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頓漫長而無趣、連人都沒湊齊的寢室畢業(yè)散伙飯。時間是2018年夏天,地點是北京的某家比格披薩。用餐者有三:我、二木和Z。有一個室友缺席了,因為她已經(jīng)入職,抽不出時間,她是我們寢室唯一一個畢業(yè)后正常工作的。Z申請了延畢,我和二木各回各家。
明明是傲嬌地拒掉了幾個offer,選擇了最酷炫的自由職業(yè),皆大歡喜滿懷希望地要把生活過成夢想中的樣子;但在親戚朋友們眼中,那根本就是找不到工作灰溜溜被打回原籍,恬不知恥地做無業(yè)游民在家里混吃混喝。
無所謂別人怎么看。我和二木為彼此打氣。我們能養(yǎng)活自己,并過上更有趣的人生。
正如那首暴露年齡的老歌所唱——“愛真的需要勇氣”——愛別人是如此,愛自己也一樣。我心疼一個月入手五千卻要交三千多的房租、擠在三室一廳每天排隊上廁所、加班沒商量、上班時做討厭的事下班后身心俱疲沒有精力做喜歡的事的自己。再加上找工作期間遇到的種種煩心事,最后我勇敢地選擇了愛自己,回到小城市。
二木的邏輯更簡單粗暴:“我刷租房網(wǎng)頁的時候看到了超美的loft!我做夢都想住那種有樓梯的小房子。可是要么租金太貴,要么位置太偏。”
“So?”我以為她有什么妙計。
“我拒了那個工作,離開北京。”
二木離開北京當然不僅僅因為想住loft。實習和試崗經(jīng)歷把她心目中高大上的東西解構殆盡,她想不通自己給別人賣命茍延殘喘到底為了什么。
“在你心里如果有什么是神一般的存在,記住,千萬別靠近它,留點美好的念想就夠了。靠近就會了解,了解就會祛魅,祛魅的結果只能是感到幻滅和虛無。”她說。
相比于煢煢孑立無牽無掛的我,二木離開北京需要更多勇氣。她剛剛領證,老公在清華讀博士,至少要在北京再待兩年。但他們還是坦然接受了新婚異地這件事,就像在飯店喝粥時看到肉蟲,若無其事地把它挑出來然后繼續(xù)喝下去。
生活中的無奈太多了,處處忍耐,處處妥協(xié)。如果不修煉得如此淡定佛系,我們怎么面帶微笑活蹦亂跳地活下去?
想到回家之后輕松自由的生活,我迫不及待想要離開這座生活了六七年之久的城市,帶著半箱沒用完的3M口罩,帶著一次次違背“再買就剁手”誓言扛回宿舍的書,帶著大學期間攢下的140張火車票——我是個重度戀家患者,大學期間平均一個月回一趟家。
但是要分別了,“文藝青年”還是應該表現(xiàn)出一絲傷感。于是在這頓散伙飯上,我喝了口酸奶,斟酌了一下措辭:“以后不在同一個城市就不能約你了,預感到會很寂寞。”
二木正專心致志地品味她的醬油炒飯,對我的暗示不予理睬。我只好又重復了一遍。
“你可以約那邊的朋友呀。”她眼皮都不抬。
“感覺完全不同啊!”我簡直有點著急,“只有跟你一起吃飯時,我吃貨的本性才能被激發(fā)。”
“只要有好吃的就行了……”她不以為意。
連室友Z都看不下去了:“二木你沒聽出來嗎,高源的意思是舍不得離開你!”
“哦。”二木寵辱不驚,繼續(xù)吃她的炒飯。
“哼。”
想起我和二木剛開始熟悉的時候,一個深秋的夜晚,我倆穿著單層睡衣站在研究生宿舍的陽臺,傻子一樣凍得瑟瑟發(fā)抖卻誰都沒想起去換件厚的。因為聊得太投入了,推心置腹近乎透明。
“看,月亮圓了,”我說,“我經(jīng)常在晴朗的夜晚看月亮,看上面淺灰的陰影,受過傷的痕跡,好像一只恐龍。”
“為什么我覺得像是……”她有些遲疑,扭頭看著我,欲言又止。
“像什么?”
“說了你別不高興。”
“你說。”
“好像暴漫表情包……”
定睛一看,誒,還真像!就是姚明的那個囧笑臉!越看越像!
