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澍萌
(黑龍江大學 研究生院,哈爾濱 150080)
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田園詩人,著有《陶淵明集》,他開創的田園詩在中國詩歌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鐘嶸曾這樣評價他:“文體省凈,殆無長語。篤意真古,辭興婉愜。每觀其文,想其人德。世嘆其質直。至如‘歡顏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邪!古今隱逸詩人之宗也。”[1]陶淵明在詩歌中善用意象,鳥意象更是貫穿于其作品中。據唐滿先編著的《陶淵明集淺注》統計,在陶淵明流傳下來的120多首詩作中,寫到“鳥”的達40多首,占據了篇幅的1/3,可見鳥意象在詩人心中的重要地位。鳥意象在一定程度上是詩人的化身,反映了陶淵明在不同時期的人生遭遇和心路歷程,從立志高遠的少年時代,經過形跡拘役的仕途生活再到歸隱田園后的平淡自然。陶淵明詩歌中鳥意象的種類繁雜多樣,本文僅以高鳥、羈鳥、歸鳥作簡要分析。
孟子提出“知人論世”的主張,意指在分析、鑒賞文學作品時要注重把握作者的經歷和思想。想研究陶淵明詩歌中的鳥意象,必然要先了解他的生平經歷和他所處的時代背景。
陶淵明出生在一個封建官宦家庭,家世顯赫,曾祖父陶侃是東晉大司馬,被封為長沙郡公,祖父陶茂做過武昌太守,父親陶逸曾任安城太守,陶家三代為官。陶淵明在詩歌中,清楚而鮮明地表達了他對家族光輝歷史的自豪感,如《命子》中“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賓,歷世重光。御龍勤夏,豕韋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此詩通過講述陶氏歷代祖先的功德榮耀來激勵兒子,希望兒子將來成為一個有作為、有抱負的人。陶淵明8歲時父親去世,家道中落,但長期生活在朱門之中,難免受到門第觀念的影響,陶淵明由此步入社會,時刻不忘家族的榮耀與功德,“振興門庭,光宗耀祖”就成為他奮斗的目標;加之受到儒家“學而優則仕”“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等傳統觀念的影響,陶淵明希望自己能“濟蒼生,安天下”,實現個人的政治理想,盡展宏圖大志。這一時期,陶淵明詩歌中的鳥意象主要表現為振翅高飛的高鳥,象征其遠大的抱負和理想。《榮木》中提到:“先師遺訓,余豈之墜?四十無聞,斯不足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詩人雖感嘆生命匆匆但并不嘆老嗟悲,而是仍然堅守依道從善的志向,表達了陶淵明的積極進取和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則表明陶淵明希望自己成為胸懷猛志而遠翥的高鳥。
當陶淵明真正走上仕途之后,其詩歌中高鳥意象的內涵也不斷豐富。他抬頭望見天空中自由飛翔的鳥兒,再對比自己當下形跡拘役的處境,深感自愧不如。“望天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句中的“高鳥”“游魚”兩個意象象征著自由,與他年少時期的遠大理想和抱負有一定的差別。“哀蟬無留響,叢雁鳴云霄。”通過哀蟬和叢雁的對比,來反思自己的人生,表達了對高鳥的羨慕。因此,陶淵明少年時代的詩歌中高鳥的意象大體可分為兩層含義:一是代表著積極進取,渴望實現遠大理想與抱負的自我形象;二是出仕之后對自由飛翔的“高鳥”的一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羨慕。
