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春梅
(揭陽職業技術學院 師范教育系,廣東 揭陽 522000)
相對于嚴肅的正史,族譜“私家史記”的性質,使它帶上了時代、區域的生活印記。這種具有鮮明地域色彩的文獻記載,為研究地域文化提供了豐富的資料。20世紀以來,族譜等宗族文獻的學術價值和史料價值逐漸為學界所肯定,齊起《族譜史料價值探析》就認為族譜與正史、方志、社會生活史之間有相互補充、相互印證的作用[1]。關于潮汕族譜的研究逐漸成為潮學研究的熱點。有研究潮汕族譜中家訓的文化內涵與德育功能者,如陳友義的《潮汕家訓的文化審視》[2];有研究族譜中反映的消費觀念者,如郭敏、黃春梅的《崇儉與經濟生活:潮汕家訓中崇儉消費思想觀窺探》[3];有研究潮汕族譜編撰特點者,如蔡智群的《近三十年來潮汕新修族譜研究》[4]。以上研究涉及多個方面,然而,對于族譜中體現的潮人義利觀研究至今仍是一片空白。潮汕人從明清起就以善于經商著稱,《清稗類鈔》農商類載:“潮人善經商,窶空之子,只身出洋,皮枕氈衾以外無長物。受雇數年,稍稍謀獨立之業,再越數年,幾無不作海外巨商矣。”[5]在商業氣息濃厚的潮汕地區,物質利益與道德倫理是人們日常生活、經商活動中無可回避的價值選擇,因此,潮汕人對于財富與道德的態度,也應該是潮汕族譜研究中的應有之義。潮汕族譜保存了宗族成員大量的生活細節,體現了宗族成員的價值觀念,為考察潮汕人的義利觀提供了豐富的材料。
潮汕歷史悠久,雖處地偏僻,交通不便,但潮汕人的主體是歷代因戰亂而南遷的中原移民,在思想上深受中原正統文化的影響,這其中就包括儒家的倫理道德。儒家的倫理道德規范成為潮汕人行為和道德規范,這種規范在族譜中得到很好的體現。族譜中,最能體現宗族價值取向的莫過于家訓族規和人物傳記兩部分。家訓、族訓,是家長、族長在立身處世為學等方面對子孫的教誨,家訓對家庭、宗族成員個人的世界觀價值觀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作用;人物傳記中族譜編撰者對傳主事跡的敘述,也體現了他們的價值判斷。
受傳統儒家義利觀的影響,潮汕族譜中也表現出重義輕利的思想,在潮汕家訓中,很多家長都教導子孫莫貪意外之財、不能唯利是圖。如潮陽《陳氏族譜》第七條中指出:
百般有命只由天,口渴莫飲盜泉水,家貧休要昧心錢,巧人詐得癡人谷,癡人買得巧人田①轉引自劉琴想、徐光華《潮汕家族文化叢談(家訓薈萃)》一書第37頁、第21頁。
告誡子孫富貴有命,在利益當前一定不能忘記道德規范,即使貧困也不能取不義之財;即使對方是傻子也不能欺人以取不義之財。在子孫的婚嫁問題上也強調不能唯利是圖,《潮州西林孫氏族譜》要求子孫:“婚娶須擇有德行之家,不可貪財利。貪財為婚,夷虜之道也。”,可見,面對“義”和“利”的選擇,家長們毫無猶豫地都選擇了前者。
18世紀后期,隨著潮汕地方經濟的轉型,海洋商業經濟取代農業經濟成為主流[6]45,經商之風日熾,家長們再也不以科舉和務農作為子弟擇業的唯一標準,認為“士農工商”,各業能專其一即可。經商獲利或者打工獲利都是家族認可的工作,如《潮陽陳氏族譜》中就指明“取之有道,工價何妨”,只要是正當的付出,獲得一定的報酬是應該的。《揭陽池家渡村譜志》還專門列了“陶朱公生財致富經營良規”教導子孫如何經商獲利。
為商經營,公平交易,童叟無欺。商業道德,恪守信譽。投機倒把,唯利是圖,欺行霸市,商業敗類。②轉引自劉琴想、徐光華《潮汕家族文化叢談(家訓薈萃)》一書第37頁、第21頁。
與傳統的“無商不奸”觀念不同,這則家訓從商業經營和商業道德等方面對子孫的商業活動提出了要求,可見潮汕社會對道德的重視。
