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燦 馬鳳岐
浙江省立同德醫院 浙江 杭州 310007
張景岳(1563—1640年),名介賓,字會卿,號景岳,別號通一子,明代著名醫學家,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因編成以其號命名的《景岳全書》而聞名遐邇,故張景岳一名反比其本名張介賓更為人熟知。張氏幼聰慧,喜讀書,“自六經以及諸子百家,無不考鏡”(《類經·葉秉敬序》);又性豪爽,好游歷,壯年時遍游各地,閱歷豐富,其外孫林日蔚在《景岳全書》的跋中寫其“壯歲游燕冀間,從戎幕府,出榆關,履碣石,經鳳城,渡鴨綠”。張景岳于13歲時,隨父至京游學,拜當時名醫金英為師,頗受金氏喜愛,不幾年即盡得所傳。其壯年游歷頗多,潛心鉆研醫學是在1620年前后南返回鄉之后。張氏專心致志研究醫學,對岐黃典籍深入研讀,沉潛往復,從容含玩,于1624年刊行《類經》。是書對《素問》《靈樞》的原文進行分類編排,并予以注解,全書共分12大類,每類又分若干小類,條理清晰,便于查覽,是后世習研《內經》重要的參考書之一。此時,張景岳醫術大有長進,醫名日漸彰顯,登門求醫者接踵而至,余姚大文學家黃梨洲曾謂其“為人治病,沉思病源,單方重劑,莫不應手霍然。一時謁病者,輻輳其門,沿邊大帥,皆遣金幣致之”。至晚年,張氏將其平生經驗編為《景岳全書》,涉及醫論醫話、本草方劑、臨床各科等,集中體現了其學術思想和臨床經驗;又撰寫《質疑錄》一書,“取先賢之經,以辨前賢之誤”。張景岳治學謹嚴,習醫“慎敬”,是溫補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受薛立齋、李東垣、許叔微等的影響較大,亦可能與其早年老師金英擅長大補元氣之法有關。其提出“陽常不足,陰本無余”之論,強調陽氣的重要性,頗合《素問·生氣通天論》中“陽氣者,若天與日,失其所則折壽而不彰”之旨。治療上注重補養精血,推熟地當歸之品;講求陰陽互根,創左歸右歸之劑。張氏關于智慧及智力障礙病癥的論述不多,主要集中于《類經·三卷藏象類》對《靈樞·本神》篇相關內容的解釋和《景岳全書·卷之三十四》對癡呆一病的闡述中,《景岳全書·君火相火論》對志意的產生有所提及。治療癡呆、健忘的方劑,既有自創的新方,又有匯集的古方。今將相關內容歸納如下。
張景岳對智慧問題的闡述主要體現在正常生理和因機證治兩個方面。正常生理是對記憶、智慧等人體認知活動的解釋;因機證治是對健忘成因和治療的描述。書中對《靈樞·本神》的注釋,主要側重于認知活動的過程;而對癡呆的論述則主要偏于病因病機和治法方劑。
