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洪橋,周 亮,劉麗芳,吳雨薇,譚新華
(1. 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一附屬醫院乳腺科,長沙 410007; 2. 湖南中醫藥大學研究生院,長沙 410208)
乳腺癌是女性最常見的惡性腫瘤,骨轉移是乳腺癌最常見的轉移部位,發生率約為65%~75%,骨痛、病理性骨折等并發癥嚴重影響患者的生活質量[1]。骨轉移屬于中醫學“骨瘤”“骨疽”等范疇。中醫臨床強調辨證與辨病相結合,常采用清熱解毒、活血祛瘀、化痰散結等法治療骨轉移,在一定程度上雖可取得臨床療效,但往往難以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譚新華教授從事中醫臨床50余年,擅長外科疑難雜病的診治。基于《黃帝內經》“陽化氣,陰成形”思想,認為乳腺癌骨轉移是“陽化氣”與“陰成形”功能失調的結果,“陰極陽衰”是乳腺癌骨轉移的主要病機。以溫陽抑陰為治療大法,溫陽化氣能夠促使“陽化氣”功能得到正常發揮,減少“陰成形”功能失調所產生的病理產物,對本病有較好的治療效果。
生理上,《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云:“故積陽為天,積陰為地。陰靜陽躁,陽生陰長,陽殺陰藏。陽化氣,陰成形”。對于“陽化氣,陰成形”,張介賓這樣注釋到:“陽動而散,故化氣,陰靜而凝,故成形”。“陽”之所以化“氣”是因為“陽”主“動”,陽動而散所以化氣;“陰”之所以成“形”,是因為“陰”主“靜”,陰靜得凝所以成形。生命就是生物體的氣化運動,而氣化運動的本質就是化氣與成形。人體之氣為無形,屬陽;精血津液為有形,屬陰。陽氣和陰精之間可以相互轉化。簡而言之,陽有化氣的功能,可以把機體的物質化為無形之氣,因此陽以功能為主。而陰具有成形的功能,可以把外界的物質合成自身物質,因此陰以形體為主。由精血津液轉化為氣,需靠陽的化氣作用;由氣轉化為精血津液,離不開陰的成形作用。因此,人體生理過程中的新陳代謝,都可以概括為“陽化氣,陰成形”。
病理上,王冰注《素問·四氣調神大論篇》[2]:“無陽陰無以化”。隨著“陽化氣”生理功能的減退,“陰成形”的病理物質便會出現。如陽氣虧虛,“陽化氣”功能不足,不僅可直接形成水濕等無形之陰邪,還可因陽虛推動之力不足,氣化不利,無以維持血、津液等基礎物質的正常輸布與代謝,使基礎物質積聚于局部而形成痰瘀等有形之邪[3]。隨著這種無形的水濕之邪與有形的痰瘀之邪在體內不斷積聚,痰瘀毒等陰性產物阻塞于乳絡則發為乳巖。如《諸病源候論》中說:“虛勞之人,陰陽傷損,血氣凝澀,不能宣通經絡,故積聚于內也。瘕病者,皆由久寒積冷,飲食不消所致也。[4]”宋·竇漢卿在《瘡瘍經驗全書》中則直接提出:“此毒乃陰極陽衰,血無陽安能散,致血滲入心經而生此疾。[5]”認為“陰極陽衰”是乳腺癌病機之所在。譚新華認為“陰極陽衰”也是乳腺癌骨轉移的主要病機。乳腺癌經手術治療癌腫已去,但在祛邪的同時也進一步耗傷人體陽氣,復加化療、放療、內分泌、靶向等“苦寒”“攻伐”之藥,使陽氣更加虛損,陽的化氣功能更加低下;腎者五臟陰陽之根本,主骨,腎陽虧虛骨骼失于溫煦,氣血運行不暢,瘀阻筋骨,復因余毒旁竄,痰毒互結,侵蝕骨骱,而聚結成瘤。明·薛己在《外科樞要》中說:“若傷腎氣,不能榮骨而為腫者,其自骨腫起,按之堅硬,名曰骨瘤。[6]”譚新華指出乳腺癌骨轉移是由于陽氣虧虛、氣化功能低下、痰瘀毒等陰性產物聚結凝聚于骨,“虛”“痰”“瘀”“毒”夾雜合而為病。
