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家后院西隅近籬笆處曾經種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樹(Italian Cypress)。這種意大利柏樹原本生長于南歐地中海畔,與其他松柏皆不相類。樹的主干筆直上伸,標高至六七十尺,但橫枝并不恣意擴張,兩人合抱,便把樹身圈住了。于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氣勢。南加州濱海一帶的氣候,溫和似地中海,這類意大利柏樹,隨處可見。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樹密植成行,遠遠望去,一片蒼郁,如同一堵高聳云天的墻垣。
我是一九七三年春遷入“隱谷”(Hidden Valley)這棟住宅來的。這個地區叫“隱谷”,因為三面環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當隱蔽,雖然位于市區,因為有山丘屏障,不易發覺。當初我按報上地址尋找這棟房子,彎彎曲曲,迷了幾次路才發現,原來山坡后面,別有洞天,谷中隱隱約約,竟是一片住家。那日黃昏驅車沿著山坡駛進“隱谷”,迎面青山綠樹,只覺得是個清幽所在,萬沒料到,谷中一住迄今,長達二十余年。
巴塞羅那道(Barcelona Drive)九百四十號在斜坡中段,是一幢很普通的平房。人跟住屋也得講緣分,這棟房子,我第一眼便看中了,主要是為著屋前屋后的幾棵大樹。屋前一棵寶塔松,龐然矗立,頗有年份,屋后一對中國榆,搖曳生姿,有點垂柳的風味,兩側的灌木叢又將鄰居完全隔離,整座房屋都有樹蔭庇護,我喜歡這種隱遮在樹叢中的房屋,而且價錢剛剛合適,當天便放下了定洋。
房子本身保養得還不錯,不需修補。問題出在園子里的花草。屋主偏愛常春藤,前后院種滿了這種藤葛,四處竄爬。常春藤的生命力強韌驚人,要拔掉煞費工夫,還有雛菊、罌粟、木槿,都不是我喜愛的花木,全部根除,工程浩大,絕非我一人所能勝任。幸虧那年暑假,我中學時代的至友王國祥從東岸到圣芭芭拉(Santa Barbara)來幫我,兩人合力把我“隱谷”這座家園重新改造,遍植我屬意的花樹,才奠下日后園子發展的基礎。
王國祥那時正在賓州州立大學做博士后研究,只有一個半月的假期,我們卻足足做了三十天的園藝工作。每天早晨九時開工,一直到傍晚五六點鐘才鳴金收兵,披荊斬棘,去蕪存菁,消除了幾卡車的廢枝雜草,終于把花園理出一個輪廓來。我與國祥都是生手,不慣耕勞,一天下來,腰酸背痛。幸虧圣芭芭拉夏天涼爽,在和風煦日下,胼手胝足,實在算不上辛苦。
圣芭芭拉附近產酒, 有一家酒廠釀制一種杏子酒(Aprivert),清香甘洌,是果子酒中的極品,冰凍后,特別爽口。鄰舍有李樹一株,枝丫一半伸到我的園中,這棵李樹真是異種,是牛血李,肉紅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實特大。那年七月,一樹累累,掛滿了小紅球,委實誘人。開始我與國祥還有點顧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樹,光天化日之下,采摘鄰居的果子,不免心虛。后來發覺原來加州法律規定,長過了界的樹木,便算是這一邊的產物。有了法律根據,我們便架上長梯,國祥爬上樹去,我在下面接應,一下工夫,我們便采滿了一桶殷紅光鮮的果實。收工后,夕陽西下,清風徐來,坐在園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勞,很快也就消除了。
圣芭芭拉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稱, 這個城的山光水色的確有令人流連低回之處,但是我覺得這個小城的一個好處是海產豐富:石頭蟹、硬背蝦、海膽、鮑魚,都屬本地特產,尤其是石頭蟹,殼堅、肉質細嫩鮮甜,還有一雙巨螯,真是圣芭芭拉的美味。那個時候美國人還不很懂得吃帶殼螃蟹,碼頭上的漁市場,生猛螃蟹,團臍一元一只,尖臍一只不過一元半。王國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這一樣東西,我們每次到碼頭漁市,總要攜回四五只巨蟹,蒸著吃。蒸蟹第一講究是火候,過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國祥蒸螃蟹全憑直覺,他注視著蟹殼漸漸轉紅叫一聲:“好!”將螃蟹從鍋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穩,正好蒸熟,然后佐以姜絲米醋,再燙一壺紹興酒,那便是我們的晚餐。那個暑假,我和王國祥起碼饕掉數打石頭蟹。
