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賽珍珠書寫的中國故事《大地》,描繪了近代中國農民的生存與生活狀況,展現了中國鄉村的世風民俗與時代變遷。受中美兩種不同文化的長期浸淫,賽珍珠在美國對自己熟悉的中國農村素材進行英語創作,作品在西方世界廣為流傳,既為中國故事提供了外部敘述視角,也為中國故事的西方傳播帶來了文化的內部透視趨向。在文化主體間性理論視角下分析作品在女性倫理觀、生態倫理觀、哲學倫理觀等方面表現出的中國文化主體性特征,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中西文化主體間性的互補、互動與融合。
關鍵詞:賽珍珠;《大地》;主體;文化間性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0)23-00-02
美國經典文學作品《大地》書寫中國鄉土故事,藝術地再現了中國近代鄉村社會的風土人情。然而,這部作品的傳播陣地主要在西方,深受西方文化價值觀的潛在影響,同時,西方世界對作品中的中國元素存在誤讀與改寫,中國文化的倫理精神內核也常被西方人誤識。依據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的話語性文化間性理論,各民族文化在相互交流與合作的過程中,文化的自我主體與對象主體之間產生動態交互,從而達到文化共同體內部的多元共生與平等共存,這并不影響文化身份的獨特性與文化身份的認同感。因此,研究《大地》中的倫理文化內核,可以看到在中西文化交互作用下作品中的中國文化身份主體性。
1 女性倫理文化的中國主體性
中西文化共同作用下的產物《大地》,最重要的主題之一是鄉村女性的倫理道德價值。受中西倫理價值文化的雙重影響,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具有文化價值雙重性,但是,中國文化主體性在女性倫理文化方面表現出支配性特征。作品講述了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普通農民跌宕起伏的命運,充滿了偶然性和荒誕性。但事實上,偶然中存在必然,在家族命運的每個重要轉折點,女主人公阿蘭的智慧與勤勞都是重要的主導因素。表面上,女主人公阿蘭的個性與西方典型女性有相似之處,但本質上,她的存在更多源于中國文化底蘊。有西方學者認為阿蘭的形象與《圣經》中偉大的母親形象拿俄米異曲同工,但阿蘭比拿俄米能量更大,貢獻更多,體現了更多東方母親的特質。她智慧堅忍,改變了家庭的命運。在遭遇天災人禍,一家窮困潦倒,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阿蘭做出了明智的抉擇:與其在家鄉餓死,不如帶著家人南下逃荒,以求變通。正是因為她的智慧,他們在南方遇到了改變命運的“搶大戶”運動。后來,阿蘭再次通過自己的聰明才智獲得了巨額財富,使家庭擺脫貧困,成為富足的大地主。可以說,阿蘭用身體與頭腦撐起了整個家庭。她不僅承載著家庭的命運,還是一位撐起中華民族命運的“大地母親”。作品中,母親的乳汁滋養了家庭和大地。她的生育預示著風調雨順的好年景。生下雙胞胎時,正是家庭命運的鼎盛時期。當她乳房干癟,不能生育時,新的自然災害再次降臨中國大地,貧苦的農民再次遇到生存問題,無以為繼。直到后來,阿蘭病了,骨瘦如柴,肚子卻越來越腫脹,乍一看好像是身體肥胖,但其實已經病入膏肓,隱喻了當時龐大的中國也如這片土地上的人一樣,積弊已久,了無生氣,亟須變革。從某種意義上說,阿蘭的形象與中華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
中國女性阿蘭之所以會被認為是西方普世價值的產物,與西方文化霸權主義對東方文化的誤解與誤讀有關。著名文化批評家佳亞特里·斯皮瓦克說過,拋開人物所處的環境和歷史,用西方世界統一的標準衡量和研究東方女性,是對第三世界“帝國主義式的主觀臆測”,如果采用“異質文化復原的方式”看待第三世界婦女,具有“霸權主義意識形態的局限”,會否定東方傳統婦女的獨特“個性”和“優點”[1]。賽珍珠從小生活在中國,她的創作取材于自己在中國的親身文化經歷,能夠更加客觀地以“中國文化視角”對中國鄉村傳統性別倫理關系進行歷史書寫,刻畫傳統女性“堅強善良”的優秀品質,這是當時西方普世價值觀對女性的倫理要求,更是以中國女性倫理文化主體性為內核的倫理觀。
2 生態倫理文化的中國主體性
