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續瑞,宋定坤
(1.中國礦業大學 人文與藝術學院,江蘇 徐州 221116;2.華中科技大學 人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4)
用典即引言用事,引他人之言來表達作者內心所思所想,既能增強文章閱讀的曲折性,又能增強觀點的說服力,還可以展示作者學識,因而這種修辭手法在中國古代詩文中被廣泛使用。最早的用典手法可以追溯到《尚書》之中盤庚引先王之事來勸百姓遷都的記載。之后的一些文學作品中雖然也引用前人故事,但對“典故”概念性的解釋、對“用典”手法的研究都很缺乏,直到南北朝時期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才將“用典”作為一個文學上的概念來進行定義,認為用典是“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1]的一種手法。當時的文論家和詩人都主張詩歌最好不用典,如果面臨不得不用的情況,便應該如顏之推所言不露痕跡的使用,產生“用事不使人覺,若胸臆語也”[2]的自然效果。唐人繼承了這種用典天然的觀念,雖然在典故數量上有了提升,但是典故的使用依然比較直白、缺乏變化。宋初詩人多學習唐人詩體,在用典上繼承了唐詩自然天成的風格。直到蘇軾、黃庭堅的創作成熟,宋詩才終于開始擺脫對唐詩的效仿,逐漸確立了以筋骨思理見長的新風貌。蘇軾、黃庭堅在詩歌創作上并稱為“蘇黃”,是宋代成就最高的兩位詩人,他們所確立的宋詩風貌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在詩歌創作中大量的使用典故。蘇黃以淵博的學識和“不俗”的審美主張,拓寬典故來源,擴大用典規模,豐富用典的手法。同時,由于他們在個人經歷、性格和創作觀念等方面的不同,導致二人在用典手法、表現特征等方面產生了“新”和“奇”的差異。蘇軾、黃庭堅詩歌用典的這些特征,表現出他們傾向自覺主動的文學思想,這既包含了對前代文學的積極批判、繼承與發展,也包括在創作實踐中產生的對詩歌標準的不同理解。
蘇軾、黃庭堅自覺地主張文學上的融合,在用典上的反映便是旗幟鮮明的贊成用典。南北朝時期,劉勰將用典作為一個文學概念進行了詮釋,自此開始有了對是否應該用典、用典的標準等問題的討論。以鐘嶸、劉勰為首的一批文論家都認為“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3]主張文章中盡量不要用典。倘若面對需要“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1]的情況而不得不用典,劉勰則進一步提出了對用典效果的要求,即達到“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1]的自然狀態。中唐的詩僧皎然在《詩式》中進一步提出用典不能直接引用原文原意,要對典故進行藝術性加工,使其脫離最原始文本的初意而產生“雖用經史,而離書生”[4]的效果。皎然提出的“直用事”與“作用事”相對,通過對典故的消化和加工來表達出與原文不同的含義,雖然是明確地提出了用典需要主動進行加工,但是卻缺乏對什么是“作用事”、如何做到“作用事”的進一步的詳細解釋,可行性不高。
詩歌藝術發展到宋代已經基本成熟,文人創作面臨著如何跨越唐詩高峰的難題。他們發揮相當高的自覺性而有意避開唐詩興象玲瓏的恢宏氣勢,更加注重在藝術技巧等形式上做文章,使得詩歌創作愈發精細。宋代文人注重“以才學為詩”,具有前人所不具備的知識廣度,既是政治家、詩人,又有思想家、畫家、書法家等身份,宋詩也由詩人之詩轉變為文人之詩。尤其是蘇軾和黃庭堅學識淵博、才學甚高又勤于創作,他們的詩歌用典有著典源廣、典故多、手法多等相似性,開創了宋詩注重用典隸事、講究法度的風貌。
