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風華,謝 華
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當前理論界對現實的階級問題差不多處于一種諱莫如深的狀態。誰也沒有否認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方法的有效性,但很少有作者使用階級分析方法來分析現實問題。雖然還有少部分作者使用階級分析方法,但這些文獻大抵屬于對某個階級的現狀的描述以及有限的社會文化推論①。總體來說,階級分析的缺席在當前政治與社會學的現實研究中是極其突出的。具有一定諷刺意味的是,理論界的這種缺席與網絡自媒體的一些論述以及許多人的認知形成鮮明的反差:在網絡文章以及日常語言中,階級分化以及固化之類的說法已經成為一個普遍的現象,有的微信營銷號甚至故意利用人們普遍存在的階級固化焦慮來販售一些虛構文章,比如2019年轉發過百萬的《寒門狀元之死》。
導致這樣一種局面的原因可能是:許多學者認為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理論強調階級對抗與斗爭,因此是不合時宜的。比如李培林認為:“對于社會主義建設時期的人民內部矛盾和社會問題,‘階級斗爭’的分析方法,是一種極端錯誤的和帶來極大社會災難的方法。”[1]李路路則將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視為一種“敵對階級理論”[2]。這些知名學者的論述基本上可以代表當前中文學界的主流認知,認為當前應當強調人民內部矛盾,因此不必講階級矛盾。不管是何種原因,它們都反映了理論界一種比較流行的觀念:人民內部矛盾與階級矛盾是非此即彼的關系。但是,這種認知恰恰是錯誤的。
人民并不只是一個階級,它是由多個階級所組成的。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它有著不同的階級組成。比如,在土地革命時期,人民主要由工人階級、農民和城市小資產階級組成。民族資產階級在1927年后“站到人民的敵人蔣介石集團那邊去了”[3]。但是,到了抗日戰爭階段,民族資產階級又構成了人民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如此,這并不意味著工人階級與民族資產階級的矛盾就此消失。只是因為兩者有共同的利害關系,這意味著兩者的矛盾得以在人民的內部加以協調和處理。既然人民內部存在著不同的階級,那么不同階級之間就必然存在著矛盾與沖突。否定這種矛盾或沖突,或者將這種矛盾與沖突視為一種非階級性的個人沖突,這并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理論。
因此,如何看待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與沖突,構成一個重大的理論與現實問題。我們認為,毛澤東《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為我們對這個問題的探討指出了正確的政治方向。習近平指出:“五十年前,毛主席寫過一篇很著名的文章,叫做《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半個世紀過去了,偉人著作至今讀來,對我們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維護社會穩定仍然很有啟發意義。”[4]不無遺憾的是,當代理論界的主流論述對于該文缺乏足夠深度的把握,往往只局限于區分人民內部矛盾與敵我矛盾、社會主義社會以人民內部矛盾為主、雙百方針等觀點,而恰恰忽略了該文對于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的論述。還有一些作者甚至錯誤地解讀了《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認為階級矛盾即敵我矛盾,而人民內部不存在階級矛盾。這是對《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一文以及毛澤東人民內部矛盾理論的嚴重誤解,一定程度上造成了部分理論工作者不愿或不敢涉及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與沖突。準確理解人民內部矛盾學說,尤其是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理論,有著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本文將以《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為中心,同時結合毛澤東在1957年前后在相關問題上的講話和論述,梳理出有關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的論述,希望能夠對理論界在人民內部矛盾的研究方面給出一些啟示。
《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一文是有關社會主義社會人民內部矛盾的綱領性論述,這其中既有非階級矛盾與沖突的人民內部矛盾,還涉及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縱觀全文,有關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的論述占有相當大的篇幅。其主要內容可以概括為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在社會主義社會,人民內部存在著階級矛盾和斗爭。
