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穎
(浙江省富陽中學,浙江 杭州 311400)
《金岳霖先生》作為汪曾祺先生的散文經典名篇,選編于蘇教版教材必修二的“慢慢走,欣賞啊”專題。這是一篇以平實見長的寫人敘事散文。常有學生認為這樣的文章過于淺顯直白沒味道,不如同專題的另幾篇經典文章來得深刻。也常有老師把教學目標僅僅設定為關注細節或是借細節進行寫作教學,深感“沒教頭”。學生由于各種原因的限定,自身沒法進行再深讀,若是教師也把目標僅定于細節描寫,未免可惜了這樣一篇質樸而深沉的散文。所以,筆者試從文章的群像語碼角度再次進入《金岳霖先生》,闡述自己鄙薄的見解,求教于大方之家。
“群像”,指文學藝術作品中所表現的一群人物的形象。在一幅畫面中,人們所感受到的往往不是一兩個人物性格的魅力,而是一群人物性格的魅力。
人文群像的塑造方法,大致可分成兩類。第一類,作者可以將不同人物聚集在一個社會環境中,來呈現多種人物性格的“異”,例如《水滸傳》。第二類,作者將不同人物聚集在一個社會環境中,集中表現不同人物的共同性格特征,例如汪曾祺的《金岳霖先生》。看似寫一人,作者其實想透過金岳霖先生讓讀者看到整個西南聯大的教授們的風骨與精神,側重表達人物性格的“同”。在教學過程中,若教師沒有解讀到這一層,就會讓課堂流于表層化,顯得單薄與片面。教師與學生在解讀時遇到的困惑,或許也是作者故意所為的結果,即作者本來就不想讓讀者一眼望穿。《金岳霖先生》大概就是這樣一篇奇文。
“西南聯大有很多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這篇寫人的現代散文,作者在開頭就先交代了金先生是一個有趣的人,然后在看似聊天般的隨意敘述中,巧妙地將金先生從壯年到晚年,從西南聯大到北京王府井,從形貌到神態,從學問研究到生活情感,圍繞“有趣”二字展開了敘述。學生通過閱讀課文順利找出了文中金岳霖先生的許多趣事,如戴一副一黑一白的眼鏡,叫學生回答問題的方式很特別,上課捉出了一個跳蚤,養了一只斗雞,和小朋友比賽等。課堂氣氛很活躍,學生也很有成就感。可是若只是點到文章此處,那就未免過于膚淺了。編者把這篇文章編入“慢慢走,欣賞啊”這一專題,就是要讓學生慢下腳步,去欣賞其中的細節之美,去挖掘隱藏在文字身后的深意,去探尋“有趣”二字背后的真正寫作意圖。
但是,要挖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為汪曾祺自己也說過:“我的散文大都是記敘文。間發議論,也是夾敘夾議。……我也很少寫純粹的抒情散文。我覺得散文的感情要適當克制。”“散文的感情要適當克制”,這就意味著作者是特意把有些情感隱藏起來,不讓讀者一眼望穿。這就需要教師帶領學生通過揣摩品析相關文句,去進行深層次的解讀,才能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豁然開朗之感。
汪曾祺的語言平淡充實,情感卻是深沉凝重的。所以,我們“慢慢走”,細細品,會發現金先生戴一黑一白的眼鏡,頭上壓一頂常年不摘的呢帽,是因為他眼睛有毛病,但具體什么毛病無人知曉。這樣的毛病一定給金先生帶來了生活上的不便,也會有精神上的苦惱。在這樣的情況下去研究去治學,越發顯得不易。
金先生對學術的執著是不容商量的。一次,沈從文先生拉金先生去客串一個講座,題目是“小說和哲學”。本來是添金掛彩的事,但是金先生卻得出“小說和哲學沒有關系”的結論。他堅持自己的學術眼光,對自己的專業負責,不會去顧及朋友的立場與面子,不理會人情世故,也不從眾俗。講學時,他從后脖頸捉出了一個跳蚤,還稱之“小動物”,讓人啼笑皆非。這不就是他不懼世俗禮規,活得自在灑脫的生動寫照嗎?并且,一個哲學家,如果脫離對生命的熱愛,他的哲學還能否建立在生命的支柱上?