那年我剛拿到終身教職,《臺北人》出版沒有多久。國祥自加大伯克利畢業后,到賓州州大去做博士后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時他對理論物理還充滿了信心熱忱,我們憧憬的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來命運的兇險,我們當時渾然未覺。
園子整頓停當,選擇花木卻頗費思量。百花中我獨鐘情茶花,茶花高貴,白茶雅潔,紅茶秾麗,粉茶花俏生生、嬌滴滴,自是惹人憐惜。即使不開花,一樹碧亭亭,也是好看。茶花起源于中國,盛產于云貴高原,后經歐洲才傳到美國來。茶花性喜溫濕,宜酸性土,圣芭芭拉恰好屬于美國的茶花帶,因有海霧調節,這里的茶花長得分外豐蔚。
我們遂決定,園中草木以茶花為主調,于是遍搜城中苗圃,最后才選中了三十多株各色品種的幼木。美國茶花的命名,有時也頗具匠心:白茶叫“天鵝湖”,粉茶花叫“嬌嬌女”,有一種紅茶名為“艾森豪威爾將軍”——這是十足的美國茶,我后院栽有一棵,后來果然長得偉岸嵚崎,巍巍然有大將之風。
花種好了,最后的問題只剩下后院西隅的一塊空地,屋主原來在此搭了一架秋千,架子撤走后便留空白一角。因為地區不大,不能容納體積太廣的樹木,王國祥建議:“這里還是種Italian Cypress 吧。”這倒是好主意,意大利柏樹占地不多,往空中發展,前途無量。我們買了三株幼苗,沿著籬笆,種了一排,剛種下去,才三四尺高,國祥預測:“這三棵柏樹長大,一定會超過你園中其他的樹!”果真,三棵意大利柏樹日后抽發得傲視群倫,成為我花園中的地標。
十年樹木,我園中的花木,欣欣向榮,逐漸成形。那期間,王國祥已數度轉換工作,他去過加拿大,又轉得州。他的博士后研究并不順遂,理論物理是門高深學問,出路狹窄,美國學生視為畏途,念的人少,教職也相對有限,那幾年美國大學預算緊縮,一職難求,只有幾家名校的物理系才有理論物理的職位,很難擠進去,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曾經有意聘請王國祥,但他卻拒絕了。當年國祥在臺大選擇理論物理,多少也是受到李政道、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獎的鼓勵。后來他進伯克利,曾跟隨名師,當時伯克利物理系竟有六位諾貝爾獎得主的教授。名校名師,王國祥對自己的研究當然也就期許甚高。當他發覺他在理論物理方面的研究無法達成重大突破,不可能做一個頂尖的物理學家,他就斷然放棄物理,轉行到高科技去了。當然,他一生最高的理想未能實現,這一直是他的一個隱痛。后來他在洛杉磯休斯(Hughes)公司找到一份安定工作,研究人造衛星。波斯灣戰爭,美國軍隊用的人造衛星就是休斯制造的。
那幾年王國祥有假期常常來圣芭芭拉小住,他一到我家,頭一件事便要到園中去察看我們當年種植的那些花木。他隔一陣子來,看到后院那三株意大利柏樹,就不禁驚嘆:“哇,又長高了好多!”柏樹每年升高十幾尺,幾年間,便標到了頂,成為六七十尺的巍峨大樹。三棵中又以中間那棵最為茁壯,要高出兩側一大截,成了一個山字形。山谷中,濕度高,柏樹出落得蒼翠欲滴,夕照的霞光映在上面,金碧輝煌,很是醒目。三四月間,園中的茶花全部綻放,樹上綴滿了白天鵝,粉茶花更是嬌艷光鮮,我的花園終于春意盎然起來。