受當時文化大繁榮的影響,宋代文學開始融入其他文化形式的元素。蘇軾、黃庭堅閱讀量極高,又廣泛吸取前代文學和文化遺產的各種元素,因而他們的眼界較之前代文人更加開闊,詩歌的典故來源更加豐富。他們之前的詩歌典源較為狹窄,所取典故大多源于經史。蘇黃的詩歌典源除了傳統的經史以外,諸子散文、詩文、小說等都有所涉獵,幾乎可說“無一字無來處”。劉熙載在《藝概》中評價蘇軾與黃庭堅的詩歌用典是“無一事一意不可入詩”,在典源的廣度上可以與杜甫相提并論。劉熙載進一步指出二人在典故的選取上經過了內在的提煉和排列,有著深厚的主觀因素,不是為了刻意賣弄學識而進行的“金銀鉛錫強令混合”[5]的無意義堆砌。
蘇軾作詩主張雅俗兼備,因此他的詩歌典故不但包含儒家正統經典,而且包括了前人筆記、稗官野史等一家之言,還囊括了許多方言俗說、童謠民謳等民間文學,來源較之他人更加廣泛。蘇軾才學廣博、天賦過人,閱讀時對經史子集、前人筆記、傳奇野史等文學類型都有涉獵,典故儲備極為豐富。加上蘇軾用典不拘一格,不僅選取前人故事,還引用了許多同時代的作品,因此蘇詩的典故來源極為廣闊。邵長蘅在《注蘇例言》中也提到蘇軾詩歌典源之廣是杜甫之后僅見的,并發出了“注詩難,而注蘇尤難”的感慨。他認為蘇軾學識豐富、才賦出眾,因此典故的選取范圍十分廣博,能夠得心應手地處理來自經史四庫、山經地志、釋典道藏、方言小說、民間俗語等多種形式的素材,“一入詩中,遂成典故。”[6]黃庭堅作詩主張“不俗”,因此在典故的使用上黃庭堅傾向于避免選擇常用典故,典源既包括傳統經史,又兼及佛教典籍及道家著述,還包含醫卜百家雜說與民間俗語。清人翁方綱曾對黃庭堅詩歌用典的來源給予了客觀而周詳的評價:“其用事深密,雜以儒、佛、虞初、稗官之說,雋永鴻寶之書,牢籠漁獵,取諸左右。”[7]黃庭堅雖然注重廣泛地選取典故,認為應當學習杜甫作詩和韓愈作文一樣達到“無一字無來處”的境界,但也不會因為刻意追求典源的廣泛而因襲前人的陳詞熟典。他在《答洪駒父書》中表明“自作語最難”,即使是杜甫和韓愈也是大量引用前人話語,因此黃庭堅認為“古之能文章者”能夠利用他們的作品來陶冶萬物,正是因為他們使用了前人典故,“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黃庭堅將典故視為文章的靈丹,又因為他倡導“不俗”的創作主張,導致他即使在選取前人典故時也會進行翻新生奇、化腐為新,實現“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目的。
雖然蘇軾、黃庭堅二人都十分注重對典故來源的擴寬,但是二人在典源的選取和偏好方面依然有著較大的不同。蘇軾作詩主旨跳脫、思緒發散,在作詩時對典故的選取往往是信筆揮灑、不拘一格,只求能合適的表達自己的胸中所思即可。因此蘇詩的典故來源不僅僅局限于前人“用經史”的范疇,更包含了前人筆記、民間俗語等資料,蘇軾本人也更偏向于使用這類帶有“俗”色彩的元素。而黃庭堅心思更為縝密,十分推崇杜甫為人作詩,具有“文章功用不經世,何異絲窠綴露珠”的經世致用思想。但仕途的坎坷與隨之而來的迫害使得黃庭堅不能作詩直抒胸臆,只能采取典故來評論時事、懷古嘆今,因此黃庭堅詩歌中經史典故數量明顯多于蘇軾,尤以史傳典故最為明顯。詩歌發展到宋代力圖擺脫前代影響,用典作為一種引言用事的修辭手法自然更需求新求異。蘇軾和黃庭堅作為宋代詩歌的代表人物,為了保證典故的生命力和活力而主動尋求典源的拓寬,他們在一方面翻新舊典、使其產生新意,另一方面融入民間俗語、小說筆記等其他文學形式。這種為保持詩歌典故的生動而進行的創新,是以蘇黃為首的宋代文人尋求文學突破而進行的有益嘗試,也是文學發展進入瓶頸之時,著力點由大到小、由粗獷到精細的必然思維。