1.1 對認知活動的解析:中醫學對人體認知活動過程的認識,在《黃帝內經》中已有比較深入的描述,其中以《靈樞·本神》中記載的一段最為詳細,如云:“任物者謂之心,心有所憶謂之意,意之所存謂之志,因志而存變謂之思,因思而遠慕謂之慮,因慮而處物謂之智。”從意、志、思、慮、智幾個方面對人體認知活動的整個過程作了細致敘述。張景岳在《類經·三卷藏象類》中對此逐一進行了解析,首先肯定了“心主神明”說,其言:“心為君主之官,統神靈而參天地,故萬物皆其所任。”其次,結合自己所學所思所悟,對意、志、思、慮、智作了注解。如云:“憶,思憶也。謂一念之生,心有所向而未定者,曰意……意之所存,謂意已決而卓有所立者,曰志……因志而存變,謂意志雖定,而復有反復計度者,曰思……深思遠慕,必生憂疑,故曰慮……疑慮既生,而處得其善者,曰智。”從中可見,意和志都有記憶的含義,意是一念所生,尚未確定者,可以認為是短期記憶;志為意之已決,而有所立者,可以看作為長期記憶。思和慮為進一步反復權衡、聯想推測、內生疑慮的思維活動,以意和志為主體,并圍繞二者展開。智則是綜合之前的意、志、思、慮,而達到的處理外界事情的最佳狀態,有智慧、睿智之意,并非人人皆能達到,如其所言,只有“疑慮既生,而處得其善者”,才可曰智。最后,張氏云:“按此數者,各有所主之臟,今皆生之于心,此正諸臟為之相使,而心則為之主宰耳。”認為意、志、思、慮雖各自有所主之臟,但心為其主宰,進一步明確了心的統領作用。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精神和物質的關系方面,張景岳認為物質世界是客觀存在的,功能以物質為基礎,沒有物質,就沒有功能可言。他在《景岳全書·君火相火論》中說:“志意所出,無不從乎形質也。故凡以心之神、肺之氣、脾胃之倉廩、肝膽之謀勇、兩腎之伎巧變化,亦總皆發見之神奇,使無其地,何以生此?”指出人的精神意識思維活動是體內各種臟器活動的表現。
1.2 對癡呆病證的認識:癡呆在臨床上以緩慢出現的智能減退為主要特征,記憶減退(即健忘)是其主要的核心癥狀。張景岳對此已有較為深刻的認識,在《景岳全書·卷之三十四》中對癡呆的因機證治作了簡要論述。關于病因,張氏言:“凡平素無痰,而或以郁結,或以不遂,或以思慮,或以疑貳,或以驚恐,而漸致癡呆。”指出情志不調是導致癡呆的重要因素之一。關于病機,他認為乃“逆氣在心或肝膽二經,氣有不清而然”,從氣的角度進行了論述。張氏認為其臨床表現“千奇萬怪,無所不至”,具體則有“言辭顛倒,舉動不經,或多汗,或善愁……脈必或弦或數,或大或小,變易不常”等,不一而足。至于辨證治療,總分虛實兩端。若患者“形體強壯,飲食不減,別無虛脫等證”,張氏主張“服蠻煎治之,最穩最妙”;若患者“以大驚猝恐,一時偶傷心膽,而致失神昏亂者”,則當以迅速扶助正氣為主,選方宜用七福飲或大補元煎。關于癡呆的預后,張景岳指出:“此證有可愈者,有不可愈者,亦在乎胃氣元氣之強弱,待時而復,非可急也。”提示此證并非都能痊愈,亦有不可愈者,強調了胃氣和元氣在疾病恢復中的重要性,并且告誡人們疾病的恢復需要一定的時間,不宜操之過急,以免適得其反。
張景岳在方劑的設立上借鑒兵家中的陣法,將其類為補陣、和陣、攻陣、散陣、寒陣、熱陣、固陣、因陣八個方面。設“新方八陣”,以釋自制之方;立“古方八陣”,以述古方之用,可謂匠心獨具。筆者通過查閱發現,其中列有些許治療癡呆、健忘的方劑可供臨床參考。
2.1 新方簡述:張景岳所制新方,如其所言,“有心得焉,有經驗焉,有補古之未備焉”。筆者檢索新方八陣后,發現張氏在論述癡呆的證治時,用到了服蠻煎、七福飲和大補元煎。故對此三方作一介紹。
