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玲玲
(泰州學院,江蘇 泰州 225300)
“厚德載物”一詞源自《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周易》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源頭,在周易宇宙體系中,天地、陰陽、剛柔等范疇被用于解讀宇宙及人類的存在與發展,其中所體現出的宇宙萬事萬物相生相克、相輔相成、矛盾對立統一的思想,深刻影響著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疤煨薪。右宰詮姴幌ⅰ睆娬{剛強、奮發有為和自我實現,主要體現個體的差異性,側重“不同”;“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則強調一種寬仁、包容和吸納的能力,體現了對他者的尊重和包容,側重“和”。
中國傳統文化早就認識到,宇宙萬物并非孤立存在,而是體現出一種相互聯系、相互依存、相互影響轉化的關系。一方面事物相互之間有區別和差異,《論語》說“三人行,必有我師”,就是對這種差異性、多元性的肯定;另一方面,任何事物的發展都有其對立與統一,矛盾與調和的兩面,在矛盾對立統一中我們可以獲得新的發展,形成新的狀態,產生新的事物。“自強不息”與“厚德載物”正是體現了這種矛盾的對立統一關系。個體存在表現出相對獨立和多樣化的屬性,由個體組成的國家社會則更多表現出文化和文明的共生性和多元性,只有通過“厚德載物”,通過與他者的合作分享、互濟互利、互鑒互賞,才能更好地實現“自強不息”、共同發展的愿望。西周思想家史伯提出“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的命題;孔子進一步發揮,強調“君子和而不同”;近代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更是總結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十六字箴言。這些觀點與“厚德載物”思想一脈相承,都是建立在尊重他者,尊重文化多樣性的基礎之上,為自我實現創造條件,為共同發展開拓空間,是“厚德載物”思想的發揮與表現。中華民族歷經幾千年考驗,幾經興衰變化,卻始終能穩固地凝聚在一起,并保持一個偉大民族的生機與活力,離不開這種在包容吸納中艱苦奮斗、自強不息、繼續前進的文化精神,這種精神已凝合為中華民族偉大的性格特征。
人類歷史的發展從來都是各種文化、文明相互交流、影響、融合的過程,在這個歷史進程中,有的文化、文明被他者所同化或取代;有的則以開放的姿態兼收并蓄,通過吸收異質文化為自身注入新的活力和生機。中華文化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中華文化與其它文化碰撞融合的交流史,“厚德載物”思想所強調的這種吸納性、包容性以及承載事物的能力,已經滲透到中華民族的基因之中,無論對個人還是國家都發揮了重要作用,并在歷史發展的長河中得到確證。作為文化與文明的物化形態,我們可以從人類設計造物的角度進行考察,通過回溯中華設計造物的傳統,鑒古知今,以圖對當代新語境下的中外文化交流有所啟示。