以蘇軾、黃庭堅為代表的宋代文人,面對當時文學大融合、文化大繁榮的景象,為了擺脫前人創作藩籬,力求詩歌產生新變,這種新變的一項重要特征便是詩歌元素的多樣化。宋朝以武興國,為了避免再次出現類似“陳橋驛兵變”的發生而實行文人治國的策略,削弱武將權柄導致軍隊戰斗力下降,在對外戰爭中一直處于弱勢地位,有宋一代未曾進行過對外擴張的軍事行動。由于宋代保守的政治軍事政策,文人的地位雖較之前代有了顯著提升,也因此喪失了唐人高昂豪邁的進取心態,在詩歌著力點上向內延伸,更加注重內心復雜情緒的表達,呈現出精思內斂的特征,不復唐詩玲瓏形象的風貌,因此宋代詩人偏愛對詩歌形式進行精琢。多用典故既能展示才學、發揮詩人自身文化修養豐厚的長處,又能借他人之口來委婉表達自身的觀點,符合宋人精思內斂的特征,成為宋詩新變的重要一環。
蘇詩用典重規模,常有明顯的散文化特征。蘇詩才學廣、天賦高,既善于用典又樂于用典,在他的詩歌作品中對典故的征引隨處可見。同前人相比,蘇詩中典故的密集程度有了明顯提高,并且隨之出現了一種新的典故群落。蘇詩用典的規模很大,常常在幾句詩里連續用多個典故,通過每個典故之間的內在聯系形成了一個典故群,典故群中的各個典故按一定的順序排列下來,就構成了一首詩的脈絡。在蘇軾詩中,典故與典故之間并非是單純的并列排比關系,而是有明顯的敘述順序。典故的串接代替了作者直接的抒情和議論,篇幅便會隨之擴張,章法也出現了明顯的散文化和議論因素的增強,表現出明顯的以文為詩的特征。
黃詩用典更重數量。黃庭堅主張學習杜甫、韓愈的“無一字無來處”,認為詩歌最好是每字每句都要經過多次推敲、具有含義,這使得他的詩歌中典故的數量要遠遠大于蘇詩,詩句的含義得到極大的壓縮和豐富。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便說道:“山谷則書卷比坡更多數倍,幾乎無一字無來歷。”黃庭堅追求多用典的同時也秉持著“陳言務去”的原則,反對一味地承襲前人,要求對前人故事進行加工和改造,使其產生新鮮意蘊。但是他的一些詩歌過于注重刻意追典故的數量和新意,在使用生典、僻典的同時卻忽視了典故之間嚴謹的內在排列,出現了“專以選材庀料為主,寧不工而不肯不典,寧不切而不肯不奧”的情況,導致詩歌中的用典淪為對自身才識的展示,反而“故往往意為詞累,而性情反為所掩……”[8]大量使用典故是蘇軾、黃庭堅所開創的宋詩新風貌的重要特征之一。宋詩重意求理,立意要求深刻、章法講究布局、詞句主張精深,用典則可以增加詩歌的言語力度、感情厚度和思想深度,無疑符合宋詩新風的要求。蘇軾將散文的做法引入到詩歌之中,通過對詩句中典故群落的營造來作為詩歌發展的脈絡,使得詩歌的廣度大大增加。黃庭堅則字斟句酌,力求“無一字無來處”,通過龐大的典故數量來凝練自己的觀點,增加了詩歌的深度。
蘇軾與黃庭堅都具有主動在文學中融入其他文化形式元素的自覺意識。宋代是文化大繁榮的時代,蘇軾、黃庭堅的詩歌用典手法因而融入了散文、繪畫、雕塑等許多其他藝術形式的元素,變得更為豐富。宋代之前的詩歌并不主張用典,對于用典的手法也沒有較為深入的研究。到了宋代,蘇軾和黃庭堅豐富了用典手法,他們在詩歌創作中為了避免因襲古人之意,往往采用正用、反用、借用、暗用等多種手法靈活地使用典故,既準確的保留了詩歌旨意,又展示才力、增加了詩歌的趣味性和說理性。
蘇軾用典追求詩意的暢達,兼之他才學高廣、性格灑脫、思維跳躍,因此對典故的使用往往出其不意、不拘小節,“穿穴翻簸,無一板用者。”[8]在蘇軾詩中,除了常見的明用、暗用、反用、借用、對用、扳用、倒用和泛用等手法外,還有截用、合用、變用或虛構等手法。蘇軾往往截取典故的某個側面,捏合不同的典故,接著進行變換內容、增加細節、虛構杜撰的操作,雖然保證了詩意的流暢表達,但也徹底顛覆了典故的原本面貌。如蘇軾在《荔枝嘆》一詩中用“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龍眼來”的詩句來描述南方諸郡進貢荔枝,路上人疲馬斃、毀壞莊稼、生靈涂炭的景象,化用了杜牧“無人知是荔枝來”的典故,但實際上此時蘇軾已經貶謫嶺南,無法得見這些情景,因此這些都是他的想象。
