[摘"要]"浙學的源頭可追溯到古越文化甚至是浙江地域的史前文化。但作為一種有特色的學術形態,浙學應以王充為源,而成型于北宋,興盛于南宋,發展于明清,轉型于近現代。浙學的內涵,有狹義、中義、廣義之別。浙學的基本精神可以概括為“民本、求實、批判、兼容、創新”十個字,典型地體現在王充的“實事疾妄”、葉適的“崇義養利”、王陽明的“知行合一”、黃宗羲的“經世應務”、蔡元培的“兼容并包”五個命題中,浙學精神對當代浙江經濟、社會、文化發展仍具指導意義。陽明學是明清浙學的主體。陽明心學是以“良知”為本體、“致良知”為根本方法、“知行合一”為實踐工夫、明德親民為政治應用的良知心學,其道德理性、人文關懷、力行實踐、多元包容的精神對當代修身立德、齊家立業、治國理政仍有重要啟示意義。
[關鍵詞]"浙學內涵;浙學精神;王陽明;良知心學
[中圖分類號]""B248[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20)01—0014—07
An"outline"of"the"“Zhe"Philosophical
Study”"and"“Yangming"Philosophy”
WU"Guang
(Institute"of"Philosophy,"Zhejiang"Academy"of"Social"Sciences,"Hangzhou"310025,China)
Abstract:The"origin"of"the"Zhe"Philosophical"Study"can"be"traced"back"to"the"Guyue"Culture"or"even"the"prehistoric"culture"in"the"region"of"Zhejiang."However,"as"a"unique"academic"form,"it"takes"Wang"Chong"as"its"founder,"which"was"shaped"during"the"Northern"Song"Dynasty,"and"became"prosperous"during"the"Southern"Song"Dynasty,"then"further"developed"during"Ming"and"Qing"Dynasties"until"now"it"is"transformed"in"the"contemporary"China."The"contents"of"the"Zhe"Philosophical"Study"can"be"distinguished"by"its"specific,"and"general"meanings,"as"well"as"any"concept"in"between."The"fundamental"spirit"of"Zhe"Philosophical"Study"can"be"summarized"as"“peopleoriented,"to"seek"the"truth,"be"critical,"compatible"and"creative”."It"is"typically"reflected"in"the"5"concepts"of"“Truthseeking"and"criticism"of"1hood”"by"Wang"Chong,"“advocating"both"righteousness"and"interest”"by"Ye"Shi,"“integration"of"knowledge"and"action”"by"Wang"Yangming,"“the"management"of"social"and"national"affairs”"by"Huang"Zongxi,"and"“tolerance"and"compatibility”"by"Cai"Yuanpei,"which"still"serves""as"a"guidance"in"the"social,"economy"and"cultural"development"of"Zhejiang."The"main"body"of"Zhe"Philosophical"Study"in"the"Ming"and"Qing"Dynasties"is"Yangming"Study."Yang"Ming's"philosophy"is"based"on"\"conscience\""as"its"ontology,"and"\"to"achieve"conscience\""as"its"fundamental"approach,"\"integration"of"knowledge"and"action\""as"its"practical"work,"and"its"application"of"political"ethics"to"its"people."The"virtue"morality,"humanistic"care,"practice,"the"spirit"of"pluralism"and"tolerance"still"has"important"enlightenment"significance"for"contemporary"selfcultivation,"moral"integrity,"and"governance"of"individual"families"as"well"as"the"country.