現有考古發掘已經證明,早在春秋戰國以前,中國就有與境外經濟文化交流的歷史。春秋戰國時期,中國北方地區的一些動物主題設計風格源出西亞,明顯表現出對斯基泰·西伯利亞野獸紋的模仿。另外,在這一時期,中西方裝飾主題都出現了翼獸形象,有專家認為,這種翼獸主題的出現影響到后來才產生的麒麟、辟邪等瑞獸形象的創造,很可能是中國人自覺吸收外來文化的結果[1]。
西漢時期,張騫出使西域,開辟了沙漠絲綢之路;東漢班超經營西域成績斐然,曾派甘英出使大秦,雖然未果,但這一階段東西方經濟文化交流得到進一步加強。西北地區考古資料顯示,這一時期我國出現了呈現中國與希臘風格混合特征的裝飾樣式。
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雖然政權更迭頻繁,社會動蕩混亂,但這一時期卻是民族大融合、中外文化交流比較活躍的一個時期。這一階段經濟文化的大融合不僅體現在各政權治內各民族之間,還涵蓋南北、中外文化之間的交流,北方少數民族、西域各族、印度、希臘、羅馬等異質文化大量涌入,呈現出一派生動盎然的文化面貌。其中尤以佛教文化的影響最大,其從印度取道西域,沿絲綢之路進入中原的傳播過程,也是一個中國佛教藝術從單純模仿,到進行中國化改造以適應本土文化的過程,佛教的傳播在很大程度上啟發和豐富了中國設計藝術的題材、技法和境界。
佛教傳入之前,中國古代裝飾設計藝術的母題之中,神獸題材是主流,植物和花卉題材還比較少見。隨著佛教的興起,特別是到了南北朝時期,具有佛教象征意義的植物和花卉裝飾才開始在中國傳播,極大地豐富了中國傳統設計藝術的內容和形式。在漢代及其之前,最為著名的花卉裝飾造型設計便是春秋早期的蓮鶴方壺,這種設計或許與某種飛升成仙的訴求有關。此外便是兩漢時期的荷花和菱藻類水生植物,由于其在“五行”中有“克火”的象征意義,因此常見于木質建筑構件或日常生活用品的裝飾設計中,取辟火之意?!罢驗橹袊藢ι徎ǖ纳詈窀星?,當佛教興起之時,它就成了聯絡中西文化自然的橋梁”[2]。在佛教文化中,蓮花是象征“凈土”的重要名物,隨著儒、釋、道合流,佛教中國化的進程,菩提、忍冬、蓮花等圖形在與中華文化交流融合的過程中,成為百姓喜聞樂見的裝飾造型樣式,被賦予了象征和審美的雙重意義,促進了中國花卉和植物裝飾設計的發展,衍生出豐富多樣的形式。從早期對印度風格的單純模仿,到后來逐漸中國化、世俗化的裝飾表達,它們早就超出了佛教名物的范疇,與中國人對祈吉禳福的追求相融相濟,后來荷花還逐漸衍生出了與荷葉、蓮蓬、鴛鴦等組合的世俗吉祥圖案。與此相仿的是佛教造型,從早期高鼻深目的異域風情,到“秀骨清像”、“褒衣博帶”的南朝士大夫形象,華夏文化對佛教裝飾的影響顯而易見。傳統的儒家文化主動汲取外來文化元素,印度佛教造像中的突乳、扭腰等特征被消解,佛像造型的表情和外觀可明顯感受到儒家“仁”的觀念的影響,成為佛陀之愛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有獅子題材,從威嚴的佛教護法者到可愛的滾繡球造型,其在中國從無到有,從模仿到本土化,到發展成我國裝飾傳統的重要題材的過程,其間無不體現著文化之間的良性互動。
這種文化間的交流與融合甚至改變了我們傳統的生活起居方式,受外來文化的影響,人們逐漸改變席地而居的習慣,逐漸適應垂足而坐,生活起居方式的變化進而影響到古代家具設計和生活器皿的造型,如隨著家具由低型向高型發展,壺的把握方式也發生了變化,捧壺發展為執壺,壺身由矮胖發展成修長,以適應新的生活起居方式。