陶淵明29歲時因“親老家貧”,同時懷著“濟蒼生,安天下”的遠大理想,踏上了他的仕途之路,歷任江州祭酒、鎮軍參軍、建威參軍等官職,最后一次出仕是41歲時出任彭澤令。但誠如范文瀾所言:“六朝社會是一個殺奪而濫賞的社會”[2],十三年的仕宦生活中,陶淵明切身體會到仕途的艱辛,官場的狡詐,同僚的勾心斗角,以及統治者的腐敗無能,正如《飲酒》(其四)中寫道:“棲棲失群鳥,日暮猶獨飛。”詩人以“失群鳥”自比,表達了他的孤獨苦悶,徘徊不定,體現了他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潔操守。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里交代了他辭官的原因“尋程氏妹喪于武昌”,但實質上,從《感士不遇賦》《歸去來兮辭》等作品中可以發現,他辭官的真正原因一方面是意識到官場的黑暗,不僅宏圖大志無法實現,還有可能遭受滅頂之災,在陶淵明之前已有一批又一批的文人遭到陷害,如何晏、嵇康、張華、潘岳、郭璞等,詩人回想這一幕幕慘象,只覺觸目驚心;另一方面,陶淵明從小便深受老莊思想的影響,崇尚自然,他在《歸去來兮辭》中指出“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而在《感士不遇賦》一文中,陶淵明又揭示了辭官的客觀因素:“雷同毀異,物惡其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云妄。坦至公而無猜,卒蒙恥以受謗。”在長期的官場生涯中,陶淵明飽受顛沛流離之苦,深感政治之不可為與理想的虛幻性,于是毅然選擇解甲歸田。
這一時期,陶淵明詩歌中的鳥意象可以概括為“羈鳥”,“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是對其仕宦生活的概括,他在歸隱田園后寫道“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鳥和魚本是自由的生物,可以自由翱翔、暢游于天空和深海中,然而有了網和羅的羈絆,便不再自由,正如“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感士不遇賦》),時刻在擔驚受怕,詩人以“羈鳥”和“池魚”自比,在為官期間自己仿佛就是籠中鳥或池中魚,不僅身體受到限制和束縛,而且精神十分痛苦;其他詩歌中也流露了這種羈絆感,如“荏苒經十載,暫為人所羈”(《雜詩》其二),“遙遙從羈役,一心處兩端”(《雜詩》其九)。“羈鳥”和“池魚”此時成為了詩人的化身,“羈鳥”對“舊林”的思念,“池魚”對“故淵”的期盼,恰好象征著詩人對仕宦生活和官場的厭惡以及對田園生活的向往,這兩句詩看似平淡,但卻是詩人發自內心的一聲吶喊,是對現實的一種無形反抗。由此可見,陶淵明對詩歌中“羈鳥”的意象寄予了頗為深沉的情感。
看透了官場的爾虞我詐后,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陶淵明最終歸田隱居。經歷了少年時代的“高鳥”,仕途生涯的“羈鳥”,詩人這一段復雜的人生經歷和艱辛的心路歷程必然有一個回歸。回歸田園使陶淵明在形體上和精神上都得到了釋然,其筆下的鳥意象也有了轉變。《歸鳥》一詩最具有代表性:“翼翼歸鳥,晨去于林。遠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風不洽,翻翮求心。顧儔相鳴,景庇清陰。翼翼歸鳥,載翔載飛。雖不懷游,見林情依。遇云頡頏,相鳴而歸。遐路誠悠,性愛無遺。翼翼歸鳥,馴林徘徊。豈思天路,欣反舊棲。雖無昔侶,眾聲每諧。日夕氣清,悠然其懷。翼翼歸鳥,敢羽寒條。游不曠林,宿則森標。晨風清興,好音時交。矰繳奚施?已卷安勞。”這首詩通過歸鳥在春夏秋冬四個季節的行蹤來隱喻詩人自己由仕而隱的經歷,反映了詩人由滿懷壯志到出仕不遇而歸隱的過程,通過建構歸鳥意象,抒發了詩人孤高傲世,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懷,表達對恬淡自然的田園生活的無限向往,寄托了對歸鳥的歆羨之情。詩中的歸鳥,無憂無慮,生機盎然,不用擔心遇到網羅而受到束縛和羈絆,也不會在日暮時獨自漂泊無依無靠。這首詩是陶淵明思想成熟的寫照。同時,歸鳥意象也象征著他在回歸田園后,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圣地與精神家園。《飲酒》(其五)描寫了詩人歸隱田園后的生活景象:“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這里,陶淵明和鳥仿佛混為一體,一起投身于宇宙之間,用心感受大自然的真趣,詩人不禁為自己放棄仕途,歸隱田園而感到心情舒暢。