“病在陽者,扶陽抑陰,病在陰者,用陽化陰”,譚新華主張以溫陽抑陰為法治療本病。溫陽抑陰,促陽化氣,使“陽化氣”功能得到正常發揮,“陰成形”功能失調所產生的痰凝、瘀阻、癌毒等病理產物得以正常氣化,逐漸溫化而消散,以達到標本同治的目的,故常選用陽和湯加減。該方出自王維德《外科證治全生集》,主治貼骨疽、脫疽等陰疽類疾病,具有溫陽補血、散寒通滯之功。王維德在書中對于陰疽治法描述甚詳:“治之之法,非麻黃不能開其腠理,非肉桂、炮姜不能解其寒凝。此三味雖酷暑,不能缺一也。腠理一開,寒凝一解,氣血乃行,毒亦隨之消矣。[7]”譚新華認為溫陽法可貫穿整個治療的始終,達到正旺一分、邪退一分、病卻一分的目的。若陽氣虧虛甚者,常加用補骨脂、仙靈脾、仙茅、熟附片或右歸丸以加強溫陽之效。
乳腺癌術后骨轉移是以陽氣虧虛為本,痰瘀毒凝聚于骨為標,“虛”“痰”“瘀”“毒”相互夾雜為其病機。譚新華認為臨證時需要知常達變,根據虛實標本的輕重緩急權衡扶正與祛邪的輕重主次。如骨轉移疼痛較甚者,以祛邪為主,在不損傷正氣的情況下,加強化痰散結、活血祛瘀、化解癌毒等藥物的力量。同時,也要考慮“至虛之處,便是容邪之所”,需輔以扶正,摻入溫陽藥物以減少“陰成形”失調所生成的病理產物。如骨轉移無明顯癥狀者,基于“邪之所湊,其氣必虛”理論,以扶正為主,應加強益氣藥物的比例,以激發人體正氣,冀正勝則邪退。同時也不應偏廢邪盛的一面,輔以祛邪,力求除邪務盡,邪去正自安,否則有賊寇殘留、死灰復燃之虞。常選用太子參、黃芪等,對生黃芪的用量尤為講究,如正虛不耐可能出現腹脹等不良反應,常去除或從15 g開始,同時配伍理氣和胃藥,服藥1周后多已能耐,視情況可用量至60 g;化痰散結之藥,尤喜用白芥子,此藥能逐痰散結通絡給寒以出路。《得配本草》謂其:“辛熱,入手太陰與足陽明,溫中散寒,豁痰利竅,止心腹痛,散癰腫瘀血。[8]”活血祛瘀之品常加用乳香、沒藥等,日久用藥不使正氣愈加耗損。《醫學衷中參西錄》曾言:“乳香、沒藥,二藥合用,為宣通臟腑,流通經絡之要藥。雖為開通之藥……不至于耗傷氣血,誠為良藥也。[9]”化解癌毒之藥常加入露蜂房、蛇六谷、龍葵等。
《靈樞·本藏》說:“經脈者,所以行氣血而營陰陽,濡筋骨而利關節也”。氣血循經絡運行周身,內至五臟六腑,外達形體官竅,遍布全身各處,無處不到。譚新華認為骨組織中也存在絡脈即骨絡,氣血通過骨絡的傳送以供養骨組織,也為腫瘤的轉移提供了重要途徑。故《靈樞·百病始生》說到:“是故虛邪之中人也,始于皮膚……留而不去,則傳舍于絡脈……留而不去,傳舍于經”。譚新華認為痰瘀毒邪留駐于筋骨之中,導致骨絡瘀滯不通,如油入面,膠瑟難解難清。對于邪氣久羈于骨絡的治療,非草木之品能宣達,必借蟲蟻之品搜風剔絡,走竄通達。如《臨證指南醫案》:“藉蟲蟻血中搜逐,以攻通邪結。[10]”《溫病條辨》:“且以食血之蟲,飛者走絡中氣分,走者走絡中血分,可謂無微不入,無堅不破。[11]”臨證常選用地龍、蜈蚣、全蝎、僵蠶等,蟲蟻之類既能破瘀通經,搜剔定痛,對骨轉移疼痛也有較好的止痛效果。
兵無向導則不達賊境,藥無引使則不通病所。《本草求真》中云:“引經之藥,劑中用為向導,則能接引眾藥,直入本經,用力寡而獲效捷也。[12]”引經藥即指某些藥物能引導其他藥物的藥力到達病變部位,起“向導”的作用[13]。譚新華認為病有病所,藥有藥位,引經之藥需分清,同時強調引經藥用量一般不超過10 g,相對于全方其他類藥用量較少,以免影響其他藥物作用的發揮。如柴胡6~10 g時引藥入肝經,有疏肝解郁、升舉陽氣的作用,劑量在15 g以上時則解表退熱。對于上肢部位加用桑枝、桂枝等,下肢部位加用牛膝、獨活等,頸部加用葛根、羌活等,胸脅部加用柴胡、香附等,腰部加用杜仲、續斷等。
