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期 自幻 自失
——丘濬詩詞涉海意象蘊含的三重心境

張 平

(海南大學 人文傳播學院，海口 570228)

費正清曾對中國明朝時期的海洋觀有一個基本判斷，即一方面面海的中國已經成年，另一方面“中國的海上活動仍然是中國國家和社會中的小傳統”“面海的中國盡管早熟，仍依附于大陸的中國，甚至仍是大陸中國的不重要的附屬物”“海洋和有關海洋的工藝不能吸引中國的文人”[1]20。

費正清所關心的“面海的中國”的主要區域，是指“從長江三角洲延伸到海南島的這部分”[1]12，然而，誕生、成長于這一區域最南端的丘濬(1421—1495)顯然并不屬于費氏所謂不被海洋吸引的中國文人。作為海南本土文學家，丘濬的涉海之作(主要指詩詞)在有明一代堪稱宏富，頻繁閃現于其存世詩詞中的涉海意象，已然構成一個以“海”為基本表征的引人矚目的“涉海”意象系統，如“海涯”“海島”“海云”“海錯”“海月”“海燕”“海天”“海山”等等。這些涉海意象雖形式多元，尤其是對海洋的書寫程度各異，但正如丘濬所云： “海云山月總關情。”(《運籌亭為韓都御史題》)[2]3889統觀細察，這些涉海意象實為折射丘濬不同人生階段典型心境的載體，是我們探窺丘濬心靈世界情感變奏的鎖鑰。

一、 “遙從海外指中原”：從“窮海”到“瀛海”的自期

大海在丘濬詩詞中偶指輿圖垂盡的邊鄙窮荒之地，但在登進士第之前，丘濬詩詞更多地是以大海作為對象或背景，一抒其功名之念。直接以大海作為吟詠對象的詩篇，如《海詩》與《海儀》，均外呈大海之蒼茫宏闊，內顯其潛藏珍異，詩末則總歸于以海寫心，故大海實為早期丘濬自我期許之意的外化。丘濬另一首少作《濁海歌》將這一情懷表達得更為清晰：

天下百川皆清漪，一流入海便成淄。茫茫不復辨涇渭，混混孰與論澠淄。洪濤巨浪轟轟怒，不覺己身如穢瓠。看來何似山下泉，清香凜冽為人慕。我向潮頭三嘆息，志欲澄清勢未及。愿言上帝檄天吳，一夜無波便成碧。[2]3736

百川歸海而色不辨清濁，味難分澠淄，故丘濬望海而興嘆，遂有澄清濁海之志。丘濬弟子蔣冕認為《濁海歌》“可與吳隱之《貪泉詩》并觀，《貪泉》言簡而盡，《濁海》語近而遠”[3]5162。東晉吳隱之飲貪泉并賦詩事，載《晉書》卷九十。丘濬歌濁海，志在澄清天下；隱之詠貪泉，意在清廉自守，蔣冕將二者并觀，就詩作主旨而言并不妥當，但其“語近而遠”之評，倒是深契丘濬借海言志的詩思。與直接詠海之作相較，《對酒行》則代表了丘濬以點綴型涉海意象抒寫心志的模式，此詩前半(前10句)直抒胸臆，直呈心涵萬古，而天地狹偏的苦楚；后半用劉伶醉酒、郝隆曬腹、王仁裕“西江浣腸”、劉白墮善能釀酒4大事典，表達其縱酒消愁的豪宕情懷。“滄海沿蕩蕩，而豈蠡能測”一句雖為全詩唯一喻象所在[2]3731，但“海涵”百川作為“心涵”萬古的形式化，在詩中依然具有焦點意義。

丘濬早期詩詞以海自期的另一思路是以熱情自信的筆觸書寫其故鄉海南的獨特風物，此類抒寫雖并不以大海作為直接對象，但依然是以大海為背景的涉海之作，其中充滿了美化，甚至仙化的明顯傾向，如其詠故鄉瓊山：