Key"words:"connotation"of"the"Zhe"Philosophical"Study;"spirit"of"the"Zhe"Philosophical"Study;"Wang"Yangmin;"Conscience"Ontology
浙學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富有思想內涵、充滿實踐活力的地域文化形態之一。陽明學又是明清浙學的主體,也是在近現代乃至當代中國思想文化史上起到主導性作用的思想形態。對浙學與陽明學的思想內涵、基本精神、傳承脈絡及當代價值的正確解讀,不僅對建設文化浙江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建設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新型治理模式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一"“浙學”的文化淵源與演變大勢
考察浙學的來龍去脈,就不能不系統考察浙江歷史文化發展的背景與脈絡。從地域文化的形成歷史與特點看,浙江在古代屬于吳越文化地區。吳越自古以來就關系密切。據《越絕書·紀策考》所記伍子胥之言云:“吳越為鄰,同俗并土?!盵1]29同書《范伯》篇所記范蠡之言也云:“吳越二邦,同氣共俗?!?[1]33這說明吳越地區的文化聯系歷來非常密切,這也是人們經常合稱“吳越”的歷史原因。
但嚴格地說,“吳越文化”是有吳文化與越文化的各自傳承與特色的?!皡俏幕敝饕柑K南上海地區的文化傳承,“越文化”主要指浙江地區的文化傳承。在越文化區,有5萬年前的“建德人”文化,有距今8000年以上的跨湖橋文化(在今杭州市蕭山區境內)、有距今7000年的河姆渡文化(在今浙江余姚市境內),有距今4000至6000年的馬家浜文化(在今浙江嘉興境內)和良渚文化(在今浙江余杭境內),以及在當時絕對先進的制陶、制玉工藝和石器、骨器、木器、竹器等生產工具、生活用具及干欄式建筑模式,向全世界宣告了浙江地區史前文明歷史的悠久與發達。而在上古文明史上,浙江以其古越國、漢會稽郡、五代吳越國的輝煌歷史著稱于世。這一切,為浙江人文精神傳統的形成及代表該傳統的“浙學”的形成提供了豐富多彩的歷史依據。也可以說,浙江的文明歷史正是浙學的源頭活水。例如,河姆渡文化遺址的“雙鳥舁日”象牙雕刻圖案可以解讀為浙江先民的“天人合一”觀念,良渚文化遺址的“羽冠、人面、獸身”三位一體玉琮雕刻圖案也可以視為先民“萬物一體”觀念的象征。再如,我們可以從古越國勾踐君臣“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興越滅吳、稱霸中原的歷史經驗中總結出以民為本、因勢待時、艱苦奮斗、開拓創業的人文精神,可以從吳越國的歷史中提煉出和平發展、多元包容的人文精神。
從學術發展的脈絡而言,作為具有地域文化特色的“浙學”的理論源頭,可以從東漢的王充王充(約公元27—98),字仲任,浙江上虞人。東漢杰出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和無神論者。著有《論衡》84篇傳世。其思想特色是“疾虛妄、定真是”,以“實事疾妄”為著作宗旨。其“文為世用”“實事疾妄”“德力具足”等思想主張,為后世浙學學者所繼承與發揚。參見吳光:《王充學說的根本特點——實事疾妄》,載《學術月刊》,1983年第6期。算起。我于1993年在永康舉行的陳亮研討會發言中提出“王充是浙學開山祖”的觀點,被一些學者接受和闡發。但也有人不同意拙見,認為王充“譏圣反儒,世目之為異教”,豈足以傳承浙學!其實,這是不解王充《論衡》之故。蓋《論衡》雖有《問孔》《刺孟》諸篇,但王充并不“譏圣反儒”,相反,他是“尊圣崇儒”的。王充在《論衡》中處處以孔子為“圣人”。例如,《命祿篇》稱“孔子圣人,孟子賢者,誨人安道,不失是非”[2]9,《定賢篇》也說“孔子,圣人也”"[2]420。其《問孔篇》只是批評“世儒學者好信師而是古,以為賢圣所言皆無非,專精講習不知難問”[2]135,王充評論說:“夫賢圣下筆造文,用意詳審,尚未可謂盡得實,況倉卒吐言,安能皆是……孔子,圣人也?!盵2]135這哪里是非圣,只是實話實說而已!