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體記憶

曹珺萌

北京工人體育場公布了“保護性復建”的效果圖。為了2023年的亞洲杯，工體這次改建將持續兩年左右。目前的主體結構將被拆卸改變，內部設施也將更新換代。

對于這座歷史悠久的場館來說，這是它未來發揮更大價值的前提。但對于一些老北京人來說，這次破土動工卻像是有人要帶走自家的“寶貝疙瘩”。你知道他有一天會回到你身邊，卻還是舍不得，不知道他回來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

緊鄰三里屯街區，周圍是無數潮男靚妹會光顧的酒吧夜店，但工體內部有些老舊的設施和裝潢卻與這優越的位置不太相稱。它的本體并不新潮，不帶著任何當下流行的科技感，絕不是什么時下流行的網紅打卡地，但也不會讓人覺得難以靠近。它是很多老北京人的老朋友，承載了幾代人特殊的體育記憶。

老一輩的對工體的情愫大概從它建成時就開始了，那些記憶大多源于稀缺的體育賽事元素。北京“十大建筑”，建國10周年獻禮工程，也見證了許多的第一次。第一屆全運會，第一次承接世界單項賽事、第一次承接世界級綜合運動會……那些時日里還稀缺的賽事落地工體，成了一座城市乃至一個國度體育的起點。

父輩對工體的記憶慢慢開始變得垂直了。

“今兒工體有球兒。”一句老北京式的預告代表了市民球迷、北京國安隊和這座場館千絲萬縷的聯系。

那個時候，走出家門路過兩條街區就能到工體。我記事兒起，父親很少再有時間去現場看球，但一有直播一定會坐在電視前。一球打門，往往是先聽到父親的一聲高呼“好球”，然后轉過頭看到父親從小板凳上跳起來，兩眼放光。頓一頓，有時能接著聽到兩條街外、從工體傳來的無數國安球迷潮水般的歡騰。電視畫面里，茫茫多的人同時從紅色或黃色的塑料座椅中跳起，高舉拳頭，張大嘴巴，和父親一模一樣。

鏡頭里的畫面通過隔壁街區的聲音照進現實，父親和那茫茫多的人的快樂，都由這座體育場承載。那來自工體的狂熱成為了我對體育賽場的第一記憶。

我并不怎么愛看足球，但也去工體看過國安。

那場比賽恰逢賽季的最后一場比賽，是球員徐亮轉會前在北京的最后獻禮。因為曾在地鐵里見過身著綠色的國安球迷，我特意提前一周把一件綠色的夾克外套從家帶到學校。

我以為綠色是自己偽裝成一位國安球迷的關鍵，但來到工體，總有更強烈的力量直接把我吸引到國安陣營里。每一個特殊的比賽階段，比如防守時或者換人時，全場固定響起的整齊劃一的應援節奏和應援口號會讓我無師自通——當然你也可以叫它“京罵”。一方面驚訝于這種默契和秩序，另一方面又享受著這種表達的坦蕩和酣暢。這是北京人融在骨子里的松垮和調侃。

在工體，我不需要偽裝，周圍一切都是我所熟悉的，這就是我的家。

為了送別徐亮，有一片球迷在賽前分發了提前引好的徐亮的號碼。告別的時候，拿到應援物的球迷全部高高舉起巨大的綠色的“6”，幾個剛剛喊（ma）得歡的大颯蜜突然泣不成聲。

最震撼的時刻莫過于全場起立同唱那首《國安永遠爭第一》。我還記得周圍的球迷都雙手高舉著一條綠色的圍巾，表情虔誠。我沒有圍巾，身邊的兄弟就把他的圍巾的一端遞給我。旋律通俗，歌詞質樸，北京人唱起來還帶著北京話里特有的松垮的味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唱。和身邊的球迷高舉著綠色的圍巾，置身一片綠色的海洋里，我也成為了“虔誠的歌頌者”，幾乎唱到熱淚盈眶。

這是獨屬于國安，獨屬于北京的儀式感。

搬家后，我曾在工體附近工作。星期三是一個特別的時間，經常能在公司附近的地鐵、商圈及各條馬路上看到熟悉的綠色。那是正在向工體聚集的國安球迷。每到這時，工體附近能看到真正的“地攤兒經濟”。各式各樣綠色的應援物平鋪在地上一塊白布上，但往往無人問津，因為工體真正的常客早就擁有了這些。如果你微微駐足，就會發現有人慢慢地靠近你，神秘兮兮地在耳邊問一句，“要票嗎？”

像是幾十年前的北京。工體周圍的生活，一直彌散著我所熟悉的老北京式的味道。

隨著整個城市的規劃發展，工體早已不再是北京唯一的綜合體育場。在更多的體育場館建立起來之后，北京的體育文化記憶變得豐富而分散。

一些賽事和演唱會會在首體進行，規模大一點的或者級別高一點的就在國家體育場鳥巢。籃球迷大多聚集在五棵松籃球館、首鋼籃球中心或者奧體，電競粉絲會跑到已經作古的北京RNG電競中心或者京東的24H·齒輪場。

作為很多體育項目的粉絲，我曾到五棵松體育館去看過早期的金隅隊的球，也到RNG電競中心看過英雄聯盟的賽事。

但再沒有哪一次，我像去工體看國安一樣，翻箱倒柜去找一件綠色的夾克外套，或在唱隊歌的時候高舉一條圍巾，置身一片綠色的海洋里，像在進行一項古老而神圣的儀式。

也沒有哪一次，我找到像在工體那樣的，熟悉的老北京的味道。

或許未來有其他的北京主場為北京人帶來更加熟悉而難忘的體驗，但起碼在當下，我還是最期待和工體的再見面，期待著它變成專業足球場之后，延續更多關于國安、關于北京的儀式感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