歸鳥意象不僅象征著詩人歸隱田園,同時凝聚了詩人對人生理想和生存模式的探索,陶淵明在三次出仕,三次辭官的人生路上不斷尋覓、摸索,內心經歷了痛苦、彷徨、蛻變、超脫之后終于找到了精神家園,正如葉嘉瑩先生評論:“自淵明詩中,我們就可深切地體悟到,他是如何在此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以其所秉持的、注滿智慧之油膏的燈火,終于覓得了他所要走的路,更且在心靈上與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棲止之所,而以超逸而又固執的口吻,道出了‘托身已得所,千載不相違’的決志。”[3]由此可見,終老歸田,絕不是詩人的無病呻吟,而是陶淵明歷盡一生坎坷換來的。陶淵明的回歸,不僅象征著人類回歸精神家園,而且具有深度的人格力量和跨越時代的意義;在魏晉的玄學之風中,陶淵明終于找到了一條通向人類生存與精神家園的歸隱道路,也達到了后世詩人永生敬仰卻無法企及的境界。
陶淵明詩歌中所描繪的鳥意象,數量繁多且形態各異,詩人對鳥意象的精心刻畫,有其深刻的用意,想要對其準確地把握,需要進一步探索與研究。但可以肯定的是,陶淵明精挑細選的鳥意象,特別是高鳥、羈鳥、歸鳥這三類意象,具有深刻含義,不僅能夠形象地反映詩人的人生經歷,折射出詩人心路歷程的變化,而且具有鮮明的藝術特色。
陶淵明詩歌中的鳥意象,在數量和種類方面,前不及阮籍,后不及李白。阮籍的82首《詠懷詩》中,描寫飛鳥意象的詩達到了27首,在嚴酷的政治夾縫中,阮籍的宏圖大志難以實現,他有自己的愛恨憎惡,有自己的理想和苦惱,卻敢怒不敢言,于是“鳥”便成了他傾訴發泄的一種工具,因此阮籍筆下的飛鳥意象大多不是來自現實生活,而是詩人希望通過建構一個飛鳥世界,來訴說自己的苦悶,表達自己的不滿,如“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清風吹我襟。”(《詠懷八十二首》其一)。徘徊不定、孤獨苦悶的孤鴻是詩人自身的寫照。不僅如此,阮籍在描寫飛鳥意象時運用的比興手法,使鳥意象的種類顯著但不夠豐富,缺乏飛鳥本身活潑和自然美的個性。李白詩中的鳥意象更是不勝枚舉,粗略統計,李白的詩歌中共描寫了60余種鳥意象,出現次數最多、頻率最高的是大鵬鳥,如“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大鵬的無拘無束,勇往直前,象征著李白渴望建功立業,實現自己的偉大抱負,以及放蕩不羈的個性;在李白筆下,再現了《逍遙游》中的大鵬形象,且更加生動真實,但大鵬在生活中非常罕見,而且其姿態和飛翔的場景大多也是詩人想象出來的,因此存在虛幻性和縹緲性。
與前人相比,陶淵明詩歌中的飛鳥意象則顯得真實且具體,在詩歌中,陶淵明通過捕捉最具特征性的東西,對自然景物、田園風光進行描寫,對人物形象進行刻畫。他置身田園山水中,充分接觸大自然和社會生活,即事興懷,建構意象,抒發情感。“翩翩飛鳥,息我庭柯”(《停云》),“朝霞開云霧,眾鳥相與飛”(《詠貧士》其一),“嫋嫋松標雀,婉孌柔童子”(《雜詩》其十二),三句詩中,陶淵明都抓住了特定情境中最具特征性的景物進行描寫,由此便體現出了飛鳥意象在特定情境中的深刻內涵,這樣的飛鳥不僅生動形象,而且在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毫無陌生和不適感。所以,陶淵明詩歌中的飛鳥,是真實的、具體的;不是虛無縹緲的、抽象的。在陶淵明的詩歌中,他不再是詩人,而是一位技藝高超的畫家,通過白描手法刻畫出鳥意象,具有獨特的個性化特征。