難道在思想解放的當今,還有人認為圣人所言“句句是真理”、批評不得嗎?至于斷言王充“反儒”,也是厚誣古人。據《后漢書·王充傳》:“充少孤,鄉里稱孝,后到京師受業太學,師事扶風班彪”,按:太學是當時最高學府,班彪是東漢著名史學家和古文經學家,一個“鄉里稱孝”又受名師教誨的太學弟子,會是“反儒”學者嗎?況且《論衡·非韓篇》明確批評了韓非“貴耕戰而賤儒生”[2]149的主張是“棄禮義求飲食也”[2]149,指出“國之所以存者禮義也,民無禮義,傾國危主”[2]151,進而主張“治國之道,所養有二:一曰養德,二曰養力。養德者養名高之人,以示能敬賢”[2]151,這不正是儒家“德治”“禮治”主張嗎?與“譏圣反儒”毫不沾邊!而我之所以以王充為浙學開山祖,更深層的原因在于,王充是浙江思想文化史上第一個建立了系統的哲學理論、形成了兼融儒道法思想體系的學者,其《論衡》一書以“實事疾妄”為學術宗旨,浸透了崇實黜虛、以民為本、經世致用、開拓創新的人文精神,而這正是后起的宋元明清乃至近現代“浙學”學者一脈相承的基本精神,也是浙學的特點所在。
然而,王充的思想雖然有引領風尚的作用,但王充所處時代并沒有形成人才濟濟的“浙學”學派?!罢銓W”的初步成型是在“學統四起”的北宋“慶歷之
際”,其始有宋初三先生之一的安定先生胡瑗講學于浙江湖州,形成安定湖學,其繼有楊適、杜醇、樓郁、王致、王說,于慶歷年間講學于明州(今寧波鄞州區),號稱慶歷五先生。另有王開祖、林石、丁昌期"“皇祐三先生”,以及周行己、許景衡、劉安節、安上、戴述、趙霄、張輝、沈躬行、蔣元中等組成的“永嘉九先生”,可以說是浙學初創的草昧時代。
浙學的成熟時期是永嘉、永康、金華、四明之學異軍突起的南宋時代。
以陳傅良、葉適為代表的永嘉功利之學與陳亮所代表的永康事功之學,凸顯了浙學承認功利、講求事功的思想特色,而以呂祖謙為代表的金華婺學與以楊簡、袁燮為代表的四明心學則分別傳承了中原文獻之學和江西陸學的精神傳統。到了明代中后期,以王陽明為宗主的姚江學派不僅遍及兩浙,而且風靡全國,確立了以“良知”為本體、“致良知”為方法、“知行合一”為實踐工夫、“明德親民”為政治理想的良知心學體系。而在明清之際,劉宗周(蕺山)的誠意慎獨之學獨樹一幟,形成了涵蓋兩浙的蕺山學派;其弟子黃宗羲接踵而起,力倡重視經世實踐的“力行”實學,開創了具有民主啟蒙性質和實學特征的浙東經史學派,從而使“浙學”升華到足以主導中國思想潮流的地位,成為推動近代思想解放和民主革命運動的思想大旗。
總之,自南宋以來,浙學內部雖然學派林立,宗旨各異,但其主流則是以“民本、求實、批判、兼容、創新”為根本精神的浙東經史之學。這便是“浙學”孕育成型、發展演變的基本脈絡。
二"歷代學者的“浙學”論述
過去,在論及浙江學術文化時,學者們談得較多的是“浙東學派”與“浙東學術”等概念,而忽略了起源更早的“浙學”之說。而“浙學”概念實際上比“浙東學派”的概念要早出現四百多年?!罢銓W”概念最早是由朱熹提出的,而“浙東學派”概念始見于黃宗羲的著作。
(一)朱熹論“浙學”:“浙學專言功利”
朱熹是從負面角度把呂祖謙、陳傅良、葉適、陳亮的學術當做“浙學”嚴加批評的。他說:“江西之學(指陸象山之學)只是禪,浙學(指永嘉永康之學)卻專言功利……若功利,則學者習之便可見效,此意甚可憂。”[3]2967盡管朱熹的批評相當片面,但他最早提出“浙學”概念之功卻不能抹煞。
(二)明人論“浙學”——涵蓋面擴及兩浙各個學派
曾任浙江提學副使的劉鱗長編纂了《浙學宗傳》一書,將宋明時代浙東、浙西的儒學流派都歸入“浙學”"?!端膸烊珪偰俊ふ銓W宗傳提要》說:該書“采自宋迄明兩浙諸儒,錄其言行,排纂成帙。大旨以姚江(王陽明)為主,而援新安(朱熹)以入之”"[4]561。其書立案44人,其中浙籍學者39人。顯然,明代人眼中的“浙學”已經涵蓋兩浙。不僅限于心學,而是將程朱理學、陸王心學、陳葉事功學都包括在內。
(三)黃宗羲論“浙學”與“浙東學派”:區別對待
黃宗羲在《移史館論不宜立理學傳書》一文中首次使用了“浙東學派”一詞。但黃宗羲所謂“浙東學派”,指的是浙東地區學術發展的脈絡,即浙東學脈,而非現代意義的學派。該文高度評價了王陽明、劉宗周,稱“向無姚江,則學脈中絕;向無蕺山,則流弊充塞。凡海內之知學者,要皆東浙之所衣被也”。
