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應龍
(暨南大學 華僑華人研究院,廣東 廣州 510632)
2012年11月1日,廣東省人民政府新聞辦公室舉行《廣東華僑史》編修工程新聞發布會,正式宣布啟動廣東省重大僑務文化工程《廣東華僑史》編修工程。《廣東華僑史》編修工程的啟動在國內外產生巨大的反響,被中國僑網評為當年全球十大僑務新聞之一。此后,福建等省也陸續啟動編修地方華僑史的工作,中國華僑華人研究迎來一個新高潮。
《廣東華僑史》編修工程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內屈指可數的重大文化工程。《廣東華僑史》編修工程的主要任務,一是全面深入開展廣東華僑史研究,二是凝聚和培養一支研究隊伍,三是出版一批有特色的研究成果,四是建立一個廣東華僑史資料數據庫,而最終的標志性成果是三卷本《廣東華僑華人史》。作為《廣東華僑史》主編,一方面對有機會參與這項重大工程感到莫大榮耀,另一方面又為承擔此項任務而感到壓力山大。在這幾年里,圍繞《廣東華僑史》編修工程,我們主要推動以下幾項工作:
第一,建立實施《廣東華僑史》編修工程的工作機構。一是成立《廣東華僑史》編修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編史辦)作為管理機構,掛靠廣東省僑辦。編史辦負責處理日常事務,協調各項行政事宜,開展對外聯絡工作;制定和落實一系列管理規定,確保編修工程始終在合規合法軌道上運行;審批編修工作計劃,督促編修工作按計劃進行;負責課題的發布和管理,支持出版《廣東華僑史文庫》,管理和維護廣東華僑史信息網和廣東華僑史數據庫,切實為編修工程提供保障服務。二是成立《廣東華僑史》編委會作為實施機構,負責編制《廣東華僑史》工作規劃和編修方案,制定招標課題項目,審議廣東華僑史料的收集和編譯工作,提出課題組外出調研計劃,制定口述歷史工作任務,負責各類學術著作的修改審定工作。編委會定期召集各分卷編寫組工作會議,策劃和舉辦學術研討會,督促檢查編修工作;多次舉行會議,集思廣益,探討編修廣東華僑史的原則、方法和范圍,為編修工作打好基礎;聘請了近四十名國內外專家和僑務工作者作為顧問。編史辦和編委會每年舉行會議,商議和落實相關工作計劃,解決存在的問題。這些年來,在省僑辦支持下,編委會每年派出若干專家團到海外開展調研活動。實踐證明,省僑辦的行政資源對于專家調研團在短時間內接觸最多的僑團和僑領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對于調研團在華社順利開展資料收集工作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也是調研團取得成功的重要保證。
第二,大力加強資料建設,打造堅實的研究基礎。資料對研究工作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關系到編修工作的成敗。這些年來,我們在資料建設方面主要做了幾個方面的工作:一是本土文獻資料的收集。包括與廣東省檔案館合作,收集和編輯廣東華僑檔案目錄;設立研究項目,開展廣東僑鄉專項資料的收集和研究;委托專家到北京、南京的國家檔案館收集資料;委托國家圖書館復制資料;廣泛宣傳發動,接受國內外人士的資料捐贈。二是海外華社資料的收集。研究華僑華人問題,除了依靠現有的渠道收集資料之外,到海外華社當中直接收集和調查對做好研究工作是至關重要的。從2013 年開始,我們每年都組織專家團到海外收集資料,如今足跡遍及世界五大洲,這在中國或者世界來講,如此大范圍長時間的海外僑社學術調研活動還是罕見的。海外學術調研使我們獲得大批珍貴的材料,如社團名冊、賬本、會議記錄、一般往來文件等,這對做好編修工程非常重要。三是外國檔案文獻的收集。這些年我們多次委托專家到美國、加拿大、新西蘭、英國、法國、西班牙、荷蘭、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古巴等國實施定點檔案資料收集,收集的檔案主要包括美國國家檔案館關于華僑移民的檔案、夏威夷檔案館關于華僑社會的檔案、英國外交部和殖民部涉及華僑歷史和華僑事務的檔案、法國外交部關于印支難民問題的檔案、西班牙檔案館關于拉丁美洲西屬殖民地華僑檔案、加拿大檔案館關于廣東華僑家族的檔案、日本長崎檔案館有關廣東華僑的檔案,等等。同時,還到美國國會圖書館、英國大英圖書館、牛津大學圖書館以及荷蘭、新西蘭、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家的大學圖書館收集有關廣東華僑華人的文獻資料。四是借助海外僑情調研的機會開展粵籍華僑華人口述歷史工作,到目前為止已經訪談的華僑華人人數多達幾百人。通過口述歷史訪問,使我們對不同階層、不同界別的粵籍華僑華人群體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掌握了大量鮮活的僑情動態,彌補了檔案文獻資料的不足。
