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真實

主持：顏陌

嘉賓：李帆，男，28歲，物理學者楊惠婷，女，26歲，英語教師文夢佳，女，22歲，瑜伽老師陳彥蓉，女，23歲，社區工作者

顏陌：感謝大家接受我的采訪。本期的主題是“真實”。我們這期的嘉賓，職業大不相同，年齡卻比較接近，都是90后，應該很有話聊。一般我們理解的真實就是不虛假，和客觀事實相符合，表達了一件事情的真相。佛家認為，很多事情要用心去感受才是最真實的。金錢、財富都是生活的物質表象，雖被世人大力追捧，但常會給人帶來煩惱。最真實的東西在于我們的內心，內心的快樂才是最重要的。你們對真實又是怎么看的呢？

李帆：我沒有宗教信仰，只相信科學。自然的規律應該就是最真實的東西吧。一年四季的變換，萬有引力定律，摩擦力和阻力等，這些在我眼里才是最真實的。我認為真實不是摻雜著心理因素的，和快樂無關，它就是一直存在在那里的定律。

文夢佳：我也沒有宗教信仰，但是我覺得講究內心的快樂很真實啊。人活著，最大的愿望不就是讓自己開心快樂嗎？除此之外，我們別無所求。金錢珠寶帶不進墳墓，在我們身后會被多次易主，只能陪伴我們一時，裝點我們一時。可是人生的快樂就不一樣，它完全產自我們的內心，別人無法將其拿走。我們一切的努力，不都是為了在人生的過程中能夠不留遺憾滿足內心？你能說你研究物理定律不是為了滿足自己內心的欲望嗎？你得到的所有定論沒有辦法讓你得到滿足嗎？那種滿足是否帶給你快樂？

李帆：我覺得人內心的感受是虛幻的。研究出的成果確實會讓我感到短暫的快樂，但是那不能持久，因為人的思想是流動的，變換得太快了。我認為這不屬于真實。只有經過時間檢驗的東西才是真實的。

文夢佳：所以你認為那時產生的短暫快樂只是一個錯覺？只是歷史長河中激起的一朵微不足道的小浪花？不是真實的？

顏陌：哇，一開始硝煙味就這么濃啊。你們這是典型的理科生和文科生的思想對決了。我感覺你們只是出發點不同，看到了事物的不同面，其實真實的本質還是一樣的。

楊惠婷：我覺得你們所厭棄的金錢珠寶，對我來說很真實啊。我認為我的工作很辛苦，我為什么繼續堅持？就是為了賺錢。如果我不工作不賺錢，我就養不活自己，就要回家啃老，而我不愿意那樣。我接受了這么多年的教育，就是為了獨立，工作以后能有自己的錢，在自己能力范圍內想買就買，不用擔心零用錢有多少，不用愧疚這都是父母的血汗換回來的，這種感覺讓我很舒適。所以我說錢是很真實很現實的東西。沒有錢我們寸步難行。我這次出去旅行的時候，因為去了一個陌生的非英語國家，跟了團。團里有一些自費項目可以選擇去參加，或者是在原地等著參加的團友回來。結果我在飛豬上一查，那個項目的收費只要團里收費的一半。考慮到我們有兩個小時自由活動的時間，我立馬就在飛豬上定了。結果這件事被導游知道了，他不肯放我出去。當時我們在一個景點里，飛豬上定的項目那邊的人已經到景點門口來接我了。導游不讓我出去，還威脅我說如果我執意要去的話，他會要司機將車子開走，讓我在這個歐洲國家打的去追他們。要知道在歐洲打的是很貴的，我如果真的要去追他們可能花費更多。但是這個時候項目上的人已經來了，我也退不了了。如果不去，我就白白損失了大幾百元。導游暗示我，說我這樣做屬于脫團，會損害很多人的利益。他說了這句話我就懂了。在放低姿態和他道歉并且給了他20美元的損失費之后，我順利到了景點門口和那邊的人會合，成功以團內二分之一的價格參加了項目。總的來說還是省錢了的。你們看，這就是非常真實的場景。全世界都一樣。因為我沒有那么富裕，所以我想省錢。那在這個案例中，要做到省錢，還必須走通關系花一部分錢。沒有錢什么也干不成。

