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健,王毅杰
(1.淮陰工學院 人文學院,江蘇 淮安 223001;2.河海大學 公共管理學院,江蘇 南京 211100)
“治理有效”是鄉村社會形成良性秩序的表征,也是我國鄉村振興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其理想形態是形成自治、法治、德治相結合的鄉村治理體系。無論自治、法治還是德治,最根本的主體和服務對象就是農民,充分考量農民認知特點是實現鄉村有效治理的一個微觀基礎。在鄉村振興戰略實施的背景下,我國鄉村社會利益格局分化日益明顯,農民的認知模式分化也開始顯現。其中,農民眼中的正當性即他們的正當性認知是一個重要維度。農民正當性認知是農民對家庭關系、鄰里關系、鄉村治理等事務中所表現出來的關于事物價值、善惡、合理性等方面的判斷。深入分析農民的正當性認知形態及其形塑機制,對鄉村秩序與治理有效具有重要的意義。換言之,只有對農民所思所想及其內在機制進行深入探討,才能制定更契合農民需求的鄉村治理策略。
鄉村社會的日常糾紛是認識農民認知形態及特征的重要切入點,其中關于正當性的各種話語成為鄉村秩序與鄉村治理關注的重要層面。作為正法哲學、政治哲學中的重要概念,正當性一方面意味著一種具有道德意涵的公共證成性,強調制度安排的道德與社會基礎;另一方面,在現代社會,狹義的正當性就是合法性,后者是正當性的制度化形態,二者是一種對立統一的關系。[1](p45-52)從廣義上看,正當性是構成和維持社會秩序的道德基礎,而主體對事物正當性的理解與判斷構成了社會秩序得以維系的微觀基礎。在現代鄉村社會,盡管各種制度安排業已成為維持鄉村秩序的有機組成部分,但在農民的生計生活世界中,仍然存在關于正當性與合法性之間的張力關系。正因如此,本文從廣義上使用正當性的概念,即:正當性就是符合既定的規則、程序、傳統或慣例。[2](p44-53)那么我們需要追問這樣一個重要問題:農民眼中的“正當性”呈現何種樣態?這個問題關乎各類制度安排在鄉村社會的實際效應,也對完善鄉村社會治理實踐具有重要意義。學術界關于這個問題的回答,大致分為三個層面。其一,認為農民尊崇地方知識而拒斥現代法律,他們眼中的正當性與法律界定存在較大距離。[3](p197-218)普通民眾認同的法律文化偏向于傳統,這造成法律改革諸多困境。[4](p90-105)其二,認為農民在一定程度上已對現代法律有了較多認知,甚至出現“迎法下鄉”。[5](p87-100,206)其三,認為農民的合法性判定源于他們對自身利益的考量,在這種情況下,農民往往用自己的方式解讀法律并將其作為自己爭取利益的工具。[6](p52-58)然而,民眾的法律意識雖然明顯增強,但具體的訴訟過程和結果經常令人失望。因為法律制度在司法實踐經常僅發揮符號化功能而缺少實質意義。而且,由于訴訟程序等較為復雜且成本較高,實際上也并未成為糾紛解決的首選途徑。[7](p184-203,207-208)
