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楚楚
對于沙特女性而言,2019年可謂喜訊連連:繼獲準可以參軍、自由入場看球賽、獨立申請護照和獨立旅行后,又獲得一項“新權”—不用在餐廳和陌生男性分開就餐區域。而在鄰國阿聯酋,女性在聯邦全國委員會中的比例,也在這一年首次被提高至50%。
如果據此認為,阿拉伯世界的女權狀況正在進入良性軌道,可能就忽略了該地區女性問題的復雜性和多面性。事實上,從伊拉克美女博主Tara遭極端分子當街射殺,到卡塔爾社會學家上傳家暴教學視頻,再到阿聯酋迪拜王妃哈雅攜子女逃亡英國,無不映射著阿拉伯世界的男女平權仍是路漫漫而修遠。
長期以來,憑借“女人不得駕車”“女人不得游泳”“女人不得單獨外出”“公共場所男女隔離”等奇葩規定,沙特在眾多阿拉伯國家中最為引人注目。為了在符合這些規定的同時能釋放家庭的購買力,沙特的不少商場都設有專門接待夫妻團的家庭日,當天不對散客開放。
沙特阿拉伯基于瓦哈比主義的教法,除了主要針對男性的嚴格禁酒和穿大白袍要求,對婦女行為舉止的規定尤為嚴苛,包括全球罕見的女性駕車禁令。2013年,幾名沙特女性將她們開車的視頻傳到了YouTube上,下面的評論幾乎都在抨擊她們是妓女、不守婦道,甚至有人威脅要強暴、謀殺她們。
近些年,從開放電影院營業到解除女性駕車禁令,從任命麗瑪公主為首位駐美女大使到2020年舉辦首屆女子高爾夫賽事,沙特王室在婦女解放問題上的決心不可謂不強。而這一切似乎都要歸功于一位關鍵人物,即集活力與狠辣于一身的“85后太子”小薩勒曼。
小薩勒曼的上位之路,掀起一出又一出宮斗大戲,甚至以反腐為名,軟禁數百名與己不和的王室宗親與達官顯貴,逼其交錢交權。盡管小薩勒曼憑借為期一年多的反腐風暴肅清了反對派,但也因此在統治集團內部樹敵無數。而日前沙特國營的阿美石油公司在利雅得首次公開募股的股價,顯著低于太子的當初預期,也反映了其高調兜售的“2030愿景”在國際上說服力不足。
另一方面,早在小薩勒曼擔任國防部長時發起的進攻也門行動,迄今已造成超過1萬也門平民死亡,數百萬人無家可歸。就在這一人道主義危機持續發酵、引發國際譴責之際,“魯莽太子爺”又因卡舒吉案陷入國際輿論的漩渦。時下,縱然有父王與美國“第一女婿”庫什納兜底,小薩勒曼仍須盡快顯示政績,改變“暴君”人設。
重重挑戰之下,為獲取民心、重塑國際形象,推進女性權益改革就成為小薩勒曼成本最低、見效較大的政治手段。
無論出于何種目的,小薩勒曼解綁婦女的姿態確實有目共睹。但從目前看來,沙特的女權之路仍是道阻且長。
首先,時至今日,他國女子習以為常的著裝自由,依然是沙特婦女遙不可及的奢求。在宗教警察的日常監管之下,大部分沙特女性被迫一年四季在公共場合穿著剪裁寬松、從頭蓋到腳的傳統長袍“阿巴亞”,并避免過多使用化妝品或裸露皮膚。早些年,英國王儲查爾斯的夫人卡米拉、美國前第一夫人勞拉·布什訪問沙特時,都“入鄉隨俗”地全程戴上頭巾。2017年7月,一名沙特神職人員甚至公開宣稱,婦女不僅應當身穿黑袍,而且應當抵制帶有花紋或亮片的長袍。
當女性戴上面紗、穿上長袍后,面紗與長袍下婀娜多姿的身影與環佩叮當的聲響反而更添性感與誘惑,在男性面前更為撩人心弦。于是,一個惡性循環由此產生。
