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起云涌海嘯唱
——論民國時期的瓊籍詩人

黃辛力

(?？谑协傊莨C處，海口 57000)

一段時間來，有關新詩百年的討論成為詩壇的熱議話題。這讓我想起那些在新詩發展歷史上留下深深痕跡的海南詩歌前輩。他們的作品在當時詩壇有一定影響，對封閉的海島詩歌有極大的推動作用。他們是海南詩歌的奠基者，是海南新詩的先驅者。

新文化運動以降，新詩風亦流入海南。不少青年學子用新詩或傾訴個人情懷，或表達對現實的不滿、對祖國與民族的熱愛之情與憂患之思?？上В捎谀甏丫?，影響力不夠，留下來的作品不多。到了20世紀30年代，抗日戰爭爆發，新詩日漸普及，不少瓊籍進步青年，擁有家國情懷，紛紛加入各種詩歌社團，用新詩表達自己的情感。日本留學的征軍，在廣州讀書的周岱、李磊、林施均等人先后加入廣州詩壇社(后改為中國詩壇)，發表大量愛國詩篇。征軍加入左翼作家聯盟，在當時文壇有一定影響。人類學、民族學大師岺家梧喜歡新詩創作。1932年，他在國立中山大學讀二年級時，加入中國詩舞會廣州分會，出版詩集《劬燕集》。及至20世紀40年代，云逢鶴、鄺海星發表不少詩歌作品，成為民國時期海南新詩壇的璀璨明星。

他們都把自己的情感與祖國、民族的命運糅合一起，讓人感知到其熾烈的情感、博愛的胸懷、回腸蕩氣的流韻。因此，他們的詩都烙上鮮明的時代印記，飽含濃厚的愛國主義情懷。當然，因為個人經歷、體驗、情感、認知不同，詩歌呈現出不同的個性特征。

一、 征軍：展現人民詩篇的崇高美

在現代中國詩壇上，瓊籍人士征軍(原名施繼壯)是一名詩歌驍將。他1912年3月17日生于海南瓊山(今海南省?？谑?。20世紀30年代，他加入中國左翼作家聯盟，組織詩歌研究會，編輯《新詩歌》《高射炮》等詩歌刊物，發表震撼人心、鼓舞斗志的愛國詩篇，先后出版《蒙古的少女》《紅蘿卜》《小紅痣》《燕子來自何方》等詩集。其詩歌的“人民性”受到廣泛好評，被當時進步文藝界認為是中國最有希望的青年詩人之一。1946年3月17日，他在香港病逝，僅34歲。這讓當時文學界，尤其是嶺南文學界感到惋惜。郭沫若、茅盾、司馬文森、呂劍、陳殘云、周鋼鳴、韓北屏等紛紛發表詩文，痛悼這位愛國詩人?！度A商報》《中國詩壇》《文藝新聞》等報刊出版悼念征軍的專輯。

受西方現代派詩歌和中國傳統詩歌的影響，他關注的對象、抒發的情感都與現實有關，表現出一代青年的愛國情懷。詩中采用比喻、擬人、象征、反復詠嘆、意向疊加等修辭，情感濃烈、視野開闊、頗有氣象。詩歌浸染著崇高美學，蘊含波濤洶涌和大浪淘沙的激蕩感，給人震撼的力量。詩人處在山河破碎、國難當頭的時代，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中國大地，抗日烽火遍燃神州。詩人由愛生恨，愛恨交織，噴射出血與火一般的激情。這種或激越或沉雄的情感，成為詩作的基調。濃烈的崇高美和激昂向上的力量成為征軍詩的鮮明特征。表現如下：

首先，其觀照對象具有強烈而鮮明的審美傾向和情感擇抉，其心理運動始終處于迫切的、沖撞的、激蕩的狀態。他對祖國、家園、親人的愛與對日寇、戰爭、黑暗的恨雜糅，發出自己的、民族的、藝術的聲音。如在抒情長詩《蒙古的少女》，“沙漠上的熱情之花”[1]17的蒙古少女，懷念“江南鮮紅的/戰士的血染著的杜鵑花”[1]12，夢想祖國大地上浴血奮戰的戰士，夢里“美麗的情意，/成了殘月山河的愁恨”[1]14。詩人“用血的詩歌”[1]17召喚蒙古少女為“我們民族的自由”[1]17，“握起槍桿”[1]17，“去瞄準敵人謝擊”[1]17，“用敵人的血/像你在草原上/一面放牧，一面縫著/贈給戀人的紅花的腰帶/一樣的去縫補著/祖國殘破的山河”[1]17。在詩歌結尾，詩人自信地期盼“英勇的祖國騎士”與蒙古少女在“塞北的江南“參與”“春光的盛宴/和共賞著鮮艷的春花”[1]17。詩人以蒙古少女象征千千萬萬受蹂躪的同胞，將詩人的聲音與其融合，響徹云霄。