隋唐兩代的經濟和文化處于當時世界先進水平,是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的繁榮期,由于國力強盛,經濟發達,兼之統治者持開明包容的態度,這一時期中外文化的交流得到空前發展。這一時期佛教繼續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發揮重要作用,鑒真東渡“弘法傳經”和玄奘西游“求法取經”成為人類文明交流互鑒取得偉大成就的典范,這個過程不僅是弘揚佛教文化的過程,而且是以佛教文化為載體,中外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交流互鑒的過程。如果說南北朝時期的佛教藝術很大程度上還處于模仿的階段,到隋唐時期已經過一系列演化、改造,逐漸適應中華本土文化的審美習慣。如花卉題材的裝飾設計,已由早期較為簡樸的蓮花紋和忍冬紋逐漸演變為形式更加豐富的蓮花卷草紋,牡丹、菊花、葡萄、石榴等中外花卉形式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佛教裝飾中,并出現了寶相花——蓮花團窠狀變體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藝術樣式。還有自唐代起就廣為流傳的“卍”,也是源自佛教,隨著在世俗生活中的廣泛應用,逐漸超越了佛教“德者之相”的特定含義,與“萬”諧音,并發展出與更多圖形組合的新樣式。這些佛教象征符號逐漸走出佛堂,淡化了象征意義,成為中國重要的傳統紋飾樣式。
這一時期文化交流的影響還來自波斯薩珊王朝和其后波斯在阿拉伯帝國統治下發展出來的伊斯蘭文化,古代波斯是“絲綢之路”上的交通要沖,也是中西文化交流、貿易往來的必經之路,具體影響表現在瓷器、金銀器和織物的設計上。從三國兩晉南北朝始,瓷器已進入人們日常生活之中,但唐代是其大發展時期。一方面,中國唐代陶瓷器對當時的伊斯蘭陶瓷器影響較大,成為古代東方陶瓷工藝向中世紀歐洲傳播的一個橋梁,近代伊斯蘭地區考古已發現,伊朗、伊拉克等國境內多處發現有唐三彩、銅官窯、越窯殘片,伊斯蘭陶瓷工藝和裝飾也表現出受中國陶瓷器影響的痕跡。另一方面,唐代瓷器的造型和紋飾受薩珊波斯和伊斯蘭文化影響也較大,如著名的鳳頭龍柄青瓷瓶,其長頸帶柄有流的造型設計是波斯從古希臘陶瓶造型發展而來,經波斯傳至中國后,壺身雖仍裝飾有波斯薩珊風格的連珠、忍冬、舞樂胡人、力士等圖案,但原來裝飾壺柄、壺蓋、壺流的鳥頭、鳥尾都被中國傳統紋飾龍和鳳所替代,這種帶有明顯西域文化審美風格的瓷器,充分體現了中西文化藝術的交流與融匯,這種互鑒互賞并不是簡單的模仿與替代,而是一個通過取舍、揚棄以適應本土文化審美風格和生活習慣的改造過程[3]。
我國金銀器制作古來有之,但直到中西商貿交流中金銀器大量輸入,才迎來設計和制作的發展高峰。唐代早期金銀器具有濃郁的羅馬和薩珊波斯文化的審美特征,出現了高足杯、帶把杯和長杯等前所未有的器型,紋飾上出現海獸葡萄紋、聯珠紋、卷草紋等域外樣式,到唐代中后期金銀器皿的造型已與同期中國陶瓷器皿風格一致,進行了中國化的改造和創新??椢锏募y飾設計以“陵陽公樣”最有特色,既繼承了我國傳統圖案的精華,又吸收了外來藝術的養分,所創造的吉祥對稱圖案,別具一格,與典型波斯樣式“聯珠紋”一起,對唐代及以后的紋飾設計產生重要影響,并最終消融于華夏文明的審美之中。
五代宋元時期雖然戰亂不休,但中外經貿與文化的交流并沒有中斷。這一時期由于河西走廊被西夏政權所阻斷,于是轉而開辟了海上絲綢之路,海上貿易日漸發達,馬可波羅的游記再現了這一時期中外文化交流的盛況。宋開啟了中國陶瓷藝術的黃金時代,近代考古發掘證明,這一時期,中國陶瓷繼續對伊斯蘭國家產生影響,伊斯蘭國家出現了仿宋瓷,陶瓷上也出現了龍、鳳、麒麟等中國傳統紋樣。同時,為適應外銷貿易的需要,伊斯蘭典型的器型和紋飾在中國被大量仿制,這種貿易、文化間的交流無疑也啟發和豐富了中國傳統樣式。元代的青花瓷在繼承唐宋設計傳統的基礎上,進一步汲取了蒙古、伊斯蘭和漢族傳統文化中的審美元素,大放異彩。如元青花受波斯裝飾藝術的影響,裝飾構圖往往繁密飽滿,陶瓷器皿表面常裝飾有八九層紋樣,這種裝飾風格對明清彩繪瓷的繁縟細密裝飾風格產生重要影響。