環海三千里，珠崖第一山。名馳四海內，秀出萬峰間。月下森瑤簡，風前振佩環。孤高尤潤澤，臘屐未容攀。(《瓊山》)[2]3801

此亦為丘濬少作，詩以夸張與輕盈的筆調凸顯瓊山之“孤高”，但其視野并不限于珠崖，而是自“環海”(南海)推及“四海”，“月下森瑤簡，風前振佩環”之句，則頗有海上仙山之意。丘濬另一首少作《五指參天》則久負盛名，此詩以精切的譬喻與奇麗的想象賦予五指山夢幻般的神韻，而“豈是巨靈伸一臂，遙從海外數中原”[2]3864之句，以耐人尋味的浪漫之思，曲達早期丘濬雅以經濟自負而志在中原的自我期許之意，尤為點睛之筆。蔣冕評云：“撐起炎荒及伸臂數中原二語，意見于言外，非但詠山也。蓋以先生今日所至言之，尤足征云。”[3]5163蔣冕此評，頗能切其肯綮。時賢曾指出：由于根深蒂固的內陸文化思維定式，中國古代海洋文學已形成鮮明的“以陸觀海”式的“遙望性”審美視角，即作家們慣以觀光客的身份站在海邊，用“觀和望”來審視海洋[5]。但對丘濬而言，“瓊山去燕萬余里，顓顓居大海中”[3]5204，故孤生南溟的丘濬在其早期創作中采取的是另一種視角，即“以海觀陸”的遙望視角，這對前者做出了難能可貴的補充。丘濬詠瓊山與五指山均“非但詠山”，而是飽含了其自瀛海仙山遙望中原的自我期待。丘濬名作《南溟奇甸賦》將海南島視為“員嶠瀛洲之別區，神州赤縣之在異域者”，而“有奇一士，全鐘其氣，北學于中國，頡頏乎天下之士”[4]4456，賦中的瀛海“奇士”，正是丘濬自我期許的理想形象。

二、 “玉堂深處即瀛洲”：從“瀛海”到“宦海”的自幻

景泰五年(1454)，丘濬高中進士并首選為翰林院庶吉士，從此開啟了其托身帝畿的仕宦之旅。《明史》本傳：“濬既官翰林，見聞益廣，尤熟國家典故，以經濟自負。”[6]丘濬初入翰林時所寫的一批詩作，筆挾海洋氣息，流露出“鯨海終須揚鬣出”(《為王侍郎題鯉魚圖》)[2]3763“一枝過海擅孤芳”(《擬杜詩壯游篇三十六韻》)[2]3935的自得之意，而丘濬此前以“瀛海”為焦點對故鄉的“仙化”，開始轉呈為以“宦海”為中心的政治幻化。成化十年(1474)，丘濬游古康三洲巖并題詩云：“惜哉奇絕景，落此窮海涯。模寫不能盡，歸去鳳池夸。”(《題古康三洲巖》)[2]3721即三洲巖景雖奇絕，但地處窮海之涯，當揚名京闕鳳池，方不負此絕景。故丘濬所謂“瀛海”，已由實而虛，指向京闕翰林了，如《述懷》一詩將翰林院喻為海上仙山，自己則仿佛蛻去凡骨而廁身群仙；《風入松·玉堂即事》(之二)中的玉堂、秘閣亦已非人間華屋，而是宛如籠罩著祥云瑞靄的蓬萊仙境，翰苑禁闈中的“瀛海”玉峰不僅取代了傳說中的東海仙山，同時也取代了海南瓊山、五指山的仙風海韻。丘濬刻意凸顯翰苑“瀛海”與故鄉海南之間的“仙”“凡”之隔：“奪錦文章清禁里，登瀛人物玉堂中。回看人世仙凡隔，弱水浮埃迴不同。”(《初讀書中秘預修天下志書柬陳宣之》四首其一)[2]3873甚至認為傳說中的海上仙山，以及曾被其美化、仙化的故鄉海南均已不再是海上仙境：“海上仙山真浪語，玉堂深處即瀛洲。” (《初讀書中秘預修天下志書柬陳宣之》四首其三)[2]3874這樣，丘濬筆下的“瀛海”終幻形為介于“仙”“凡”之間，具有虛擬化性質的獨特空間形態。如《早朝》二首其二：“江漢宗滄海，星辰拱紫微。”[2]3797詩寫早朝心境，“滄海”已成北闕的代稱。又如《郊行有感》寫詩人覽天幕、曠野之無窮而以“海闊波平”相喻，可謂“無窮景物”與“千里江山”[2]3926，終涵攝于虛擬的大海。丘濬的擬古樂府《登高丘望遠海》則“驅山走海”“咀今嚼古”[2]3734，而其所謂“遠海”，涵括了自然與人事、仙界與凡塵、歷史與現實的巨大容量，其虛擬幻化之跡尤為顯明，而其背后，則是“嶺海幾人曾到此，期君白首共周旋”(《初讀書中秘預修天下志書柬陳宣之》四首其四)[2]3874的政治幻象。