意象是傳情達意的媒介,具有表情達意的作用。自東晉以來,玄言詩作是詩壇的主流,但大多數的玄言詩都枯燥地直陳玄理,缺少形象可感的意象,使得詩歌缺乏其應有的藝術效果。鐘嶸曾尖銳地批評玄言詩“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皆平典似《道德論》”[4]。玄言詩人在創作時,一味機械地把哲理融入詩歌中,沒有意識到哲理與意象的關系,同時也忽略了意象傳情達意的作用。王夫之認為玄言詩的弊病關鍵不在于說理,而在于詩人沒有發自內心去感受,沒有親身經歷、切身感受就進行創作。后期,玄言詩中雖然出現了一些山水意象,但是“以詩論道”“借詩說理”的風氣并沒有完全消散,詩人并沒有完全放棄在詩歌創作中體現對哲理的追求。謝靈運是第一個在詩歌中全力刻畫山水的詩人,盡管他的詩中大量描寫山水景色,但是他依舊沒有擺脫玄言詩人借山水之景表達哲思理趣的流風余韻,謝靈運的《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中“昏旦變氣候,山水含清暉”等六句詩描寫了游覽石壁的樂趣以及歸來時所見的晚景,“虛談物自輕,意愜理無違;寄言攝生客,試用此道推”后四句則表達一天的游覽中得到的理趣。山水和哲理生硬地結合在一起,究其原因,還是山水意象未能準確地傳情達意。
陶淵明和玄言詩人不同,他最大程度地利用意象這個媒介的作用,在詩歌中充分抒發思想感情,表達哲理內涵。他的詩歌不僅表達了豐富的思想感情,而且還透露著他對宇宙的觀察,對個人生活及實踐的獨特思考,內涵深刻,耐人尋味,但這些思想感情與哲理內涵恰恰是通過意象傳達出來的。陶淵明從自然、現實生活以及自己的情感世界去體驗和感悟人生,如《歸園田居五首》(其三):“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這首詩中提到了八個意象:南山、雜草、豆苗、月亮、鋤頭、草木、露水、衣服,然而陶淵明通過這8個意象,40個字,描寫了詩人隱居田園后下田勞動的情景,表達了深刻的思想內容。這首詩可以分為兩層,前四句為第一層,生動形象地描寫了作者躬耕勞動的場景;后四句為第二層,表達了作者在經歷歲月的打磨、生活的磨練,以及對社會人生的思考之后,與現實社會以及官場的決裂,對真善美理想的執著追求。由此可見,意象在陶淵明的詩歌中充分發揮了其表情達意的作用。正是因為陶淵明善于從大自然和社會生活中去觀察、選取意象,才能使意象既表達豐富的思想感情,又透露著對社會人生的理性思考,更好地體現意象傳情達意的媒介作用。
通過研讀陶淵明的詩歌,可以發現他詩中的鳥意象不是隨意選取,而是經過精心挑選,便于表情達意。陶淵明不巧構形似,不注重細致描摹,而是追求神似,取其神理。以《己酉歲九月九日》為例,此詩前四句首先描繪了秋來時萬物凋零的衰敗景象,露水凄寒,草木枯萎,木葉凋落,讓人感到了秋的蕭瑟寒涼;“清氣澄余滓”則展現了秋空的澄明高遠;“哀蟬無留響,叢雁鳴云霄”,澄碧如洗的天空中,秋蟬停止了哀咽,只有群雁在聲聲鳴叫,秋蟬和叢雁的一息一鳴,一靜一動的對比,把時節的更替表現得更加明顯,響徹云霄的雁鳴聲,能夠最大限度地引發讀者的悲涼情緒。詩人精心選取一系列意象,使讀者不僅在生理上感受到“涼”,更是在心理上體會到“悲”;眼前的萬物凋零,不禁使人聯想到人生的短促:人生晚年恰如暮秋,漸漸走到盡頭,無情的時間帶走了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無論你有多么不情愿都無法改變,自古而然,概莫能外。綜上,陶淵明在詩歌中充分重視意象作為媒介來表情達意的作用,體現了情、景、理的融合,意象的作用在陶淵明的詩歌中得到了極大程度的發揮。
王國維在其著作《人間詞話》中提出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我之境,是以我觀物,即將主體融入客體之中;無我之境,是以物觀物,不知何為主體,何為客體[5]。陶淵明詩歌中的鳥意象數量多,種類多,具有豐富的象征色彩,如“翼翼歸鳥”(《歸鳥》)、“棲棲失群鳥”(《飲酒》其四),這兩句詩中的鳥意象其實是詩人自己;而“昔我云別,倉庚載鳴”(《答龐參軍》),“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固尚在,相將還舊居。”(《擬古九首》其三)中的鳥意象則是詩人的知己或伴侶。但無論詩人的作品中鳥意象呈現一種怎樣的姿態、具有怎樣的象征意味,都達到了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境界。
