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女峰下的懺悔

邵福軍

小葉是個女孩，每當看到別的孩子有媽媽陪伴，她眼中就會流露出羨慕和憂傷，就會跟爸爸哭訴：“別人都有媽媽，可我連媽媽長啥樣都不知道！”爸爸王洪每次都自責不已：“都怨爸爸，都是爸爸不好。”

小葉的媽媽在生下小葉后，不幸因難產而死。王洪深愛著妻子，根本無法接受這一現實，尤其看著愛妻的遺物和照片，他更是萬念俱灰。后來，多虧可愛的女兒，才讓他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氣。再后來，為了一心撫育女兒，他決定從思念愛妻的痛苦中走出來，就銷毀了愛妻的所有遺物，包括照片等影像資料，所以小葉從來都不知道媽媽長什么樣。

如今，小葉在王洪的悉心撫養下，已上了中學。這天，王洪突然接到學校老師電話，說小葉失蹤了。王洪驚出一身冷汗，慌忙趕到了事發地。

原來，今天班里搞活動，老師帶領同學們到孤兒院獻愛心。小葉和一個同學分在一組，兩人打掃衛生時，突然聽到一間辦公室里傳出說話聲。

“那個小葉長這么大了，和她小時候的模樣真像啊，我一看就猜出來了。”

“唉，確實是她，我看過名單了，這孩子也真不幸，咋就攤上了那么個禽獸爸爸呢。”

“誰說不是呢，那個該死的強奸犯！”

“如果小葉知道自己是強奸犯的女兒……”

后面的話小葉再也聽不進去了，仿佛遭遇晴天霹靂，她身子立刻軟了下去，旁邊的同學趕忙扶住她。片刻后，她沖進屋里吼道：“你們胡說，我爸爸不是強奸犯！”

屋里兩個女工作人員緊張地看著她，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你們不能這樣侮辱我爸爸，你們說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小葉推搡著那兩個女人，想從她們的嘴里聽到否定的答復。可是，兩個女人囁嚅著嘴唇，最后無奈地搖了搖頭。

小葉眼神慢慢變得死灰，踉蹌著向后退去，同學趕忙扶住她。

“放開我！”小葉突然大吼，眼里放出絕望的光，將同學狠狠推倒在地。

同學嚇得夠嗆，趕忙去向老師匯報。老師趕來時，小葉已不知去向，大家四處尋找，根本找不到。

聽老師講完事情經過，王洪漲紅了臉，瘋了一樣沖出門去。因為他預感，小葉一定會去那個地方。

這是一座在城市西郊的山峰，山下是一片蕩漾的湖水。從湖的這邊遠遠望去，山峰像極了一個側臥的女人，故得名臥女峰。臥女峰不但風景優美，還有個動人的愛情傳說，因此成了情侶們約會的首選之地。

小葉想媽媽時，王洪就會帶她來這里，指著臥女峰說：“那就是你的媽媽，她每天都看著小葉呢，希望小葉做個堅強勇敢的孩子。”小葉就會深情凝望，久久不愿離開。

趕到一看，小葉果然在這里，一個人孤零零佇立在湖畔，凝望著臥女峰，臉上淚痕點點。此刻，王洪終于長出了口氣。

王洪奔過去一把抱住了女兒。“別碰我！拿開你的臟手！”小葉厭惡地瞪著他。

“小葉……”王洪漲紅著臉，手足無措地看著女兒。

片刻后，小葉凝視著爸爸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爸爸，你告訴我，她們說的不是真的……”

“我、我……爸爸對不起你。”王洪囁嚅著嘴唇說。

小葉歇斯底里地吼起來：“我沒有你這個父親！我不當強奸犯的女兒！”

“小葉，你聽爸爸解釋！”王洪急道。

“我不聽！我不聽！我要去找媽媽！”小葉情緒已經失控，沖向湖水。

“你站住！”王洪突然大吼。

小葉下意識地停下，慢慢回過頭。王洪凝望著臥女峰，眼中淚光閃爍。他默默地說：“小葉，媽媽正看著你呢，她不會希望你這樣的，你忍心讓她難過嗎？知道爸爸為什么總帶你來這兒嗎？”

小葉定定地看著爸爸。多年前，王洪和一個心儀的女孩相戀，記得那是他們第一次來臥女峰約會，王洪驚奇地發現，女孩和那個臥女竟有幾分神似，忍不住驚嘆女孩是他的神仙眷侶，他們的愛情堪稱天作之合。事實的確如此，臥女峰見證了他們的愛情。可沒想到，后來就在這臥女峰，女孩竟和他提出了分手，并遠走他鄉，兩人斷了聯系。王洪從此孑然一身，心里卻一直放不下那個女孩。

“那，她，是我的媽媽嗎？”聽王洪講完，小葉凝望著臥女峰，既驚訝又疑惑。王洪搖了搖頭。小葉更奇怪了：“你們既然沒走到一起，那我……”

王洪無言以對。“爸爸，你快告訴我，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小葉不甘心地追問。

良久，王洪像是下了很大決心，緊緊抓住小葉的手說：“小葉，這件事爸爸本打算等你再長大些告訴你的，可事已至此……”

原來，小葉是個孤兒，一歲半之前，一直是孤兒院那兩個阿姨照顧她，所以今天她們一眼就認出了小葉。一歲半之后，王洪機緣巧合遇到小葉，并領養了她。從此，他決定終身不娶，除了心中放不下那位曾經深愛過的女孩，更重要的原因，是擔心小葉有了后媽受委屈。