農民正當性認知生發于特定的鄉村社會秩序和歷史背景,處在理與法的矛盾互動之中。費孝通基于對中國傳統社會的深入觀察而提出“禮治秩序”,認為傳統中國社會崇尚“無訟”而主要靠內生秩序來解決糾紛并協調人際關系。[8](p48)隨著1949年以來的國家政權建設和“送法下鄉”等國家治理實踐,正式制度在不斷地進入鄉村社會。時至今日,有論者已注意到了當代鄉村社會出現的“語言混亂”和“結構混亂”,法律對農民而言已不再陌生,甚至成為某種需求。[9](p106-117,206-207)所以,在當下的鄉村社會,內生秩序與“法治”并非水火不容。一些經驗研究表明,農民諸多行為都在合“理”合“法”的框架內,官民互動的利益導向成為主流,體現出“禮法共同體”的實踐特征。[10](p105-112)以上研究表明,農民在行動中所運用的策略、話語、工具或道德情感,與特定的鄉村社會秩序和社會情境下生成的正當性認知具有深刻關聯。農民關于正當性的認知是一個較為復雜的社會文化現象,需要通過具體的經驗觀察進行理解與闡釋。
受啟于以往研究,本文基于吳河村的田野工作,通過部分典型糾紛案例分析農民的正當性認知形塑機制,進而從農民正當性認知角度提出實現鄉村治理有效的政策啟示。吳河村位于安徽省金寨縣,地處鄂皖交界的大別山腹地,該村地形以山地、丘陵為主,森林覆蓋率高。近年來,當地利用自然稟賦發展旅游業,開發了漂流和溫泉等旅游項目。吳河村下轄10個村民組,共629戶,2211人。吳河村常住人口由原住居民和水庫移民組成,青壯年基本在外務工、經商、學習,老齡化特點明顯。2019年,全村人均純收入為7000余元,農戶主要生計來源為勞務輸出。近三年來,隨著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政策的實施,大量農戶搬進村莊安置小區或在縣城購置房屋。本研究主要采取訪談法和觀察法收集資料,訪談觀察對象為吳河村的農村戶籍村民,分為兩類:一類是既從事農業生產,也在城鎮務工或兼有副業、零售業的農戶;第二類是村兩委干部。針對研究主題,對典型報道人進行深度訪談和觀察,獲取一手資料。在研究過程中,圍繞日常生活,選取十余位普通村民進行無結構訪談;為認識鄉村治理對農民正當性認知的影響,選擇部分村干部進行訪談。訪談和觀察過程中,本研究重點圍繞村民的日常生活展開,包括村民的家庭矛盾、鄰里糾紛和干群矛盾等。
日常糾紛是鄉村社會的常態,反映了村民生產生活中的多個面向。吳河村的日常糾紛主要表現為家庭矛盾、鄰里糾紛和干群爭議等。這些日常糾紛雖然瑣碎,卻是考察農民正當性認知的主要場景和恰當載體。
家庭生活特別是家庭成員的關系是形成社會秩序最基本的領域,屬于私人領域的道德面向,是鄉村治理最微觀的部分。我們通過調查發現,村內大致存在三類家庭矛盾。一是由家庭貧困引發的矛盾。吳河村存在不少貧困家庭,因貧困而導致的家庭矛盾沖突較為突出。在個體化時代,村民的經濟狀況是影響其社會地位的基礎因素。來自貧困家庭的農民Z講到,她家中老人中風需要人照料,其丈夫在建筑工地受傷導致殘疾,賠償較少,也無法再找到合適的工作。在這種情況下,他經常酗酒、打牌,家庭經濟狀況越來越差。這種境遇使她感覺在親友面前抬不起頭:“親戚個個在縣城買房,生活越來越好。但我家一直這樣,總感覺被別人瞧不起,抬不起頭來。家里沒錢倒罷了,女兒成績還不好,也不聽話,夫妻常為女兒的教育吵架,這日子是沒啥盼頭。”(訪談記錄:Z20190725)可見,在較差的家庭經濟狀況下,農民容易與親友鄰里進行比較從而產生強烈的相對剝奪感。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貧困成為一種不具有正當性的存在。