賽珍珠以“大地”為書名,點出主人公近乎頑固的“戀土情節”主題,謳歌了中國農民對土地生死不渝的熱愛,刻畫了人們渴望與土地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望、和諧關系遭到破壞時的深切憂慮,體現了近現代中國農村和農民的生態倫理主體性特征。作品展現的生態思想是樸素而自然的中國生態倫理觀,并且這種中國文化主體性在中西文化交流中對西方生態環境倫理觀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首先,中國農民親近、依戀、熱愛土地,與土地相互依存、融為一體,二者的辯證關系成為現代西方生態思想的重要基礎。土地給人帶來踏實、愉悅和滿足感,王龍只要“肉貼著他自己的土地”就會“感到暖洋洋的”[2]。與土地之間天然的親緣關系,使土地成為了一劑治愈身心創傷的良藥,當“土壤的養分滲透到他的肌膚里,他的創傷(就會)得到愈合”[2],廣博而寬厚的大地成為了他的心靈棲息地和精神庇護所。阿蘭的命運和身體更是與土地融為一體。在夕陽余暉中,辛苦勞作的阿蘭“渾身成了和土地一模一樣的褐色”,并“在這片土地上傳宗接代”[2],讓豐盈的“奶水”滲入土里,形成一小塊柔干、黑色的沃土[2],死后“肉體也要埋進土里”[2]。即使是遇到天災人禍,在沃土已經變成了“惡土”、顆粒無收的時候,他們也堅持不賣土地;即使身處他鄉,對家鄉的土地依然魂牽夢縈,想盡辦法回歸土地。不同于現代西方資本主義重視工業的思想,這是中國農耕社會幾千年來對土地的執著。傳統儒釋道思想認為,生命來源于大地,也將回歸大地。這種東方生態思想與后來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勞倫斯·布爾提出的“環境正義”(Environmental Justice)相似,認為大地養育生命,也應該受到生命的滋養,兩者相輔相成,相互尊重,不可分割。
其次,中國農民這種與土地生死相依的情感體現了他們對生命的敬意、對自然的崇拜,蘊含著深沉的生命意識和科學的自然觀,它不同于以人為本的人類中心主義倫理道德觀,是一種主張平等對待自然與物的生態整體主義倫理思想。這種超前的后人文主義土地生態倫理意識,與后來美國現代生態批評家奧爾多·利奧波德的“土地倫理學”觀點不謀而合,即認為“土地倫理是要把人類在共同體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現的角色,變成這個共同體中的平等一員和公民,它暗含著對每個成員的尊重,也包括對這個共同體本身的尊敬”[3]。正如俄羅斯哲學家奧斯賓斯基所說,這種尊敬是把不可分割的地球作為整體來尊重,不是作為對人類有用的仆人,而是應該把它當成有生命的存在物本身來看[4]。20世紀早期作品中的王龍和阿蘭對土地有如本能般淳樸親近的情感,展現了人與土地的平等和諧關系,耦合了當代科學的生態意識和倫理情懷,昭示著中國農民“天人合一”生態倫理觀念對現代生態倫理觀的重要影響。
3 人生哲學倫理文化的中國主體性
《大地》描寫的中國農村長期受儒釋道思想的浸淫,農民對人生追求和奮斗的哲學文化是樸素的,也是特定歷史時期和物質條件背景下產生的特定文化“情感結構”。農民王龍和阿蘭的中國式“生活經驗”不同于西方人生哲學,體現出中國鄉村哲學文化思想的主體性地位。
首先,《大地》以儒家思想為精神內核,建構哲學倫理文化主體性。儒家重視教育,發財后的王龍看重對兒子們的培養,送兒子到私塾上學,接受詩禮教育。儒家思想重視農業,提倡“以農為本”,土地是人的“生之源”與“死之歸”,自然農業是生存的基礎與歸宿。同時,儒家教育在封建主義影響下,也使社會底層農民對革命冷漠甚至麻木。王龍在街上遇到革命者宣傳“中國必須發動一次革命,起來反對洋人”[2]時,他的反應是對革命感到“非常害怕,偷偷溜走了,(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年輕人義憤填膺地譴責的洋人”[2]。這不僅說明他膽小怕事,還反映了農民對時代和政治的無知與愚蠢。后來,有人演講,說“現在這個時候,中國人必須團結起來,必須進行自我教育”,但是王龍不覺得這人說的包括他在內[2],深受壓迫的王龍幾乎喪失了獨立思考革命意義的能力。不同于當時西方資產階級力圖打破舊統治牢籠的革命思想,以王龍為代表的中國農民在思想上具有愚昧性和屈從性。這種重農、重教及小農意識建構了作品中人物的處世哲學主體,賦予了作品異質性感染力。
