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輝,王 琦,徐 巖
(1.泰安市中醫醫院,山東 泰安 271000;2.首都醫科大學 附屬北京康復醫院,北京 100144;3.山東中醫藥大學,山東 濟南 250000)
清人《時病論》言:“蓋疫者役也,若役使然,大概眾人之病相似者,皆可以疫名之。”[1]泰山地區歷史上多有瘟疫發生,泰山地區人民對于疫情的危害和防控自古就有了早期的認識以及隔離預防傳染的意識,并孕育了一代代名醫,其中許多名醫在防疫治疫中做出了突出成就。現擇其要者,試加闡述。
據文獻考證,泰山地區發生全民大疫多集中于明清,其中以明崇禎年間及清乾隆以后疫情尤為嚴重。
1.明崇禎時泰安發生的大疫
明崇禎十一年(1638年)起,山東連續四年大旱,瘟疫四起,泰安、寧陽、萊蕪等地饑民相食。[2]
崇禎十二年(1639年),寧陽大旱,蝗災,瘟疫并生,“斗米萬錢,人相食”。[3]
崇禎十四年(1641年),東平大疫。[4]
崇禎十五年(1642年)五月,泰安發生大疫,州人死亡無數。[5]
由于明末瘟疫肆虐,彼時醫家在原有醫學理論不足以應對疫情發展變化時,積極求變,溫病學派逢時形成,溫病學把具有強烈傳染性和流行性的溫病稱為溫疫[6],“溫”字作為傳染病的字創演為“瘟”字,把人或牲畜家禽所生急性傳染病稱為“瘟”或“瘟疫”。[7]而且出現了第一部疫病專著《溫疫論》,著者吳有性對于溫疫的界定在書中自序中提出:“夫溫疫之為病,非風,非寒,非暑,非濕,乃取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惡。”[8]并指出溫疫發病傳變與舊時《傷寒論》中所論疾病傳法迥異,認為溫疫是由“異氣”所感。吳有言:“(雜氣)為病種種,是知氣之不一也。”而他認為“雜氣”有各種類型。不同雜氣對雞鴨羊或人類產生的致病情況亦不相同。聯系現代醫學對傳染病的認識,不難發現,吳有性對于瘟疫病因認識的深刻性,只不過限于當時科技儀器的局限,無法觀察到一系列的致病微生物,雖然“雜氣”無聲無臭,莫能得睹得聞,卻是與天地萬物自然同樣實際存在的。吳氏對于溫疫邪氣的理解,在今天來看,無疑是正確的,在當時,也確實對瘟疫的防控起到了關鍵的指導作用,推動了醫學的發展。
2.清時期泰安發生的大疫
康熙三十七年(1698)戊寅,新泰大疫。[9]
乾隆十三年(1748)春,泰山大饑,寧陽饑荒。秋,東平大疫。[10]
嘉慶二十年(1815)四月,“東平疫疾流行”。[11]
道光元年(1821),東平疫。[12]新泰大疫,澇歉。[13]
咸豐元年(1851)秋,新泰大疫。[14]
同治元年(1862),六月東平大疫。[15]八月萊蕪大疫。[16]
同治六年(1867)九月,泰安大疫。[17]
光緒十五年(1889)春,寧陽全縣發生流行性感冒,兒童尤重,死亡6000余人。[18]萊蕪鄉民徙往山西、陜西者萬余家。秋,大疫。[19]
光緒二十八年(1902)秋,泰安大疫。[20]