第三,培育廣東華僑華人研究新力量。《廣東華僑史》編修工程不僅是要撰寫一套全面系統權威的廣東華僑華人史,而且要在此過程中為廣東培育華僑華人研究人才。我們在廣東社科規劃辦的支持下,通過向社會公開招標課題等方式,動員省內外多所高校的教研人員申報課題,參加到編修工程中來,通過以課題抓隊伍建設,著力培育一支優秀的廣東華僑史研究隊伍。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分四批次正式立項80 多個課題,內容涵蓋歷史、社會、經濟、文化、教育、新聞、文學、民俗宗教、僑鄉、僑務政策、移民等方面,立項的課題分為重大項目、重點項目和一般項目三種,省內有十幾所高校的專家承擔了研究課題。這是迄今為止,廣東社科規劃辦在華僑華人研究方面,無論是立項數量還是資金額度、支持力度都是空前的。經過幾年的努力,廣東各地已經涌現出一批新人,而廣東華僑華人史許多過去少人關注的專題也得到了研究。此外,《廣東華僑史》編委會還推動惠州學院成立了海外惠州人研究中心,開展對東江流域海外客家人和東江流域僑鄉的研究,重點研究惠州、東莞、寶安地區的僑史,希望在三大僑鄉研究中心之外培育一個新的學術點。
第四,舉辦學術研討會,促進學術交流。我們先后舉辦了“華僑華人研究現狀評估”國際學術研討會、“廣東華僑與中外關系”國際學術研討會、“廣東華僑史料的開發與利用:新途徑·新內容·新技術”國際學術研討會、“近代以來亞洲移民與海洋社會”國際學術研討會、“北美華工與廣東僑鄉社會”國際學術研討會以及“粵籍華僑與冷戰國際關系”研討會、“回顧與展望:廣東華僑史研究”研討會、“2019 年廣東華僑史學術年會”等,在海內外學界產生很大影響。我們還開展與外國研究機構的合作,主要和美國斯坦福大學合作開展美國鐵路華工問題的研究。
第五,建立廣東華僑史數據庫和廣東華僑史信息網。我們委托專業公司將歷次赴海外華社收集來的檔案資料和各種書籍報刊進行技術處理,建立數據庫,方便收藏和使用。這幾年,我們專門安排專家出國搜集荷蘭文、日文、西班牙文、法文的資料,突破以往主要以中英雙語史料為主的格局,使資料來源更加多元化。此外,我們還花費巨資將整套美國華文報紙《金山時報》加以數據化處理,目前,《金山時報》的數據化處理接近完成。
第六,編輯出版《廣東華僑史文庫》。我們與廣東人民出版社簽訂戰略合作協議,將有關廣東華僑史的專題研究成果以及資料匯編、譯著、口述歷史、工具書等陸續編輯出版。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廣東華僑史文庫》,目前已經出版了二十來種書,以內容扎實、裝幀精美獲得學術界的好評。
以上幾個方面的建設,即管理機構、研究隊伍、學術活動、工作重點、資料支撐、成果出版等,形成了合力,推動了編修工程的順利進行。目前,《廣東華僑史》編修工作進入三大主卷攻關階段,爭取作為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的獻禮。
回顧這幾年走過的道路,結合華僑華人研究的特點,這里有幾點粗淺的感想。
第一,基礎研究永遠具有“現實性”。在建設文科基地、智庫、高水平學科等高光舉措之下,不是從事“應用性研究”的基礎研究似乎有點冷落。在動輒搭大團隊拿大項目的情境下,個體的基礎研究難免有點“邊緣化”。但是,華僑華人研究跟其他學術一樣,它是在已有的基礎上逐步擴展提高的,沒有前面的基礎,后來就無法居上。上個世紀80 年代,朱杰勤教授主編東南亞國別華僑史時強調,華僑史研究要循序漸進,先寫國別華僑史,后寫世界華僑史,講的就是這個道理。學術研究永遠需要基礎研究,應用研究離不開基礎研究,基礎研究永遠具有“現實性”。可是,在廣東華僑史編修工程啟動之前,有的單位和個人認為研究僑史“沒用”,都要被“淘汰”。因此,廣東省委省政府關于編修廣東華僑史的決定可謂石破天驚,立馬顯示了僑史研究的現實性,有力地回擊了僑史研究“無用論”,體現了廣東推進僑史研究事業的巨大魄力和遠見卓識。
第二,始終堅持論從史出的原則,提高理論創新的自覺性。改革開放以來,華僑華人研究引進許多國外的理論和方法,重視開展多學科的研究。借鑒理論和方法無疑是正確的,也是必要的。但是,在現實中,也出現另一種傾向,就是理論先行,引用史實變成是為證明理論服務。一些論文長篇大論,洋洋灑灑,一個理論套一個理論,用理論互證理論,而引用的史料或例子只有幾個,這不由令人懷疑其論述的科學性。論從史出是樸實的道理,它要求我們一定要以史實為基礎,用史實說話,不能過于夸大也不能過于無視,更不能為了理論的“政治正確”而讓事實削足適履。華僑華人歷史非常復雜,差異性很大,一個國家與另一個國家的僑史往往有很大的差別,一不小心就會搞錯。東南亞的研究經驗不能輕易地套用到美洲的研究上,北美的研究不能套用到南美的研究,從其他國家移民經驗中提煉出來的理論不一定適合用于中國移民的經驗。論從史出要求我們要提高理論創新的自覺性,注意從不同的個性中總結出共性來。2014年,我從海外僑史的比較中,得出民俗宗教是海外華社重要支柱之一的認識,提出華社三大支柱應該是四大支柱的觀點;提出海外次僑鄉的概念,認為海外次僑鄉的形成影響了華人與中國僑鄉(原鄉)的關系;從海外華人經濟比較中,提出海外華人經濟實力是與所在國經濟發展水平成反比的觀點,等等。這些觀點的提出是基于歷史事實的總結和升華,不是套用了什么理論。
