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財經職業技術學院 江蘇·淮安 223003)
關于女性的生命意識與價值,一直是許多文學作品不斷探索和追問的母題。人到底應該怎樣活?人和動物的活法有什么區別?在女作家蕭紅的小說《生死場》中,有許多關于在窮困愚昧的生活里痛苦掙扎度日的各類婦女人物形象的描寫。從表象上來看,作者描寫的是這些處在社會最底層的婦女的日常生活狀態,像牲口一樣,卑微、骯臟、冷漠、無愛。但是,這些冷酷文字的背后,卻是作者基于自己苦難的生活經歷和體驗,想要去探尋的在以男權文化主導的歷史社會里,女人的生命意識、生命價值、生存體驗,以及命運歸屬。
蕭紅,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公認的“天才女作家”,用不足9年的創作時間,成就5部傳世之作,在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的民國,被譽為“30年代的文學洛神”。蕭紅身上的那種才氣,與張愛玲那樣細膩清冷、睥睨譏誚、天生有著超長運文舞字的才氣又有所不同,她的文字淺近自然、口語直白、不假雕飾,但是又能做到至情至性、空靈多變,似乎用一種“生命的本能”在訴說。這樣的寫作風格與蕭紅自己顛沛流離的成長背景、窮困潦倒的生活狀況、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命運多舛的情感體驗是分不開的。
在蕭紅的童年時代,她就從父親對待家人的方式與態度中,領略了父權的威力,以及感受了男權社會中女性地位的卑下。她與未婚夫汪恩甲、作家蕭軍、端木蕻良等人的情感糾葛,使得她在兩性情愛中沒有歸屬與周全,一生都處在漂泊流離的探尋之中。她也有過懷孕生子的經歷,卻只是感受著生育的痛苦與折磨,未曾享受過些許做母親的快樂——也許正是因為自身經歷的這種種不幸和殘酷,激發了蕭紅對于女性悲劇命運的思索,她用看似原始粗糲其實飽含血淚的筆墨,描寫各種形象的女性在生活中的俗態、窘態、丑態、慘態,為我們血淋淋地展示了非人世界中女性如同動物般、牲口般的悲慘命運,這既是對男性欺壓、奴役、吞噬女性的深切控訴,也是對女性自身價值與悲劇命運的叩問,這是一種性別的自覺,是非常難得的女性之光。
小說《生死場》是以“九·一八”事變前后哈爾濱附近的一個小村莊為背景,描寫了一群底層農民的日常生活,他們身上浸透的是動物一般的求生本能,齷齪、麻木、愚昧、冷漠,只知道土地里刨食,生殖后代,不懂得情愛,沒有靈魂和思想,更沒有生命意義的感知與體驗,過著稀里糊涂又粗陋不堪的一生。“在鄉村,人和動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忙著千篇一律的單調,周而復始?!弊髡咄ㄟ^對悲慘困頓的現實世界的觀照,表達出內在的迷茫、不甘、反抗,還有無盡的期待。
西蒙波娃在她的著作《第二性》中曾說過:“即在所有的雌性哺乳動物當中,女人所受到的異化最深,同時她對這種異化的反抗也最為激烈;在其他雌性中,生殖對機體的奴役并沒有如此專橫,如此讓人不情愿接受?!痹凇渡缊觥分校捈t對于男權社會下艱難生存的女性著墨很多,生動描寫了女人像牲口一樣,經歷著生存危機、病痛折磨、生育苦難,從肉體到精神的艱難掙扎。這都像鋼針一樣刺痛著蕭紅敏感的心,無限激發她悲憫的女性情懷和自覺的女性意識。