丘濬政治幻象的重要表現形式之一，是其以大海為紐帶凸顯對“南士”的揄揚。丘濬具有極為突出的“嶺海”意識或“南士”身份意識，22歲時所作《雁集瓊庠記》即表達出“南人以文字治天下”[4]4353的“南士”情懷。另據黃佐《廣東通志》，丘濬被任命為國子監祭酒時，曾遭北地朝臣惡語取笑，這一經歷無疑大大強化了其“嶺海”意識，遂急于改變“嶺南朝士似晨星”(《送李景齡江西提學》二首之一)[2]3979的局面。故《解嘲》5首專詠誕生于滄海之濱的5位“南人”，而其中對張九齡的凸顯尤為突出，堪稱具有濃厚的“曲江情結”：“曲江一派源頭水，十里波瀾到海長。”(《寄題曲江張丞相祠堂》十首之十)[2]3854“孤燕遙從海上來，乘春偶見玉堂開。”(《寄題曲江張丞相祠堂》十首之四)[2]3854“君臣萬古天無愧，嶺海千年地有靈。”(《過曲江謁張文獻公祠》)[2]3865丘濬將“曲江”波瀾視為滄海之源，從而以大海為紐帶將張九齡目為“南士”儀刑。論者曾指明：“張九齡出身于久為‘蠻荒’之地的嶺海，盡管位極人臣，卻始終有著消弭不去的孤獨感和自卑感。”[7]丘濬濃厚的“曲江情結”，正隱含著與張九齡類似的“南士”心曲。

丘濬政治幻象的另一重要表現形式，是借對泛海使臣的熱情期待曲達其政治情懷。憲宗成化十七年(1481)，明廷遣禮部給事中林榮等赴滿剌加冊封王子為王，丘濬為此作有《送林黃門使滿剌加國序》，序文滿懷自豪地述及明成祖積極遣使海外的開海之變，并期望林榮將“瑰奇之見，詭異之聞”“歸而尚歷歷以告我”[2]4090，丘濬于此表達的既是對林榮的政治期待，更充滿了自己的政治幻想。林榮此行因遭遇風暴，使團成員全部溺亡，乘長風、泛洪濤的壯游演變成一場外事悲劇，但這絲毫不影響丘濬對泛海使臣巨大榮光的熱情想象：

銀漢清秋泛使槎，節旄晴拂海東霞。扶桑水接南溟闊，析木天遙北斗斜。鷁首沖風龍伯助，鳳毛瑞世島夷夸。皇明威德今無外，莫諱中朝第一家。[2]3886

詩題為《送王給事中使占城》，占城，今越南中南部地區。丘濬此詩渲染海天空闊的獨特空間，于虛實映襯之際凸顯出使臣威儀。類似作品還有《送錢學士使交南》《送尚寶凌卿使交南》，以及涉及東洋出使航線的《送陳緝熙修撰使高麗》與《送張城中書使朝鮮國》等。丘濬的贈別使臣之作，多作于其執事翰林的入仕初期，此類詩作類以奉明正朔，宣揚皇明威德為核心宗旨，例行公事之意較為突出，但因此期丘濬對政治抱有極大熱情，故詩作以懸想之筆對海國異景的點染，以及詩人對越海之使的期待，均不能不帶有自身的艷羨與政治幻想。

三、 “清夢時時到海南”：從“宦海”到“夢海”的自失

丘濬自謂：“予去家官禁近逾十年于茲，其心未嘗一日不在大海之南。”(《〈送陳汝翼歸瓊山詩〉序》)[4]4216故懷鄉詩在丘濬詩歌中數量極其突出，且成就較高，而“海”作為高頻閃現的懷鄉意象則尤其引人注目，渺遠的故鄉常被丘濬濃縮為心中的一片遠海，故“思歸”常演為“夢海”。所謂“夢海”，即丘濬《懷鄉賦》所謂“晝神想以遐騖兮，宵夢寐而靡寧”[4]4465，既指對心中遠海的“夜有所夢”，所謂“萬里家山頻入夢”(《挽人母》)[2]3929；亦泛指對遠海的“日有所思”，所謂“淚眼汪汪望海南”(《哭邢克寬都憲》)[2]3910。