二是婚姻締結過程中的矛盾。婚嫁是家庭生命周期中的重要事項,伴隨著家庭成員間的各種矛盾糾葛。其中,水漲船高的結婚成本和代際關系的新變化使家庭矛盾日益突出。比如,村民L家2016年兒子結婚時女方要了近10萬元彩禮,且在城里買了房。L家的經濟狀況較差而因此負債10多萬元。結婚只是個開始,L的兒子成家后并無正式工作,吃住都依賴父母。由于父母上面還有老人,因而要照顧兩代人。兒子兒媳性情叛逆,不外出務工賺錢且物質要求還很高,因此家里爭吵不斷。鄉村社會中學歷不高、無正式工作的年輕人已不再像上一代留村青年那般樸實勤懇,雖然他們在職業、收入上位于底層,但物質要求并不低。這部分群體身上帶有的貪圖享受而又不踏實肯干的特征,加之高昂的結婚成本,極易引發家庭糾紛,也成為當下鄉村社會失序的一個隱患。
三是育兒和養老問題帶來的家庭矛盾。目前,伴隨鄉村人口外流而來的育兒和養老也成為吳河村的一個突出問題。村民X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省城定居,希望父母去幫忙帶孩子。老人因不適應城市生活、婆媳矛盾等問題要求帶孫子回村,兒子兒媳均不同意。于是,X就自己回村給二兒子帶孩子,二兒子和兒媳外出打工。然而,有時因孩子生病或照看不周,二兒子、兒媳就不斷抱怨X。與此同時,大兒子因X不給其帶孩子也有怨言,這導致兄弟二人關系變差,在贍養老人上都不積極,使有兩個兒子的X陷入尷尬境地。言至此處,X感嘆道:“鄰居女兒很孝順,經常回來看望老人。早知道我家兩個兒子這樣,當年要生女兒就好了。”(訪談記錄:X20190726)
通過以上案例可以看出,農村年輕一代越來越不受傳統家庭倫理的約束,出現了類似“啃老”等不具有正當性的現象。關于家庭事務正當性的傳統標準已越來越弱化,年輕一代的家庭話語權顯著增大。閻云翔曾在長期的田野研究中勾勒出當代中國農村私人關系的變革路向,即社會的個體化。[11](p106)吳河村的婚姻締結案例也表明,鄉村社會中以父輩為尊的傳統秩序已悄然發生變化,關于正當性的闡釋權向年輕一代轉移,趨于個體化和利益化。換言之,在鄉村社會關系的原子化、經濟層面的市場化和家庭結構的核心化轉型之下,農村家庭成員的權力格局已然發生變化。
鄉村社會的鄰里糾紛是一種常態,但在生計模式轉變、人口結構變化的背景下,吳河村的鄰里糾紛已不再如傳統社會那樣充滿情感性和道德性,而具有了更明顯的功利化、實用性特征。吳河村的鄰里糾紛,首先起源于“無主土地”的利用過程。近年來吳河村正在推進集中居住,其中已有50多戶村民搬入新建小區,原來的宅基地拆除復耕。這部分復耕土地的承包權仍屬于原宅基地所有人,而由于部分承包戶并不再種地,這部分復墾土地在一些村民眼里就成了“無主土地”。在這部分土地利用中,出現了新的鄰里沖突。如村民W搬遷后,以前的鄰居認為這些土地“放著也沒用”而用于種菜,引發兩家的糾紛。再如村民R在城鎮定居,但村內仍有宅基地。R的鄰居建房時沒有打招呼就占用了一部分他家的宅基地,引發兩家的宅基地產權爭議。因此,對搬遷而產生的“無主土地”而言,村民仍具有“先占先得”的認知,而也由此引發產權爭議。
在個體化時代,鄉村鄰里間儀式性交往所引發的矛盾則體現出鄉土倫理與逐利動機的張力關系,而婚喪嫁娶就是展現這種關系的第一種典型場景。比如村民W講到,他兒子結婚辦酒席時,一位鄰居送的禮金明顯太少且人還沒有到場,這使W覺得很沒面子。作為回應,W表示也不去參加鄰居家兒子的婚禮。由此看來,儀式性交往是一種社會交換,雖不能精確計算,但符合約定俗成標準的“有來有往”才具有正當性。當然,鄉村社會儀式性交往的準則也變得越來越具有現實性,溫情脈脈的成分愈發減少但仍然起到穿針引線的作用。金錢往來也成為鄉村社會包含著某種張力關系的第二種典型場景,其主要體現就是債務關系,它越來越多地成為鄰里間糾紛的源頭。如村民H的鄰居曾向他借了2萬元錢,但七八年了尚未歸還。H前去討債,結果鄰居說沒錢。