清朝時期泰山地區屢遭疫情侵襲,為使當地人少受瘟疫荼毒,清廷及民間個人都積極采取措施,救人性命。官府在乾隆十三年(1748)春天泰山地區爆發瘟疫的時候,曾有過賑濟撫恤,統一安撫病人,“戊辰春,大饑,疫。奉旨蠲免本年田賦,發帑賑濟”。[21]除政府撥款賑災以外,泰山當地官員也勸導本地大戶慷慨解囊,資助鄉里。乾隆二十八年(1763),萊蕪地區民眾食不果腹,出現瘟疫,當地知縣陳鵬飛“開倉出貸,勸大戶減價出糶。又自捐廉俸,設粥廠親自巡察”。[22]泰山普通民眾在與瘟疫對抗過程中,或竭盡全力幫助鄉里排解困難,或傾心祈禱上天庇佑,以求家庭安康。乾隆十三年,東平爆發瘟疫,“民徐懷禮鄰里染疫癥,死者六七十家,懷禮將所植樹木命匠作棺施之,并助其葬費”。[23]光緒十五年(1889),肥城發生大疫,民眾染病,死亡無數。疫情兇險,患病者大多二三日即斃。當地居民楊德仁之母不幸染病,生命危急,“德仁與妻范氏跪天禱祝愿,割身肉以祭,冬不衣棉,病果愈,三日后即于左股割肉如掌,熟而薦之”。[24]
3.民國時期泰安發生的大疫
民國元年(1912年)寧陽瘟疫蔓延全境,4000余人喪生。[25]
民國七年(1918年)秋,東平瘟疫大流行。[26]
民國七年(1918年)冬,萊蕪瘟疫流行。[27]
民國十三年(1924年)東平天花流行。[28]
1942年,泰安縣崅峪區西注、洼里一帶霍亂爆發,罹病者千余人,死亡360余。[29]
1948年,新寧縣(今新泰)樓德、天寶一帶霍亂流行,“死亡眾多,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聲,重者闔門而殮”。[30]
民國時期,連年不斷的戰爭致使饑民流連失所,再加上各種自然災害,使生活在這一時期的泰山人民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據記載:民國八年(1919)夏,新泰發生水災,霪雨四十余天,山洪爆發,河水漲溢。平陽河水灌入城關,四苗全被淹沒。[31]這些因素導致了此時期疫情的頻發,但限于當時的混亂局勢,政府所取得的防控效果甚微。在1939年,偽山東省公署要求設立縣級衛生防疫機構,當時在新泰縣設立了“辦理防疫機關”,用于應對霍亂、天花等傳染病,對染病者進行接種,以防止疫情擴散。[32]
泰山古代春季香會,始于大年初一,止于四月中旬(屆時清廷舉行遣祭之祭,泰山封山),故別稱“長春會”。這一盛大香會,宣統三年(1911)初曾為大規模疾疫所逼停。
時年正月,東三省鼠疫蔓延,居民疫死甚多。駐京德國公使因山東與遼東相近,就疫事“迭向外部詰責”,稱“山東疫病頗盛,膠濟路二、三等車業已停止。惟現在各處居民赴泰山進香者日益眾多,傳染疫氣,至為危險,務請設法防范”。外務部當即電飭山東巡撫孫寶琦,稱“刻下疫氣未減,該使所言不為過慮,希轉飭剴切曉諭嚴禁進香,務期實行,免滋他患”。于是正月十七日,山東巡撫孫寶琦向清廷電奏:“向例泰山四月封山,自正月起,各省香客絡繹。今為防疫,恐人眾傳染,至為危險,擬請將香會移期,于八月望起,至十月朔止。所有封山典禮一并移展,屆期再行舉行。如蒙俞允,當分飭曉諭遵行。”清廷電諭“著照所請”。這是歷史上泰山長春會首度改期。由于官府防范得當,肆虐東三省的鼠疫被成功阻隔在泰山以外。
瘟疫的發生與自然災害、戰爭等因素有著密切關系。綜合泰山地區明清、民國各個時期瘟疫的發生與本地區歷年來所發生的旱災、水災、蝗災、戰爭和饑餓等密切交織在一起,從中可以窺見瘟疫的發生與這些災害之間的必然性。