一般族譜的主要內容是姓氏源流、堂號、世系表、家訓和家傳,其中家傳的人物傳記非常少,得以在族譜中立傳者,一般除本族中有政聲者、有功名者、受朝廷旌表者,就是對家族有重大貢獻的人,普通族眾很難獲得立傳。但是《潮汕孫氏志略》卻為一個普通族眾立了傳:
孫君壯,揭陽漁湖京岡人。事親至孝。康熙初,海寇擾亂,其父尓藏,母李氏均垂暮之年,驚惶奔竄,多方調護,得無恙。曾拾得澄海過路商人百余金,慨還之,不受謝。當局曾授冠帶,壽84歲卒。[7]42
傳主孫君壯非官非吏,既無功名也無特殊貢獻,其傳記中所記事跡有兩個,一是事親至孝,二是拾金不昧。傳中對孫君壯“事親至孝”事跡的敘述是,其在避匪的顛沛生活中照顧年邁的父母,泛泛而談,敘述并不具體,因此,傳記的重點在于其“曾拾得澄海過路商人百余金,慨還之,不受謝”。因為拾金不昧之舉,孫君壯受到了當局的表彰,并得到宗族精英的肯定,這則傳記表明了當時社會輿論對拾金不昧的態度和人們的價值取向。
潮汕族譜的家訓中,經常教導子孫要“矜幼弱、恤鰥寡、憐人困”,這種達則兼濟他人的精神由于家族精英的提倡也在人物志中表現非常突出。如《潮汕孫氏志略》:
孫世俊,揭陽漁湖京岡人。監生。乾隆四年(1739)有鄉鄰鄭乃誠質田負欠,無力償還,擬賣子贖回。孫世俊聞知,不忍鄭氏骨肉分離,遂將田無償奉還。乾隆八年(1743)揭陽知縣熊約祺高其義,獎以“仁讓可風”匾。[7]47
借款人無力償還款項,按理,傳主可以名正言順獲得借款人抵押的田產,卻因不忍對方骨肉分離而歸還抵押物。這種因惻隱之心而放棄借出的金錢的事例,在潮汕族譜中還有很多,如:
許起穆,公心地善良,憐人之困,曾有友人積欠數百金債務無力償還,公最初不對外說出,后來家人看到債券,想上門催債,公默不作聲,取出債券焚毀。人問其故,答曰:“彼實折閱(買主殺價),非負心者,我已忘之矣,奈何責其父而累其子乎?”[8]50
以上因負債者困頓,債主自動放棄追債權利的事例,表明在潮汕地區人們對儒家文化中“仁者愛人”的道德理念的認同和實踐。
潮汕人對傳統儒家“仁”的道德觀念的認同,更集中地體現在賑災行為上。潮人一向以勤儉持家、善于經營著稱,但是他們在饑荒年歲并不吝嗇自己的財物,反倒是不計得失、慷慨賑災。《古鳳楊氏族譜》記其三世祖竹軒公曰:
承先及添置田地共三千三百余畝,……明景宗景泰三年,年荒歲饑,餓殍載道,公出儲谷,以濟貧乏,不立券不取息,約以豐年還本,全活極多,頌聲洋溢。[9]
這是一個以田產收租的家族,然而在饑荒年歲,卻放棄乘機獲得厚利的機會,不計成本不計得失地幫助鄉人度過難關。從族譜中可以發現,災荒時期城中紳士總會有賑災的義行,“同治四年(1865)歲饑,邑紳在城中設廠施粥,時值盛暑,貧民絡繹奔趨”[7]52。這種利他的慈善精神,不僅在社會的上層提倡,中產階級也在災荒面前盡一己之力賑災。《蔡氏揭豐志》:
蔡廷魁(1796-1875),揭陽縣桃山都人,清道光十三年(1833),潮郡連續數月不雨,地面龜裂,釀成亙古罕見之旱災,繼又久雨不晴,山洪沖堤,平地竟成汪洋洪海。潮郡轄內接連二造顆粒不收,市面米價珠貴。其時官商勾結,為肥私囊,囤積居奇,壟斷糧食,肆意抬高糧價,致災民無力買糧度荒,饑餓而死者,隨處可見。此際,潮州城內哀聲載道,餓殍陳尸,無人收埋,凄憐情景,令人目不忍睹。適值一生務農之蔡廷魁在潮城積肥,見此慘狀,惻隱之心,油然而生,遂回家將歷來省吃儉用所積藏之糧三百余石,行運往潮城,按人計量予以平糶。遇確是無錢饑民,亦將糧相贈,不收糧款,解卻了饑民行將饑死之危,一時里巷,有口皆碑,贊廷魁“義行佛心”。當地官府亦深為其義舉所感動,立即示諭在城糧商不得抬高糧價,并令糧司開倉賑糧,以濟災民。時值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御史孔毓珣,奉旨南巡至潮城,聞悉此事,亦極感佩廷魁善義可風,乃與知府李濂,連同所屬官員向朝廷上書,奏請為蔡廷魁旌表,并聯銜刻制“尚義可風”之金字牌匾頌贈,以示褒揚,如今該匾尚懸掛于蔡廷魁故居之堂屋中,金光閃閃,令人見之凜然生敬。[10]
