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里盛放的花

星一

在時光鏡片的對面，梁小雅遇見了她的少年。

她現在可以很輕松地和人聊記憶里關于《詩經》的往事。曾經少女的愁緒，現在說來，風輕云淡。

一

梁小雅的書桌上總不忘擺一本《詩經》，雖不常翻，封面卻一塵不染，讓她覺得往日時光好像不曾流逝。

不過，她可不是什么文藝青年。

在理科生中摸爬滾打，慢慢地，她就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女漢子”。黑框眼鏡，校服牛仔，不會打扮。剛剛親自主刀的劉海兒，像被狗啃過一樣，很糟糕。

高二開學，學校新課改，開設了選修課。作為一名理科女，梁小雅選修了中華古詩詞鑒賞這門課，為此她還做足了功課，挑挑揀揀地背了些詩詞。

選修課設在周五下午，她滿心歡喜地來到指定的教室。剛進門，座位還沒坐熱，她旁邊就坐下一個男生。梁小雅的視線慌張地掃過他的臉——側臉白凈，長長密密的睫毛，像是給心靈的窗戶安上了落地式窗簾，穿著也自在清爽，大有“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的韻味。

上課的老師氣度不凡，上來就講王國維《人間詞話》的“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說到第二種境界時，點名叫人來背第二種境界里的那首詩。“最后一排的那個男同學，你來。”男生微笑之下略不好意思地站起來。“佇倚危樓風細細……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他的嗓音很渾厚，背得流暢輕松。老師不依不饒：“那第三種境界就請你旁邊的女生來背。”說完指向梁小雅。

梁小雅只好站起來，答：“……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等梁小雅坐下，男生遞過來一張紙條：鹿鳴。你呢？

紙條上的字方方正正的，像臨摹楷字書帖寫出來的，一看就是好學生的字。

小雅接過紙條，抬頭，正好與他四目相對。

“梁小雅。”

后來，整整一個學期，他倆習慣性地坐在最后一排。

跟老師熟絡后，老師一提問，坐最后一排的這兩個理科生就愛站起來顯擺顯擺自己臨時抱佛腳所記下來的“淵博知識”。

由于他們的課堂表現很拉風，前面幾個學文科的女生跟他倆杠上了，硬要一決高下，內容是：下次上課前背會《詩經》。

戰書已下，梁小雅和鹿鳴當然不甘示弱，約定周末一起背《詩經》。

二

原來，梁小雅第一次見鹿鳴，才不是在選修課呢。高一時她就注意到鹿鳴了。

梁小雅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個廣場，經常有人在旁邊的籃球場打球。那天下午放學后，有兩幫男生在那兒打球。梁小雅路過時多看了兩眼，正好看到站在場邊、穿著和自己一樣的校服、雙手插在褲兜里饒有興味地看人家打球的白凈少年。籃球擲出了界，鹿鳴連忙退后一些，伸出雙手把球接住，在腳邊拍了幾下才依依不舍地擲回去。

離開球場之后，因為同路，梁小雅一直跟在少年后面，看著這位“中二少年”在人行道旁的樹下拾起一根樹枝當成劍在手中揮舞，又擺出擊劍手的姿勢，梁小雅在后面忍不住偷笑。

路過行乞者時，白凈少年左掏掏右掏掏把口袋里的零錢放到乞丐的小圓罐里，繼續往前走。

分開后，梁小雅發覺一路的樹似乎變得格外青蔥，連夕陽都比平時好看一些，步伐也輕盈起來，書包一顛一顛的，好像也懂她的快樂。

“哇，一樣的校服，他是我們學校的。”

“他有多高？平時喜歡干什么？應該喜歡打籃球吧？”

梁小雅就這樣犯著嘀咕，一路哼著小曲兒回了家。少女心早已被喜悅占得滿滿的。看來，“一見鐘情‘鐘的不是情而是臉”這話真沒錯。

到學校經過一番打探，梁小雅終于問到了少年的名字和班級。她也開始坐在教室靠窗的位子上，望著籃球場上那些揮汗如雨的背影，醞釀起她的少女心思。

作為學習委員的梁小雅經常出沒于老師辦公室，幫助班主任整理高二學年選修課學生的選課統計表。和鹿鳴選一樣的選修課，她預謀已久，只是萬萬沒想到他正巧在她旁邊坐下。

周末相約出去，一起背《詩經》。他們可不含糊，梁小雅說上一句“知我者，謂我心憂”，鹿鳴自然地接出下一句，“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他們點的果汁端了上來，梁小雅插上吸管，想一邊看書，一邊把吸管抵在下巴上撐著腦袋，結果沒掌握好角度和力度，吸管一下戳到鼻孔里，果汁咕嚕冒了個泡。聽著鹿鳴發出的清脆笑聲，梁小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傍晚時分，鹿鳴還盡顯紳士風度地把梁小雅送到了小區門口。