合用是蘇軾詩歌中極為特殊的一個手法。將不同的典故合為一個整體,往往使典故來源變得晦昧難識,但蘇軾卻能不害詩意,展現出了蘇軾對典故的熟悉和對詩歌創作的得心應手。如蘇軾在《九日次韻王鞏》中寫道:“聞道郎君閉東閣,且容老子上南樓。”這句中用了“東閣”“郎君”兩個典故。“東閣”典出《前漢書·公孫弘傳》,本指招延賓客之地:“弘自見為舉首,起徒步數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館,開東閣,以延賢人。”“郎君”典出李商隱《九日》詩中對令狐絢的稱呼:“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由再得窺”,因此詩中的東閣是指令狐楚的舊館。蘇詩則把公孫弘開東閣招延賓客的故事和令狐絢與李商隱交惡的故事合而為一,直接把代表招待的“東閣”和“郎君”聯系起來了。
黃庭堅用典追求新意,更擅長于采取變用、借用等手法將陳辭舊典進行翻新。他主張“陳言務去”,鄙棄對陳言陳語的使用,努力在詞句和詩意上進行精心構筑,使其產生新奇意味。黃庭堅通覽群書,對于典故的理解十分深刻,因此能對各種典故自然地引用、翻新,使得陳舊的典故也能展現出不同的新鮮意味,達到“奪胎換骨”的效果。如黃庭堅在《棄棋呈任公漸》中的“心似蛛絲游碧落”化用了白居易《長恨歌》中“上窮碧落下黃泉”之句,將唐玄宗在天地之間遍尋楊貴妃的場景化用為形容自己下棋時不斷變換的精幽思維,完全翻新了前人的詩句含義。
蘇軾和黃庭堅用典風格和效果具有差異性。這是二人對詩歌標準的不同理解導致的。袁桷認為蘇黃二人開創了詩歌新風,具有“音節凌厲,闡幽揭明,智析于秋毫,數彈于章亥”的共同特征,起到了“故今世學詩者咸宗之”[9]的典范作用。而陳師道則在《后山詩話》中比較蘇黃二人詩歌的特點,得出了二人的差異性:“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10]這個評價也正好可以概括二人詩歌用典的特征。蘇軾在詩歌的用典上主張雅俗兼具,在傳統的典故之外更側重于使用佛典、方言俗說、童謠民謳等“俗”文學的典故,因而具有“新”的特征。黃庭堅則更主張對前人詩句的加工和詩境的創新上,主要表現在刻意追求創新,有時候甚至不顧詩意的順暢與否,形成了“奇崛瘦硬”的風格,因而具有“奇”的效果。
蘇軾詩歌用典之“新”體現在其有雅俗兼具的特征。蘇軾的個人經歷豐富,閱讀廣泛,兼之天賦出眾、個性灑脫,因此在典故的選取和使用上沒有過多的講究,反而更加注重“以俗為雅”。用典傳統來源于古人崇尚經典的文化思想,蘇軾之前的詩歌對于用典的理論研究和創作實踐都不豐富,主張詩歌不用典,即使要用也要做到自然平淡的效果,典故的來源大多來自經典。而蘇軾詩歌用典之新就體現在其“雅俗兼具”上。蘇軾與黃庭堅雖然都擴大了用典的來源,涵蓋了經、史、子、集、山經海志、方言俗語、童謠民謳。但是相對于黃庭堅的文人志氣,蘇軾的詩歌中的典故更側重于佛典、方言俗說、童謠民謳等“俗”文學。另外,蘇軾與朋友間的笑談、發生的故事也會被蘇軾用到詩中,因而蘇詩具有雅俗兼具的特征。
首先,蘇軾在詩歌中廣泛地使用佛典。蘇軾有很多詩歌的典故來自《楞嚴經》《華嚴經》《傳燈錄》等佛教典籍,多為他在各地拜訪名山時游覽禪院或與僧侶互相贈答所作,具有濃厚的佛教色彩。佛教在宋代廣受歡迎,佛經中的許多故事、揭語在當時的民眾中都廣為人知,具有濃厚的民間色彩和明顯的通俗特征。詩中用佛典,源出于王維,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對詩歌用佛典進行了批評,認為詩歌用佛典最為俗氣可厭,并認為這種風氣來源于王維,蘇軾也起著重大作用。實際上,王維是虔誠的佛教徒,他的“枯寂”詩境便是以佛教思想作為精神內核,“詩佛”的稱號便由此得來。而蘇軾的思想則不限于此,他的作品中儒、釋、道三家雜糅,佛教思想并未上升到占主導地位的高度,因此蘇詩中的佛典多是作為一般的民間“俗”文化素材,并且經過蘇軾加工之后的佛典和王維的比起來也似是而非,不夠純粹和通透。