服蠻煎出自《景岳全書·卷之五十一·新方八陣·寒陣》,書中謂“此方性味極輕極清,善入心肝二臟,行滯氣,開郁結,通神明,養正除邪,大有奇妙”。該方組成藥物和煎服方法為:“生地、麥門冬、芍藥、石菖蒲、石斛、川丹皮(極香者)、茯神各二錢,陳皮一錢,木通、知母各一錢半。水一盅半,煎七分。食遠服。”方中生地、麥門冬、芍藥、石斛、丹皮、知母、木通清熱養陰;石菖蒲、茯神開竅安神,陳皮辛香行氣。可見,張景岳應該用此方治療心肝有熱、陰津不足所致的癡呆。關于該方的加味之法,張氏在書中也作了論述,“痰勝多郁者,加貝母二錢;痰盛兼火者,加膽星一錢五分;陽明火盛,內熱狂叫者,加石膏二三錢;便結脹滿多熱者,玄明粉二三錢調服,或暫加大黃亦可;氣虛神困者,加人參隨宜”,以供臨床隨癥而施。
七福飲和大補元煎均出自《景岳全書·卷之五十一·新方八陣·補陣》。七福飲乃五福飲“加棗仁二錢,遠志三五分”而來,主治“氣血俱虛,而心脾為甚者”。張氏用其治心脾兩虛之癡呆。五福飲的組方、服法及加減法為:“人參(心)隨宜,熟地(腎)隨宜,當歸(肝)二三錢,炒白術(肺)一錢半,炙甘草(脾)一錢。水二盅,煎七分,食遠溫服。或加生姜三五片……或宜溫者,加姜、附;宜散者,加升麻、柴、葛。”關于此方,張景岳謂:“凡五臟氣血虧損者,此能兼治之,足稱王道之最。”臨床用之,“左右逢源,無不可也”。筆者以為,該方乃四君子湯與四物湯合并變化而來,以治氣血俱虧,方中五味藥物對應人體五臟,故名“五福”。七福飲加棗仁、遠志二味,以增強對心脾的治療作用。現代實驗研究和臨床報道顯示,七福飲可以改善認知功能障礙,提高學習記憶能力,對防治老年性癡呆有積極作用。
大補元煎的方藥組成和煎服方法:“人參(補氣補陽,以此為主)少則用一二錢,多則用一二兩;山藥(炒)二錢;熟地(補精補陰,以此為主)少則用二三錢,多則用二三兩;杜仲二錢;當歸(若泄瀉者,去之)二三錢;山茱萸(如畏酸吞酸者,去之)一錢;枸杞二三錢;炙甘草一二錢。水二盅,煎七分,食遠溫服。”臨證加減之法:“如元陽不足多寒者,于本方加附子、肉桂、炮姜之類,隨宜用之;如氣分偏虛者,加黃芪、白術;如胃口多滯者,不必用;如血滯者,加川芎,去山茱萸;如滑泄者,加五味、故紙之屬。”該方主治“男婦氣血大壞,精神失守危劇等證”。張景岳贊此方為“回天贊化,救本培元第一要方”,并用其治氣血大傷、精神不守之癡呆。
2.2 古方采要:張景岳認為,古方散列在各家之中,繁多且龐雜,“或互見于各門,或彼此之重復,欲通其用,涉獵固難,欲盡收之,徒資莠亂”,所以他“采其要者,類為八陣”,可以使后學者“因古人之繩墨,得資我之變通”。在他收錄各陣的古方中,有不少治療健忘者,雖然有些可能已在其他章節有所提及,但也一并羅列如下,如此更能體現這些方劑的重要性。
治療健忘的古方主要收在《景岳全書·卷之五十三·古方八陣·補陣》中,包括歸脾湯、開心散、人參丸、天王補心丹、《秘驗》琥珀多寐丸和二丹丸。《景岳全書·卷之五十八·古方八陣·熱陣》中有一首,為《局方》安腎丸。