小說中,農家少女金枝美麗可愛,對母親也很孝順,對美好的愛情有著渴望與追求,但這樣的女人都遭遇了什么呢?首先在愛情中,她被成業用口笛和哨聲打開了心扉,她被他磁石一般牢牢吸引,心里充滿了對愛情的渴望、想象與憧憬。但是,在約會時,“男人著了瘋了!他的大手敵意一般地捉緊另一塊肉體,想要吞食那塊肉體,想要破壞那塊熱的肉”?!鞍l育完強的青年的漢子,帶著姑娘,像獵犬帶著捕捉物似的,又走下高粱地”男人對女人沒有半點溫柔、愛憐和溫存,只是發泄著男性的本能,以動物般的野蠻和莽撞去占有她、蹂躪她,絲毫不考慮她的感受與需求,讓她在沒有名分的情況下未婚先孕,被父母辱罵、被村民恥笑,整日籠罩在焦慮不安、羞愧恐懼之中。當金枝告訴成業自己已經懷孕時,成業先是抱怨她的肚子不爭氣、不好使,又按捺不住自己的獸欲,強行與她發生關系?!皬膰鷫ν鹑顼w鳥落過墻頭,用腕力擄住病的姑娘,把她壓在墻角的灰墻上”。在貧窮的婚后生活中,男人變得粗暴殘忍,金枝絲毫沒有體驗為人妻子的甜蜜,甚至在臨盆前,還要被男人不顧死活地行房,造成了金枝小產,后來又承受孩子被摔死的錐心之痛。在這里,原本屬于人與人之間最歡愉的兩性關系,毫無幸福可言,女性的身體,沒有靈魂,沒有價值,只能被男性肆意毀壞、廉價使用、任意扼殺。
再來看看作者對于親情的描述。金枝去摘柿子時焦慮擔心分了神,不小心錯摘了青柿子。母親便如老虎一般,撲向自己的女兒,對她又打又罵,毫無憐惜?!澳赣H一向是這樣,很愛護女兒,可是當女兒敗壞了菜棵,母親便去愛護菜棵了?!痹谔铒柖瞧げ攀翘煜碌谝淮笫碌呢毨У霓r家,即便是一棵菜或是一株茅草,也比一個人更重要。在得知金枝的肚子不是病,而是懷孕時,母親對女兒的遷怒、憤恨噴薄而出,母女親情立即被世俗的顏面遮蓋,金枝母親“立刻麻木著,很長的時間她好像不存在一樣”,“像是女兒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兒把她羞辱死了”。金枝在丈夫死后,逃跑到城里茍延殘喘的討生活,用出賣身體和尊嚴換的幾個錢,急切切回到母親身邊,想在這里討得一點心靈的撫慰,卻不料“母親拿著金枝的一元票子,她的牙齒在嘴里埋沒不住,完全外露,一面細看票子的花紋,一面快樂有點不能自制地說:來家住一夜就走吧!”。金枝萬念俱灰,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線也瞬間崩潰-----在作者筆下,極度貧困、愚昧的人類,活著的目的只是吃跑肚子活下去,親情、愛情、友情等一切倫理關系都麻木、遲鈍、可有可無。
小說中另一個讓人不忍再說說月英。月英是打漁村最美的女人。作者這樣描述“她是如此的溫和,從不聽她高聲笑過,或是高聲吵嚷。生就的一對多情的眼睛,每個人接觸她的眼光,好比落到棉絨中那樣愉快和溫暖。”可是,這樣的一位美人,卻最終死在了病痛的折磨和男人的冷漠里。月英患上了癱病,生活無法自理,整整一年“坐在炕的當心”、“沒能倒下睡過”,每夜她都發出“慘厲的哭聲和哼聲”,起初丈夫也還算盡心地替她去請神,到土地廟燒香索藥,也到城里去燒過香。但是,當月英的病不見好轉,且一月重過一月時,男人覺的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便決定放棄,只剩下殘忍和冷漠了。王婆去看望月英時,她已是不成人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盆骨”、“一些小蛆蟲在蠕行,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蟲在那里活躍。月英的身體將變成小蟲們的洞穴!”