其次,蘇軾在詩歌中使用了一些民間歌謠和俗語。如蘇軾在《送將官梁左藏赴莫州》一詩中有“燕南垂,趙北際,其間不合大如礪。至今父老哀公孫,蒸土為城鐵作門”的句子,化用了漢獻帝初“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唯有此中可避世”的民謠。又如蘇軾《雪后書北堂壁二首》一詩中有“遺蝗入地應千尺,宿麥連云有幾家”的句子,便化用了民間的俗語。古代中國是傳統的農業國,有著許多關于農業種植的經驗和俗語。民間傳言蝗蟲是在地下產卵,如果下雪深達一尺,為了避免蟲卵在冬季被凍死,蟲卵應該藏在地下深達一丈的距離,故而蘇軾有“遺蝗入地應千尺”一句。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便評論這句詩是“此老農之語也,東坡皆收拾入詩句,殆無余蘊矣。”[11]
最后,蘇軾的詩還多用小說中事及其他的生僻典故。蘇軾在詩中引用大量如《述異記》《搜神記》《宣室志》《飛燕外傳》《高士傳》等前人小說與筆記,幾乎涵蓋了道經、釋經、小說、碑刻、州縣圖經等諸文學類別。如蘇軾在《謝人見和雪后書臺壁二首》(其一)中有“漁蓑句好應須畫,柳絮才高不道鹽”的詩句,化用了劉義慶在《世說新語》中記載的謝道韞才思敏捷作“未若柳絮因風起”的故事。又如蘇軾在《朝云詩》中有一句:“恰如通德伴伶元”一句,引用了《飛燕外傳》的作者伶元和他的妾室樊通德的典故,用來說明王朝云對他文學創作的幫助之大。
用帶有民間色彩的新穎典故,既是蘇詩“以俗為雅”的特征的表現,體現蘇軾“雅俗兼具”文學思想,也代表了宋詩題材的擴大化和功能的日常化。那些來源于經史的雅的典故,在前代已經被多次使用,變成了熟典、濫典,有追求的宋代文人都力求避免再次使用。宋代市民經濟發達,以宋詞為代表的民間文學蓬勃發展,在對詩歌等傳統文學造成沖擊的同時,也引導其在題材和功用上逐漸擴大和變得日常。蘇軾敏銳地捕捉到這種發展趨勢,在詩中大量使用俗謠民謳、當代故事、佛道典籍與小說筆記中的新鮮典故,在屬于雅文學的文人詩中融入俗文學的元素,是他“用事當以故為新,以俗為雅”的一個有意嘗試。蘇軾使用這些雅俗兼具、生熟不拘的典故入詩,在前代詩歌發展已達巔峰的情況下另辟蹊徑,自然便產生了“新”的效果。
黃庭堅在詩歌上極力追求創新,明確反對詩歌在意境、詞句等方有“俗”的元素,在詩韻的選擇、詩句的取舍和詩境的營造上都追求“格高”,形成了“奇崛瘦硬”的風格。他提倡作詩應“自成一家始逼真”,認為處處跟在別人身后進行模仿是小道,表現出了“我不為牛后人”的獨特個性。在“不俗”的創作宗旨指引下,黃庭堅一方面繼續堅持“無一字無來處”,大量使用典故;另一方面提出“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的創作主張,對所引用的前人典故進行加工,通過苦心孤詣的煉字造句,提升了詩歌格調,產生了“奇”的效果。
黃庭堅在詩歌的用典的詞句上主要主張“點鐵成金”,即在詩歌用典的詞句上化陳為新,對古人詩歌重新升華提煉,通過對前人詩句的吸收和變化,達到字字有來歷的效果。同時黃庭堅強調,雖然在詞句上要化用前人的成果,但是在表達效果上要做到自然天成,毫無斧鑿痕跡地進行求奇。如黃庭堅在《以小團龍及半挺贈無咎并詩用前韻為戲》一詩中有“煎成車聲繞羊腸”的詩句,便巧妙地化用白居易《初冬月夜得皇甫澤州手札,并詩數篇,因遣報書,偶題長句》中“夢尋來路繞羊腸”一句。白居易原意是形容書信傳到自己手中的過程十分艱難,仿佛羊腸一般曲折狹窄;而黃庭堅則用奇絕的想象構思,將煎茶時發出的聲響比作行在羊腸小道上的連綿車聲,聲形兼備地描繪出煎茶時的動態畫面。