歸脾湯主治“思慮傷脾,不能攝血,致血妄行,或健忘怔忡,驚悸盜汗,嗜臥少食,或大便不調,心脾疼痛,瘧痢郁結”,若“因病用藥失宜,克伐傷脾以致變證者,最宜用之”。該方組成與煎服法:“人參、黃芪、白術、茯苓、棗仁各二錢,遠志、當歸各一錢,木香、炙甘草各五分。水二盅,加圓眼肉七枚,煎七分,食遠服。”此方從心脾兩虛來論治健忘,關于其中的木香和遠志,張景岳有自己的見解,他說:“愚意此湯之用木香,特因郁結疼痛者設,如無痛郁等證,必須除去木香,以避香燥,豈不于氣虛血動者為尤善乎。又遠志味辛,氣升而散,凡多汗而躁熱者,亦宜酌用。”言之頗有道理,可供臨證借鑒。
開心散主治“好忘”,方藥與煎服法:“人參、遠志各二錢半,石菖蒲一兩,白茯苓二兩。上為細末。每服一錢,食后米飲調下。”
人參丸功可寧心益智,安神固精。組成與服法:“人參、茯苓、茯神、棗仁、遠志、益智、牡蠣各五錢,朱砂二錢半。為末,棗肉丸服。”
天王補心丹,書中言其可“寧心保神,固精益血,壯力強志,令人不忘,去煩熱,除驚悸,清三焦,解干渴,育養心氣”。關于此方的來源,張景岳言:“此方之傳,未考所自。”并引《道藏》偈云:“昔志公和尚日夜講經,鄧天王憫其勞者也,錫之此方,因以名焉。”是方組成:“生地黃(洗凈)四兩,人參、玄參(炒)、丹參(炒)、遠志(炒)、桔梗各五錢,白茯苓五錢,五味(炒)、當歸(酒洗)、麥冬(炒)、天冬(炒)、柏子仁(炒)、酸棗仁(炒)各一兩。”制作與服用方法:“上為細末,煉蜜為丸,每兩分作十丸,金箔為衣。每服一丸,燈心棗湯化下,食遠臨臥服。或作小丸亦可。”
《秘驗》琥珀多寐丸主治“健忘恍惚,神虛不寐”。方藥包括“真琥珀、真羚羊角(細鎊)(筆者注:賽加羚羊已被列入《世界自然保護聯盟》2012年瀕危物種紅色名錄,嚴禁狩獵)、人參、白茯神、遠志(制)、甘草”。制作時,將諸藥等分,“為細末,豬心血和煉蜜丸,芡實大,金箔為衣”。服用時,“每服一丸,燈心湯嚼下”。
二丹丸從風邪論治健忘,功可“和血養神定志,內安心神,外華腠理”。藥物組成與制作服法:“丹參、天門冬、熟地黃各一兩半,麥門冬、白茯苓、甘草各一兩,人參、丹皮、遠志各半兩。上為細末,煉蜜和丸,桐子大,以朱砂半兩為衣。每服五七十丸,加至百丸,空心煎愈風湯送下。”書中言其可治療“風邪健忘”,從方中藥物分析,治療風邪似應為愈風湯所主,二丹丸功專和血養神定志,二者合用,共治風邪所致的健忘。
《局方》安腎丸從腎經虛寒論治健忘,主治“腎經積冷,下元衰憊,目暗耳鳴,四肢無力,夜夢遺精,小便頻數,臍腹撮痛,食少體瘦,神困健忘”。常服可“壯元陽,益腎水”。組方:“肉桂(去粗皮,不見火)、川烏(炮,去皮臍)各一斤,白術、山藥、茯苓、肉蓯蓉(酒浸,炙)、巴戟(去心)、破故(炒)、萆薢、桃仁(面炒)、石斛(炙)、白蒺藜(炒,去刺)各三斤。”制作與服法:“上為末,煉蜜丸,桐子大。每服三五十丸,溫酒或鹽湯下,空心食前服。”張景岳另注:“《三因》安腎丸無茯苓、肉桂二味。”
筆者細審以上所收錄的古方發現,古人治療健忘似以丸丹者居多,湯方者較少。蓋健忘一病,進展相對緩慢,治療亦非一日一時所能奏功,需積以時日,方能有所成效。故多以丸丹治之,一者,取“丸者,緩也”之意,循序漸進,緩緩圖之;二者,丸丹之品,攜帶和服用均較方便,利于長期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