其次,飽受非議的男性監護人制度(有關女性的重大決定必須由其父親、兄弟、丈夫或兒子等男性監護人代為做主)尚未徹底解除。除了人身自由受限,此項政策的最大槽點在于,遭遇家暴的女性在尋求法律救助之時,必須獲得男性監護人的授權,否則無法對施暴者提起刑事訴訟。這就意味著當丈夫對妻子揮拳相向,忍氣吞聲幾乎是后者的下意識選項。
再次,沙特至今未奉行一夫一妻制,女性單方面申請離婚的批準率很低,甚至沒有政府允許,女性不得和非穆斯林、什葉派穆斯林或無神論者結婚。從2018年開始,沙特女性才開始有權利在離婚后申請子女的監護權。
當然,男尊女卑的問題并不局限于沙特。事實上,放眼阿拉伯世界,女權缺失可謂集體硬傷,只不過程度有所差異。
在也門,大約2/3的婦女目不識丁,將近一半的女性不得不在18歲之前出嫁。在埃及,15~17歲的少女中超過60%經歷過女性割禮,反殺性侵者的15歲少女險些面臨謀殺指控。在社會相對開放的阿聯酋和卡塔爾,妻子主動與丈夫離婚的難度遠遠大于相反情況,且離婚后無論何種情況,父親都是孩子名義上的監護人。
在2018年《全球性別差距報告》中,阿拉伯國家無一進入前100名,且所有阿拉伯國家的性別不平等程度均高于平均線。同時,在湯森路透社基金會公布的“全球對女性最危險國家”排行榜上,阿拉伯國家占據3席(敘利亞、沙特阿拉伯、也門)。
當然,也有相對世俗的阿拉伯國家,比如黎巴嫩、約旦、摩洛哥、巴林,社會制度對女性較為寬松。2017年9月,突尼斯總統宣布廢除禁止穆斯林女性與非穆斯林通婚的法令,更是石破天驚。
有關“阿拉伯婦女地位低下”的論調,集中詬病兩大問題,一是以多妻制為代表的“男女不平等”問題,二是以“頭巾令”為代表的“婦女無自由”問題。
在一些阿拉伯國家,男性至今仍被允許左擁右抱,迎娶四位美嬌娘。同時,在不少阿拉伯國家,女性存在感淡薄,外出時輕則只許露臉,重則連面部都用黑紗遮擋。
關于此類問題的著述并不鮮見,但大多充斥著偏見與歧視。評論家們習慣于將鞭撻對象定格為“萬惡的宗教”,抑或“丑陋的人性與民族性”。
事實上,阿拉伯世界推行多妻制,最初源于7世紀時戰亂頻仍、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的特定背景。然而,在其后漫長的歷史時期,隨著戰爭的顯著減少,延續下來的多妻傳統逐漸演變為階級分化的標志,妻妾成群成為權力與財富的象征。
表面上看,太平盛世之下,女性是父權至上與多妻制度最大的犧牲品。實際上,無權無勢的底層男性是更大的受害者。因為在男女比例正常的情況下,此種制度意味著其成功婚配的概率大為縮小。在現代社會,由于婦女受教育程度不斷提高,一些女性寧愿單身或獨居也不愿低嫁,更加劇了底層男性的婚配難度。
在此背景下,咸豬手與性騷擾等社會問題日益嚴峻。有趣的是,為掩蓋這類現象背后深層的階級沖突,政治精英與教法學家將其歸結于“兩性矛盾”,宣揚“女性之所以被騷擾,是因為穿著暴露”,并引經據典,提出實現社會和諧之道在于加倍束縛女性的著裝與隱藏女性的美貌。因而,一個荒謬的社會共識應運而生:每當女子受辱,男性非但不做自我檢討,反倒責怪女性包裹得不夠嚴實。
說起來,頭巾、面紗與罩袍最初既非阿拉伯人的發明,也非伊斯蘭信徒的身份象征。早在伊斯蘭教誕生之前,西亞與中亞沙漠地帶的游牧部族已有包頭遮面的習俗,主要為了遮擋風沙與強光。
