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戶與翠兒的故事

林春旺

贛南有一叫牛牯村的地方，在離村半里路的山腳下，有棟單獨的土屋，住著一蘇姓獵戶，作為外鄉人，現在已是第三代了。其爺爺據說在老家用獵槍打死一惡霸，躲避官司逃到好幾百里外的牛牯村。因是外鄉人，為了避免與本地人產生矛盾，選在村外山腳下伐木建了棟土木屋，屋墻、屋頂用稻草拌黃泥抹上厚厚一層，防風防雨，冬暖夏涼，外觀看上去與當地磚墻瓦房不同，像個大泥疙瘩。

獵戶爺爺走了后，父親前幾年上山取野蜂蜜不幸墜崖身亡，母親也在去年病故，留下現在的獵人后代蘇鐵柱，鐵柱是個癩痢頭，三十好幾了，也沒娶上媳婦。他子承父業，以打獵為生，倒也過著不愁吃不愁穿的日子。

這天，鐵柱獵到兩頭獐子，來到鎮上圩場賣了個好價錢。晌午時分正要回家，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循聲望去，見到一堆人在圍觀什么，鐵柱扛著獵槍大步奔了過去。

“老骨頭，你松不松手！”鎮上一霸蔣四看上了賣唱的大丫頭。

丫頭老爹死活不依：“你這天雷劈的，大白天搶人，老夫與你拼了！”說著一頭往蔣四撞去，蔣四避開，端起一腳踢在那老爹的胸口，老爹倒地，口中吐血。

“爹！爹——”丫頭掙脫蔣四的家丁，撲向老爹號啕大哭。

鐵柱看得真切，氣得胸肺炸裂，撥開人群，端起獵槍對準蔣四：“蔣賊！今天你不放了這父女倆，我就一銃端了你！”

蔣四沒想到癩痢頭敢玩命，朝家丁一揮手，號叫一聲：“上！把癩痢頭捆了！”

鐵柱本身就是頭犟驢，哪里吃這一套。他看家丁人多，獵銃已不管用，就隨手扔下獵銃，從頸背后抽出一把大砍刀，眼球快要爆出眼窩，亮出馬步，像個英雄！圍觀的街坊迅速后撤，讓出了一個大圈。

鐵柱的大刀是用來對付猛獸的，刀法幾代相傳。鎮上的人見過他耍大刀，舞得呼呼生風。家丁誰敢近身？！一個個作鳥獸散。

“癩痢頭，你等著，改日找你算賬！”蔣四雖然嘴硬，卻也驚鳥似的跑得不見了蹤影。

鐵柱上前扶起了那老爹：“老人家，我背你去客棧歇息。”

仨人來到客棧，那老爹躺在床上，喘著氣，口中還在吐血。

“老人家，我去幫您請個郎中看看吧。”

老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不，不必了，我，我可能不，不行了。”翠兒抱著父親，哭得甚是傷心。

老爹問鐵柱可有家室，鐵柱回答還沒有。“翠兒，別哭，不要嫌棄他是，是個癩痢頭，他好人，英豪，你就跟了他吧，爹也放心了。”接著，老爹又問鐵柱是否愿意。

鐵柱看那丫頭十七八歲，長得標致，于是撲通一聲跪在老爹床下，狠狠地叩了三個響頭：“老人家放心，我蘇鐵柱會待好這丫頭！”

老爹安心地走了。鐵柱在鎮上賒了副棺木葬了老爹。

翠兒跟父親跑過一年多江湖，什么人也見過，鐵柱雖是個癩痢頭，但長得壯實，虎頭虎腦，透出幾分英氣，今天不畏惡霸，挺身相救，令她感恩。翠兒覺得他是個可以托付終身的男人，現在又身在異鄉舉目無親，于是就跟了蘇鐵柱，來到那土屋安身。

那土屋雖像個土疙瘩，但很厚實，屋里有廳室廚房，還有一些翠兒覺得新奇的獵具和獸皮，不足之處就是家里太臟亂了。翠兒花了好幾天工夫，收拾洗刷停當。

鐵柱覺得整個屋里變得亮堂舒坦了，說：“翠兒，我還以為你只會唱曲呢？”