我倆站在夜空下大笑不止,喘不過氣。很久沒這樣暢快地大笑了,像咳嗽一樣痛快,把體內(nèi)的陰霾全部咳出去。笑是笑了,但是代價有點大——從此月亮在我心中再與浪漫無緣。每次看到月亮上的斑紋,我都會自動腦補成暴漫表情包,怎么繞都繞不過去。所以我可能有點恨二木,她用半句話就毀了我深愛多年的月亮。
就在那年冬天,她去單向街書店聽一個詩歌講座,被一個清華小哥哥搭訕。他得知二木是北大的,火急火燎地加了微信好友。當晚,他就在微信上問她有沒有男朋友。
“看樣子這家伙不安好心。”二木正要把他刪掉,被我及時攔住:“再接觸一下吧,不要那么多偏見。再說,他不是清華的嗎,”我給出致命一擊,“聽說隔壁的食堂很棒,你不早就想領略一下嗎?”
她果斷不刪了。可能打算吃完再刪,不過那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很快就被他追到手了。
“我飽了。”Z筋疲力盡地放下叉子,進食結束。
“我也飽了,”我歡快地揮舞著刀叉,“但并不代表我不吃了。事實上,我的這頓才剛剛開始。”
Z嚇得倒吸一大口冷氣,二木則面不改色,繼續(xù)啜著她的奶油蘑菇湯:“習慣就好。”
我當然罪孽深重——不是饕餮罪,而是狂吃不胖罪。不要問我是怎么做到的,二木已經(jīng)問過我?guī)浊Т瘟耍倚尿菊\地給了幾千個答案,卻沒一個奏效,什么“遇到糟心事氣得兩天吃不下飯”,“吃完高熱量食物出去走三萬步”之類,她都做不到。
二木來比格,是為了吃醬油炒飯和奶油蘑菇湯——空前絕后匪夷所思的搭配;我來比格,是為了發(fā)泄和自虐——當然去其他自助餐廳也可以吃到呼吸困難,但以我的消費水平來看,比格顯然是最親愛的那一個;Z來比格,是因為我和二木選擇了比格,她本身吃什么都無所謂。反正都不是為了披薩來的。不知比格知道后會不會有點沮喪。
暴飲暴食這個特長在我體內(nèi)潛伏了二十二年都沒被發(fā)現(xiàn),遇到二木之后,它們卻像野草遇到了春天,瘋長一片。也可能是因為長大后遇到的煩惱越來越多,記性卻越來越好,不是哭一哭就能忘掉的。相比于操場上狂奔、沿四環(huán)暴走,在霧霾深重的北京,偶爾暴飲暴食這個發(fā)泄方式,反而還顯得更加合理。
流感可以傳染,哈欠可以傳染,喪可以傳染,吃也可以傳染。讀碩士之前我對吃沒什么執(zhí)念,心中有萬千疑問但唯獨不會問“今天吃什么好呢”;到北大之后,無與倫比的食堂,以及二木這位室友,以天翻地覆地動山搖扭轉乾坤的陣勢把我往吃貨的道路上碾壓。
深夜跑好幾家店去買彩虹蛋糕,僅僅因為心情不好想吃甜食;在食堂挨到天黑,就想嘗嘗夜宵新推的小龍蝦;忍受兩個多小時的公交,只為去宜家吃瑞典肉丸;旅行前買了一箱零食準備路上吃,結果還沒出發(fā)就全部吃完了……這些對美食的忠誠,都是二木給我做的示范。耳濡目染,不知不覺我也成了吃貨,就因為喜歡宜家的扁桃仁蛋糕,我差點申請去宜家當整理手推車的服務員。
二木常給我灌輸“美食可以治愈一切”的觀念,偏偏我們活在一個每時每刻都需要被治愈的時期——隨手翻翻新聞,要么氣得摔手機,要么嚇得不敢出門,要么絕望得不知以后日子怎么過。是我們杞人憂天吧,也可能是少女的玻璃心作祟。在頹喪中掙扎求生的結果,就是我們之間三句不離吃,微信聊天記錄里百分之八十都是美食的圖片、鏈接和評論。打起精神來!至少還有美食可以期待!可以說是很拼命了。
有時候,好像只有吃東西能讓人感到踏實。食物簡單純粹,不需要溝通和理解,也不必探索過去和未來,此時此刻很完美很滿足,就像小時候的愛。無論熱的冰的還是常溫的,握在手里吃在嘴里囤在胃里,唯有食物可以依靠,不會毫無征兆地棄我們而逃。
我和二木就這樣在吃貨的泥淖里越陷越深并且主動下潛。
“有時非常不喜歡這個世界。”二木對我說。不知是不是巧合,同樣的話,我也曾對別人說過。面對混亂荒謬的世界、疲于奔命的生活、反復無常的命運,在兩個——應該不止我們兩個——原本懷揣夢想、剛剛踏出校門的畢業(yè)生眼中,巨大的無助、無奈和絕望感就是天空,看不到邊,看到邊也走不過去,走過去也沖不出去。排解這種不良情緒的方法有很多,而吃美食恰恰是的其中最容易實現(xiàn)的一種。
