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老鼠不尋常

劉漢杰

生肖輪回，豬去鼠來，今年是鼠年。舊時年節(jié)一到，一些地方的漢族民眾會在家中貼上一幅“老鼠娶親”的年畫，以求來年順?biāo)臁？陀^地說，出現(xiàn)在古人生活中的鼠益少害多：它與人爭食，它傳播疫病，它嚙噬物什……但人們卻選擇特定的時日，張羅著為它娶親嫁女；又把它排在生肖序列之首，用來計量時間；也說是它從天庭盜得谷種，拯救了人類，等等。之所以出現(xiàn)這一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除了文化來源的總雜之外，主要還是源于人類依憑自然之鼠的文化再造。

有關(guān)鼠的傳聞

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先秦時期，鼠就已經(jīng)進(jìn)入華夏先民的視野了。《詩經(jīng)》有《碩鼠》篇，詩以碩鼠設(shè)喻，諷刺當(dāng)政者貪婪無度，也即古人所謂“刺重斂也”。在其后漫長的歷史延續(xù)中，鼠不只出現(xiàn)在古人的現(xiàn)實(shí)生活中，也活躍在他們的精神世界里，成為傳統(tǒng)敘事的重要題材。

在民眾的口頭敘事中，鼠為人類盜來種子，是有功于人類的文化英雄。流傳在浙江的一則傳說講：很久以前，人類生活在山林里，只能靠野果充饑。后來聽說彌勒佛那里有水稻種子，就派老鼠去偷。老鼠不辭辛苦，跑了一百多里地才到了那里。它咬破麻袋，憑著機(jī)敏把種子偷了回來。因為老鼠有功于人類，因此被排在生肖之首。

在我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的神話中，鼠在人類的繁衍中曾起過關(guān)鍵作用。《牡帕密帕》是拉祜族的創(chuàng)世史詩，史詩描述了天神厄莎培植了一個育人的葫蘆，人在葫蘆中長成但卻沒有辦法出來。厄莎先叫小米雀來啄，小米雀連續(xù)啄了三天三夜，嘴都磨禿了也沒有啄開葫蘆。厄莎又叫一對老鼠來啃，它們啃了三天三夜，終于在葫蘆上啃出兩個大洞，拉祜族始祖扎笛、娜笛兄妹才得以從葫蘆中鉆出來。因為老鼠有功于人類，理所當(dāng)然地可以吃人類生產(chǎn)的糧食。相似的內(nèi)容還出現(xiàn)在彝族、白族、景頗族等民族的神話傳說之中。

在四川一帶普米族的神話《太陽、月亮和星星》里，老鼠又成了光明的使者。遠(yuǎn)古時候，大地一團(tuán)漆黑，鼠和貓頭鷹是好朋友，它們決定為萬物去尋找光明。于是貓頭鷹馱著鼠往天上飛，飛了99天，厚厚的云墻把天地隔開了，鼠就在云墻上打洞，啃了99天，啃開一個洞，露出一道冷冷的白光，是月亮的光。老鼠又在另一云墻上打洞，啃了99天，啃開一個洞，露出灼熱的紅光，是太陽的光。雖然貓頭鷹和老鼠被太陽光照得睜不開眼，見不得光，白天不敢出來了，但大地從此有了太陽和月亮。

鼠的靈異也記述在古代文獻(xiàn)中。南朝劉敬叔在《異苑》中說：西域有鼠王國，大鼠如狗，中鼠如兔，小者如常。大鼠頭部全是白色的，還戴著金環(huán)枷。有過往的商賈說，人們經(jīng)過鼠王國，如果不祈禱、祭祀，這些老鼠就會嚙人衣裳，如果唱誦佛經(jīng)，就能平安過境。

《大唐西域記》中也有一則與鼠有關(guān)的故事：匈奴王率領(lǐng)10萬大軍欲劫掠瞿薩旦那國，國王聽聞消息后十分害怕，無計可施之際，焚香禮請沙漠中的老鼠，希望老鼠能幫助他們。半夜鼠王托夢給瞿薩旦那國王，讓其清晨出戰(zhàn)，就能夠獲勝。國王按鼠王所言，率軍奔襲匈奴軍隊。匈奴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慌忙之中駕馬披甲，可是那些馬鞍、軍服、弓弦等凡是用來系物的帶結(jié)，都被老鼠咬斷了。瞿薩旦那軍隊因此大獲全勝，為感激鼠王的救命之恩，瞿薩旦那國王設(shè)祠供奉這些老鼠，世代沿襲。人們經(jīng)過沙漠中的這些鼠穴時，都要下馬步行向其膜拜，如果不這樣做，就會遭致災(zāi)殃。