一九八九年,歲屬蛇年,那年夏天……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后院三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點點焦黃來。起先我以為暑天干熱,植物不耐旱,沒料到才是幾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尺的大樹,如遭天火雷殛,驟然間通體枯焦而亡。那些針葉,一觸便紛紛斷落,如此孤標傲世風華正茂的長青樹,數日之間竟至完全壞死。奇怪的是,兩側的柏樹卻好端端的依舊青蒼無恙,只是中間赫然豎起槁木一柱,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我只好叫人來把枯樹砍掉拖走。從此,我后院的西側,便出現了一道缺口。柏樹無故枯亡,使我郁郁不樂了好些時日,心中總感到不祥,似乎有什么奇禍即將降臨一般。沒有多久,王國祥便生病了。那年夏天,國祥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國二十多年,身體一向健康,連傷風感冒也屬罕有。他去看醫生檢查,驗血出來,發覺他的血紅素竟比常人少了一半,一升只有六克多。接著醫生替他抽骨髓化驗,結果出來后,國祥打電話給我:“我的舊病又復發了,醫生說,是‘再生不良性貧血。”國祥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鎮定,他一向臨危不亂,有科學家的理性與冷靜,可是我聽到那個長長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連串可怕的記憶,又涌了回來。
因為輸血可能有反應,所以大多數時間王國祥去醫院,都是由我開車接送。幸好每次輸血時間定在星期六,我可以在星期五課后開車下洛杉磯國祥住處,第二天清晨送他去。輸血早上八點鐘開始,五百毫升輸完要到下午四五點鐘了,因此早上六點多就要離開家。洛杉磯大得可怕,隨便到哪里,高速公路上開一個鐘頭車是很平常的事,尤其在早上上班時間,十號公路塞車是有名的。住在洛杉磯的人,生命大部分都耗在那八爪魚似的公路網上。由于早起,我陪著王國祥輸血時,耐不住要打個盹,但無論睡去多久,一張開眼,看見的總是架子上懸掛著的那一袋血漿,殷紅的液體,一滴一滴,順著塑膠管往下流,注入國祥臂彎的靜脈里去。那點點血漿,像時間漏斗的水滴,無窮無盡,永遠滴不完似的。但是王國祥躺在床上,卻能安安靜靜地接受那八個小時生命漿液的挹注。他兩只手臂彎上的靜脈都因針頭插入過分頻繁而經常淤青紅腫,但他從來也沒有過半句怨言。王國祥承受痛苦的耐力驚人,當他喊痛的時候,那必然已經不是一般人所能負荷的痛苦了。我很少看到像王國祥那般能隱忍的病人,他這種斯多葛(Stoic)式的精神是由于他超強的自尊心,不愿別人看到他病中的狼狽。而且他跟我都了解到這是一場艱巨無比的奮斗,需要我們兩個人所有的信心、理性,以及意志力來支撐。我們絕對不能向病魔示弱,露出膽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似乎一直在互相告誡:要挺住,松懈不得。
事實上,只要王國祥的身體狀況許可,我們也盡量設法苦中作樂,每次國祥輸完血后,精神體力馬上便恢復了許多,臉上又浮現了紅光,雖然明知道只是人為的暫時安康,我們也要趁這一刻享受一下正常生活。開車回家經過蒙特利公園時,我們便會到平日喜愛的飯館去大吃一餐,大概在醫院里磨了一天,要補償起來,胃口特別好。我們常去“北海漁邨”,因為這家廣東館港味十足,一道“避風塘炒蟹”非常道地。吃了飯便去租錄像帶回去看,我一生中從來沒看過那么多“連續劇”,幾十集的《紅樓夢》《嚴鳳英》,隨著那些東扯西拉的故事,一個晚上很容易打發過去。
王國祥直到一九八八年才在艾爾蒙特(El Monte)買了一幢小樓房,屋后有一片小小的院子,搬進去不到一年,花園還來不及打點好,他就生病了。生病前,他在超市找到一對醬色皮蛋缸,上面有姜黃色二龍搶珠的浮雕,這對大皮蛋缸十分古拙有趣,國祥買回來,用電鉆鉆了洞,準備作花缸用。有一個星期天,他的精神特別好,我便開車載了他去花圃看花。我們發覺原來加州也有桂花,登時如獲至寶,買了兩棵回去移植到那對皮蛋缸中。從此,那兩棵桂花,便成了國祥病中的良伴,一直到他病重時,也沒有忘記常到后院去澆花。