翠兒不答，只朝他笑，翠兒這一笑還露兩個小酒窩，鐵柱樂開了花，心里美著：“撿來的這個婆娘蠻好。”

白天，鐵柱進山狩獵，翠兒看到屋前有一大片斜坡荒地，于是有空就揮鋤開荒，割些干草燒成草木灰肥地，在坎基上圍起籬笆。一片荒野山地硬是被她辟出了七八分菜地。

鐵柱狩獵回來，直看得心花怒放，癩頭放光：“翠兒，你真是能干婆呀！”

翠兒笑答：“能干婆？我多老啊？學戲前，我就在老家為東家種地。”

鐵柱用兩只獵來的野兔向山下村民換來不少種子。翠兒按季節下種，瓜、豆、蔬菜、苞米種滿了小山坡。

這幾天，翠兒心里在思考一件事兒，她不愿鐵柱的癩痢頭示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為他編織四季帽子。她找來各種材料，縫制了冬天的保暖皮帽、夏季的透氣蘆葦草帽。鐵柱喜歡，樂意戴帽外出，每天就這樣英武地出門，翠兒高興，倚靠著門框抿著嘴笑。

閑時，鐵柱會在家中制造火藥。他把一種叫硝土的老舊泥磚放置在大鍋中熬制土硝。翠兒既感到好奇，也有幾分擔點，便問道：“熬硝危險嗎？會不會爆炸？”

鐵柱告訴翠兒，硝不會爆炸，只有按比例混入炭末才能制成火藥。這配制火藥的方法是爺爺教的，硝比例大的烈性就大，獵大家伙時用，比例小的烈性小，用于打些鳥和其他小獵物。配制好的火藥按強弱分別裝罐，放置廳里墻角備用。

鐵柱有兩把獵銃。一把槍管粗，槍膛口徑大，子彈用鐵條，火藥用烈性的。一把槍管細長，子彈用鐵砂，火藥用弱的。

鐵柱一般不獵虎豹，那猛獸一槍結果不了，獵手反易喪命。他出獵時，除了帶獵銃、砍刀，腰間還會吊個銅鑼。翠兒感到奇怪：“你帶這銅鑼做什么？”

鐵柱應道：“遇上虎豹只管猛敲銅鑼，虎豹聽覺很靈敏，耳膜被震得消受不了，便會逃走。”翠兒稱奇。

不進山打獵時，鐵柱會在家門口練槍法。在屋外的山坡上，擺好陣勢，往大管獵銃槍膛里塞根手指粗的鐵條，獵銃斗里上好烈性火藥后，他說：“翠兒，把那花生枯餅往山下滾。”

翠兒照辦，那枯餅有小簸箕大，從山坡順勢滾得飛快，翠兒用雙手把雙耳捂住。

“嘭！”小炸雷似的一聲巨響，鐵柱眼前獵銃閃著一大片火花，那鐵條在烈性火藥的驅動下把枯餅擊得粉碎。

“你賠我的枯餅！”翠兒上前搖晃著鐵柱的肩頭，嗔怪道。

“呵呵呵！”鐵柱開心極了，十二分歡喜翠兒發嗲。

轉眼到了農歷八月，山里的野果相繼熟了。一種叫牛卵坨的山果翠兒好生愛吃，那果有半個拳頭大，果肉清甜。這天，鐵柱帶翠兒進山打山雞，順便在山邊的藤蓬中摘些牛卵坨。

在山腳下的藤蓬中，翠兒發現幾串又大又熟的牛卵坨，拔開藤蔓鉆了進去。

“啊喲！”翠兒突然發出尖厲的叫聲，她被一條竹葉青蛇咬傷了手臂。

鐵柱一驚，飛快趕過去把翠兒扶了出來。這竹葉青蛇毒性強，翠兒的傷臂先是紅腫，很快發紫，翠兒一會兒就站立不住。

“忍著點，翠兒。”鐵柱從她手臂的傷口擠出一攤污血，在腰間取出一個小藥葫蘆，把蛇藥粉末倒在傷口上，包扎好，背翠兒回家歇息。

翠兒睡了一晚，翌日清晨起來，好像沒事了，手臂不腫了，傷口也不痛了。“鐵柱哥，你用的是什么藥，仙丹呀！”翠兒高興地抱著鐵柱，在他肩頭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啊喲，鬼丫頭，你想啃下我的肩頭肉呀！”鐵柱忍著痛，他不怪她，知道翠兒是高興。