但黃宗羲對浙學與浙東學派的概念使用是有所區別的。他所謂“浙東學派”是指寧波、紹興地區的東浙學脈。所謂“浙學”則指南宋永嘉永康之學?!端卧獙W案·龍川學案》百家案語說:永嘉永康之學“俱以讀書經濟為事,嗤黜空疏隨人牙后談性命者,以為灰埃。亦遂為世所忌,以為此近于功利,俱目之為浙學”[5]333"。
黃宗羲為萬斯大所寫的《學禮質疑序》說:“充宗亦姑以其所得,參考諸儒,必求其精粗一貫,本末兼該,鑿然可舉而措之,無徒與眾說爭長于黃池,則所以救浙學之弊,其在此夫!”[6]312
這一評論,說明黃宗羲和黃百家還是受了朱熹影響而認為南宋浙學“近于功利”的。
(四)全祖望論“浙學”:正面評價
全祖望屬于梨洲后學,人稱“梨洲私淑”。他對“浙學”概念作了明確界定,并給予肯定性評價。他所撰《宋元學案敘錄》曾多次使用“浙學”一詞概括浙江的學術源流、特色和風格。如在《周許諸儒學案敘錄》稱“浙學之盛,實始于此(指北宋永嘉九先生)”,在《北山四先生學案敘錄》稱贊金華四先生(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為“浙學之中興”,在《東發學案敘錄》將四明朱學傳人黃震歸入“浙學”之列,贊其“足以報先正拳拳浙學之意”。尤其是其《士劉諸儒學案敘錄》稱:
慶歷之際,學統四起:齊魯則有士建中、劉顏夾輔泰山而興;浙東則有明州楊、杜五子、永嘉之儒志、經行二子,浙西則有杭之吳存仁,皆與安定湖學相應;閩中又有……關中……蜀有……篳路藍縷,用啟山林,皆序錄者所不當遺。[5]252
這些資料說明三點:第一,全氏所說的“浙學”既包括了“浙東之學”,也包括了“浙西之學”;第二,他認為“浙東之學”與“浙西之學”的學術淵源,都與宋初大儒胡安定在浙西湖州講學時形成的“湖學”相呼應??磥砣嫱菍捕ā昂W”歸入“浙學”的;第三,“浙學”在當時地位,堪與齊魯之學、閩學、關學、蜀學相媲美,而且蔚為一大學統,對于宋元學風有開創、啟迪之功。
(五)章學誠論“浙學”:區分浙東、浙西之學
乾嘉時浙東學者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浙東學術》中論述了“浙東之學”與“浙西之學”的異同,并分析其學術淵源。他說:
浙東之學,雖出婺源,然自三袁之流,多宗江西陸氏,而通經服古,絕不空言德性,故不悖于朱子之教。至陽明王子揭孟子之良知,復與朱子抵牾;蕺山劉氏本良知而發明慎獨,與朱子不合,亦不相詆也;梨洲黃氏出蕺山劉氏之門,而開萬氏弟兄經史之學,以至全氏祖望輩尚存其意,宗陸而不悖于朱者也……世推顧亭林氏為開國儒宗,然自是浙西之學;不知同時有黃梨洲氏出于浙東,雖與顧氏并峙,而上宗王、劉,下開二萬,較之顧氏,源遠而流長矣。顧氏宗朱而黃氏宗陸,蓋非講學專家、各持門戶之見者……故浙東、浙西,道并行而不悖也。[7]51-52
在章學誠看來,“浙東之學”與“浙西之學”的淵源與學風雖然不同,但都是儒家之學,其根本之道并行不悖、互相兼容。從章氏所述浙東之學的源流與特色來看,浙東學術的主流是從南宋四明學派、中經明代姚江陽明學派到明清之際的蕺山-梨洲學派,其特色是“宗陸而不悖于朱”。
(六)近現代學者論浙東學派與浙學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以王陽明、黃梨洲、黃宗炎、萬斯大、萬斯同、章學誠、章太炎為線索探討“浙東學派”和“浙東史學”,稱“梨洲學問影響后來最大者在他的史學”。近代史學家何炳松、陳訓慈等在20世紀30年代初發表《浙東學派溯源》《清代浙東之史學》加強了"“浙東史學”的印象,于是在近人謝國楨、杜維運等著作中皆稱“浙東學派”“浙東史學派”。
三"“浙學”的內涵、精神與當代價值
(一)“浙學”的內涵
2004年我首次明確提出了浙學內涵的狹義、中義、廣義之分。我指出:
狹義的“浙學”(或稱“小浙學”)概念是指發端于北宋、形成于南宋永嘉、永康、金華地區以陳傅良、葉適、陳亮、呂祖謙為代表的浙東經史之學;
中義的“浙學”概念是指淵源于東漢、醞釀形成于兩宋、轉型于明代、發揚光大于清代的浙東經史之學,包括東漢王充的“實事疾妄”之學,兩宋金華、永嘉、永康事功之學,四明心學以及明代陽明心學、蕺山慎獨之學和以黃宗羲、萬斯同、全祖望為代表的清代浙東經史之學。
廣義的“浙學”概念即“大浙學”概念,指淵源于古越、興盛于宋元明清而綿延于當代的浙江學術傳統與人文傳統?!按笳銓W”涵蓋儒、佛、道,經、史、文、地、科,既包括浙東之學,也包括浙西之學。但其主流仍是浙東經史之學。[8]147