王國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雖然不肯露聲色,他獨處時內心的沉重與懼恐,我深能體會,因為當我一個人靜下來時,我自己的心情便開始下沉了。我曾私下探問過他的主治醫生,醫生告訴我,國祥所患的“再生不良性貧血”,經過二十多年,雖然一度緩解,已經達到末期。他用“End Stage”這個聽來十分刺耳的字眼,他沒有再說下去,我不想聽也不愿意他再往下說。然而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問題卻像潮水般經常在我腦海里翻來滾去:這次王國祥的病,萬一恢復不了,怎么辦?事實上國祥的病情,常有險狀,以至于一夕數驚。有一晚,我從洛杉磯友人處赴宴回來,竟發覺國祥臥在沙發上已是半昏迷狀態,我趕緊送他上醫院,那晚我在高速公路上起碼開到每小時八十英里(1英里=1.609344千米)以上,我開車的技術并不高明,不辨方向,但人能急中生智,平常四十多分鐘的路程,一半時間便趕到了。醫生測量出來,國祥的血糖高到八百單位(mg/dI),大概再晚一刻,他的腦細胞便要受損了。原來他長期服用激素,引發血糖升高。
醫院的急診室本來就是一個生死場,凱撒的急診室比普通醫院要大幾倍,里面的生死掙扎當然就更加劇烈,只看到醫生護士忙成一團,而病人圍困在那一間間用白幔圈成的小隔間里,卻好像完全被遺忘掉了似的,好不容易盼到醫生來診視,可是探一下頭,人又不見了。我陪著王國祥進出那間急診室多次,每次一等就等到天亮才有正式病房。
第二年,國祥由于服用太多激素,觸發了糖尿病,又因長期缺血,影響到心臟,發生心律不齊,逐漸行動也困難起來。一九九二年一月,王國祥五十五歲生日,我看他那天精神還不錯,便提議到“北海漁邨”,去替他慶生。我們一路上還商談著要點些什么菜,談到吃我們的興致又來了。“北海漁邨”的停車場上到飯館有一道二十多級的石階,國祥扶著欄桿爬上去,爬到一半,便喘息起來,大概心臟負荷不了,很難受的樣子。我趕忙過去扶著他,要他坐在石階上休息一會兒,他歇了口氣,站起來還想勉強往上爬。我知道,他不愿掃興,我勸阻道:“我們不要在這里吃飯了,回家去做壽面吃。”我沒有料到,王國祥的病體已經虛弱到舉步維艱了。回到家中,我們煮了兩碗陽春面,度過王國祥最后的一個生日。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圣芭芭拉,國祥送我到門口上車,我在車中反光鏡里,瞥見他孤立在大門前的身影,他的頭發本來就有少年白,兩年多來,百病相纏,竟變得滿頭蕭蕭,在暮色中,分外怵目。開上高速公路后,突然一陣無法抵擋的傷痛襲擊過來,我將車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盤上,不禁失聲大慟。我哀痛王國祥如此勇敢堅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銷骨立。而我自己亦盡了所有力量,去回護他的病體,卻眼看著他的生命一點一滴耗盡,終至一籌莫展。
夏天暑假,我搬到艾爾蒙特王國祥家去住,因為國祥隨時會發生危險。八月十三日黃昏,我從超市買東西回來,發覺國祥呼吸困難,我趕忙打九一一叫了救護車來,用氧氣筒急救,隨即將他扛上救護車揚長鳴笛往醫院駛去。在醫院住了兩天,星期五,國祥的精神似乎又好轉了。他進出醫院多次,我對這種情況已習以為常,以為大概第二天,他就可以出院了。我在醫院里陪了他一個下午,聊了些閑話,晚上八點鐘,他對我說道:“你先回去吃飯吧。”我把一份《世界日報》留給他看,說道:“明天早上我來接你。”那是我們最后一次交談。星期六一早,醫院打電話來通知,王國祥昏迷不醒,送進了加護病房。我趕到醫院,看見國祥身上已插滿了管子。他的主治醫生告訴我,不打算用電擊刺激國祥的心臟了,我點頭同意,使用電擊,病人太受罪。
國祥昏迷了兩天,八月十七日星期一,我有預感恐怕他熬不過那一天。中午我到醫院餐廳匆匆用了便餐,趕緊回到加護病房守著。顯示器上,國祥的心臟愈跳愈弱,五點鐘,值班醫生進來準備,我一直看著顯示器上國祥心臟的波動,五點二十分,他的心臟終于停止。我執著國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霎時間,天人兩分,死生契闊,在人間,我向王國祥告了永別。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個夏天,我與王國祥同時匆匆趕到建中去上暑假補習班,預備考大學。我們同級不同班,互相并不認識,那天恰巧兩人都遲到,一同搶著上樓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樣,我們開始結識,來往相交,三十八年。王國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順父母,忠于朋友。他完全不懂虛偽,直言直語,我曾笑他說謊舌頭也會打結。但他講究學問,卻據理力爭,有時不免得罪人,事業上受到阻礙。王國祥有科學天才,物理方面應該有所成就,可惜他大二生過那場大病,腦力受了影響。他在休斯研究人造衛星,很有心得,本來可以更上一層樓,可是天不假年,五十五歲,走得太早。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于兩人同心協力,總能抵御過去,可是最后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涂地。