關于旱災與瘟疫兩者的關聯,前人對此早已有所體會,嘉慶十八年(1813)春泰安大旱時,時人蔣大慶在《癸酉記荒》云:“旱多沴氣易成瘟。”暴雨洪澇災害發生時不僅會沖毀房屋和樹木,淹沒農作物,最嚴重的后果還會造成大量人員和牲畜溺亡。尸體死后長期浸泡在水中,無法得到及時的清理,日久尸腐引來蚊蠅蠶食,腐爛之氣彌漫,使瘟疫在災民中間傳播。清人沈金鰲曾說:“瘟疫,時行病也。類于傷寒,春夏秋三時俱有,夏秋更甚,皆因天之風雨不時,地之濕熱郁蒸,胔骼之氣延蔓,人觸之而病而死。”[33]在發生水災、旱災的同時,往往伴隨著蝗災。若蝗蟲泛濫,得不到良好的控制,其危害不遜色于水災和旱災,尤其是旱災的發生,蝗災更易緊隨其后爆發,民間即有“旱極而蝗”“久旱必有蝗”的說法。但古人常將水旱蝗三災的發生歸因于天數,由于當時人們的愚昧思想,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大了防疫的難度。
朝代的更替必然伴隨戰爭,在明朝末期、清朝末年以至民國時期,泰山地區同樣受到戰火的侵擾,而且戰爭往往與饑荒和水旱蝗三災密切交織在一起。如明崇禎十四年三月(1641),“泰安州土賊入境,焚毀馬頭各鎮集,合縣殺傷人丁兩千七百三十四名,旋又大疫,挨戶染病,死亡七百九十余名,俱申報有案,旋經兵燹,十存三四。”[34]戰爭致使流民死傷,尸體無法及時掩埋,腐氣彌漫,不免會滋生傳染病流傳于難民中間,使疫情進一步擴大。饑餓也會成為發生瘟疫的原因之一,人饑餓時因為無糧可以果腹充饑,而水旱蝗災和戰爭都會造成資源的嚴重短缺。災荒時候,民眾會啃食樹皮草根,甚至會發生父子相食、易子相食的人間悲劇。由于糧食的缺乏,災民對于疫癘邪氣的抵抗力自然會減弱,所謂“正氣存內,邪不可干”,由此也容易引起疫情的發生。
在舊時代,每次疫情爆發,當時官方組織經手抗疫能力很差,人力物力資源嚴重不足,百姓只能望疫興嘆,束手待斃,憑天任命。然而,民間卻有不少有志之士,面對疫情勇敢地挑起了部分重擔,在一定范圍內對減輕病患痛苦,為減緩疫情發展做出了積極努力。現舉隅如下。
據民國《重修泰安縣志》卷八《人物志·鄉賢·方技》記載:“裴懷珠,字輝浦,馬莊人,初讀書,以時文為無用,專心岐黃,聞有異書,必物色借抄。同族一診,無俟再延。鄰村每日視十數家,辭酒饌而歸家食。咸同間,瘟疫與霍亂大作,活人無算,有垂危復蘇者所集驗方已成巨帙,惜未付梓,今散佚不傳”。[38]筆者專訪了裴懷珠的后人泰安高新區的裴光平先生,裴先生從家譜中找到了關于裴懷珠的記載,其內容是:裴公生于乾隆五十八年(1793),方臉面色紅潤,為人誠實穩重,老少都對他非常敬重,熟讀四書五經,壯年過田園生活,晚年專心研究岐黃之術,手抄醫書能裝滿一車,經常為鄉鄰村莊的人看病,每天能看十余家,從不接受人家的宴請,為同族看病更是盡心盡力,對久病不愈的重癥患者買藥從不獲利,仰慕他人品的非常多,勤儉持家,雖然子孫眾多,但田產每年都增加,子孫耕讀繼世,都是受了他的恩澤,咸豐十年(1860)捻軍暴亂,鄉里推舉他為民團團長,以保衛家園免遭戰火,監修祠堂,卒于同治元年(1862),享年七十歲。
高宗岳(1886~1947),字宗岱,泰安市汶口鎮東武村人,系泰安名醫高淑廉之次子。家三世業醫,頗多心傳,因受家學熏陶,自幼即熱愛中醫中藥。上私塾在讀四書五經之余,常讀一些有關醫學方面的書。此時,西醫已漸入中國,他為了尋求新知,南下赴滬。就讀于上海東亞醫科大學。畢業后,隨即北上,入天津中華新醫學校進行學習,故其學識豐富,術兼中西,對內外婦兒諸科均較精通。
高宗岳行醫樂善好施,病家有求即刻前往,不收禮金,不收錦旗、牌匾,從不聲價自高,唯以活人抗疫為己任。1928年,在寧陽華豐成立了“華豐中醫院”,高宗岳任主任兼主診醫師,并附設中醫學校,同時兼做教師。每日除繁忙的診務之外,還給學生授課,深入淺出,諄諄教誨,培養了不少醫學人才。