其次,道家和佛教思想體系也對《大地》中的思想和價值觀有深遠影響。道家主張天人合一,無為而治,順其自然。道家思想認為“事物都是按照自身本來的軌跡運行發展,所以身為自然的一部分,人類需要順應這種事物本身的發展軌跡,而不應該對這種軌跡做出刻意的改變”[5],這正是主人公對生老病死的處世態度。阿蘭晚年病入膏肓,身體“由于疼痛,(經常)昏睡不醒”[2],但她坦然面對病痛,說是“身上老毛病”[2],認為土地比身體重要,不愿為改善惡劣身體狀況而刻意努力。王龍也是如此,晚年坦然安排自己死后墳墓,還買了一口棺材“抬進他的屋里,天天看著它”“心里踏實了”[2]。這種對生死的態度正是中國文化中“順其自然”“寂滅自在”智慧的體現。
最后,《大地》的傳播還影響著西方普世人生哲學態度與價值觀,比如“美國夢”傳統的塑造。威廉斯在《馬克思主義與文學》中提出,在文本和實踐等特殊社會形式中,情感和經驗對思想意識起著重要的塑造作用。一窮二白的王龍輾轉遷徙,后來因沉著與機智獲取橫財,家庭命運大轉折,成為富有的地主,由此,王龍完成了個人奮斗,實現了成功夢想。1931年,《大地》在美國一問世,中國這種樸素的階級上升之道和個人的勵志故事就影響并激勵著經濟大蕭條時代的美國勞動人民,認為個人的成功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和機遇來實現,而不是埋怨社會和階級差別。除了經濟危機,當時美國還遇到了干旱和沙暴等自然災害,許多農民和王龍一家一樣背井離鄉,走上逃荒的道路。王龍和阿蘭這種在苦難中堅韌奮斗、追求生存的勇氣,使美國人民看到了希望。同年,美國歷史學家詹姆斯·特拉斯洛·亞當斯在《美國的史詩》一書中首次提出了“美國夢”的概念,狹義上,美國夢就是個人只要不懈努力和奮斗,就能獲得更好的生活,即人們必須通過自己的勤奮工作、勇氣、創意和決心實現自身的價值。某種意義上,窮苦的王龍實現了自己的“美國夢”,他的成功故事在美國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追捧和喜愛:1932年《大地》獲得普利策獎,1937年改編電影獲得奧斯卡獎,并在1938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可見,中國農民淳樸的生活哲學倫理思想,影響了美國一代人的文化傳統和思想基礎,在國際文化傳播中發揮了重要的主體性作用。
4 結語
辜鴻銘在《中國人的精神》中曾提出,“一種文明所生產的男人和女人——人的類型,正好顯示出該文明的本質和個性,也即顯示出該文明的靈魂”。《大地》中王龍和阿蘭是“極其普通的”中國農民,他們“貼近土地和生死,迎接生活的磨難,最真實地活著”。透視這些“真實的人類”,可以追溯中國傳統文化的倫理價值基礎和演變路線,發掘中國文化主體性在中西文化交流中的重要意義。費孝通曾指出,對中華文化歷史我們應當有自覺、有認識、有自知之明、有自信、有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與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在文化交流全球化的今天,明確中華文化在西方文學中的主體性,形成合宜健康的文化態度,有助于在國際交流中積極應對文化形象對外建構中可能出現的問題,避免出現虛幻、自欺、盲目崇拜或盲目貶抑等后殖民主義文化現象。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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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奧爾多·利奧波德.沙鄉年鑒[M].侯文蕙,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194.
[4] 何懷宏.生態倫理——精神資源和哲學基礎[M].石家莊: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450.
[5] 劉曉婷.儒釋道哲學思想之比較[J].文化創新比較研究,2019(04):34.
作者簡介:陶麗麗(1981—),女,山東萊蕪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西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