陳彥蓉：像這種情況不是應該投訴嗎？畢竟他威脅了你，還收了“賄賂”。

楊惠婷：他是國外的導游，投訴起來很麻煩。再說歐洲國家很流行收小費。20美元也許在他們眼里算不上賄賂。還有就是嚴格說起來的話，我確實屬于脫團行為，確認為脫團是要罰款的。只不過當初出去的時候導游忘記給我們簽脫團協議，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

陳彥蓉：我覺得錢是一個涉及生存和生活質量的很現實的東西，代表了一部分真實的現狀，但不是全部。我在社區工作，接觸的都是基層的百姓。他們最關心柴米油鹽和與自己切身利益相關的政策。電視劇來源于生活，我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能從和他們的短暫相處中窺見一點點生活的真實。為了錢打架的很多。有夫妻、兄弟因為錢反目成仇的，也有一些男士沒有經受住其他女性的誘惑出軌背叛的，也有謊稱自己身體有疾騙取低保的。每個家庭、每個人遭遇的都很不一樣。基層更加能看見生活的百態。雖然生活不易，但也有感人的光點。

有一對夫妻房子剛拆遷完，得到了四十幾萬的拆遷款。他們有一個朋友開了一家公司，據說每年利潤可觀。當時這對夫妻中的丈夫在外地務工，那個朋友就聯系了這個妻子，說服她把那四十幾萬都投到自己公司，承諾半年后就返還五萬元利潤。這個妻子考慮了一下，正好買了新房，也要添置新家具，晚一點就晚一點。在瞞著丈夫的情況下把錢都給了那個朋友。結果不出半年那家工廠倒閉了，那個朋友也因為非法集資被捕入獄。幾十萬元一下子打了水漂，她這才聯系自己的丈夫。丈夫也不打工了，趕回家安慰情緒低落的妻子。

我們上門去做工作的時候，他們情緒還算穩定。她丈夫說了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錢賠了就賠了，不能再因為這件事情把身體搞壞了。”現在我們經常可以看見他們兩人一起牽著手去菜市場買饅頭，日子雖然過得艱辛了一點，但也是溫馨的。我覺得這個丈夫在遇到這種大事的時候，心里就很拎得清。他看到的已經不是家里的財產損失了多少，而是更長遠的未發生的事情。如果他的妻子繼續沉浸在自責后悔中，那她的精神狀態和身體很可能會出現不好的狀況。他很明智地選擇了及時止損。當然，這也是出于他對妻子的愛。

還有一個例子，來自我們社區一位85歲老人。他是原藥廠職工，企業破產改制以后就下海了，在自己的拼搏努力下混得還不錯，掙得比以前在藥廠的時候還要多。后來做不動了就回到了家鄉，投資辦了一個兒童驛站，聘請一些破產改制企業退休的老員工義務接送附近的小學生上下學。這些孩子的父母都忙于工作，很少有時間管他們。在驛站里，他還請了大學生兼職輔導孩子們做作業。等到孩子們父母下班的點，驛站的職員們又會將他們送回去。這位老人做這些完全是出于公益，他希望幫助到更多需要幫助的人。他的事跡還被推送到了各大媒體。但這也不是他的初衷。出名干什么？他不需要出名。但是出名也有一個好處，也許很多人看到媒體報道會被他的事情觸動，因而也加入公益事業中去。這次社區收黨費，他又是一次交了1000元，他說自己年事已高，孩子們都很出息，不需要他供養，留著錢也沒什么用了，拿出來回饋給國家和政府，希望在黨費返還用于民生的時候，能為那些受到洪澇災害、地震災害地區的人出一份力。

我說得有點多，但我想表達的是，真實的生活需要在生活中去感受。它可能不是理論，也不是心里的感想，而是兩者的結合體。在生活目標的指引下，遵循內心感受，去做一些事情，創造真實的影響。