畢業(yè)前的幾個月是我那年最黑暗的日子,一連串打擊讓我三觀盡毀。更致命的打擊在于,人們聽完我的吐槽之后一臉不屑:“這不很正常嗎?社會就是這樣的。我還見過比你更慘的……”習以為常太可怕了。因為常見,那些事竟成了“正常”的。我的憤慨,在他們眼中是幼稚、可笑、多余,是無事生非,是玻璃心,是矯情。
每次得知我氣得吃不下飯,二木訂外賣時都會多加一份小食。回到宿舍,看見桌子上她特意為我留的奶黃包或水果糖,我都會鄭重其事地坐下,逼迫自己吃下去,哪怕一口。甜食是藥,可以愈療,我念咒語似的對自己一遍遍說。
這頓有人缺席的寢室散伙飯吃了將近兩個小時,吃得她倆意興闌珊,吃得我咀嚼肌都酸了。由此可見我心情還不算差,因為抑郁的時候是不可能咽下東西的。那么我暴飲暴食是為了什么呢,我究竟還在發(fā)泄什么呢。
對我而言,吃東西作為一種發(fā)泄方式,與其他人的發(fā)泄方式大同小異,都是有節(jié)奏的機械重復的動作而已:進食時候咀嚼和吞咽,抽煙時候一呼和一吸,跑步時候一起和一落……吃東西不是因為餓,而是因為無聊和無奈。宣泄出去的是情緒,吞咽下去的是記憶。失落、委屈、迷惘、不甘,統(tǒng)統(tǒng)嚼碎;說不出的,說了也沒有用的,就囫圇咽下去好了。
出餐廳時竟有一陣短暫的暈眩——走得晃晃悠悠,看起來像喝醉了酒。事實上我滴酒不沾。或許食物和氣氛都能讓人醉,更何況……我吃了那么多。
三天后是畢業(yè)典禮,同學們化了妝穿了學士服,鳥一樣滿校園飛著拍照,寢室合影、師門合影、班級合影、社團合影,沒完沒了。作為連口紅都不會涂的社交恐懼癥患者,我那天沒有跟任何人合影,除了二木。
典禮結束后我們?nèi)デ迦A吃了頓食堂。以后不知還能不能吃到了,當紫荊園四樓點心窗口的小哥告訴我南瓜酥已經(jīng)售罄的時候,我悵然地想。畢業(yè)前計劃的好多事都來不及做也沒心情做了:畢業(yè)旅行去趟俄羅斯、去十渡玩一次蹦極,在月黑風高的晚上偷偷潛入未名湖游泳……唯一實現(xiàn)的,就是蹭了頓隔壁的食堂,用的是二木的丈夫的飯卡。
畢業(yè)回家后,我和二木天各一方,但每次碰到好吃的還是會拍下來發(fā)給對方,所謂“云吃”。我們甚至已經(jīng)修煉出了盯著圖片就能聞到味道的特異功能。
百無聊賴時我喜歡搗鼓美食,一會兒烤個歐式面包,一會兒燉個春川雞,一會兒煎個鐵板豆腐。但也有例外:靈感來的時候,沉迷于創(chuàng)作顧不上吃飯,拖延太久餓得心慌,才不耐煩地奔去廚房隨便找點什么打發(fā)肚子。
我漸漸懶得考慮吃什么,也無所謂吃什么了。有家人監(jiān)督,我不再暴飲暴食;沒有二木幫忙“激發(fā)潛力”,我也不再去自助餐廳“自虐”了。生活變得自由而快樂之后,美食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再重要了。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個偽吃貨。
其實從一開始,美食就不能治愈我。治愈我的,是和二木一起吃美食這件事。
最好的狀態(tài)是,不再會受傷,不需要被治愈。
——但我還是想和二木一起吃比格,權且作為一種爛俗的懷念吧。
【洛陽青年作家小輯】
偽吃貨
高? 源
洛陽《牡丹》雜志和《鹿鳴》一樣,都創(chuàng)刊于上世紀50年代,在繁榮地方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道路上,辛勤耕耘了幾十載。本期,《鹿鳴》與《牡丹》合作,將兩地青年作家的作品集輯,在兩本刊物上進行推介。為兩地文學作者增加了相互學習,相互溝通的機會,同時也促進了兩本刊物的交流與聯(lián)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