鼠也是民眾淫祀的對象。何謂淫祀，“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是指那些不合禮制的祭祀、不當(dāng)祭的祭祀，枉濫之祭。民間傳統(tǒng)有“五大家”的信仰。五大家也稱“五大仙”，又稱“五顯財神”，是指五種與人類生活關(guān)系密切的五種動物，包括狐仙（狐貍）、黃仙（黃鼠狼）、白仙（刺猬）、柳仙（蛇）、灰仙（老鼠）。其中，除白仙是位老婦形象外，其余四位都是穿官服、戴暖帽的男子形象。民眾認(rèn)為，五大家屬于亦妖亦仙的靈異，如果不小心冒犯了它們，就會遭到報復(fù)，敬奉它們，就能得到福佑。

在古人的觀念中，鼠之所以靈異，是因為古人相信鼠壽。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其壽最長，故俗稱老鼠”；道學(xué)家葛洪在《抱樸子》中也說老鼠能活三百歲，活滿一百歲顏色就變?yōu)榘咨朴谝理樔艘舛A(yù)知未來，名字叫作“仲”，能夠知道一年之中的吉兇以及千里之外發(fā)生的事情。

因為崇信鼠的靈異，民間又有許多與鼠有關(guān)的禁忌。如舊時上海崇明一帶，人們忌見老鼠踩空，認(rèn)為見者不吉利；又忌聽老鼠數(shù)錢聲（老鼠發(fā)出的“吱吱”聲），以為將有禍?zhǔn)掳l(fā)生，等等。

有關(guān)鼠的習(xí)俗

“老鼠娶親”又稱“老鼠嫁女”，是流行于全國多地的習(xí)俗。其習(xí)俗大都要求當(dāng)晚閉門早睡，以免驚擾了娶親的老鼠。但在具體操作上，也有一些差異：如湖北武漢，臘月二十四祭過灶神之后，“俗云是夕鼠嫁女，人不得久坐喧鬧，士女皆輟業(yè)，云恐聒鼠，得一年鼠聒”，當(dāng)?shù)刂V語說“你吵它一天，它吵你一年”。又如河北張家口一帶，“正月初十日，謂之‘十至”，各家多以糕為飯，取高升之意也。俗傳是晚為老鼠娶媳婦之日，各家皆于置米面之隙地，焚香祝鼠，并蒸10個小面丸供之，以免終年鼠擾。

各地“老鼠娶親”的日期也并不一致。陜西孝義在臘月二十三，“是日不動磨，婦女是日不用針，夜間俱早睡，俗云‘老鼠嫁女，見則次年多鼠害”；陜西米脂則是正月“初十日，俗謂‘老鼠嫁女，是晚家人以食物撒室隅，曰為老鼠撒路”；河南更是設(shè)定正月初七、十七、二十七三天是“老鼠嫁女”日，俗語有“初七娶，十七嫁，二十七添娃娃”，因此，這三天要吃餃子。

古人在與鼠的爭斗中并沒有占得上風(fēng)，于是寄希望于討好老鼠以使其遠(yuǎn)離人們，因此也便有了“老鼠娶親”的媚鼠習(xí)俗，媚鼠的目的還是為了逐鼠。媚鼠也見于鼠的一些地方性稱謂上，如東北的一些地區(qū)稱老鼠為“倉神”，上海崇明地區(qū)稱老鼠為“老鼠伯伯”，浙江遂昌稱老鼠為“老鼠太公”，等等。

古人除了媚鼠，也用巫術(shù)手段逐鼠。巫術(shù)是企圖借助某種超自然力量對某些人、事、物施加影響或給予控制的方術(shù)。如青海一些地區(qū)有“蒸瞎老鼠”的習(xí)俗：每年農(nóng)歷正月十四，家家用面捏出12只老鼠，空留鼠眼不捏，然后用蒸籠蒸熟，待元宵節(jié)時把這些面鼠擺到供桌上，燃香供奉，乞求老鼠別傷害莊稼。又如浙江南部有“打老鼠眼”的習(xí)俗：元宵節(jié)時，人立于房梁下，將煮好的黑豆拋至梁上，邊拋邊念“西梁上，東梁落，老鼠打到光鐸鐸（斷種）”，拋過7粒即告結(jié)束，人們認(rèn)為此舉能除鼠患。