第三,海外調研工作十分重要。對于華僑華人研究來說,到海外進行實地調研是不可或缺的,或者說是十分重要的。到海外進行實地調研有助于矯正自己的片面認識,同時能夠獲得許多鮮活的資料,彌補文獻資料的不足或錯誤。尤其是當代海外華社研究,更需要到海外進行實地調研,而且是較長時間的調研。到海外開展調研活動,不但可以獲得文獻資料和僑情認識,而且可以增加研究者對華僑華人的感性認識,從而促使研究者將感性認識轉換為理性認識,進而提高研究的學術水平。以前日本亞洲經濟研究所有個很好的制度,規定研究人員每三年當中要有二年時間呆在研究對象國,以便深入及時掌握對象國的動態。我們可能很難做到這一點,但爭取機會到海外做田野調研還是可以的,可惜的是,有的有條件的學者卻不愿意這樣做。
第四,口述歷史訪談具有重要的意義。在海外華僑華人研究中,大家在研究時所利用的資料不外是現有的文獻檔案資料,但由于華僑華人研究的基礎還不夠寬廣,許多內容和當代僑情還“語焉不詳”。所謂“資料”說到底需要有人去“做”出來,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因此開展田野調查,進行口述歷史訪談,是應該大力推廣的重要手段。我們這些年組團出國調研時,始終將口述歷史訪談當做重要的工作來做。盡管口述歷史存在著一些缺點,但總的來說,如果能認真把握訪談的質量,加上后期的核對,口述歷史資料便具有獨特的作用。做口述歷史訪談,除了可以收獲“事實”之外,訪談者在此過程中也可以得到“教育”。
第五,無問西東,堅持專注。我們的學術研究總是要被問有什么意義?任何項目申報都要論證“學術意義”和“現實意義”,都要回答“選題意義?”可是,難道所有研究都有習慣上期望的意義嗎?20 世紀90 年代末,我遇到一個荷蘭博士到廣東做僑鄉研究,所到之處毫無例外被問研究有什么意義?這使她非常困惑,反問難道需要意義嗎?其實,任何學術研究都是有“意義”的,學術的進步是由“有意義”的研究和“沒意義”的研究共同推進的。學術研究中的“趨利”“趁熱點”現象似乎難以杜絕,研究熱點問題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妥,或者說是必要的。有人說現在的人“浮躁”,事實上是學者們疲于奔命,窮于應付,身上攬著一堆項目,很難有時間坐下來認真地做自己的學問,很難靜下來專注做一項研究。但是,實踐證明,不專注做一件事情,就很難做好一件事情。做好學術研究,選擇也很重要。我曾遇到一專門研究老撾華僑問題的日本學者,他說之所以選擇研究老撾華僑問題,是因為東南亞其他國家已經有很多人在研究了,而老撾華僑問題日本沒有人研究,所以他一選擇便立馬具有填補空白的意義。這個例子很有意思。在廣東華僑史課題招標中,我們發現申請者還是喜歡申請大眾化的題目,但對于我們來說,大眾化的研究存在著重復的弊病,因此,我們在設計課題指南時有意設置一些“偏門”的國別研究或專題研究,以此來引導研究的取向,希望若干年后這種意圖能夠產生積極的結果。
第六,加強廣東僑史研究,沒有止境。改革開放以來,廣東的僑史研究應該說取得非常大的成就。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圍繞著編寫《廣東省志·華僑志》的需要,廣東各地掀起編寫地方華僑志的熱潮,重點僑鄉縣市紛紛組織人力,搜集史料,撰寫本地的華僑史。這為研究廣東華僑史打下一個基礎。與世界華僑華人史研究相比,廣東華僑華人史研究的難度更大。要做好廣東僑史研究,需要有扎實的研究基礎,這個研究基礎包括研究人才、研究資料、研究成果三個方面。研究人才包括高校專業研究人才和非高校專業研究人才以及業余研究人才。雖然現在廣東高校的專業研究人才要比以前多了許多,可是他們多數不是以研究廣東華僑華人為“主業”。雖然幾十年來的研究成果發表了很多,可是許多方面的研究還是很薄弱甚至是空白。這些年我們通過廣東社科規劃辦下達了一批課題,但遠遠不夠。值得欣慰的是,三大僑鄉的學術研究機構,多年來堅持立足本土,面向全國,走向世界,形成了穩定的學術隊伍,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是,對于像廣東這樣的華僑華人大省來說,還需繼續加大力氣做好研究,不能松懈停頓。學術沒有止境,廣東僑史研究也沒有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