上述觀點在學界引起了積極反響,不僅有《新華文摘》《中國社會科學文摘》《光明日報》等報刊及人民網等多家網站轉載,而且有政界、學界知名人士在講話或文章中表示贊同并引用了我的“大浙學”觀。[9]17
(二)浙學的基本精神
在經歷千百年的學術磨合之后,“浙學”各派逐漸形成了富有特色的浙江人文精神。從王充中經宋元明清到近代魯迅、蔡元培、馬一浮都認同并闡揚了這種精神。“浙學”的基本精神可以概括為“民本、求實、批判、兼容、創新”十個字,最典型地體現在王充、葉適、王陽明、黃宗羲、蔡元培的五個命題中:
1.王充的“實事疾妄”精神
“實事求是”名言最早出于《漢書·河間獻王傳》稱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為班固手筆。其實在班固之前的王充(王充從學于班固之父班彪,二人誼屬同門),已經在《論衡》的眾多篇章中表達了這一思想。如《論衡·對作篇》:“《論衡》實事疾妄,無誹謗之辭?!盵2]442所謂“實事疾妄”,就是實事求是、批判虛妄,體現了求實、批判精神。陳亮、葉
適、黃宗羲、龔自珍、章太炎、魯迅繼承發揚了這種精神。章太炎說王充“漢得一人焉,足以振恥”[10]22。
2.葉適的“崇義養利”思想
義利關系是歷代思想家都要討論的課題。董仲舒“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的偏頗造成對儒家義利觀的誤解。葉適批評他“疏闊”,指出:“既無功利,則道義者乃無用之虛語爾?!比~適義利觀的根本思想是“崇義以養利”,反對“以義抑利”而主張“以利和義”,實質上是一種“崇義謀利”的義利觀。陳亮與朱熹激辯王霸義利之說,朱子稱其為“義利雙行,王霸并用”。這種敢言功利的思想成了浙江人文精神的一大資源,也成為當代浙商創業的思想動力。
3.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思想
王陽明創立了以“良知”為德性本體、“致良知”為修養方法、“知行合一”為實踐工夫、“明德親民”為政治應用的良知心學。他以“知行合一”為立言宗旨,以“明德親民”為政治應用,體現了重視力行實踐的務實精神與“以民為本”的人文精神。
4.黃宗羲的“經世應務”思想
中國知識分子歷來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政治參與意識,這在浙學中表現得尤其突出。黃宗羲非常重視浙學“經世致用”的傳統,提出了“經世應務”的思想主張。他提倡明經通史,認為“經術所以經世”“學必原本于經術而后不為蹈虛,必證明于史籍而后足以應務”。世界上沒有一種可以完全脫離實踐、脫離政治的學術。學術固然應保持對政治的相對獨立,但不等于它遠離政治,不會影響政治。一位正直的學者必須有自己獨立的人格,敢講真話,關注現實。黃宗羲的“經世應務”思想正體現了浙學“經世致用”的優良傳統。
5.蔡元培的“兼容并包”思想
浙學傳統歷來有一種多元包容、和齊同光的精神,如王充的“文武張設、德力具足”論,王陽明的“折衷朱陸、會通佛老”思想,黃宗羲的“會眾合一”主張,章學誠“道并行而不悖”的論述,都是這種精神的體現。蔡元培當了北京大學校長,也從“浙學”吸取智慧,提出“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治校方針,形成了北京大學的優良校風,至今仍在傳承發揚。
(三)浙學的當代價值
前述浙學的十個字、五句話,足以代表浙江文化傳統的基本精神——“浙學”精神。這個優秀的文化傳統與“浙學”精神,在建設社會主義新浙江的偉大實踐中轉化成為創業、創新的巨大物質力量,并逐步形成了富有創造力的當代浙江精神。