李帆：可能我比較悲觀，所以我喜歡用理論說話。人情世故對我來說太過復雜，很多時候別人說的是反話，可我就是聽不出來。感覺純研究理論的學者就會接近真實一點，其他人可能每天都在言不由衷吧。女孩子在這一方面尤其明顯。比如說我和女友約會，我會問她想吃什么，還是要尊重對方的意見嘛。然后我女友就說：“都可以，隨便。”聽到這里我就放心了，既然隨便的話那就由我來決定好了。我們走在街邊，看到一家火鍋店，我說：“吃火鍋吧。”結果她拉著我就要走。我問怎么了，她說太辣了，怕臉上長痘痘。然后經過一家日料店，我想著日料不辣，就說：“那我們吃日料吧。”結果她又不肯，說是女孩子不好吃太多涼性的東西，對身體不好。我的天，到底要怎樣？我耐著性子繼續問她：“那你想吃什么，我們就直接去吃好了。”結果她又說：“隨便。”繞來繞去的，也太難懂了吧。我覺得生活中這種小事，可以直接一點，想要什么直接說。喜歡不喜歡也明確一點，不要不喜歡卻說：“你這個人太好了，和你在一起感覺很舒服。”像我這樣的人是理解不了的。直接表達真實的想法對兩個人來說應該都會比較輕松吧。

文夢佳：哇，你真的很直了。女孩子說“隨便”是建立在排除她不喜歡吃的不能吃的東西的基礎上的。如果你都不知道她不喜歡吃什么、不能吃什么，那就代表對她不夠關心。她會從這些小細節衡量你，給你打分的。

楊惠婷：哈哈，照這么說來女孩子確實很難搞定。直接一點表達真實想法確實比較簡單，但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傳承下來，大家說話會委婉一點。如果在和人的交往中表現得過于直接，反倒會被認為是一種不禮貌的表現。我并不認為說話委婉是一種虛偽，我認為那是經過良好的教育熏陶出來的個人素養，是為他人著想的優秀品格。很多人因為情商低去不了更好的工作崗位，甚至被人背地里說壞話，交不到幾個朋友，嚴重影響了生活的質量。

李帆：朋友不必在多，只要少而真。我以前一個鄰居家里很有錢，爸爸開公司，媽媽是鋼琴老師，從小錦衣玉食。那時候他身邊的人成群結隊，女孩子們也喜歡圍著他，嘻嘻哈哈笑鬧一片。我和他吃過一次飯，他出手闊綽，基本上出去吃飯娛樂都是他買單。甚至他的一些朋友在某個娛樂場所消費完了還會叫他去結賬。有人問他，這樣不是很虧嗎？他說為了朋友這算什么。因此他好像人緣很好，去任何地方都有認識的人，人們以與他結交為榮。但是好景不長，沒過幾年他爸爸的公司開始走下坡路，他家的日常開支不得不緊縮一點。那之后去他家做客的人少了，漸漸地很長一段時間都看不到有客人進他們家的大門。有錢和沒錢差距如此之大，你說人心不現實嗎？以前我們以為他朋友很多，后來才知道，那哪里是朋友，只是一群打過照面的陌生人罷了。

陳彥蓉：你說到人心，我確實感覺要窺見內里的真心很難。有的夫妻結婚二十幾年了仍互相不信任，有的到了最后才發現自己的老公其實是個花心的男人，還有的甚至為了獲得更多的拆遷款臨時辦了離婚手續。這些現象和我們一般的認知有沖突。似乎婚姻只是一種捆綁關系，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當代年輕人不愿意太早結婚，或者壓根就不想步入婚姻殿堂，也是有社會原因的。我們現在這個社會一切都很快，電車、地鐵、高鐵、飛機，只恨不得一秒鐘就可以到達地球的另一端，一天就可以移居火星，沖破科技的桎梏。因為人類的生命在浩瀚的宇宙中如同蜉蝣一樣渺小，一百年對于宇宙來說只不過是一眨眼。加班似乎沒有盡頭，工資永遠少得可憐，疲憊地回家點個外賣，吃完就站起來稍微搞下衛生。為了養生特意等了半個小時才去洗澡。洗完坐著發一會兒呆，已經十一點了，上床睡覺。還有很多加班到凌晨兩三點的。試問在這種狀態下還有什么結婚的想法呢？一個人就過得很艱難了，兩個人也沒辦法改變這種現狀。那么為什么要結婚？反正我們深夜回家已經不想對話了，只奢求做一個好夢，奢求能多放一天假，好好宅在家里看一下綜藝節目，短暫地開心一下。這也是我們的真實生活，我們得接受它。