陶淵明詩歌中的鳥意象,無論是高鳥、羈鳥、歸鳥,從字里行間我們不難發現,表面是寫鳥,實際上都是在寫人。鳥意象是客觀和主觀的統一,以陶淵明的《飲酒》(其五)為例“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王士禎曾在《古學千金譜》中分析陶淵明的這首詩:“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6]在這首詩中,詩人與鳥宛如一體,置身于宇宙天地之間。鳥飛回山林,象征著詩人回歸田園;山林是飛鳥棲息的巢穴,而田園則是詩人的生命家園與靈魂圣地。在此,鳥就是詩人,詩人就是鳥,主體真正融入客體之中,真正達到了“天人合一”“物我交融”的境界。
研究者多用“平淡自然”來概括陶淵明詩歌的語言風格,但陶詩中的語言特色,不僅僅體現在它的平淡,還體現在深藏于其平淡外表下的濃厚的生活色彩和明顯的感情特征,詩歌因此富于啟示性,令讀者回味無窮。前文中提到陶淵明多用白描手法,這反映在語言上就是質樸平淡,撇開晉宋詩歌慣有的爭奇斗艷的風格,陶淵明選擇了質樸平淡、接近口語化的語言,形成了平淡自然的語言特色,這種語言特色在描寫鳥意象的詞語和句式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首先,陶淵明在描寫飛鳥形態時多選用疊字疊韻,如“翼翼歸鳥”“棲棲失群鳥”“遲遲出林翮”,這種疊字疊韻的使用,增強了詩歌的節奏感和韻律感,使詩歌變得舒緩而綿長。《歸鳥》每一章開頭句重復出現“翼翼歸鳥”,同時每一章更換一個韻腳,如“林”“岑”“心”“陰”和“飛”“依”“歸”“遺”,既富于變化,又具有回環往復、婉轉動人的音樂效果。明代鐘惺曾評此詩說:“其語言之妙,往往累言說不出處,數字回翔略盡,有一種清和婉轉之氣在筆墨外,使人心平累消。”[7]
其次,陶淵明描寫飛鳥時多選用駢散有致的句式,他不講求工整對仗,只是放在整首詩中來達到篇章的完整,營造整體的意境,形成獨具個性化的特色。但這并不意味著陶淵明不能對仗,他的一些詩句如《歸園田居》(其一)中“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中“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這兩句詩從句式上看,均為對仗,但又沒有雕琢之痕;從意象的組合上看,魚和鳥兩個意象并列呈現,兩個部分相互對應,陶淵明通過整齊的對仗和協調的音節,使二者之間相互映襯,互相補充,既顯得樸素自然,又增強了語言的形象性和感染力。正如許學夷在《詩源辨體》中所說:“靖節詩句法天成而語意透徹。”[8]因此,陶淵明詩歌中的語言大多是平淡自然,但其詩歌作品最具特色的語言風格就是寓璀璨華美于平淡自然之中。
鳥自古至今都是詩歌意象中的高頻詞匯,而陶淵明詩歌中的鳥意象更是貫穿始終,宛若詩人的化身,反映詩人的生平經歷和心路歷程。通過研讀陶詩中的鳥意象,可以清楚了解陶淵明的人生際遇和思想感情的變化,能夠切身體會到詩人在懷著“濟蒼生,安天下”的遠大理想,出仕為官卻“有志不獲騁”,經過五次“出仕—歸隱”,夾雜著痛苦矛盾的思想斗爭之后,最終選擇了歸田隱居;田園生活固然貧苦,有著“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無奈,但詩人卻樂在其中,對于詩人來說更重要的是享受到了“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寧靜,體會到了“心遠地自偏”的恬淡自然。分析陶淵明詩歌中鳥意象的分類與特色,加之與前代詩人作比較,可以看出陶淵明是鳥意象的集大成者,一定程度上豐富了鳥意象的內涵,陶詩中的鳥意象,既繼承了傳統手法,又形成了個性化的特征。
陶淵明詩歌的內涵和意蘊極其豐富,陶詩中關于鳥意象的分類及藝術特色還有待更深入的考究。但可以肯定的是,陶淵明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田園詩人,作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著有大量佳作,創造了極高的詩歌藝術成就,其在詩歌方面達到的境界是后人難以企及的,陶淵明及其詩歌在中國文學史上均占有重要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