在H看來,鄰居的吃喝穿戴很是講究,不像欠債的樣子,雙方因此出現口角直至對簿公堂。但是,由于債務發生時雙方并未留下借條等證據,H最終也未能通過官司討回債務。在這個事例中,“欠債還錢”的規則雖未失效,但欠債者卻更少地受到來自鄉村傳統倫理的制約,反而會利用法律來維護自己。此外,上述鄰里糾紛的解決方式也在發生變化。在傳統社會,鄰里矛盾糾紛一般較少訴諸法律,而是借助長老權威和鄉土倫理加以解決。但在當代鄉村社會,那種基于傳統鄉村內生秩序的糾紛調處模式不再那么有效。隨著社會個體化日益明顯,農民越來越以利益為本來考量事物的正當性,傳統的共同體精神或集體意識逐漸式微。
鄉村治理實踐中的一個常見現象就是干群矛盾,它全景式地展現了鄉村治理的各種面向。干群矛盾一般由現實利益分配問題引發,在一定時期內會向非利益型矛盾轉變。[12](p113-121)無論何種類型的干群矛盾,無不包含著農民認知因素。近年來,吳河村干群矛盾既有歷史遺留因素,也與當下出現的農民生計問題有關。
一是移民安置補償公平性爭議。20世紀50年代,金寨縣修建梅山、響洪甸水庫,淹沒三個鄉鎮,10余萬人搬遷,其中有一部分被安置到了吳河村。2008年,地方政府為移民提供了20年的移民補償款。在這個過程中,吳河村原住村民與移民對政府的補償各有自身的看法。原住民認為,政府已經在60年前將本村土地分給了移民,而現在又給他們的后代發放補貼,數額比原住民也要高出不少,因而顯得不公平。此外,在移民安置過程中,村民對房屋有不同主張而產生村民之間的換房現象。而村委會并未滿足所有村民的訴求。某位參與移民房屋安置工作的村干部介紹說,易地搬遷的房屋抓鬮分配完成后,有的村民以采光、風水等理由要求換房,村委會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都給他們換了房屋。然而,很多村民因此都要求換房,給分房帶來難度。由于部分村民的換房訴求沒有得到滿足,就可能制造一些謠言,使住房分配工作陷入被動。
二是脫貧攻堅政策實施過程中的爭議。金寨縣確定要在2020年前實現脫貧摘帽,而吳河村也是重點扶貧村。與很多貧困村類似,吳河村貧困戶的認定實踐也充滿了矛盾。一方面,不少自認為是貧困戶的村民因未能被認定而心存不滿;另一方面,有些建檔立卡戶被不少村民認為沒有達到認定資格。因而,村干部在具體的認定工作中面臨很復雜的局面。村干部M認為,一些貧困戶有依賴心理,在符合脫貧條件的情況下為繼續拿補貼而不想摘帽。有的甚至經常打麻將、酗酒,違背了中央實施精準扶貧的初衷。甚至少數農戶為了被認定為貧困戶,不惜偽造醫療證明。可見,普通村民在脫貧政策中的行為具有明顯的利益導向,甚至由此引發一些違規行為。同時,村民對貧困戶的認定存在不同的理解,對村兩委政策執行的信任度也較低。
三是公共資源利用與管理中出現的干群矛盾。在村莊土地、河流等公共資源利用過程中,涉及產權實踐的問題。第一個事例是“無主土地”的利用問題。吳河村在宅基地拆遷后復墾出了一些土地,在這些土地的閑置期內,村民認為這是“無主土地”而在上面種植莊稼。然而村里因修路而占用這些土地時,村民因自己付出了勞動和成本而要求村里補償。實際上,用于修路的土地承包權并不再屬于農戶,村委會據此認為村里沒有義務保護村民在公用地上種植的莊稼。但村民認為,這些土地確實不是自己的,但按照“情理”,村委會也應該賠償這些莊稼的損失。第二個事例是自然資源利用問題。近年來,為加強生態環境保護,地方政府開始大力整治販賣野生動植物、隨意采砂和亂倒垃圾等行為。