我替王國祥料理完后事回轉圣芭芭拉,夏天已過。那年圣芭芭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水,不準澆灌花草。幾個月沒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黃。由于經常跑洛杉磯,園中缺乏照料,全體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懨懨,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廢園一座。我把國祥的骨灰護送返臺,安置在善導寺后,回到美國便著手重建家園。草木跟人一樣,受了傷須得長期調養。我花了一兩年工夫,費盡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后時間多了,我又開始到處搜集名茶,愈種愈多,而今園中,茶花成林。我把王國祥家那兩缸桂花也搬了回來,因為長大成形,皮蛋缸已不堪負荷,我便把那兩株桂花移植到園中一角,讓它們入土為安。冬去春來,我園中六七十棵茶花競相開花,嬌紅嫩白,熱鬧非凡。我與王國祥從前種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后,已經高攀屋檐,每株盛開起來,都有上百朵。春日負暄,我坐在園中靠椅上,品茗閱報,有百花相伴,暫且貪享人間瞬息繁華。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棵意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楞楞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媧煉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賞析
或許樹木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總有特殊的象征意味。在白先勇懷念摯友的這篇《樹猶如此》中,意大利柏樹成了友人王國祥的象征,寄托思念的同時,時時提醒活著的人,失去了什么。
白先勇從小深受中國古典文學影響,如今仍積極宣揚中國傳統戲曲及其傳承,正因如此,白先勇雖然在美國讀書教學多年,依舊能從他的寫作中感受到深厚的文化底蘊。他的遣詞造句、行文風格帶有舊時代的含蓄優美,渾然天成,毫無賣弄文筆的意思,卻能長短句搭配,調動中文的韻律感,因而白先勇的文章,不僅適合閱讀,同樣適合朗誦,精練精準之處足以模糊散文與詩歌的界限。
白先勇與王國祥的友誼跨越數十載,兩人在異國互相扶持許多年,白先勇精確到年份甚至日期地串起每一個片段,難以想象作者以什么程度的細節在記錄和回溯。隨著時間的推移,讀者仿佛看了一部紀錄片,一個個片段如此鮮明動人,直到我們來到無法避免的結局……這些年的苦難,白先勇并沒有刻意煽情,激起讀者心中的共鳴也并非他寫作本文的用意。他以中國文人的敏感和堅毅記錄兩人多年的友誼和與病魔的斗爭,但其間的痛苦往往一筆帶過。王國祥靜靜地躺在醫院里接受長達數小時的輸血,他的沉默卻是用力地抗爭。
痛失友人之后,原本一直順著時間線敘事的白先勇,突然之間提起許多年前的一個夏天,兩人機緣巧合相識了,誰也沒料到即將開啟長達一生的友誼。而代表王國祥的那株柏樹,在加州的滿園春色中留下一片瘆人的空白,也在時時刻刻提醒白先勇自己的所失。時空的交錯讓文章的最后一段回味起來,總有《與妻書》的意味,仿佛話猶未盡,但此刻的沉默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