丘濬的“夢海”之作在具體內涵上存在3大層次。

其一是倫理內涵，即以思親作為核心內涵的鄉愁。丘濬7歲失怙，16歲祖父亡故，31歲原配夫人金氏病亡，妻弟亦隨歿，49歲時母李太夫人亡故，56歲時唯一兄長丘源卒，58歲時幼子丘昆殤亡，70歲時長子丘敦卒。雖未承庭訓，但幸賴祖父與寡母訓誨，丘濬年幼即“知惕厲自持，不敢失墜”(《可繼堂記》)[4]4365，成年后更“兀兀窮歲年”(《述懷》)[2]3707，或崚嶒于科場，或嗟閑于館閣，或趨朝于禁闈，但其汲汲求仕之旅，卻伴隨著親人的逐次凋零，這使丘濬逐夢北闕之際，每每回望天涯滄溟而屢生思親之痛，如《春興》四首之三：“豈是身榮忘卻歸，宵行寧用繡為衣。海天波浪難飛渡，嶺嶠風塵未息機。十載宦情愁里過，萬山歸路望中微。思親懷土心千折，病骨何時也解肥。”[2]3889此詩當作于天順七年或八年(1463或1464)間，距丘濬榮登進士第正好約10年光景，故有“十載宦情”之說；此期正值廣西“猺賊”劫掠廣東，故有“嶺嶠風塵”之謂。全詩首聯起以思歸，尾聯合以“思親”，思歸的核心旨趣甚明，中二聯將海天波浪的阻隔轉呈為歸程微緲的無奈，而阻斷歸程的大海，則兼具自然與社會的雙重屬性。另如贈別詩《送人歸鄉》，題為“送人”，實寫思親，詩中的“京國”與“江海”構成丘濬心理輿圖的南北二極，充滿以陸望海的鄉思。丘濬《祭先兄文》《可繼堂記》諸文曾多次表達對自己門單戶薄的憂念，可見宗族之念大大強化了丘濬托海思親的鄉愁書寫。

其二為政治內涵，即丘濬鄉園之思的背后，頗帶有現實的政治情懷。丘濬執事詞翰近40年之久，曾自謂：“予居禁近，所職者在文學，而政事非所敢知也。”(《贈鄉友林廷賓南臺御史序》)[2]4098伴隨著館閣生活的綿延，丘濬深感“年少功名異所期”(《歲丙申六月伏中雨中待朝偶成》)[2]3905，故嘆云：“予少有志民事。”“而僥幸甲科入禁林，其志竟弗克伸。”“每聞士大夫談及民事，輒憮然自失者久之。”(《送乳源李知縣序》)[4]4164—4165遂有“境變志亦移”(《秋懷》二首之一)[2]3715的情感轉向，即從踴躍“鳴盛”的臺閣寫作轉為無奈“鳴哀”的鄉愁書寫。哀鳴中的政治情懷首先表現為志意未伸的騷怨，如《感寓》：“生來海邊住，慣識海中舟。才喜開洋便，俄驚閣淺舟。風云多變態，波浪少安流。卻羨垂綸者，年年守步頭。”[2]3792蔣冕評云：“蓋謂人生天地間，凡得失利害皆相為乘除，得者利者未幾，而失者害者踵至，正猶海中之風云波浪，變態恒多而安流恒少，可不安于分而守乎己者哉？”[3]5167詩中“海舟”意象雖確有蔣冕所說的一般性哲理，但其根本驅動，還是對其政治遭遇的自嘲。政治情懷的另一表現則是借鄉愁表達對嶺南時局的憂念。如“客邊每日營歸計，海北何時息戰塵。”(《書懷》)[2]3884—3885“海隅久已無春色，地底貞成有劫灰。”(《聞人說海北事有感》二首之一)[2]3881兩首詩均作于天順七年(1463)，詩中所謂海北戰塵、海隅劫灰，均指上文所說天順末年的廣西徭寇之亂，足見其對鄉園現實政治的掛懷。

其三為文化內涵，即丘濬“夢海”之作中忠孝俱失的人生困境(此處的“孝”更多指宗族之孝)，折射了古代士大夫的群體性悲鳴。丘濬的懷鄉詩多隱含著一種陸海相形的書寫模式：“幾聽鳴鑾思棹謳。”(《題山水》)[2]3944“海燕何心壘玉堂。”(《擬杜詩壯游篇三十六韻》)[2]3935“趨朝慣識天邊路，投老還尋海上村。”(《送游經衛致仕還雷陽》)[2]3885這些陸海對舉之詞間或有越海北宦，廁身帝畿的自得之意，但更多地則是在北闕與南溟的遙望中傳達其進退失據、忠孝兩無的困境：