其次，征軍以藝術美感喚起情美誘惑力，崇高美與藝術美互相作用。崇高的觀照物與表現崇高的藝術美的和諧統一。征軍把崇高對象(如戰爭、和平、祖國、故土、親人)以藝術的形式(如想象、比喻、象征、排比)呈現出來，構成詩美與情美的有機體，產生強大的沖擊力。不像抗戰時期一些歇斯底里、沒有機智和美感的“號角詩”，也不像文革時期鋪天蓋地的枯燥乏味的口號詩，征軍詩含蓄蘊藉。有些詩歌標題就是很好的比喻或象征，如《祖國，是涂著血的谷?！贰蹲杂稍谘嗬铩贰都t蘿卜》《獨眼的一群》《小紅痣》等標題富有誘惑力，把讀者引入強烈的情感氛圍。《小紅痣》中，“椰子花香的日子/夜是春吐絲一樣的長”[1]120，比喻形象、耐人尋味，巧妙地把女英雄成長的背景交給讀者?！靶〖t痣”就是在這樣一個美麗而黑暗漫長的家鄉掙扎、苦斗、決戰。隨著詩情的深入，小紅痣的形象愈來愈清晰、感人。在《北淙河的纖夫》中，“我們生活著，僅靠一支牽繩悠長/悠長的繩子有牽不完的苦況”[1]51。在《南渡江》里，“在一人冬季花香的夜里/你可記得——巨大的/白色的狂暴風雨的底吼聲里/你的暖暖的胸膛載著渡船”[1]97。詩人以宏闊的思路、豐富的想象、巧妙的比喻、富有意蘊的象征、鏗鏘有力的節奏，塑造出飽滿的詩歌形象。

二、 林施均：眼睛化作犀利的劍

與征軍同時代，林施均于1918年11月生于海南文昌縣(今海南省文昌市)。青年時期投身抗日救國的洪流，1938年參加延安抗大總校學習并留校工作。此后，他奔走在瓊粵兩地，宣傳抗日救亡精神，組織知識分子為民族的解放、國家的統一奮斗。受征軍詩歌影響，林施均以筆作武器，以詩為子彈，鼓舞民眾，安撫底層百姓。寶塔山下、珠江畔、南海邊，無不回響他的詩歌。《倒馬桶者之歌》既同情勞動者艱苦的工作、微薄的收入：“為了一月兩三個角子/卻要挨人家的叱罵/不是罵你去得太遲就是太早/他們的嘴臉也真可怕！”[3]2又頌揚勞動者不怕累不怕臟的精神：“人家認為穢臭的東西/我們不怕/人家說是下賤的工作/我們不怕/先生你要問我們的職業嗎/我們是一群倒馬桶的啦”。[3]2敘述平緩，語言樸素無華，表現詩人對底層人民深切感情。在《夜行軍》中，詩人愛國青年的熱血、勇往直前的果敢激漲：“深谷的巨影/不停的往后蠕動/戰斗的任務/推動著大家的腳/熱血在胸中洶涌/戰爭的馬達/都把人們開動了/黑夜，山道/將眼睛鍛成犀利的劍/今夜，又登太行山巔/不遠處有槍炮聲/月亮升起了又落了/風號，狗呼”[3]3，表現出與征軍相近的憂患意識，流溢熱血青年的愛國情懷、家園意識和體恤百姓的心思。

三、 鄺海星：陰霾下少年歌者的吶喊

1927年3月，鄺海星出生于海南瓊山(今海南省?？谑?。與千千萬萬的同代人一樣，他的青少年時代在陰郁的天空下度過。目睹祖國的苦難和黎民百姓的苦痛，他在身心的掙扎中追求光明與幸福。年少時，他以手中的筆為多難的民族和微弱的生命迎血而嘯。他參加地下學聯，主編報紙《藝壘》副刊，創辦進步刊物《海嘯》，發出熱血青年沉郁而有力的聲音。

鄺海星不究語詞的精微，不拘形式的構筑，不求意象的堆砌，用率真和質樸營造詩美空間。比如《送除夕》：“時間老人呀/你宣告吧/一連串底往日/向罪惡鐵柵/低頭的生活/明天呀/給它套上殮袍……”[4]3，“一切罪惡與悲悒/去吧/挽著除夕老人/向墳冢底邊緣/嗚咽……/你負災危底/倔強的生命/張揚臂膀吧/佇望底春天/還會遲來嗎”[4]4，發出年輕詩人在除夕懷思苦難民眾、痛恨罪惡勢力、期盼美好明天的聲音。這聲音沉郁而有力，是鄺海星早期詩作的代表。