明代,鄭和下西洋的壯舉進一步擴大了中外文化交流的范圍,推進了與許多亞洲、非洲國家的經貿和文化交流,雖然嘉靖年間因倭寇橫行,一度封鎖海岸線,但是中外文化的交流并未中斷。明清兩代是中國花卉裝飾紋樣最為勃興的時期,從外來文化中所汲取的花卉紋樣經過漫長的中國式審美的揚棄和發展,已進入新的境界。中國的花卉紋樣進一步擺脫佛教名物的象征性,更多以花卉的形態、諧音或寓意來表達吉祥寓意;同時,隨著佛教中國化的進程,佛教裝飾藝術又從這些新生的中國花卉紋樣中汲取了養分,這些正體現了中外文化交流的一種良性循環。
18世紀是清王朝的鼎盛時期,但統治者出于鞏固統治地位的目的,實行文化高壓政策,導致文風泥古,注重繁瑣的考據,這種文風也影響到裝飾設計的內容與形式,表現為追求技藝的精湛和裝飾風格的繁縟。這一階段,中西方經濟文化交往不斷加強,中國的絲綢、瓷器等工藝品大量輸出,東方古老文化的神秘令西方人著迷,清朝宮廷的這種繁縟纖細精巧之風正好與當時歐洲盛行的洛可可藝術風格趣味相投,導致洛可可時期的裝飾藝術中,中國趣味一度成為社會風尚。當然,文化的影響是相互的,清代設計藝術也明顯受到西方裝飾風格的影響,主要表現在外銷瓷、建筑和家具上。如宮廷專供的“瓷胎畫琺瑯”就經常應用西洋畫法和西洋題材。表現在建筑上,最著名的就是圓明園中的長春園,這座歐式宮殿應用了很多西方常見裝飾主題。
清代中后期,統治者實行“閉關鎖國”政策,排斥外來文化,拋棄中華精神中“厚德載物”、“和實生物”等文化傳統,中國設計藝術至此開始落后于世界,喪失了勃勃生機。
縱觀中國設計藝術發展的歷程,其中無不滲透著與不同民族、不同文化、文明之間的相互影響,彼此在不斷借鑒、影響的良性互動中變化和發展,中國的設計傳統實際就是一個兼收并蓄,不斷吸收外來文化并成功改造、轉化的過程。中國設計文化一直以積極開放的心態,完美闡釋了“和而不同”、“厚德載物”的傳統理念。以史為鑒,通過梳理不同時期設計藝術視野下中外文化交流的史實,我們可以確證,文化、文明之間的交流互鑒是推動自我實現,促進人類文明進步的重要力量。
結合歷史與當下,在全球化的視野下,文化間的合作與交流更是不可避免。在這個背景下,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人類命運共同體”“全球治理觀”等理念和“一帶一路”的倡議。建基于中國文化基因中的“厚德載物”“和實生物”思想為我們提供了歷史追求和現代表達的價值導向。
需要注意的是,在全球化背景下,在對待他者文化的態度上,既要發揚“厚德載物”的傳統精神,吸收借鑒世界先進文化,在與多種文化的交流中寬仁以待,“美美與共”;也要堅持“和而不同”,多層次、多角度、多維度的文化為我們打開了一個異彩紛呈的世界,提供了不同的看世界的視角,但如果沒有交流互補互融,世界將黯然失色。我們在保持國際化視野、體現文化間聯系的同時,要始終堅持自己獨立自主的個性,確認自己的文化身份,保持文化自覺,堅定文化自信,不僅要“引進來”還要“走出去”,為世界發展做出中國的文化貢獻,體現華夏文明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蘊和強大的文化包容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