黃庭堅在詩歌用典的意境上主張“奪胎換骨”,通過在詩句上的“點鐵成金”來改變前人詩歌中的意蘊。奪胎與換骨實際上是兩種相反的手法。奪胎指不改變前人詩句,在舊辭之中猶如坐胎一樣產生新的意味;換骨則指不改變前人詩意,通過對原文詞句的變化使得詩歌更加工整巧妙。如黃庭堅在《古詩二首上蘇子瞻》(其一)中有“桃李終不言,朝露借恩光”一句,便反用《史記·李將軍列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典故,雖不改變原文中“桃李不言”的詞句,但是卻表達了不同的意思。《史記》中用桃李來褒揚李廣,認為他雖然像桃李一樣未曾發出言語,得不到皇帝的賞識,只是默默做出自己的貢獻,卻依然受到后人的景仰。黃庭堅則批評桃李的自私行為,他以“江梅”自喻,認為像桃李一樣的小人只是一味嫉妒自己,始終不肯在當權者面前為自己美言。中國古代詩論認為煉字和煉句是營造詩歌意境的必然之路,而正是通過對詩歌詞句的苦思,黃庭堅實現了對典故的奪胎換骨,展示出其奇崛勁峭的特點。
黃庭堅的“奪胎換骨”“點鐵成金”創作主張實際上是其“不俗”詩學觀念的體現,是宋代文人進行文學創新的嘗試之一。他雖然提倡在詩歌形式上進行創新和改造,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黃庭堅認為詩歌的形式便大于內容了。黃庭堅明確地認識到“好作奇語,自是文章病”,建安以來詩歌氣象的衰減正是因為人們刻意追求辭藻的華麗和章句的雕琢,卻忽視了將“格高”作為真正的追求。因此黃庭堅不是通過使用生僻的典故、奇特的字詞來展示才學,而是通過對典故加以改造,完成詩句上“點鐵成金”的過程,使得自己的詩歌產生“奇”的意境,以達到詩境上“奪胎換骨”的效果。由此可見,黃庭堅主張的“不俗”詩學觀念一方面要有詞句上的崇奇尚新,另一方面要保持詩歌境界的“格高”。但是黃庭堅主張的“點鐵成金”“奪胎換骨”和“無一字無來處”之間平衡點很難把握,后代江西詩派的諸多詩人便不能認識到詩歌傳承和詩歌創新的重要性,只是一味地追求對前人詩句的模仿和新奇詩句的堆砌,既缺失了黃庭堅原本“不俗”追求的本意,也導致了自身作品原創性的缺失,詩歌創作道路越來越窄。
蘇軾、黃庭堅詩歌用典上展現出來的異同實質上是由二人的文學思想所主導的。以蘇軾、黃庭堅為首的宋代文人追求文學的理趣,強調在文學創作中展示學問和功力,使得此時的文人尤為注重對前代文學和藝術形式的批判繼承,展現出了在文學上集大成的自覺意識。蘇軾和黃庭堅注重詩歌用典,拓寬典故來源、擴大用典規模、豐富用典手法,這些都需要深厚的文學積累和杰出的文學修養,因此推崇用典便成為宋代文學集大成的重要表現之一。同時由于蘇軾、黃庭堅在個人經歷、性格等方面具有差異,他們在創作觀念上有著一些不同的側重,導致了詩歌用典上的“新”“奇”之別。
蘇軾、黃庭堅詩歌用典的相同特征是宋代文化走向成熟的表現之一,是他們在文學上的集大成意識的重要表現,來源于宋人文學上的自覺和獨立。宋代文學的繁榮得益于當時文化的大繁榮。中國古代文化發展到宋朝,詩、詞、書、畫等文藝形式已經成熟,儒、道、佛三教也完成了初步的合流,因此宋代的文人得以接觸更加豐富的藝術類型,閱讀更加廣泛的文獻作品。宋人往往多才多藝,他們不只精于作詩,還擅長于繪畫、書法、音樂等多門藝術。在閱讀傳統經史作品之外,他們也可以更加廣泛地接觸佛道典籍、小說筆記和稗官野史等文獻,積累更加深厚的知識和學問。以蘇軾、黃庭堅為首的文人出于擺脫唐代詩歌藩籬的文學自覺性和獨立性,主動地進行文學上的集大成,開始將其他形式的藝術融入文學創作之中,豐富文學創作的題材。同時不再著力于業已成熟的詩歌體裁、格律等方面,轉而在題材和意蘊上進行擴充和翻新,產生了以筋骨思理見長的宋詩新風貌。以詩歌用典為例,蘇軾和黃庭堅將自身積累的學問和功力展現出來,拓寬了典故來源,將經史之外的民間俗語、小說筆記、佛道典籍、稗官野史等“俗”元素融入詩歌,促進了宋詩題材的擴大和通俗化。同時他們還擴大了用典規模、豐富了用典手法,通過典故的擴充和改造來對前人詩歌意蘊進行改進,提升了詩歌境界,展示出了唐詩所不具備的理趣。因此蘇軾、黃庭堅對于詩歌典故的主張和創作,正是宋代文學上尋求創新和突破風氣的一種體現。
