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秀香
我叫唐清穎,是一名醫生,中國千千萬萬醫生里最普通的一個。若說有什么不同,可能有一個,我是“醫二代”。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說:“一切文化最后都沉淀為人格。”該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中國文化由儒家做了最理想的回答: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做個君子,也就是做個最合格最理想的中國人。出生于醫學世家的我,父母皆是醫院老職工,他們六十年代大學畢業積極響應國家支邊的號召,服從國家分配,走進濟陽,這個當年他們無比陌生,如今卻是第二故鄉的小城。走過年代的紛爭,走過醫學的變革,他們也走過自己的一生。
耳濡目染之余,醫者之夢早已悄悄扎根于少年對未來的期許之中。高考填報志愿,我毅然選擇了醫學。那時的我,根本不知道志愿書上填下的那幾個字需要用一生來書寫。1992年,畢業于山東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的我心懷一腔“仁者愛人”的熱血,懷揣一份“濟世救人”的理想,毅然回到了我出生、長大且深愛的地方——濟陽區人民醫院,成為一名普外科的醫師。父親當時是醫院大外科的主任,做為父親的合作者和助手,我完成了上班后的第一臺手術,也完成了自己職業生涯的開幕儀式。而作為他的兒子和學生,對我,他只有兩個字:苛刻。
在與父親同輩的叔叔阿姨們熱情不減的注視下,在父親嚴厲甚至挑剔的目光里,倍感壓力山大的我深知醫學不是一份吃“青春飯”的職業,而是一項需要終生不斷學習,不斷鉆研的事業。選擇醫學也就意味著選擇了不分晝夜的辛勤,選擇了不分時辰的忙碌,選擇了不分節假的四季。我抓住一切時間閱讀大量專業書籍,利用一切時機學習專業技能,鉆研手術創新,搶救危重病人,一直沖鋒在前。幾年的不懈努力終于讓我脫穎而出,成為別人口中普外專業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滿懷信心,意氣風發地走在行醫路上的我,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卻沒注意到身邊同行的父親,他的腳步正在一天天變得緩慢。直到他接到退休的通知,我才意識到那個永遠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為何物的父親老了。他退休前的最后一臺手術,我依然作為合作者和助手,和父親一起完成了他職業生涯的圓滿落幕。
退休后的父親并沒有去享受晚年的悠閑,他轉戰到門診,繼續為許多依然慕名而來的患者解答疑問,解除病痛。患者眼中,他是個熱情幽默的人,對疾病生動的比喻常常惹得患者在哈哈笑聲中了然于心。我常想,他的熱情、幽默、愛心都留給了別人,唯獨把嚴厲留給了我。他的門診行醫生涯一直持續到80歲,那一年,他被確診為胃癌早期。最后一次門診,我開車把他送到醫院,面對患者,他依然專注、專業又幽默,他和前來尋醫問藥的老患者們一一道別。看完最后一個病人,他洗手,戀戀不舍地脫掉身上穿了一輩子的白色隔離衣。這衣服,其實早就長成了他身體的又一層皮膚,無論穿不穿在身上,他的心里都裝滿了白衣在身的醫者之心,生命之重。我在旁一直靜靜地看著他,看他對這份職業一生的熱愛、不舍和追索,也看他無奈老去的惆悵和落寞。身為一個“醫二代”的責任從此在心里落地生根,因為刻骨,所以銘心。