正月十二是河北深澤一帶的“老鼠節(jié)”，當(dāng)?shù)剡@一天的活動都是圍繞著逐鼠展開的：早晨，人們拿著棍子敲打各屋旮旯，詛咒老鼠，婦女們要把平時用的剪刀藏到抽屜里、褥子底下，并且要用紅繩或紅布把剪子捆包起來，忌聽到類似老鼠咬東西的“咔嚓”聲；中午，家家包餃子“捏老鼠嘴”（把老鼠嘴捏死）；下午要舉辦“老鼠娶親”的活動；晚飯要熬粥“迷老鼠眼”，讓老鼠看不清東西；晚飯后，家家還要炒花生，炒（吵）聾老鼠的耳朵。之后，人們把從各家收集來的舊靯，在村外壘成一個個狀如鼠洞的樣子，點(diǎn)燃所謂“老鼠洞”，取“抄老鼠窩”之意；同時燃放鞭炮，把沒有被燒死的老鼠嚇跑。最后，孩子們把點(diǎn)燃的火把扔向村外，寓意把結(jié)了婚的老鼠驅(qū)走。

湖北荊州地區(qū)，“正月十五敲破瓢，老鼠落兒不成苗；正月十五敲破罐，老鼠落兒不成算；正月十五敲簸箕，老鼠落兒不成器”；魯西南地區(qū)，“二月二，敲瓢叉，十個老鼠九個瞎，還有一個不瞎的，眼里長著棠梨花”；云南地區(qū)，“葫蘆拖一拖，老鼠死一窩，葫蘆鋸一鋸，鼠兒不成器” “鞋子摜一摜，鼠兒死一萬，鞋子拍一拍，鼠兒死一百”；山西運(yùn)城地區(qū)，“葫蘆葫蘆滾八匝，老鼠生下一個窩瞎娃娃。只有一個有眼的，貓逮啦”……

人們媚鼠、逐鼠之余，也戲鼠。鼠戲，是指以鼠表演節(jié)目的民間雜藝，早見于東晉，興盛于清代。藝人們身背木箱，箱內(nèi)裝有鼠匣，并有木制的小舞臺，藝人口唱俚曲，手敲鑼鼓，指揮演出。對此，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有著詳細(xì)的描述：“一人在長安市上賣鼠戲。背負(fù)一囊，中蓄小鼠十余頭。每于稠人中，出小木架置肩上，儼如戲樓狀。乃拍鼓板，唱古雜劇。歌聲甫動，則有鼠自囊中出，蒙假面，被小裝服，自背登樓，人立而舞。男女悲歡，悉合劇中關(guān)目。”

除了媚鼠、逐鼠、戲鼠，我國嶺南一帶還有食鼠的習(xí)俗。當(dāng)?shù)厝瞬粌H吃田間的野鼠，還專門飼養(yǎng)母鼠，吃它們所生的乳鼠。出生兩三天的乳鼠，喂它們吃蜂蜜以洗滌腸胃。吃的時候，捉住鼠尾巴，蘸醬油生吃，稱為“三唧”。據(jù)說在吃鼠的時候，手抓尾巴乳鼠會“唧”地叫一聲，蘸醬油的時候又叫一聲，放進(jìn)嘴里再叫一聲，因此得名“三唧”。對此，李時珍《本草綱目》中也有記載：“惠州獠民取初生閉目未有毛者，以蜜養(yǎng)之，用獻(xiàn)親貴。挾而食之，聲猶唧唧，謂之‘蜜唧。”

吃鼠肉也是我國西南地區(qū)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飲食嗜好，當(dāng)然，他們食用的主要是生長在山林中的竹鼠，當(dāng)?shù)厥持V說“天上斑鳩，地上竹鼬”。竹鼠大者體重可達(dá)兩三千克，吃法有燒、煮、燜、炸等多種。白褲瑤是瑤族的一個支系，因該族群的男子四季穿著白褲而得名。在白褲瑤民眾的心目中，鼠肉被視為上等佳肴，一般多留作年節(jié)和招待貴賓時食用。未婚男子則留給來“相家”的老表（情人）“嘗心”。如老表來“相家”吃不上鼠肉，男方則會被女方視為懶惰無能、不重情意，往往會因此而遭到拒婚。未婚的男子捕到的鼠越多越榮耀，就越能獲得姑娘們的青睞和美好的愛情。