泰安縣保和堂藥店的寧振聞高宗岳醫術高超,將其聘為該店坐堂醫師。3年后,高宗岳自行設立了仁壽藥局,就診患者絡繹不絕。
1935年7月,魯西地區鬧蝗災,數萬災民涌入泰安,由于環境惡劣,衛生條件很差,從而發生疫病大流行。每天都有大量新增病人,病情重危者過多,日日都有死亡病例。高宗岳系聘為萬字會醫師,每日徒步往返,巡診于安民居住區,不避寒暑,無分晝夜,持續數月,他面無倦色,望聞問切,口不絕詢問,手不絕把脈,不停處方,寢食不遑,拯救了許多患者的生命,減輕了數以千計病人的痛苦。泰安萬字會長將其事跡推薦至省政府衛生廳,被授予一等嘉獎狀。
在繁忙的診務之余,高宗岳注重臨床資料的收集和整理,筆著良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泰山藥物志》。他熱愛泰山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潛心研究泰山中草藥,診余之時經常登泰山,進行實地考察,遍訪當地山民、藥農、僧道等。搜索到泰山地區生長的國內通產藥物500余種,獨產藥物60余種。[35]他查閱參考諸家本草和地方志,結合本人的臨床經驗和獨特見解,歷十余寒暑,編纂成《泰山藥物志》一書,全書八卷,現存有泰安大陸書社1939年版。此書由近代中醫名家秦伯未先生(1901~1970)題詞:“天地精英”,另一位近代中醫名家張贊臣(1904~1993)題詞:“泰山寶藏”。
當代泰安名醫呂學泰先生及其女呂樹蕓對《泰山藥物志》進行了點校,于1993年由青島海洋大學出版社出版。除《泰山藥物志》外,高宗岳尚有《易風志》一卷,《云亭山館七年記》四卷,《佛醫驗案》一卷,《應佑全書》四種,《光陰志》一百零六卷,《孔府傳道編》一部,《仲岱愚言》一卷,《診療究民疾病記》二卷,《治療》十二冊,現只有《光陰志》的部分殘編留存于世。其晚年,正值日寇肆虐,國難方深之際,睹民生之浮屠,國家之厄難,郁郁成疾,于1947年病逝,終年62歲。
王興鉦(1893~1979),字振聲,泰安市岱岳區人。幼讀私塾,弱冠任教書先生。在其父影響與指導下,邊教書邊利用業余時間攻讀中醫經典著作,后跟父親拉藥櫥。25歲開始獨立行醫,1932年在大汶口鎮創辦“滋生堂”藥店,行醫范圍涉及泰安、寧陽、新泰三縣。其一生精于內科疾病,尤其擅長外感內熱病,對仲景經方運用自如,療效頗驗,人稱“傷寒先生”,并送雅號“王半仙”,同時,對婦科疾病亦有較深研究,但其一直忙于診務,未及著述,實為憾事。
王氏不僅醫術高超,其高雅品德亦是醫界楷模,他尤善接濟貧苦農民,解放前自營藥鋪時,遇有經濟困難者,給予免費診治,有時還要給病人送些盤纏錢和糧食。許多病人感動得熱淚盈眶,所以當他去世時,四里八鄉自愿送葬隊伍長達數里,足見其為人之厚道,醫術之精湛,醫德之高尚。
綜上所述,泰山地區在每次瘟疫流行階段,都會遭受較為嚴重的創傷和損害,但泰山民眾經過自己的智慧經驗累積和強大的生命延續力,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關。泰山本地更有無數明哲飽學之士,懷醫家悲天憫人之心,傾畢生之所學,拯病人于水火危難之中,與泰山共度時艱,其醫其行,足供后人效仿和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