伊斯蘭教興起之初,對于婦女服飾的規定頗為模糊?!豆盘m經》提到女性要“遮蔽下身……遮蔽胸膛、莫露出首飾,除非對她們的丈夫,或她們的父親”,但并未明確規定要遮蓋頭發或者容顏。然而,經過一代代政治精英與教法學家的詮釋與附會,有關婦女著裝的規定日益繁復,對女性的約束也層層累加。
然而,一眾決策者萬萬沒有料到,當男女情愛成為禁忌話題,當女性戴上面紗、穿上長袍后,面紗與長袍下婀娜多姿的身影與環佩叮當的聲響反而更添性感與誘惑,在男性面前更為撩人心弦。于是,一個惡性循環由此產生。
可悲的是,關于阿拉伯女權的爭論,似乎從來都無關乎婦女權利本身。
正如同一時期抬高庫爾德人、柏柏爾人等少數民族社會地位的做法,殖民者旨在通過促進阿拉伯女性這一弱勢群體的自我意識覺醒,瓦解當地原有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共同體。
追溯起來,最初“女權主義”傳入阿拉伯世界,源于殖民時代歐洲宗主國的分化與同化政策。正如同一時期抬高庫爾德人、柏柏爾人等少數民族社會地位的做法,大不列顛與法蘭西殖民者旨在通過促進阿拉伯女性這一弱勢群體的自我意識覺醒,瓦解當地原有的社會結構與文化共同體。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以肚皮舞為代表的一系列阿拉伯“新女性形象”,充斥著西方人對面紗下阿拉伯女性的東方主義遐想空間。只不過在這一套話語體系中,西方男性成為了物化阿拉伯婦女的新主力。
20世紀五六十年代,隨著民族解放運動走向高潮,作為對西式自由女權主義的回應,阿拉伯本土女權主義迅速崛起,《阿爾及利亞姑娘─嘉米拉》等革命題材的大女主影視作品紛紛涌現。然而,與其說反殖民女英雄形象的塑造代表了女性的解放,毋寧說對于女性形象的新詮釋,彰顯了阿拉伯男性在面對西方話語時對本土女性的爭奪。
阿拉伯國家獨立至今,“女權主義”又淪為新一輪政治斗爭的工具與砝碼。一方面,突尼斯的布爾吉巴、利比亞的卡扎菲、埃及的納賽爾等政治強人,試圖通過標榜“世俗化”與“國家女權主義”(政府通過推動女性就業與參政等方式,自上而下地減少性別不平等),在國內外換取其威權政權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反對威權統治的伊斯蘭主義組織視“國家女權主義”為西化產物,指責此種思想不利于家庭的維系、極易導致社會道德的敗壞,并提倡基于本土宗教文化傳統的“伊斯蘭女權主義”。
盡管兩派均以女權的真正代言人自居,但誰又想到,在卡扎菲為鼓勵職業女性而傾力打造美女保鏢團的背后,是肆意將涉嫌“道德罪行”的婦女囚禁于“社會康復中心”;而在突尼斯“伊斯蘭復興運動”力推全國首位女市長的背后,是對繼承權男女平等的無情反對。
總之,在阿拉伯世界,“女權主義”自出現伊始,長期成為被政治劫持的空頭概念,所謂的女性議題也早已變味為政客們掩蓋政績失敗的遮羞布與開展政黨斗爭的錦囊牌。而幾年前沙特召開沒有婦女參與的女性大會,則反映出一個更為冰冷的事實:阿拉伯女性本身既非女權主義話語的主導者,也未曾是頭巾、早婚、墮胎等議題的決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