聽爸爸講完，小葉再也忍不住了，終于“哇”地哭出了聲。“小葉，你一定要堅強啊，爸爸永遠都愛你！”王洪不住地安慰女兒。

良久，小葉終于止住哭聲，抽泣著說：“爸爸，對不起，小葉讓你受苦了。”“不，小葉才是個苦孩子，爸爸沒有照顧好你！”王洪心疼地抓緊小葉的手。

小葉緊緊擁住爸爸。片刻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擦去臉上的淚水，一把推開爸爸，激動地說：“您是世上最好的爸爸，怎么可能是罪犯！我這就去找她們，讓她們還您青白！”說完，抬腿就走。

王洪一驚，一把拉住她，下意識地道：“不不，爸爸確實……”話一出口，他頓覺失言，趕忙住了口。“你說什么？”小葉驚愕地瞪著他。

“哦，沒、沒什么，這世上總會有謠言，咱們不要管它……”王洪語氣明顯有些慌亂。小葉明顯感覺他在掩飾著什么。

“小葉，你別想太多，爸爸會保護你一輩子的，咱們回家吧。”片刻后，王洪拉起女兒就要走。“不，您一定有事瞞著我，您是擔心我承受不了嗎？”小葉聲音激動，“爸爸放心吧，小葉已經長大了。”

看著小葉期待的目光，王洪終于嘆息一聲：“其實，她們說得對，爸爸確實是個罪人。”

多年前，王洪因違法犯罪入獄，獲刑一年半。有一天，他作為改造好的輕刑犯，被派去照看一名第二天將被處決的死刑犯。他的任務很簡單，只需隔著鐵柵欄看好罪犯，不讓他自殺就行。同時，還要滿足罪犯最后的需求，比如他想喝水，想抽煙，想吃什么東西，王洪只需傳個話，讓別人送來。

這名罪犯是個年輕小伙子，由于在監獄關得太久，一張臉極其蒼白。也因為一直都被單獨關押，沒有可說話的人，所以在王洪踏進死囚室那一刻，他眼中立刻放出興奮的光。他知道，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夜了，他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有太多太多的感慨要傾訴。他從自己童年開始，將生命中哪怕能引起一點兒波瀾的事，都細細向王洪說了一遍。

這番訴說，聽得王洪一度動情，但對于他犯下的罪，王洪又深感震驚和憎惡。罪犯外表文靜瘦弱，單從他外表看，王洪怎么都無法將他和一個強奸殺人犯聯系在一起。

“你為什么要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王洪忍不住責問。罪犯臉上現出強烈的悔恨：“都怪那篇可惡的色情小說！”

王洪一愣：“什么小說？”

罪犯開始講述了他的犯罪過程。那天傍晚，他又進入那個網站看小說，忽然發現一篇有色情內容的，作者叫“夜宴獵人”，寫得很精彩，不由就看起來。看著看著，他不由自主匆匆出門，遁入夜色中……最終，他在實施強奸后，又失手將被害人殺死。

“爸爸，難道……你也和他犯了一樣的錯？”聽王洪講完，小葉驚訝不已。

王洪搖搖頭：“那倒不是。你知道他最后又跟我說了什么嗎？他說他是個單身父親，有個可愛的女兒，才一歲多一點，他入獄后，女兒被送進了孤兒院。”王洪聲音低沉，“她的名字叫葉子。”

小葉病倒了，王洪寸步不離地在病床前陪著她。后半夜時，他忍不住打起了瞌睡，猛然驚醒時，發現小葉正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王洪心疼地抓起女兒的手，想安慰卻不知如何開口。小葉露出一絲慘然的笑：“爸爸，你放心吧，小葉已經想通了，我現在有世上最好的爸爸，我要用一生報答爸爸的養育之恩。”王洪一把抱住女兒，忍不住淚流滿面。

此后，小葉變得成熟了，她時常說起對爸爸感恩的話，變得會照顧爸爸了。按理說，王洪應該為此感到欣慰和高興，可他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眼里時常流露出不安和愧疚。

這天，父女倆又來到臥女峰，小葉再次向他傾訴感恩之情。他聽著女兒動情的聲音，眼里的愧疚越發濃重，最后，他再也受不了了。“小葉，爸爸一直都沒跟你說犯了什么罪，這件事爸爸本打算爛在肚里的，但良心不安啊！”王洪表情痛苦而決絕，“所以，爸爸今天一定要在這臥女峰下，把它講出來！”

原來，王洪以前是個網絡作家，可他寫的網文一直不火。后來，他開始以“夜宴獵人”的筆名，在網站發布色情小說，果然博人眼球，賺到了第一桶金。后來，這事被女朋友知道了，就苦口婆心勸他改邪歸正，可那時，他已被金錢蒙蔽了雙眼，根本聽不進勸，仍一意孤行。女朋友傷透了心，最終選擇在臥女峰和他分手。此后，情場失意的他，開始變本加厲投入色情小說寫作中，以宣泄自己心中的煩躁。而小葉的生父，正是看了他的小說，才走上犯罪道路的。

后來，網站被人舉報，他也獲刑入獄。在獄中，他受到深刻教育，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后悔，更為失去女朋友心痛。尤其親耳聽到小葉生父的慘痛經歷，更使他追悔莫及，良心不得安寧。那一刻，他果斷決定，出獄后收養小葉，還她父愛，為自己贖罪，也給深愛的女朋友一個交代。小葉懂事后，他又編造了“媽媽難產而死”，以及“銷毀了有關愛妻的一切物品”等謊言，讓小葉相信自己是她的生父。

“爸爸是個罪人，爸爸不配小葉的感恩，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親生父親啊！”王洪淚流滿面。

小葉吃驚地看著爸爸，良久，她動情地說：“不，爸爸，你已經為你所犯的錯接受了處罰，相信那位阿姨也會原諒你的。你也給了小葉深深的彌補，你還是小葉的好爸爸！”

王洪一把抱住女兒，父女倆凝望著臥女峰，相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