鄺海星善于把對同胞的愛凝聚在日常生活中。即便在送友人的作品中也不忘同胞，“孤島的子民/還沒有/從災難的土地上翻身”，祈望再見在“孤島底蓓蕾/怒開的時節”(《遙遠的戀情》)[4]9。在《向第二個土地，撒播你智慧的種子去》中，標題以隱喻的形式表達對新生活的向往和對戰友的激勵。

鄺海星將自己作為一個中華民族的一分子和一個海島的兒子兩個身份結合起來，表現出一個詩人的責任和良知，體現出一個詩人應具備的精神。在長詩《永生的葵花》中：“不滿一個秋天/而今我以生活刻傷底行腳/叩問你的新墳/更在你沒有彩色底墓碑上/讀到了你生命心酸底音譜/華英/你愛愛情/你愛自由/甚于愛你自己/我爭取愛底旗幟/你曾以碧血/烙印過/戰斗過底土地/廣州灣，徐聞……，/是呀如今/已從你墳頂上底/荒草茁長了/一朵靈魂的/向日葵呀”[4]11。詩人把逝去的戰友比作“一朵永生的向日葵”，抒發對民族的熱愛之情。

四、 云逢鶴：思想在詩的天空翱翔

云逢鶴，祖籍海南文昌(今海南省文昌市)，1928年，出生在?？凇Ｋ趶V州、香港等地接受教育。1944年，16歲的他發表第一首詩。年輕的云逢鶴是一個有思想、有個性的詩人。在廣州讀中學期間，他參加學生革命運動。讀大學時，他被國民黨政府以“匪諜”罪拘捕入獄三個月。受七月詩派影響，他認為詩歌應反映現實，但要以抒情之美喚起人們的良知與情感，反對口號式的詩歌。他以創作實踐自己的詩歌主張，充盈情感而不失思想的質地，關注現實而不直敘胸臆，完美地將自我與現實、具象與意象、理性與感性結合起來。這使他的詩歌作品較其同代人更具思想和審美高度。

云逢鶴的少年時代是喝血鬼啃人骨頭的時代。詩人的理想并未被時代扭曲、泯滅，他通過創作抒發自己的情感。在《失眠的夜》里，詩人因為“老鼠咬著值錢的東西/喝血鬼啃著人骨頭”[5]128，故焦慮得“不能不失眠”[5]128。他放飛自己的思想在夜空飛翔：“思想/活躍在深夜/用白天凝聚的光/像閃電、像利劍/劃破暗黑的帷幕……”(《思想》)[5]129詩人的表達以“喝血鬼”“人骨頭”“黑暗”“晨曦”等意象，通過“啃”“劃破”“召喚”等動詞，渲染整首詩的氛圍。一個充滿個性，追求自由與光明的進步青年躍然紙上。

結 語

上述四位詩人在民國時期的南方詩歌史、甚至中國詩歌史都有一定影響。他們的詩激勵一代人，并影響后來者。征軍盡管英年早逝，但他留下大量色彩鮮明、激情澎湃的詩稿，無疑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其后人及一些文化工作者將其詩稿整理出版，影響廣泛。林詩均、鄺海星、云逢鶴不僅是出色的詩人，也是優秀的詩歌組織者。在他們推動下，艾青、牛漢、羅門、非馬等國內外著名詩人與海南多有交集，影響和激勵海南詩人的詩歌創作。1984年10月，海南最早的詩歌社團海南詩社成立。林施均為第一任社長、鄺海星、云逢鶴為第一任副社長。他們為團結島內詩歌同仁，培養詩歌新人，撒播詩歌種子，聯絡國內外著名詩人來瓊交流，推動海南詩歌創作，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35年過去了，海南詩社至今已發展會員400多人，這與三位詩歌先輩的努力是分不開的。

在中國新詩百年大討論時，重提民國時期的四位瓊籍詩人很有必要。第一，這讓我們看到20世紀30年代海南詩人在中國詩壇活躍的身影，證明海南詩人在當時中國詩壇并未缺席，有利于增強海南詩歌自信；第二，他們詩歌張揚的愛國主義精神和積極向上人生觀，影響一代又一代人，至今尚有現實意義；第三，他們對新詩在海南傳播、詩人之間的交流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