蘇軾、黃庭堅不僅具這種文學上集大成的自覺意識,還對如何樹立這種意識找到了途徑,那便是通過苦讀來做學問。宋代文化的大繁榮是宋代文學走向成熟的基礎,蘇軾和黃庭堅在此歷史背景下樹立了文學上集大成的自覺意識,具備遠超于唐人的文化修養和知識儲備,他們明確地把刻苦讀書作為樹立這種集大成的自覺意識的基礎和途徑,認為“詩詞高勝,要從學問中來。”他們口中的學問具有兩層含義。一是通過廣泛地閱讀書籍,對前人的思想知識和創作經驗進行融合吸收,以提高自身的知識儲備來作為文學創作的基礎;二是通過用功苦讀來學習前人先哲的精神力量,培養自身的崇高品質。因此蘇軾和黃庭堅的文學創作主張往往會發展到最后轉變為高尚人格的樹立,這點在詩歌用典上的反映尤為明顯。無論是蘇軾主張的“雅俗兼具”,還是黃庭堅主張的“不俗”,既是他們詩歌用典的創作標準,還是他們為人的準則和追求。由此可見,以蘇軾、黃庭堅為首的文人所主張的學問之道是對前人文學傳統的批判繼承,更是對內心的體認和反省。這里面既包含了如何安身立命的準則,也包括處世解脫的途徑。蘇軾主張的雅俗兼具,將經史子集與民間的俗語和稗官野史結合起來融入創作之中,既是他的文學主張,也是他將生活藝術化的象征。黃庭堅所營造的奇崛瘦硬的創作風格,主張“奪胎換骨”與“點鐵成金”的創作思路,既是他對文學的創作思考,也是他為人“不俗”追求的表現。蘇軾與黃庭堅在進行典故的選取和加工之時,以感物而起興,將自己的積累和才華匯合在一起,使得自身所要表達的情思與所想闡釋的哲理融為一體,在給人思考的同時也進而具有了一種思想細膩、情意深邃的理趣之美。
因此對于蘇軾和黃庭堅來說,各種藝術表達形式和技巧其實都是為樹立藝術人格所做的準備,是主體內心對生活和人生的體驗感悟。典故本是古人故事,有著確定的來歷、出處和含義。蘇軾和黃庭堅在此擴大了典故來源與規模,同時注重對典故進行加工和創新,使得這些典故成為自己創作時表現自我的素材,讓本來已經固定下來的典故產生了新的含義和用法,豐富了文學素材的內涵和用法。為了廣泛地擷取新的典故,蘇黃主動地打通了詩詞、書畫等不同藝術門類的界限,融匯了儒家、道家、佛家的哲學與文化,將各種類型的文化素材融合在自己的文學創作之中,具有明顯的在文化上集大成的自覺意識。
蘇軾、黃庭堅詩歌用典的差異體現了二人對詩歌標準的不同理解。盡管蘇軾和黃庭堅都主張在文化上進行大融合,在詩歌上樹立藝術人格,但是在具體的創作實踐中,二人對詩歌的標準產生了不同的認知,體現在用典上便是其“新”“奇”之別。北宋經過王安石變法的洗禮,新舊兩黨之爭愈演愈烈,逐漸變為一種惡劣的門戶之爭和政治傾軋。在二者的斗爭之中,蘇軾和黃庭堅等人因為有著自己的政治追求和人格標準,不愿意隨波逐流、玩弄權術、阿諛奉承,因而被新舊兩黨皆不容納,遭受到無端的打擊報復。以蘇軾遭遇的“烏臺詩案”為代表的一批文字獄的興起,使得作家的創作被迫由對社會現實問題的關注轉變為對人生問題的思考。而用典可以更為含蓄的表達詩人的追求和思想,因此許多文人出于避禍的心態更加傾向于使用典故、少言政事,將自己的目光投向憂患、生死、超脫等問題之上,使得詩歌的風格更趨于清曠坦蕩。由此講究立意、斟酌句法、推崇用典、重視煉字的“格高”標準,開始成為當時文人的普遍追求。