當她照著鏡子,“悲痛沁人心魂的大哭起來。但面孔上不見一點淚珠,仿佛是貓忽然被碾軌,她難忍的聲音……開始低嘎”。丈夫看到月英快不行了,一口水都不給她喝,甚至拿走了被子,用冰冷的磚塊靠著她的身體??蓱z的月英瘦的皮包骨頭,“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變綠,整齊的一排前齒也完全變綠,她的頭發燒焦了似的,緊貼住頭皮。她像一頭患病的貓兒,孤獨而無望。”正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當曾經溫柔美麗的女人,,失去了作為工具的價值之后,男人就棄如草芥,恨不得她快點死去,落得清靜。男權中心的社會里,女人的生存意義就是工具般被使用、被奴役,物質的匱乏,思想的愚昧,人性的冷酷,精神家園的荒涼,這些綜合力量給到一個女人悲慘不堪、不忍直視的宿命,真的讓人毛骨悚然。
還有臉上長滿了麻痕、外表丑陋的麻面婆,“眼睛大得那樣可怕,比起牛的眼睛來更大,而且臉上也有不定的花紋”;她說話是“就像讓豬說話一樣,也許她喉嚨組織法和豬相同,她總是發著豬聲”----作者筆下,麻面婆活得粗糙、邋遢、骯臟,像牲口一樣,沒有尊嚴、沒有自我,沒有反抗,只有一味地接受和服從,她像機器一樣麻木有愚鈍,驅使著自己日復一日沒有休止地勞作,她的內在精神已經被被強大的男權意識馴養的服服帖帖。老王婆的形象則更是可怕,“在星光下,她的臉綠了些,眼睛發青,她的眼睛是大的圓形”。講話講到興奮的語句,便“發著嘎而沒有曲折的直聲”,像一只可怕的貓頭鷹,又像一個興奮的幽靈”。很難想象,這是一種怎樣的女人!
在《生死場》中,蕭紅盡管也有內在的迷茫和困頓,但是,她通過刀槍一般尖銳有力地文字,指出在鄉村生活的一群人“永久不曉得,永久體驗不到靈魂”。特別是既被貧窮生活奴役,還要被男權文化壓制的女人們。她的意識里,已經意識到,人應該像人,應該有與動物相區別的獨具尊嚴意義的形象,所以她彌漫著悲涼氛圍的字里行間,處處流露出對于困擾著人類精神的生與死、靈與肉問題的深沉思索,處處在尋求“人應該怎樣活才是有價值的”這樣一個永恒而濃重的命題的解答。她渴望透過平凡庸常的生活表象,去發現潛藏在每一個生命背后的深厚意蘊,這種意蘊,就是人的精神,閃耀著人性光輝的那些關于心靈世界的文化與思想。
蕭紅作為女人的一生,是曲折不幸的。她命運中的太多劫難,讓她陷于痛苦、糾結、孤獨、迷惘而不能自拔。但是作為生命個體,這也是不斷抗爭、閃耀光芒的一生。盡管貧病交加、情路多舛,她從未放棄獨立的、有尊嚴的思考和抗爭,她目光敏銳獨到,感受深刻細膩,并把屬于生命個體的種種困惑付諸筆端,不停地從各種人物的生命狀態中進行理性的思考、尋求最終的答案。所以她的筆下,既有脆弱和麻木、難堪和齷齪,但是也不乏堅韌與美好、頑強與抗爭。如《生死場》中的老王婆,不但經歷了喪子的極度悲哀,還經受住了毒藥的侵蝕和蔓延的傳染病,展示了極強的原始生命力。還有《呼蘭河傳》中的馮歪嘴子,敢于打破封建傳統規矩,勇敢追求自己的情感和幸福,力圖改變自己的命運,活出了自己的價值。所以,蕭紅描寫“生的殘酷”、“死的丑陋”,是為了揭露、為了批判,進而是靈魂的喚醒,去啟發還處于麻木愚鈍不覺醒的那一群人,以實現對自我生命價值的思考、自我生命形態的追求。這也該是蕭紅生存理想的投射和寄托吧。她對于生命意義的思考,對于女性價值的叩問,將永遠激勵著人們去追尋、去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