文夢佳：生活是很艱難，但是我們為何要去揭穿它？我們既然已經沒有精力去管別人怎么想，為什么不注重自己內心的世界，注重提升生活品質，讓生活變得更加快樂一點？

李帆：真實就是不欺騙，既不欺騙自己也不欺騙別人。難過的時候和人傾吐，悲傷都在你的臉上，你說沒事沒事，其實騙不了別人，也騙不了自己。那為什么要戴著面具？放聲痛哭或者高歌狂歡似乎都很少見到。

楊惠婷：你說的那種表達方式在成年人中可能只存在于藝術家和科學家身上。過于追求極致的純潔，可能會達到人生的制高點，讓后人景仰，也可能會讓人生走進一個不可挽回的境地，讓后人惋惜。

顏陌：我一直在聽你們說，你們探討了很多方面的真實。有生活的真實場景和現象，有理論研究的真實自然規律，有心靈的真實想法。同時你們也抨擊了一些真實存在的不好的現象。那你們覺得，真實有絕對的嗎？真實到底好還是不好呢？

李帆：我認為不論是做人還是做事，都要真實一點。從做人方面來說，別人在與你交往的過程中知道你從不撒謊一直都很真誠，那他就會知道你這個人信得過，做不到的你不會答應，一旦答應了就肯定會做到。雖然有的人不一定喜歡你的耿直，但是你認真的態度會告訴別人，你是一個值得深交的人。你擁有的朋友會是知心的，和你一樣有著真誠的品格，你們志同道合，會成為彼此人生中的摯友。人生中得一二摯友便足矣。從做事來說，一絲不茍的嚴謹態度能讓我們離成功更近一點，我們追求無限的真實，就是在給后人開拓新的視野，讓他們能夠站在我們的肩膀上看世界，從而追求到更多的世間真實。

楊惠婷：我覺得看到越多的人間真實可能就越痛苦。蒙娜麗莎之所以美就是因為她似笑非笑十分朦朧，你不知道她到底在笑什么，或是在看什么。如果我們知道蒙娜麗莎是望著一朵花微笑，那這個微笑很好解讀，是因為喜愛盛開的花朵，那她的微笑意義就淺顯了很多。人和人之間的交往也是，距離產生美。兩個人結婚以后，也要保持恰當的距離，尊重對方的隱私。因為每個人都是非常孤獨的個體，身體里有兩個人在打架，那他和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百分之百產生默契、毫無間隙的。如果你非要打破這種間隙，就是違背自然規律，只會讓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壓抑，心靈的距離反倒越來越遠，最終親密的關系可能走向破裂。很多失敗的婚姻都是因為夫妻中一方的控制欲太強，導致對方難以忍受。即使是生我們養我們的父母，有時候我們都不得不說謊應對。我知道他們操心花錢，就說新給他們買的按摩椅只要一千元，實際上我花了一萬元。但是我能說這個數字嗎？不能。我說了以后只會讓他們心疼錢。我想要給他們用好的東西，就必須哄騙他們說不貴，沒關系的，用壞了再買就是。你能說我虛偽嗎？我只是用了善意的謊言。所以我覺得，有時候過于真實反而不好，真真假假摻雜在一起更容易被人接受。

文夢佳：瑜伽愛好者喜歡舒緩的動作，聽自己的鼻息，感受空氣的溫度和微風的吹拂，講究獲得內心的寧靜。這種寧靜并不是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的平靜，而是在知曉一些事情后，用更加達觀的眼光去看待它，用慈悲去軟化它，從而取得身體和心靈的平衡狀態。真實并不能單純地被定義為好與不好，它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我們都需要去接受，就如同接受自己截然不同的兩面。世界本來就是對立統一的，真實也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概括的。在遇到事情的時候，睿智地做出決定，將損害降到最小，才是比較聰明的做法。那個時候，事情的真相已經沒有那么重要了。

陳彥蓉：我贊成擁抱真實，撲下身子去感受真實的生活。悲也好，喜也罷，都是我們的人生經歷，并且在短暫的生命中不會再經歷一次，非常獨特，也值得回憶。

顏陌：我感覺經過討論，大家的思路更加開闊，站位也更高了。再次感謝大家分享的故事和想法。也許這代表不了大家最真實的想法，但它依然成為一種觀念，或許是其他人也會有的真實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