然而,有些村民習慣性地認為村里不會嚴格執行管理措施,而且認為河里的魚蝦、河沙都由村民共享,正所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第三個事例是村民自來水利用問題。村里的自來水工程由民盟援建并免費供水。然而,很多村民用水比較浪費,甚至時常造成全村停水,導致“公地的悲劇”。村委會曾提出采取收費制度來督促村民節約用水,但因村民已習慣了免費用水而不同意收費。可見,村民和村干部對鄉村公共資源利用和公共事務管理存在不同的認識,村民從自身財產保護角度出發認為村干部的行為與村民生計生活需要存在矛盾;而村干部則從政策執行角度,認為村民的一些傳統習慣損害了村莊公共利益,甚至不合法。
綜上所述,鄉村日常糾紛可從多個維度折射出農民的正當性認知形態。第一,家庭矛盾主要體現在代際關系上,表現為父輩作為正當性權威的有效性正受到挑戰,代際關系也體現出明顯的利益導向。第二,鄰里糾紛已不再如傳統社會一般可以在長老權威和差序格局下得以解決,而更多的開始訴諸正式制度。而且,農民關于鄰里交往的正當性認知也日趨利益化。第三,干群矛盾多源于利益分配等現實性問題。農民主要從自身生活實際出發來判斷鄉村治理的正當性,而一般不會對村干部及其基層治理行為的正當性做形而上的抽象判斷。當然,緊張的干群關系有損農民對基層政府的信任,會增加鄉村治理成本,對鄉村秩序的維持產生消極影響。所以,鄉村生計模式、鄰里關系和治理方式都在發生變化,原先以宗親或鄉親倫理為基礎的共同體關系日趨式微,逐漸成為糾紛解決的一種輔助工具,農民關于正當性的認知也在變化的情境中被塑造。
在一定程度上,農民的正當性認知往往與法律法規等制度規范存在矛盾,但二者也不存在尖銳的對立關系。實際上,這種認知模式源于農民的生存現實,是逐利動機、地方知識和鄉村治理變遷混融一體而共同作用的結果。
毋庸置疑,利益沖突是導致人際糾紛的自然基礎和基本前提。吳河村內發生的諸多糾紛都與征地、拆遷等涉及村民利益的事宜直接相關,村內也存在因公共資源使用問題而出現爭議。其一,在征地補償過程中,出現了盲目跟風、坐地起價甚至投機取巧等各種常見的逐利行為。如果在道德和法律層面評判,這些逐利行為并不具有正當性。但從整體的農民生計視角出發來看,卻具有一定的正當性。同時,老人與年輕人對土地價值存在不同認知。以農地征收為例,老人因經歷過饑荒、貧窮、災害,對土地具有較深的感情。雖然目前生計方式已經轉變,但老人的土地情感并未因此而消逝,他們并不會完全以純粹的貨幣收益作為標準來理解土地價值。[13](p122-130)留村年輕人基本不再依靠土地謀生且并無農業生產技能,而更關注土地流轉和拆遷帶來的實際收益。其二,村民在征地、拆遷過程中的話語和行為,反映了農民對土地、建筑物等物的產權認知。在吳河村,許多農民習慣性地堅持基于自然權利的“先占先得”原則,部分村民習慣性地占用房屋、公路旁的零碎地塊來種菜。當然,他們并不否認土地的集體所有屬性和國家關于土地產權的政策規定。但他們同時認為,土地的集體所有屬性應落實到每戶村民那里才是合理的狀態,即人人有份。很顯然,這種樸素的產權觀念與目前法定產權產生一定矛盾。[14](p17-24)因此,農民的土地產權認知往往受利益分配的直接影響。如同韋伯所言,理性或對利益的追逐是人社會行動的基礎性因素。[15](p26)在鄉村社區的家庭沖突中,資源與機會匱乏成為家庭成員紛爭的基本誘因;在鄰里矛盾中,鄰里因小偷小摸等事項而發生爭執。在干群爭議中,土地成為利益沖突基本變量,利益分配狀況成為農民對征地補償態度的直接誘因。
