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

時隔一個月,同桌淼淼終于回學校上課了,亞楠不知道該松口氣還是更加自責。
去年九月,初一(三)班剛剛組建的時候,淼淼成了亞楠的同桌。一開始,她們像所有新認識的伙伴一樣打招呼,可漸漸地,亞楠發現淼淼似乎和其他同學不一樣。
作為一組組長,亞楠每次收作業,淼淼要么找不到作業,要么最后一個交,甚至不交;淼淼平時不愛說話,但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有時候和她聊天,淼淼經常走神,思維就像旋轉木馬一樣,聽不懂她在說什么;更讓亞楠無法理解的是,被老師點名批評時,淼淼常常會氣沖沖地摔東西;班里淘氣的男生有時會拿她開玩笑,淼淼則會直接動手反擊……
有一天,語文自習課上,老師要求同桌之間互相檢查默寫《觀滄海》,半個小時過去了,淼淼只寫了兩行。直到下課鈴聲響起,只有她們沒有完成任務,又被語文老師點名批評。自那之后, 再有小組互動,亞楠都會找前后桌完成,漸漸也不和淼淼說話了。
后來, 沉默卻易怒的淼淼成了班級中奇怪的存在,沒有女生會跟她玩,她會莫名其妙地撕試卷,有時還會撕毀不小心落到她桌上的亞楠的作業。淼淼常常會火急火燎地翻找東西,亞楠實在看不下去了問她找什么, 淼淼回答找數學試卷,可是數學試卷明明上節課剛剛被老師收上去……
久而久之,班級里似乎形成兩種陣營,同淼淼說話的與不同淼淼說話的,那些跟淼淼走得近的同學也被看成和她一樣不正常。大家有什么集體活動都會故意忽視掉她,自然而然地認為淼淼對于一切集體活動不感興趣。
但亞楠知道淼淼其實是個很有趣的人:剛剛成為同桌的時候,淼淼常常會給她講各種奇幻的小故事,雖然那些故事都是碎片化的,但是那些想象很美好;淼淼也很耿直,沒有很多復雜的心思,她是總完不成作業,但不會說謊,說話也很直接,但當大多數人都覺得淼淼不正常后,亞楠也幾乎不敢和淼淼說話了,雖然覺得對不起淼淼,但她不想被孤立。
一天早晨,亞楠剛到教室,發現大家圍在一起議論紛紛。亞楠戳了戳前桌鄧思穎詢問怎么了,鄧思穎轉過頭說:“班里的空調壞了,很多同學都說是淼淼弄壞的,畢竟她經常弄壞班級工具。”這句話被經過的淼淼聽到,她沒有說話,一把掀翻了鄧思穎的桌子,摔門離開了教室。
亞楠知道空調壞掉跟淼淼沒有關系,前一晚她值日,關門窗的時候空調還好好的,但還沒來得及解釋,淼淼已經不見了身影,并且一個月沒有來上學。
亞楠偶然在雜志上看到校園暴力這個詞,或許這個詞對于淼淼也是適合的。大家對她的孤立不是莫名的,但很多人都是隨波加入了這支孤立的大軍,因為淼淼平時的行為模式超出了世俗眼中的正常范圍,一旦有壞事發生,大家都會扣在淼淼頭上。而作為她的同桌,亞楠也只好選擇沉默。
那天淼淼氣沖沖地回到家,便鎖上自己的臥室,一個人待在里面,不聽任何人的勸說,不管是爺爺奶奶,還是上門了解情況的班主任。從早到晚一直待在臥室里,玩游戲,看視頻,即便在外地上班的爸爸媽媽特意趕回來,也不肯多說一句話。
王小波說:“ 越悲愴的時候, 我越想嬉皮。”淼淼的世界是怎樣的呢?父母在外地工作,從小到大她都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爺爺奶奶對她很寵溺,滿足她的一切要求。即便淼淼經常發脾氣、摔東西, 也都是寵著、慣著,認為是小孩年紀小, 不懂事。與之相對的,是來自學校里的冷眼,老師不喜歡她,因為她經常走神,同學不喜歡她,因為她老丟三落四。淼淼覺得自己不擅長交流,不擅長學習,也沒有任何特長,缺乏一個小孩賴以社交的一切條件。
六年級期末考試,淼淼考了班里的倒數第一,媽媽從外地回來,沒有問為什么考差,而是直接沒收了她的手機,并將她齊腰的長發剪短。
沉重的三維真實空間對淼淼特別不友好,這讓她更喜歡在二維的視頻和游戲中尋找快樂,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小動物。淼淼始終覺得自己并沒有做錯任何事,不是她不聽這個世界的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不適合她。被冤枉的次數多了,她就越想露出自己的尖牙保護自己;被孤立的次數多了,她就越想逃離。
爸爸媽媽經常說淼淼太叛逆,長大就好了,但不管以后是否會變得更好,都無法還給她一個美好的青春期。在安徒生的童話里,淼淼特別不喜歡丑小鴨,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現實版的隱喻,還是永遠長不成白天鵝的那一只。
當淼淼的爸爸媽媽接到來自爺爺奶奶和班主任的電話后,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火速從外地趕回來。
爸爸剛回到家的時候,淼淼依然是對任何事都不搭理的態度,無論是嚴厲批評還是溫柔勸說,淼淼都毫無反應。爸爸向班主任了解淼淼的學習狀態,班主任建議他帶著淼淼去咨詢一下醫生。
經過一系列檢查,醫生診斷淼淼患有多動癥共患對立違抗,會有注意力難以集中、易沖動、易怒、易激惹或挑釁等令人厭煩的行為特征,一般學習成績和人緣都不好,在校園中容易被孤立和排擠,被視為“校園里的壞孩子”。而在這些孩子的眼中,他們只是用自己的大腦思考,用正常的思維生活,他們知道自己經常會走神,容易發怒,但絕不是刻意的,而是不受自控的無法抑制。
在醫生的幫助和建議下,爸爸嘗試與淼淼交流,并結合相應的藥物治療。短短一個月,淼淼就從拒絕溝通,重新返回了學校課堂。課上的淼淼能夠回答得出老師的問題,作業也能按時完成。班里的同學都覺得淼淼像變了個人一樣,但其實只是找對了方法。一個月前那個暴怒摔門而去的淼淼,與現在坐在教室寫作業的淼淼之間有多大的距離,沒有人能夠做出具體回答。但在醫生眼里,這中間只隔著一道門而已。
大數據統計,每個班級會有2到3名的多動癥患者。或許你眼中那個不合群的調皮大王,并不是壞孩子,他們最需要的正是你的理解與尊重。有些多動癥患者只是病理性的無助,而周圍的冷漠與排斥卻是推他們走向泥潭的無意識者。
(本刊原創稿,感謝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暨育英兒童醫院李偉醫生對本文的支持。)3Youth/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