《蔡氏揭豐志》在記錄蔡氏祠堂“尚義可風匾”來歷時候講述了蔡廷魁捐糧賑災的事跡。從傳記中可以看出,蔡廷魁并不是資產殷實的人,因惻隱之心而將自己省吃儉用積藏的糧食悉數拿出,半賣半送救濟災民。封建社會后期,特別是近代以來,隨著國家對地方控制的弱化,國家鼓勵民間從事救濟慈善活動。以上所舉傳記中,傳主的救災行為不僅受到國家的旌表,也得到基層社會精英的倡導而得以在族譜中立傳。
族譜編撰者為有“義行”的宗族成員立傳,表明了宗族精英對傳主行為的褒揚,體現了族群“義在利先”的價值觀念,并將其做為祖宗“遺德”載入族譜,教育后人。揚·阿斯曼在《文化記憶》中說:“過去在記憶中不能保留其本來面目,持續向前的當下生產出不斷變化的參照框架,過去在此框架中被不斷重新組織。”[11]族譜傳記作為族群對祖先的一種集體記憶,在對祖先的敘述中也根據當下的價值框架而進行重構。潮汕族譜對祖宗義利觀的認可與褒揚,代表了當時潮汕社會的價值認同。
明清以后潮汕宗族興起,并且作為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組織對基層社會生活有著廣泛而深刻的影響,甚至是人們生活的基本場域。祠堂、族產和族譜是組織化宗族的重要特點,其中族產往往以族田的形式存在,作為宗族的共同財產,維持宗族活動,民眾普遍與其所屬的宗族存在一定的經濟關系。族產多的大族,族眾對宗族的經濟依賴越強,而缺乏族田的宗族,也因為修祠堂或者族譜需要族眾捐贈。因此族眾之間及族眾與宗族之間的經濟關系,是潮汕人義利觀在宗族關系中的表現。
潮汕人是一個極其重視血緣關系的族群,基于同氣連枝、同一血脈的原因,大量族譜的家規族訓都要求族眾之間要敦親睦族、相互扶持、守望相助。揭陽《錢坑林氏族譜》:“睦族有四務:一曰矜幼弱,稚年失親,難以自立成人,則須有矜憫之心,隨時為之助力;一曰恤鰥寡,貧者則恤以善言,富者則恤以財力,俾得樂生;一曰周窘急,族人有衣食無著者,量己之力,為之接濟,以盡親族之心;一曰解忿爭,族人有忿爭者,得多人勸之,往往心平氣和,可重歸于好,此同族之責也。其尤重者,若捐義田、設義倉、立義學、置義冢,用以教養族人,使生死均無所失,實為睦族之大者。”這里具體列出矜幼弱、恤鰥寡、周窘急等困頓情況及救濟方式,對宗族子孫進行教導。踐行祖訓、敦親睦族的行為不僅在當時得到社會的好評,族譜在人物傳記中也予以提倡表彰。《揭陽許氏源遠堂資料匯編》:
許茂繁,字誠齋。公以孝事繼母聞名,撫兄子如己出;族內有窮困未能按時交上稅賦的,代為繳交;因憐憫貧困者無地安葬,特捐出西門外十多畝好田作為義冢(俗稱許厝埔)。[8]45
許茂繁替兄長撫養兒子、替族人繳納賦稅、置設義冢,踐行了敦親睦族的祖訓,因此也得以在族譜中立傳。
在國家救濟缺失的社會,宗族內部的救濟活動,緩解了饑荒、貧困給人民帶來的痛苦,緩和了階級矛盾,同時也有助于構建和諧的宗族關系,強化了民眾的宗族意識,這也是“潮人最重宗族”的原因之一。
據研究,最遲在乾隆年間,宗族組織已經普遍存在于潮州城鄉之中。[6]78
潮人最重宗族。宗祠者,即所以群宗族之法地也,故邑中之祠宇特多,雖數十百人之村,亦必有祠宇一兩座。若成萬之鄉,則祠宇有多至四五十座者,因小宗亦各有祠宇以奉其先也。而每祠必有田產,以奉祭祀。①參見崔炳炎《潮陽縣民情風俗暨民事調查》石拓本“潮陽縣風俗二十條”中第七條。