金先生和斗雞吃飯,和孩子比賽,把水果送給小朋友,正是他赤子之心的體現,內心澄澈淡泊如孩子般純潔無瑕。他結交朋友,大多是淡如水的君子。他對林徽因,情深執著,“今天是徽因的生日”,寥寥八字,擲地有金石之聲,可謂舉重若輕,寫盡了愛的真諦。
這就是處世淡泊,不從眾俗,癡迷學術,用情至深的金岳霖先生。這是教師和學生通過揣摩、品讀文字之后,所看到的金岳霖先生的性格與精神。
有學生問:作者說“我覺得散文的情感要適當克制”,克制的情感必然體現于克制的文字,可是作者為何還要花上幾百字去寫王浩?學生的這個疑惑,恰恰是打開文章秘密的金鑰匙。
文章有幾處看似與金岳霖先生無關的閑筆,若深入探討研究,我們會發現這恰恰是解讀“一花一世界”的關鍵點,也是這篇文章的深度與厚度所在。
王浩,西南聯大的學生,現在國際知名學者。“王浩的學問,原來是師承金先生的。”高徒源自名師,王浩的學問深受金先生治學精神浸潤。不僅如此,王浩愛打籃球、“練盲腸”、剪平頭,這“真性情”不是和金先生如出一轍?原來,金先生影響學生的不僅是治學領域,還有風骨與人格。“金先生的好學生不止一個。”作者給王浩畫像,也是給西南聯大的“王浩們”畫像,也是給“小金岳霖們”畫像。
西南聯大的學生深受教授學問和精神的浸潤,繼承著中華民族的精神,傳承大師的傲岸風骨。
文章開頭說:“西南聯大有許多很有趣的教授,金岳霖先生是其中的一位。”可見作者寫的不止金岳霖一人,而是“金岳霖先生們”。
“聯大的教授穿衣服是各色各樣的。”穿著領子很高、袖口極窄的舊夾袍的聞一多先生,在龍云長子、蔣介石的干兒子龍繩武家里大罵“蔣介石,王八蛋!混蛋!”。他反對內戰,發表最后一次演講而慷慨赴死。穿著“一口鐘”的朱自清寧可餓死也不吃美國救濟糧。經常穿麂皮夾克的金岳霖則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聯大新校舍的土路上走著。他們的個性或迂或狂或狷或癡,但不失內在風骨、風雅。就如在陳蔡之間的孔子,“從者病,莫能興。孔子講誦弦歌不衰。”這是西南聯大的一群“弦歌者”。
金先生在聯大的朋友很多。“除了哲學教授以外,據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沈從文,張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閑話片刻而已。”“清茶一杯,閑話片刻”,那個動亂的年代,知識分子卻有如此平和的人生,平淡的作風,平靜的氣韻。
沈從文先生曾經這樣評價聯大教授們——“一是都對工作 、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么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機心,少俗慮。”這些文字,是聯大教授們共同情懷的真實寫照。學到此處,有學生課上脫口而出:“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窺一斑而知全豹,一位金岳霖先生,帶出了整個西南聯大的“金岳霖先生們”。至此,學生也漸漸明白,專題板塊中提到的“一花一世界”的大部分含義了。
“金岳霖先生們”走在聯大新校舍的土路上,過著艱苦異常的生活,卻能在極其簡陋的教室內神采飛揚,播撒智慧的種子,培養出頂尖的人才。這所只存在了8年的“最窮大學”,卻被譽為“中國教育史上的珠穆朗瑪峰”。到底是什么成就了這一奇跡?
汪曾祺晚年在《新校舍》中曾提到:“有一位曾在西南聯大任教的作家教授在美國講學。美國人問他,西南聯大才八年,設備條件那樣差,教授、學生那樣艱苦,為什么能出那么多的人才?——有一個專門研究聯大校史的美國教授以為聯大才八年,出的人才比北大、清華、南開三十年出的人才都多,為什么?這位作家回答了兩個字:自由。”
正是自由,使得西南聯大能在那個戰火紛飛、雨打風吹的年代里,務實又浪漫,艱苦而活潑,大師星布,盡顯風流;正是自由,使得傳道授業解惑的“金岳霖先生們”“一肚子學問,為人天真,熱愛生活”,“王浩們”深受浸染,傳承精神;正是自由,使得“金岳霖先生們”不懼強權,無懼困窘,成為時代的勇者;正是自由,使得《邏輯》《論道》《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留下時代的痕跡,成為時代的歌者。
自由、包容、尊重人格的西南聯大,正是這些大師云集綻放的世界。至此,學生便明白了“一花一世界”的全部內涵。
金岳霖先生只是西南聯大人文群像中的一個。他的坦蕩磊落真性情的人格,恰是從自由包容民主的聯大土壤中生長起來的。也正是聯大這樣的氛圍,成就了聯大學問極高,個性鮮明的“金岳霖大師們”。最后,作者圓合開頭,在文末說:“聯大的許多教授都應該有人好好寫一寫。”作者借“金岳霖群像”寄托了無限真切的懷念和無限誠摯的期待。而這對大學精神日漸消失的當下,也是一種啟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