蘇軾認為詩歌創作的“格高”標準應該體現為“雅俗兼具”。蘇軾的詩歌自然是高雅的,他的創作以“烏臺詩案”為劃分,前期以豪邁為主,多展現清新雄渾之氣;后期則趨于平淡自然,主要表現清遠曠達的意味。而無論蘇軾的風格怎樣變化,他的坦蕩的胸襟和灑脫的個性依然如故,這使得他的詩歌之中所蘊含的對人生痛苦和喜樂等情感都要比別人更為直白,也因此顯得更加深刻和沉重。而這種深沉的情感、真摯的表達具備了“詩言志”的詩歌傳統,加上蘇軾筆力雄厚、天賦不凡,他的詩歌從詞句到意蘊上都具備了“雅”的色彩。同樣的,蘇軾的詩歌也具有相當濃厚的“俗”的色彩。蘇軾具有敏銳的感覺和驚人的天賦,他善于將自己在生活中所遇到的事物吸收容納進來,加以改造,帶上屬于自己獨特的瀟灑氣質。蘇軾在其生涯前期多地為官,常常深入民間,一方面有利于自己的政治工作,另一方面也使得自己的文學創作有了更為廣泛的素材。而蘇軾在其后期又多遭貶謫,以罪臣之身各地飄零,在更加廣泛地接觸民間的同時也更加深入地研讀道、佛兩門的著作,這使得蘇軾的詩歌創作在整個生涯之中都有著強烈的“俗”色彩。
黃庭堅則認為詩歌創作的“格高”標準應該體現為“不俗”。黃庭堅多次夸贊蘇軾的“不俗”,認為他是“無一點俗氣”,具有高尚的人格追求和精神境界。但是黃庭堅在肯定了蘇軾的高潔人品和磊落胸襟之外,卻沒有注意到蘇軾對民間“俗”文化的融合和發展。蘇軾具有超凡的縱橫才氣,筆力不凡,兼之清曠豪邁的性情氣質,所作詩文自然“不俗”。而黃庭堅的性格更加趨于小心謹慎,在通過對前人詩文的加工和改造之后,選取好奇尚硬的言語和生僻典故,使得詩歌的章法、句法和字詞都得到錘煉,并借此在詩歌中形成內心的一種反省和觀照,如此詩歌的立意得到升華,符合“不俗”的標準。也正是因為黃庭堅的這種方法無須像蘇軾那種需要極高的天賦,具有更加具體的規范和方法可以實行,也更符合宋代嚴酷政治環境下文人內斂心態的創作需求,因此在他之后依然可以風行一時,黃庭堅也成為著名的“江西詩派”的精神領袖。相對于蘇軾的直白和坦蕩,黃庭堅的個性更加趨向于內斂倔強。他在詩歌的創作標準上更接近于“溫柔敦厚”的傳統詩教觀,即使是在遭受迫害之時也會借用典故創作如《流民嘆》等諷喻作品,含蓄地表達出自己對北宋黨爭的不滿、對自身處境的喟嘆和對人民的同情。
用典是蘇軾和黃庭堅詩歌創作的重要手法之一,反映出二人文學思想上的異同。蘇軾、黃庭堅具有文學上集大成的自覺意識,他們苦心孤詣的創作,開創了宋詩注重用典、以故為新的傳統,他們的詩歌也成了中國古代詩歌在用典上的高峰,受到歷代詩評家的高度贊揚。呂本中便評說“老杜歌行與長韻律詩,后人莫及蘇黃用韻、下字、用故事處,亦古所未到。”[12]方東樹則說“隸事以蘇軾、黃庭堅為極則。”[13]同時,因為他們對詩歌標準有著不同理解,導致二人詩歌風格有“新”與“奇”的差異。蘇軾“以余事作詩人”,作詩往往率意,具有雅俗兼具的特點;黃庭堅則專力作詩,對于詩歌的技巧刻意追求,用典嚴整,甚至不惜以辭害意,具有奇崛瘦硬的特點。無論是蘇軾的“新”,還是黃庭堅的“奇”,本質上都是基于個人天賦和閱讀積累之上對詩歌創作的探索,是文學思想上對詩歌標準的不同理解。
用典是蘇軾和黃庭堅詩歌確立的宋詩新風的重要表現手段。蘇軾和黃庭堅對典故進行選取和加工來表現內心想法,進一步發展詩歌內涵的廣度和深度,是宋詩以筋骨思理見長的風貌的重要表現,擴大了宋詩的題材、增強了宋詩的說理性。唐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代表之一,具有興象玲瓏的時代特色,是后代詩歌無法繞開的一座高峰。以蘇軾、黃庭堅為首的宋代詩人為了避免走唐人舊路,在詩歌創作上向內收斂,注重章法、句法與意理,形成了宋詩重筋骨思理的新風。用典是蘇軾與黃庭堅展現宋詩新風的重要標志之一。通過化用前人故事來說當今之事,既擴大了宋詩的題材,將經史子集等“雅”元素與民間俚語、佛道典籍等“俗”元素融入其中;又使得詩歌的語句更加凝練、意蘊更加幽深、內涵更加豐富,加大了閱讀的曲折性和接受難度,增強了宋詩的趣味和說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