浙學的“實事疾妄”方法論,為我們當代堅持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和改革開放的既定國策,不斷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新局面,提供了一種科學務實的思維方法和精神動力。浙學傳統中既講道義又敢言功利即“崇義謀利”的思想主張,成了浙江人文精神的一大資源,并成為當代浙江人“敢為天下先”、勇于開拓市場發展經濟的持久動力。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論對當前正在開展的全民道德教育、干部廉政教育和“三嚴三實”教育具有借鑒意義。習近平總書記近年來在多次講話中強調與闡發了王陽明“知行合一”論和以人民為中心的思想及其當代價值。如說:“知是基礎、是前提,行是重點、是關鍵,必須以知促行、以行促知,做到知行合一?!边@是對知行辯證關系的精辟闡述。他在與貴州大學師生座談時勉勵大學生學習敬重王陽明,“真正做到知行合一”;在與北京大學學生座談時,勉勵大學生“從知行合一上下功夫,核心價值觀才能內化為人們的精神追求,外化為人們的自覺行動”。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人民取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使中國發展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在一定意義上也得益于孔子的“和而不同”思想和浙學傳統的“兼容并包”精神。
綜上所述,“浙學”作為一種富有特色、充滿活力的地域文化形態,是構成中華文化大廈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它不但在歷史上促進了浙江與中國的文明進步,而且在當代中國現代化的實踐中,仍然具有強大的精神感召力。它已經或正在成為中國走向世界、并在21世紀實現和平崛起的重要文化資源。我們應當認真總結、大力弘揚“浙學”人文精神,為建設和諧社會、和諧世界提供文化軟實力。
四"陽明心學的內涵、結構
及其在浙學中的地位
(一)陽明良知心學的內涵定位
王陽明是中國明代最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軍事家、政治家,也是孔、孟、朱熹之后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儒家思想家與教育家。他一生有五大事功:一是平定了湖南、江西、福建、廣東四省交界地區的寇亂;二是平定了廣西思恩、田州少數民族土司的武裝叛亂;三是平定了明朝寧王朱宸濠的宗室叛亂;四是在平亂之后,奏請朝廷設立了福建平和縣、廣東和平縣、江西崇義縣三個新縣,促進了當地經濟的發展與文化的進步;五是在大江南北聚徒講學,創立了遍布全國的姚江學派(王門八派:浙中、江右、泰州、北方、楚中、粵閩、南中、黔中)。所以,王陽明被后世譽為“真三不朽”者。
王陽明的學說自成一家,影響超越明代而及于當代,風靡一時而傳播中外。如果要給陽明學一個思想定位,則我認為:所謂陽明學,就是由王陽明所奠定、其弟子后學所傳承發展,形成于明代中葉、興盛于明末、轉型于明清之際、開新于近現代的良知心學。這個良知心學以良知為德性本體,以致良知為修養方法,以知行合一為實踐工夫,以明德親民為政治應用,是富有人文精神的道德哲學。
(二)陽明心學的理論結構
學界以往對陽明學概括不一,基本上是三段論式,一曰“心即理”,二曰“知行合一”,三曰“致良知”。其弊端是從哲學到哲學,重體輕用。我將陽明心學定位為“良知心學”,它由四大部分組成:即“良知”本體論、“致良知”方法論、“知行合一”實踐論、“明德親民”政治論。
1.“良知”本體論
學者通常以陸九淵的“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命題為“心本體論”。王陽明雖然多次肯定“心即理”,"但他進一步探索了“心之本體”的問題,他說:“‘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徳’到‘至精至一’處便是。”[11]25又說:“學是學存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盵11]126“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盵11]181這是很明確地說明了“心之本體”即良知、良知即天理的觀點。所以,王陽明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心本體論,而是以“良知”為德性本體的“良知本體論”。