如此普遍的宗祠建設,說明宗族活動已經深入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建宗祠、祀祖宗是宗族的主要活動,也是每一個族眾的責任與義務,揭陽陳氏《思成堂碑記》的第一句話就是“聞之禮,君子將營宮室宗廟為先”,潮汕人一旦生活寬裕,首先想到的就是修建宗祠敬事祖宗。
宗祠的建造與修葺、祖宗的祭祀等宗族活動的經費開支,其來源主要有三,一是繼承族產,如潮州《豪山陳氏族譜》載:“四房祖后創祠宇,系收聚租銀五百余,為之建焉。”[12]收取原有族田租金建祠。二是族中富有者捐資,如《潮汕孫氏志略》:“孫謙吉,捐地捐資,擇吉興工,至萬歷十六年(1588)相祠竣工。”《揭陽許氏源遠堂資料匯編》:“許有寷,……明朝崇禎十年(1637),公見宗祠頹廢,割己租田修葺,又增置祭田,使宗族祭祀得以正常舉行。”三是族眾攤派,如汕頭澄海《南沙林氏家譜》“重建祖祠小引”中就說到了康熙三十八年(1698)林氏重建祖祠遇到的資金困難,“顧念營建之費出之私藏則難,出之公帑則易。乃祖先所遺田產僅足以供值年辦祭之需,而桁業初復亦未可問,將奈之何”。當時族中可能缺乏財力雄厚的成員或者有財力者沒有主動捐資,因此,他們后來籌措資金的方式是獎勵性的捐款和攤派:“能捐貲五十以助公費者,亦在有功之列,例應配享。至于子姓戶丁,祖宗所培植也,計其多寡,不分老幼,一丁酌出二星以補公費。此乃子孫敬念祖宗,理當然也。”從現存族譜看,在修祠祭祖這種宗族活動中,經費來源主要是以族中富有者捐助居多。入廟配享或者在族譜中列傳是宗族對捐贈族產者的獎勵,也是很多族眾愿意捐獻大筆財物的主要動機。
宗族的興盛,除了要有宗祠以團結族眾外,還要注重子孫的教育。以往潮汕望族的成功經驗說明,往往一兩個出色的子孫就能帶領一個宗族走向繁榮。宗族中的有識之士對這一點都有清醒的認識,因此,他們很重視子孫的教育問題。潮汕族譜記載了很多出自己的私銀為宗族辦教育的人,如《陳氏思成堂族譜》:
公則不尚奢侈,維以纘承先緒,牖啟后人,引為己任。溯自六葉順源公以來,孫枝繁衍,廟貌猶虛,爰于道光十年庚寅,出資購地,鳩工尼材,獨力建迪光堂于北門之媽前社。閱三年癸已,復于東門之達道坊,營構思成堂,而奉宏茂國標二公之木主遷安其中,恐蒸嘗之或闕也,更置祀產以垂久遠。恐子弟之失教也,先曾于雙峰寺后,起建酉山書屋,延師授課。凡族人之來求學者,概免納貲,至是后捐己產,設為學租,稗作經常之費。②見揭陽榕城《陳氏成思堂族譜》繁體手抄本。
從《陳氏思成堂族譜》收集的《迪光堂碑記》中知道,陳氏的祠堂因各房和公家都沒錢,所以一直拖著沒有營建。直到秋啟公“稍有余積”,即以一己之力買地建公堂,安放宗族祖先牌位,供族人祭拜;又貢獻自己的私有財產供族眾共享,建辦私塾供族中子弟免費讀書。陳氏秋啟公的這種為了宗族的長遠發展,不計較自己的利益得失,奉獻自己的財物的行為,屬于現在慈善文化中的小范圍的資源共享精神。
綜上,受傳統儒家精神的影響,潮汕族譜在家訓及人物傳記中傳達了潮汕人義在利先、義利并舉的義利觀,這種義利觀在宗族關系中主要表現為宗族互助和一定程度的利益共享精神。潮汕社會所崇尚的“義舉”“善舉”,雖然在施受范圍上還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但是其在實施的過程中實現了慈善動機利他與利己的統一,是一種值得肯定的慈善價值觀。潮汕人義利觀與慈善文化的關系,又是另一個值得我們深入探討和研究的課題。盡管當代潮汕社會宗族意識逐漸削弱瓦解,但潮汕族譜中所表現出來的價值觀念依然值得我們批判繼承,其在當代社會精神文明建設中依然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