我開始在普外專業的天空里翱翔。開展保留乳房治療Ⅰ期乳癌和部分Ⅱ期乳癌等新技術、新療法,開創了我區乳腺腫瘤治療技術的先河;獨立完成常規開腹胰十二指腸切除術;對甲狀腺癌根治及頸部廓清術、胃癌根治及全胃切除術、肝癌切除術及門脈高壓聯合斷流術等普外科大型手術更可謂得心應手。
一路走來,可以銘記的有很多。醫者,有時需要救治的不只是生命,還有人心;需要直面的不止是疾病,還有人性。我至今難忘的是2002年進修歸來的第一例胰腺癌手術。患者戴女士,六十多歲的她不幸被確診為壺腹部占位。無疑立即實施胰頭十二指腸切除術是最佳治療方案。然而彼時,醫院還未開展胰頭十二指腸切除術,患者又有心臟病史,手術風險之高可想而知。同時,患者家中經濟十分貧困,手術費用亦是不得不考慮的。治病救人的責任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思慮再三,我找到患者的老伴,向他交代了病情的嚴重性、手術的危險性以及手術費用的情況,讓他決定手術與否。此時此刻,這已不單單是一場手術,而是一場感情的考量,人心的考驗和人性的拷問。三天后,老人找到正在值班的我,堅定而又鄭重地說:“我決定了,就是傾家蕩產也得給她做手術,老婆子跟了我一輩子了,沒享什么福,到老了長病了我不能不管她,就是砸鍋賣鐵咱也得給她治。唐大夫,手術你大膽地做,如果老婆子下不來手術臺那是她的命不濟,我拉著就走,絕不怪你。如果手術成功了,她也算不白跟我一輩子。”人世間還有比這更美的語言,還有比真情更珍貴的東西嗎?感動之余,我一邊積極準備手術方案,一邊找到院領導說明此事,請求為其減免手術費用,成全世間這份難得的真心和真情。天佑好人,頂著巨大壓力的我手術非常成功,患者不僅平安下了手術臺,預后更是出人意料的好。如今,十七年過去了,戴女士依然健在,每年她來醫院復查都會找到我說一聲感謝,說一聲,活著真好。正所謂:萬物得其本者生,百事得其道者成。我在成全一份真情的同時亦是成功開創了全區首例胰頭十二指腸切除術,成全了自己創造生命奇跡的光輝履歷。
網上流行著一句話:越努力越幸運。生命中所有的努力都會化身為幸運女神,在生命的某一刻或某一個拐角處,讓你邂逅柳暗花明。2004年,我因業績突出,能力出眾而被任命為醫務科主任。2005年,僅僅一年后升任院長助理;2006年,我兼任辦公室主任;2008年,又擢升為副院長,實現了別人口中職業生涯的“幾連跳”。在別人艷羨的目光中只有我自己知道曾有多少個夜晚夜不能寐,有多少個節假日從不休班。
2020年,注定是一個不平凡之年。開年之初,新冠疫情突發且迅速蔓延。作為全區定點救治機構,我第一時間臨危受命,身兼數職,帶著頑強的工作作風和敢打硬仗的奉獻精神,帶領全院1 000余人遞交了請愿書。后來的日子里,疑似病人緊急討論,確保數據準確上報;特殊病人深夜會診,嚴格把關科學防控;我生生把指揮室和病區走成了“兩點一線”。“絕不能漏診一個,也不能誤診一個”是我的紅線和標桿,也是我日夜堅守的執念。身為一個醫者,更兼為一個“醫二代”,我要盡己之力承擔起醫者仁心的傳承,也愿用一腔熱血詮釋這個時代最美的“逆行”。
有人說,具有君子人格的人,渾身洋溢出一種卓爾不群的氣質,能夠無形地影響身邊的人,是一種楷模,一種高標,一種遺世獨立的風景。28年的每一個日夜,恰如大浪淘沙始見金,良好的家教,出眾的能力,嚴格的自律,如春風化雨,成就了世人眼中我玉乎其外,德乎其行,善乎其心的君子之風,也使我成為世人稱道的一代儒醫。
手術后已經康復的父親對我依然苛刻,同樣身為父親的我早已經明白,他的嚴厲,是對我沒說出口的深沉的愛。今后余生,我將接過他手中救死扶傷的接力棒,記下他語重心長的句句教導,在道阻且長的醫學之路上,上下而求索,雖死而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