2.“致良知”的修養方法論
在王陽明看來,所謂“天理”就是內存于心的“良知”,認識事物的根本方法是“致良知”,就是用天理良心做標尺去衡量一切事物,這樣就能認識事物的道理所在,這就叫“致良知”。
王陽明說:“若鄙人所謂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謂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盵12]182王陽明《詠良知》詩說:“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而今指與真頭面,只是良知更莫疑?!庇终f:“千思萬慮,只是要致良知。”“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12]181說明致良知是陽明認識世界的根本方法,也是陽明學的宗旨所在。
3.“知行合一”的實踐論
王陽明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學只一個工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盵11]30“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11]161王陽明的“知行合一”說有四個要點:第一,知行只是一個工夫,不能割裂。所謂“工夫”,就是認知與實踐的過程。第二,知行關系是辯證的統一:知是行的出發點,是指導行的,而真正的“知”不但能“行”,而且是已在“行”了;行是知的歸宿,是實現知的,而真切篤實的“行”已自有明覺精察的“知”在起作用了。第三,"“知行合一”重在行,不行不足謂之知。第四,知行工夫中“行”的根本目的,只是要徹底克服那“不善的念”而達于至善,這實質上是道德修養與實踐的過程。所以,王陽明的良知心學,本質上是道德哲學。
4.“明德親民”的民本政治論
這是王陽明良知心學在政治實踐中的運用。王陽明一反程朱理學家提出的《大學》首句改本“在新民”之說,而堅持《大學》古本的“在親民”之說。他指出:“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徳,安百姓便是親民。”"[11]23-24王陽明“親民”說的基本思想,是保民、愛民與富民,以民之好惡為好惡,主張為政者的根本之道,即是“明德親民”。這顯然是繼承了孔孟“仁政、愛民”的民本思想傳統而體現了王陽明良知學說的“民本”特質。
(三)陽明心學在“浙學”中的地位
陽明學形成于明代中期而興盛于明末。一時之間,遍及于大江南北,形成了以“浙中王門”“江右王門”“泰州王門”為主體的王學八派。《明儒學案》所記整個明代的學術格局,其中屬于王陽明及其后學的學案占了一半,這標志著宋明儒學的發展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同時也標志著陽明學成為浙學發展的新階段。在王門八派弟子中,以浙中王門的錢德洪、王畿最為著名?!跺X德洪序》記陽明在紹興講學盛況,“四方來游者日進……先生每臨講座,前后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日。”"[11]155我們讀《四庫全書總目·浙學宗傳提要》稱該書“采自宋訖明兩浙諸儒,錄其言行,排纂成帙。大旨以姚江為主而援新安以入之”[4]561可知,姚江陽明學已是明代浙學的主流。陽明以后的浙學發展史,盡管朱子學一直占有一席之地,但其主流始終是陽明心學。例如劉宗周的蕺山學派,黃宗羲的浙東經史學派,乃至近現代的龔自珍、章太炎、蔡元培、馬一浮等學術大師,都對王陽明的事功思想及學問人格有高度評價。而在當代,浙江學者對推動陽明學研究成為顯學居功至偉,無論是在文獻整理還是義理闡釋方面,都起了開風氣的帶頭作用。
五"陽明心學的真精神及其當代價值
(一)陽明心學的真精神
陽明心學的根本精神是什么?我說過,明代理學的根本精神在陽明,而陽明學的根本精神在“良知”。這個“良知”精神表現在如下四點:
第一是道德理想主義精神。王陽明認為,良知即天理,是心之本體,是進入圣門的秘訣,是萬物一體之仁。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個“良知”就是核心價值,就是道德自覺、文化自信。這正是儒家的道德理想主義精神。
第二是人文精神。陽明學的人文精神主要表現在王陽明解說《大學古本》所體現的親民精神。因為朱熹《四書集注》中的《大學》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王陽明根據《大學古本》把“在新民”恢復為古本的“在親民”。這個“親民”就是孟子所說的“親親而仁民”,就是孔子所說的“安百姓”。這是一種以民為本的仁愛精神,充分體現了王陽明的人文精神。王陽明的親民實踐:治理廬陵,剿匪平亂,奏設平和、和平、崇義三個新縣,充分體現了他的“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的親民主義人文精神。
第三是力行實踐精神。王陽明提倡的“知行合一”“致良知”,重點是放在“行”上。王陽明說“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11]62,“圣學只一個工夫”"[11]62,這個工夫就是“致良知”。黃宗羲說“致良知”的“致字即是行字”。這樣,“致良知”就成了“行良知”,即良知的實踐了。這是力行實踐的精神。
第四是和而不同的包容精神。王陽明雖然與朱陸有差異,但他力求折衷朱陸,會通佛老。盡管有人把王陽明會通佛老批評為“近禪”,但我覺得這種會通精神值得大力發揚。它是一種“多元包容”的文化精神。
概言之,陽明學的根本精神就是以良知為核心價值的道德人文主義精神。
(二)陽明心學的當代價值
第一,陽明學確立以道德良知為核心的道德理想主義,對于救治當今社會道德滑坡、唯利是圖、物欲橫流的弊端是對癥良藥。當今弊端如極端功利主義、以GDP作為衡量發展的唯一標準、嚴重環境污染等等,積重難返,我們應該大聲疾呼“致良知”,樹立正確的義利觀與發展觀。
第二,陽明學提倡“親民”、重視民生的思想主張,在當今社會中尤其顯得重要。王陽明良知學高揚主體性,啟發了以黃宗羲為代表的民主啟蒙思潮。王陽明、黃宗羲的“親民”“民主”思想對現代中國走向民主仁政具有借鑒作用。
第三,陽明學折衷朱陸、會通佛老的和而不同精神,體現了一種多元包容的文化取向,為全球化時代的多元文化交流、溝通提供了歷史的借鑒?!叭P西化”論、“中國世紀”論各具片面性,王陽明“折衷朱陸、會通佛老”的思想方法有啟示性意義。
第四,陽明學知行合一、力行實踐的精神為我們堅持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和改革開放的既定國策,不斷開創現代化建設的新局面提供了一種科學務實的思維方法和精神動力。官場知行脫節,尤有必要提倡“行良知”、提倡“知行合一”,以提升干部隊伍的道德人文素質。
總之,陽明學并不是僵死的學問,而是具有強大生命力和實踐意義的鮮活文化。在當今新時代,黨和國家領導人非常重視陽明心學。習近平總書記一再論述“知行合一”,引用王陽明語錄“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11]130,號召建立“共產黨人的心學”。這標志著陽明心學的根本精神已經融入我們的主流價值觀,已成為中國共產黨治國理政、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強大理論武器。我們應深入研究陽明心學,在實踐中發揚光大陽明良知心學的真精神。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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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19-08-19
[作者簡介]"吳"光(1944—),男,浙江淳安人,浙江省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研究方向:中國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