逐利行為及利益沖突是誘發鄉村日常糾紛的基本因素,但它往往與以社會文化和鄉土倫理為重要表現的地方知識交織在一起。在家庭矛盾中,因婚嫁引發的代際沖突就是在鄉土倫理發生變化的情況下出現的。盡管當代鄉村社會的年輕一代已較少受鄉土倫理的約束,但老一輩村民仍會將后者作為一種正當性認知的重要標準之一,代際沖突往往由此而生。在鄰里糾紛和干群矛盾事例中,農民關于財產權利的認知與地方社會文化存在一定關系。吳河村移民補償爭議的直接誘因是移民對土地補償和其他補貼的數量不滿,但深層背景則為文化差異。庫區移民來自金寨縣城附近,原住居民祖輩多來自湖北,雙方互稱“蠻子”“侉子”。雖然生活相處60多年,雙方風俗習慣依然有各自文化烙印。比如,婚喪嫁娶中,原住居民的儀式相對繁雜,傳統文化的傳承觀念更加濃厚,而庫區移民的節慶儀式明顯少于本地村民。這種民風民俗的差異導致這兩類村民難以形成共同的文化認同,再加上拆遷補償等涉及利益分配的因素,容易導致群體間的沖突。[16](p5-15)此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觀念,也使村民形成一種與法定產權不盡一致的物之歸屬觀念。比如,通過吳河村農民占用公地的事例可以看出,農民并不否認集體土地產權制度,也不排斥國家的土地征收等制度安排,但他們又會從自己的生計習慣和現實生活出發來認定占用公地的合理性與正當性。所以,農民的生存現實與法定產權產生一種理論與實踐上的斷裂。當然,應辯證地看待地方知識對農民正當性認知產生的影響。農民參照的不是抽象、形而上層面的地方知識,而是與他們生存需求相適應的具象化的規則與知識。也正因如此,農民地方知識也在因生存現實而變,具有明顯的實用性特點。若進一步分析,這種認知特點與當代鄉村治理實踐亦存在密切關聯。
利益沖突、地方知識均是鄉村治理所要考量的因素,但其表現形態和作用發揮也日益受到國家治理實踐的影響。隨著我國鄉村社會的現代化轉型,尤其是在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背景下,鄉村社會治理日益技術化與科層化。一方面,農民的制度意識、權利意識和市場導向日益明顯,在糾紛解決中已越來越多地訴諸法律等正式手段。比如,在征地拆遷等利益分配事項中,村民與村兩委之間的理性博弈也日益增多。[17](p28-34)在這個過程中,農民已具有了一定的制度信任。[18](p41-47,156)也就是說,現代鄉村治理技術已對農民的正當性認知產生影響,農民正當性認知的依據已體現出日益明顯的制度化特征。另一方面,鄉村社會的正式制度與地方知識之間依然存在較大張力。農民雖然具有了一定的正式制度認同,但其心理與行為結構中依然存在著地方知識和傳統鄉土倫理的因子。[19](p85-93)地方知識與正式制度混融一體而對農民認知與行為產生影響,這種混融狀態也成為目前鄉村社區治理需要特別重視的因素。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農民的正當性認知受到利益沖突、傳統習俗和治理變遷等因素的綜合性影響,而非執于一端。在面臨利益紛爭時,農民在逐利行為過程中往往會納入人情、面子、關系、法律等多個要素。在對“理”和“法”的權衡中,農民體現出了一定的權宜性和實用性。比如,我國農民在多數情況下會采取非訴訟手段解決糾紛。這并非因為農民不懂法,而是因為無論從時間上還是物質上,訴訟手段的成本往往會很高。更重要的是,訴諸法律可能會破壞原有充滿人情味的鄉村社會關系,可能會增加在村內生活的社會成本。當然,選擇以“無訟”的方式解決糾紛和矛盾,并不意味著農民就排斥法律法規等正式制度。隨著鄉村社會世俗化、個體化情勢的加劇,農民更多基于自身利益來決定自身的行為。當自身利益受損時,農民會積極運用各種手段來應對,他們解決問題的“工具箱”變得更加多元,包括民風傳統、法律和國家權威。總體來看,農民的正當性認知既有傳統鄉土文化的烙印,也呈現出明顯的現代性,顯示出“理法融合”的特征。而且,也正是這種融合性、混雜性的特征,給鄉村社會治理帶來新的挑戰。