獵人在山里常會遭到毒蛇攻擊，一般都會隨身帶蛇藥。蛇藥用山里采的草藥秘制而成，這是爺爺傳給鐵柱的救命藥。打這以后，鐵柱再也不讓翠兒進山了。

日子慢慢地過著，鐵柱最喜歡晚上桐油燈下聽翠兒唱曲、講故事。

“三月三，好風光，我與阿哥對山歌，阿哥是我意中人喲，阿妹唱得臉蛋紅……”

鐵柱聽得心癢，想去親翠兒，翠兒撓他的癢癢，倆人打打鬧鬧地滾成一團。

有一次，翠兒在被窩里跟鐵柱講了她在戲班子里的故事。

十五歲那年，父親送她去戲班子里學戲。師父、師娘教她練功唱戲，還教她識字。師娘是個美人，嗓門清亮，是戲班子的臺柱子，她一亮場，便顛倒眾生，臺下掌聲喝彩聲，歡聲雷動。她可喜歡向師娘學戲了。

這個行當的美女角色難當，師娘就是這樣，好嗓門好模樣，每到一處，當地的一些達官顯貴就會想入非非。

去年歲未年關的最后一出收場戲上，師娘被一個官吏看上，他傳帖過來想收師娘做姨太太，說不從就把師父、師娘抓了，把戲班子砸了。

師父托戲班子的管事王大伯送些銀子過去打點，那官吏卻把王大伯綁了，押在府里，說非要師娘過來才肯放人。

這也不是第一次的事了，師父也有淡出江湖的意思。師娘雖是戲子入畫，嬌情紅顏，卻又是一烈性女子。她使計約那官吏在醉君樓喝酒，暗使手段用砒霜把那官吏藥死了。

“這狗官該死！你師娘夠爺們！”鐵柱聽得義憤填膺，為她師娘叫好。

師父把戲班子剩余的銀兩給大伙分了，一把火把戲具燒了個干凈，連夜逃走，各奔東西。

“戲班子沒了，父親帶我出來賣藝，混碗飯吃。師父、師娘也不知現在何處。”說著說著，翠兒不由掉下眼淚。

“唉，你們這個行當也不容易啊！”鐵柱在一旁嘆氣。

翠兒在這土疙瘩里也快住上一年了，肚子也漸見懷，鐵柱別說多高興了。

“翠兒，你肚里有娃崽了，地里的重活別去做了。”鐵柱出門前不會忘了多句嘴。

“冇這嬌嫩，我們老家婆姨懷崽，挑水澆地樣樣都做。”翠兒不當回事，家中、地里的功夫樣樣照干。

轉眼間到了1939年，日本兵從廣東經梅關侵入贛南，一路安營扎寨，燒殺搶掠。這天，鐵柱照常進山打獵。晌午時分，幾個鬼子沖進了土疙瘩。

“花姑娘的，哈哈哈！”鬼子把槍擱到一邊，按住翠兒，把她的衣衫撕爛。

“鐵柱，鐵柱哥！”翠兒大聲呼叫。鐵柱這時哪能聽見，他打獵還沒回來呀！

翠兒情急之下，使出吃奶力氣，狠狠地咬了那小鬼了一大口。“啊一一！”鬼子感到手上泛起劇痛，不由松手，放開了翠兒。

翠兒趁機沖到廚房，從灶膛中抽出一根熊熊燃燒的柴火，使出全身的氣力扔向廳角的大火藥罐。

“轟！”天雷般的巨響四散開來，火焰升騰幾丈高，土疙瘩飛上了天！

鐵柱回來，被驚得五臟俱裂！他沖進土屋，看見廳里橫臥四五個日本兵的尸體，什么都明白了。

“小日本！”鐵柱抽出砍刀，把那幾個鬼子的尸首剁成了幾節！

“啊——翠兒！”鐵柱一聲長號，一口氣接不上來，眼睛圓瞪，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三月三，好風光，我與阿哥對山歌……”翠兒的歌聲永遠地留在了這山野。

（廣東醫科大學順德婦女兒童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