從實(shí)用的角度看，鼠除了肉可食，鼠須也可制作“鼠須筆”。鼠須筆挺健尖銳，可與鬃毫相匹敵，據(jù)說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即以這種筆寫成。又按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記載，鼠的全身都有藥用價值：鼠腦“針棘竹木諸刺，在肉中不出，搗爛厚涂之即出”；鼠頭治“瘺瘡鼻渣，燙火傷瘡”；鼠骨治“齒折多年不生者，研末，日日揩之，甚效”；鼠皮“燒灰，封癰疽口冷不合者。生剝，貼附骨疽瘡，即追膿出”，等等。

有關(guān)鼠的意象

所謂意象，是指寓“意”之“象”，即用來寄托主觀情感的客觀物象。在后世的延續(xù)中，鼠被古人附著了諸多的觀念，形成了諸如機(jī)敏、生殖、丑陋、貪婪、多疑、奸詐等一些文化意象。這些文化意象褒貶皆有，但以貶義居多。如“舊說鼠性疑，出穴多不果，固持兩端，謂之首鼠，韓子曰‘狐鼠進(jìn)退”，因此，形容人躊躇不決、瞻前顧后的樣子則為“首鼠兩端”。再如鼠繁殖力強(qiáng)，因此又成為傳統(tǒng)生殖文化的象征，在傳統(tǒng)吉祥圖案中，鼠常與葫蘆、葡萄、石榴等多子的植物一起構(gòu)圖，表現(xiàn)民間祈子的主題。

鼠的這些意象彌散在中國文化之中，成為人們表情達(dá)意的重要載體。以語言為例，形容人相貌的如鼠頭鼠腦、賊眉鼠眼，形容人品性的如狼貪鼠竊、鼠偷狗盜，形容人行為的如窮鼠嚙貍、首鼠兩端，等等。一些事物也冠以鼠名，稱山野間的小路為“鼠徑”；稱災(zāi)荒年時，饑民四出求食的行動為“劫鼠倉”；稱以直接行銷或介紹他人入會、以獲取利益的銷售方式為“老鼠會”。文學(xué)藝術(shù)上，鼠的形象更是不勝枚舉，如清傳奇《十五貫》中的丑角“婁阿鼠”，《三俠五義》中大鬧東京的俠義“五鼠”等。民間歌謠“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更是廣為流傳。

在傳統(tǒng)年畫、剪紙、泥塑、玩具等民間工藝中，更是不乏鼠的影子。民眾發(fā)揮他們豐富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風(fēng)格多樣的鼠形象。以“老鼠娶親”年畫為例，湖南灘頭年畫這樣布局：娶親的隊伍中，前有開路的、騎馬的、舉牌的、吹喇叭的，中間四只小鼠抬著的轎子里坐著戴著鳳冠的鼠新娘；畫的右上角有一只老貓，兩眼正注視著送親的隊伍。四川綿竹“老鼠嫁女”年畫是豎幅：一伙老鼠扛旗打傘，敲鑼打鼓吹喇叭，抬著花轎迎親；騎在癩蛤蟆背上的是“鼠新郎”，頭戴清朝官帽，兩眼注視著一只大金箱，顯出一副貪婪的樣子；前有一只大黃貓正翹首以待。福建漳州“老鼠娶親”年畫表現(xiàn)得則是另外一番景象：迎親的隊伍中，前面的老鼠看到貓嚇得抱頭鼠竄，后面的老鼠似不知情，仍裝模作樣地在送親。

魯迅先生在憶及自己的童年時曾說：“我的床前就貼著兩張花紙，一是‘八戒招贅，滿紙長嘴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一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zhí)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xì)腿，像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但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通過以上的梳理可知，在現(xiàn)實(shí)世界里，鼠的境遇并不好過，“碩鼠，碩鼠，無食我黍”，“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人們懼鼠、憎鼠、咒鼠、戲鼠；但在人文世界里，正如“老鼠娶親”年畫給魯迅先生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象一樣，鼠為人類貢獻(xiàn)了這樣一只靈動的動物：它供人文化涂鴉，它任人褒貶品評，滿足了人們精神的諸多需求，最終成就了中華文化之鼠的形象塑造。隨著時間的延續(xù)，人類一定會從鼠身上解讀出更多的文化信息，傳統(tǒng)鼠文化也將愈發(fā)豐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