寸心千里日懸懸，歸計今秋又似前。身似凍翎飛不去，事如春蔓苦相纏。還家路梗須浮海，報國才疏只望年。幾度自憐還自笑，羨魚何事屢臨淵。[2]3881

六疏求歸未得歸，可堪臨老履危機。云龍際合真難遇，海燕孤單慢自飛。黃吻讀書初志遂，白頭歸隱素心違。此身已屬皇家有，空向秋風嘆式微。[2]3916-3917

第一首題《病起寫懷》寫于天順七年(1463)。首聯呈心懸千里之苦，頷聯狀身心俱疲之態。從肇啟仕途的景泰五年(1454)到寫作此詩時的近10年間，丘濬先因預修《寰宇通志》而被擢升為翰林院編修，兩年后又參修《大明一統志》并于天順五年(1461)完工，此后直至天順八年(1464)憲宗登極，丘濬均以披覽簡編為務，并未從事任何實際工作，因此頷聯下句所云如“春蔓苦相纏”之“事”，僅指重重“心事”而已，并無“實事”相擾，頷聯上句以“凍翎”實寫身病，下句則以“春蔓”曲達心病。所謂“心病”，即頸聯在還家路阻與報國才疏的對比中呈現出的進退兩難之境，以及尾聯在羨魚之典的反用中“自憐”“自笑”而傳達的“自失”之心，而頸聯的“浮海”之象，實有仕進而無望，歸退則不甘的意味，堪稱全詩焦點意象。第二首題為《辛亥思歸偶書》，作于弘治四年(1491)。如果說景泰五年(1454)因肇啟丘濬政治生涯之帷而成為其人生第一方里程碑的話，那么弘治四年(1491)則因致丘濬于政治巔峰而成為其人生第二方界碑。遺憾的是丘濬時已歲逾古稀，故此詩首聯即直寫困于老境，難堪重任的悲苦。丘濬入閣前夕已連續3次上奏乞休，入閣后又3次辭任，均未獲允納，此即首句所謂“六疏求歸”之意。中二聯將君臣遇合、初志已遂的自慰與獨宦北闕、南歸未能的自傷相融。明孝宗為勵精圖治之君，丘濬能被委以機務之重，已堪稱“云龍際合”、初志略遂，但此時丘濬欲進卻老病衰朽，欲退而回鄉無望，故中二聯于進退之際寓有深衷。面對進退兩難的人生困局，丘濬無力跳脫，故尾聯唯有以無限深愁相結。全詩整體上以直抒胸臆為特色，但頷聯下句孤飛慢翔于帝都天際的海燕，則成為丘濬衰朽與無奈之態的典型象征，在全詩中具有獨特意義。以上二詩分別作于丘濬的中年與暮年，詩中的“浮海”與“海燕”意象均直切歸思，二者雖存在心有不甘與力有未逮的差異，但均傳達了丘濬進退失據的忠孝困境。顯然，忠孝俱失的人生困境因其難以跳脫的悲劇性特征，具有了代言士大夫群體命運的深層次文化內涵。

結 語

丘濬詩詞中的涉海意象系統存在著以“瀛海”“宦海”“夢海”的遞嬗之態，曲達其“自期”“自幻”“自失”情感變奏之跡的書寫模式。在丘濬的心靈三部曲中，“夢海”之思承載的“自失”之悲尤其具有深沉的文化意蘊。丘濬有詩云：“書生掃地開三徑，只種忠花與孝花。”(《花徑》二首其一)[2]3835“玉闕金門非不戀，碧水丹丘也須憶。”(《題山水》)[2]3944中國古代士大夫面對永恒的忠孝命題，無外乎4種歸宿：最上為忠孝兩全，然戛戛乎其難；其次為以忠代孝；再次為以孝代忠；其最下境遇，則為忠孝俱失。丘濬得位非時，因老病衰朽而不能進以盡忠；又因“苦被帝頻留”(《書懷》)[2]3812而不能退以盡孝，從而進退失據、忠孝兩無，極為不幸地處于4種歸宿中的最下境遇，這正是丘濬深陷精神危機而難以自拔的根本原因。被丘濬譽為“天人”(《讀東坡詩》)[2]3736的蘇軾萍漂一生，亦多有涉海之作，當其貶瓊之際，曾有詩云：“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8]2363“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8]2245與蘇軾反認瓊鄉作故鄉的人生超越相比，丘濬詩詞涉海意象的哲思內涵頗有缺失，但其“夢海”之作對忠孝兩種人生路徑的雙重悲鳴，既深度契合丘濬作為理學名臣的精神人格，亦對中國傳統士大夫群體的家國情懷做出了深摯書寫，具有獨特的認識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