圖1 農民正當性認知的形塑機制
“治理有效”是鄉村振興戰略實踐的重要維度和綜合體現,其實現有賴于對鄉村社會的重要主體——農民進行更加準確的理解。當下諸如精準扶貧等鄉村發展政策或項目都有著善良的出發點,但始終存在農民主體性發揮的困境:我們常把善良美好的愿望賦予鄉村和農民,但后者并不一定會完全理解和接納。究其原因,就在于我們并未對農民認知世界及其變化機理做出準確的考量。吳河村的日常糾紛案例表明,農民的正當性認知在家庭矛盾、鄰里糾紛和干群爭議等具體事件中得以體現。家庭矛盾是微觀層面的日常糾紛,但與當下鄉村社會的變遷有著密切關聯。在農民生計模式變化、生活方式日漸個體化的情況下,農村家庭代際關系日益呈現子代主導的特點。在家庭遭遇經濟困境而出現代際糾紛時,父輩的權威受到挑戰而越來越失去實際的正當性。鄰里糾紛則更加體現出當下鄉村社會中利益沖突與傳統觀念的糾葛。在吳河村的案例中,鄰里糾紛多由利益沖突引發,同時也與鄰里人情往來交織在一起,使鄰里糾紛呈現多維面向。干群爭議體現出農民關于治理正當性的認知特征。與傳統社會不同的是,農民在現代化轉型過程中已對法律、國家政策等彰顯合法性的正式制度有了更多的認知、理解和認同。也正因如此,農民對基層技術治理中的違規問題更為敏感。進一步分析可知,農民正當性認知往往與逐利動機、地方知識、鄉村治理技術變化等均有關系,呈現出一種“理法融合”的形態。為實現鄉村有效治理,除了要重視法律法規等正式制度建設外,也要充分關注農民在家庭生活、鄰里關系和鄉村治理等事件中折射出的正當性認知規律,進一步站在農民的立場去理解其生計與生活世界。
一方面,結合鄉風文明建設,深入理解鄉村治理中的民情基礎。民情基礎是某社群的生計、習俗、風尚和觀念樣態,是一切社會治理實踐中必須要考量的前提。鄉風文明則是鄉村振興戰略下農村民情的理想形態,是實現鄉村有效治理觀念的支撐。在當下的鄉風文明建設實踐中,要準確理解農民道德世界的變化,尤其是要理解農民正當性認知的形塑機制,合理運用鄉村社會中的初級社會關系來化解糾紛矛盾。要真正理解和承認農民正當性認知的特殊性,通過充分發揮農民主體性塑造新時代的文明鄉風,為實現鄉村有效治理提供文化與觀念基礎;另一方面,要順應鄉村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總趨勢,穩步提升農民的法治化和現代化意識。只有讓鄉村治理的規范性和制度化成為一種常態,才能使農民的正當性認知進一步邁向法治化和現代化。比如,在新型職業農民培育實踐中,除了進行農業技術培訓,也要加強涉農法律法規、職業道德等方面的培訓,使農民對各類涉農制度有更深入的理解。按照城鄉融合發展及社區治理現代化的原則,在鄉村治理過程更多地吸收城市治理理念,引導農民移風易俗,促進城鄉文明互相交融;以村規民約為基礎,引導農民在處理家庭、鄰里和公共事務時善用法治,為構建穩定和諧的鄉村社會秩序提供制度認同支撐。要在更多元的社會情境中理解農民觀念的變化,為實現鄉村有效治理構筑更加堅實的民情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