李某,女,56歲,2016年3月6日初診:左乳癌術后2年余,腰疼5個月。患者于2014年1月10日因“發現左乳腫物”就診長沙一家醫院,全麻下行左乳腫塊切除+乳癌改良根治術,病理報告示左乳浸潤性導管癌III級,腋窩淋巴結4/12,ER(-),PR(-),Her-2(-),Ki67(40%+),給予術后輔助化療6周期及放療。5月前出現腰部疼痛難以忍受,于外院行胸部、全腹部CT左乳呈術后改變,左肺散有慢性炎癥。考慮左肺放射性肺炎,全腹未見明顯異常,腰椎L4-5骨質溶骨性破壞考慮轉移,建議患者予以化療及唑來膦酸抗骨轉移治療。由于家庭經濟原因,要求行中醫保守治療。現癥見腰部刺痛難以忍受,晝輕夜重,無下肢放射痛,無咳嗽咳痰,無胸痛脅痛,伴有面色白光白,神疲乏力,納呆,夜寐欠安,二便可,舌質暗,舌下脈絡曲張,苔薄白,脈沉細,按之無力。西醫診斷左乳癌術后腰椎轉移,中醫診斷骨瘤,辨證屬陽虛氣化不利,痰瘀毒互結于骨,治以溫陽化氣、化痰軟堅、活血通絡、解毒散結。方以生脈散合陽和湯加減。處方:黃芪15 g,黨參20 g,麥冬10 g,五味子5 g,熟地黃15 g,肉桂(沖服)6 g,鹿角霜10 g,白芥子10 g,炮姜10 g,乳香(包)10 g,沒藥(包)10 g,仙茅10 g,仙靈脾10 g,仙鶴草30 g,杜仲10 g,全蝎5 g,蜈蚣1條,透骨草30 g,炙甘草6 g,14劑水煎服。囑患者腰部避免劇烈運動及負重,以免出現病理性骨折。
2016年3月22日二診:治療14 d后腰部刺痛較前稍減輕,乏力較前好轉,納尚可,夜寐欠佳,舌脈如前。處方:黃芪30 g,黨參20 g,麥冬10 g,五味子5 g,熟地黃15 g,肉桂(沖服)6 g,鹿角霜10 g,白芥子10 g,炮姜10 g,乳香10 g,沒藥10 g,仙茅10 g,仙靈脾10 g,仙鶴草30 g,杜仲10 g,全蝎5 g,蜈蚣1條,透骨草30 g,炙甘草6 g,續服30劑,靜觀其變。
2016年4月26日三診:腰部疼痛較前明顯減輕,乏力較前明顯好轉,夜寐馨。舌質暗,舌下脈絡曲張,苔薄白,脈沉細,按之較前有力。原方去全蝎、蜈蚣,加續斷10 g,續服30劑。
2016年6月5日四診:腰部無明顯疼痛,偶有刺痛,無明顯乏力,納尚可,夜寐佳。舌質暗,舌下脈絡曲張,苔薄白,脈細,按之有力。復查腰椎CT示腰椎L4-5轉移灶較前縮小,局部可見鈣化,考慮成骨性改變。囑患者半年后復查。
按:乳腺癌骨轉移中醫雖無專指的病名,其證候特點與“骨瘤”或“骨疽”相似。譚新華認為“癌是陰成形”“在臟在骨者多陰毒”。本病既有面色白光白、神疲乏力、脈沉細、按之無力等虛證之象,又有腰部刺痛、晝輕夜重、舌質暗、舌下脈絡曲張等實證之候,當屬本虛標實。本病的發生正是由于人體陽氣虧虛、痰瘀毒邪深入于經筋骨絡之中,致骨絡凝滯不通。生脈散功在補肺中元氣不足,肺氣旺則四臟皆旺。陽和湯為治療鶴膝風、貼骨疽及一切陰疽之主方,溫陽與補血并用,祛痰與通絡相配,可使陽虛得補,營血得充,寒凝痰滯得除。兩方合用,標本兼顧,既能直達病所又能有效緩解骨疼痛。加乳香、沒藥以增強活血化瘀之力;加仙茅、仙靈脾、仙鶴草,國醫圣手干祖望稱其為“中藥小激素”,用于扶正補虛,益氣提神[14]。三診譚新華認為治久病必須有守有方,不可“朝令夕改”,此證之獲效貴在持守。然《素問》有云:“小毒治病,十去其八……無使過之,以傷其正也”。故待其病證減后,即去方中具有小毒的全蝎、蜈蚣,此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