梁小雅想，這個男孩真好。

三

選修課上，他們加了彼此的微信。課程結束后，為了能夠經常保持聯系，梁小雅沒事就給鹿鳴發微信分享幾首小眾歌曲，等待鹿鳴回她：這么小眾的歌，你怎么找到的？還不錯。

這種無營養的聊天持續了很長時間。一天晚自習下課后，鹿鳴發過來一句：“要來體育場跑步嗎？”

梁小雅欣喜地來到體育場。十一月上旬的夜晚，風吹過裸露的脖子，有了微微的涼意，這樣的溫度令她想到，高三已經正式開始了。

鹿鳴拉著她在跑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兩個人完全累趴在草坪上。

繁星點點。鹿鳴抬著頭，睫毛輕輕眨動，目光掠過頭頂的星空，說：“只要你曾愛過星空，那些掠過你頭頂的星光就永不黯淡。”梁小雅嗤笑一聲：“你這句話要寫在高考作文里肯定是亮點，現在霧霾這么嚴重，這話絕對加分。”

“沒機會抬頭仰望星空，低頭也會有一樣的欣喜，地球是一顆你留下了足跡的星星，”他邊說邊站起來，猛地踩了草坪幾腳，“應該多留下點足跡。”

“你就應該學文，一定是個落拓不羈的詩人。”

鹿鳴轉過身，正好撞上梁小雅大無畏的眼神。那個瞬間，他竟內斂地偏過了頭。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文地理，聊著《銀魂》與《火影忍者》。到了寢室熄燈時間，兩人以微妙的距離并肩晃過一條林蔭道。在十字路口處分開，他們道別，往各自的方向走去，在燈光下投射出兩條長長的影子。

四

相識兩年彈指而過，轉眼到了畢業季。

梁小雅在散伙飯后拿起手機給鹿鳴打電話，說：“可以來足球場見一面嗎？”連她都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抓起書包跑去了足球場。

鹿鳴穿著白T恤，趿著人字拖走過來，晚風把他的劉海吹得亂糟糟的。

梁小雅趕緊解釋：“要畢業了，就想和你聊聊，也沒別的意思。”

鹿鳴點點頭，在她身邊坐下。

“想想三年高中生活還真的挺快，被推著走，一張張試卷，一次次考試……高二的選修課，倒是主動學了《詩經》。”

鹿鳴回：“是呀，‘彼采葛兮什么的倒是記牢了。”

聊了聊想報的大學和暑假計劃后，兩人正站起來要走。鹿鳴說：“我們拍個照，留作紀念吧。”梁小雅拿出手機，調成自拍模式。兩人齜牙咧嘴擠出笑容，成功拍下一張合影。照片里的梁小雅已經蓄起了長發，一改牛仔褲配校服的打扮，穿著新買的裙子。

沉默了一會兒，梁小雅掏出書包里已經翻舊了的《詩經》，說：“這個送給你。”

鹿鳴接過書，抿抿嘴，朝她揮手：“后會有期。”

梁小雅也朝他揮了揮手，結結巴巴地說：“我很久前就知道你了，我也……經常看你打籃球，畢業了，想跟你說一聲……”

“我超帥的，是不是？”

這種夾雜著玩笑的拒絕，讓梁小雅只能微笑著使勁點頭，卻找不到適當的句子來調侃回應。

暗戀一個人，原來很傻，自以為是獨角戲，其實對方都知道，就算你什么都沒說過，你的眼睛也會泄露所有秘密。

五

現在，偶爾有朋友來家里，看到梁小雅書桌上各種化學資料書里突兀的《詩經》，調侃她：“你還有顆文藝青年的心？”

她也偶爾會靜靜地聽那些曾經分享給鹿鳴的歌，翻看舊手機里保留的聊天記錄和短信。時光流淌，鹿鳴終究只是路過了她的年少。日子在看似閑散的東拉西扯中飄然而逝，他們的故事，不過是有過一起讀《詩經》、一起跑步、一起促膝長談的交集。憶起那些日子來，總覺得有暖風拂動他的領口、她的發梢。

“只要你曾愛過星空，那些掠過你頭頂的星光就永不黯淡。”

于是這些屬于他們的交集，成為年少記憶里盛放的花，璀璨如夏，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