“在建設社會主義時期,一切贊成、擁護和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階級、階層和社會集團,都屬于人民的范圍;一切反抗社會主義革命和敵視、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社會勢力和社會集團,都是人民的敵人。”[5]在這個定義中,人民與階級相聯系,但是并不局限于某個特定的階級。因此,人民完全有可能將利益存在沖突的對立階級納入進來,只要這些對立階級贊成、擁護和參加社會主義建設。
階級首先是一個經濟概念,它與生產資料所有制相聯系。在一定的社會經濟結構中,它所指向的群體是相對固定的,比如地主階級、農民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和官僚資產階級。而人民是一個政治概念,在同一個社會經濟結構中,由于政治條件的改變,它所包含的階級群體往往發生變化。比如,在土地革命時期,地主階級是革命對象,因此它與無產階級、農民階級的關系是敵我關系。而在抗日戰爭時期,由于日本帝國主義成為民族革命的對象,因此,只要堅持抗日立場,地主階級一般地屬于人民的范疇。而作為漢奸的地主階級,則屬于敵人的范疇。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在邏輯上,人民并不必然將階級的全部成員都包括在內,即使這個階級整體上屬于人民的范圍。比如雖然絕大多數勞動者都屬于人民,但也存在著流氓無產階級,這顯然不屬于人民的范圍。在抗日戰爭時期,不僅地主階級中出現了漢奸,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甚至農民和工人中也可能會產生漢奸。這是毛澤東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就已堅持的人民與階級的相互聯系而又區別的分析方法。在社會主義改造完成后,他繼續堅持這一分析路徑,深化了社會主義條件下人民內部矛盾的認識。
既然人民內部存在著不同的階級,那么其中有可能包含著階級利益相對立的階級,因此也必然存在著階級之間的矛盾與沖突。當然,人民內部矛盾中存在著許多非階級沖突的矛盾,比如干群矛盾、鄰里沖突、黨內斗爭,等等。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表現為非階級的矛盾在特定情況下可能是階級矛盾與斗爭的一種表現,因此它們并不必然與階級矛盾構成互斥關系。比如黨內斗爭中的原則爭論,本質上也屬于一種階級斗爭。早在20世紀30年代,毛澤東就指出:“共產黨內正確思想和錯誤思想的矛盾……在階級存在的時候,這是階級矛盾對于黨內的反映。”[3]對于這一看法,他是一直堅持的,“是非問題一定要搞清楚,因為黨內的原則爭論,是社會階級斗爭在黨內的反映,是不允許含糊的。”[5]
第二,社會主義條件下,工人階級與民族資產階級的斗爭一般地屬于人民內部矛盾。
當代世界的階級矛盾,最重要的矛盾是工人階級與資產階級的矛盾。那么,針對國內的工人階級與民族資產階級的矛盾,是將它們歸入人民內部矛盾呢,還是敵我矛盾?毛澤東在準備《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提綱中專門列出一條:“民族資產階〔級〕放在哪一類?”[5]由此可以看出,他對這個問題的重要性有著明確的自覺意識。必須指出的是,這個問題的提出與《論人民民主專政》時所面臨的問題有著截然不同的時代背景。《論人民民主專政》中將民族資產階級納入人民的范疇,是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背景下提出的。“人民是什么? 在中國,在現階段,是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城市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6]這里的現階段,顯然是前社會主義的新民主主義階段。那么,當社會主義改造已經完成,跨過新民主主義的歷史階段后,是否承認民族資產階級的存在,或者承認其存在但將其視為敵人,這可以說是當時階級路線和政策在實踐中的首要問題,也是人民內部矛盾理論中所不可回避的重大問題。
最終,毛澤東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里給出了答案:“在我們國家里,工人階級同民族資產階級的矛盾屬于人民內部的矛盾。工人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的階級斗爭,一般地屬于人民內部的階級斗爭。”[5]將民族資產階級納入人民的范圍,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的民族資產階級贊成、擁護和參加社會主義建設,屬于應當團結的對象。“在社會主義革命時期,它有剝削工人階級取得利潤的一面,又有擁護憲法、愿意接受社會主義改造的一面。”[5]民族資產階級仍然是剝削階級,但作為“贊成、擁護和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集團之一,它被劃歸人民的范圍。
民族資產階級成為人民的組成部分,這并不意味著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之間的矛盾與斗爭就從此消弭;相反,他們在社會主義條件下有著自己的特點。兩者的矛盾同時蘊含著對抗性與非對抗性的可能,在多數情況下屬于非對抗性矛盾,但在具體環境中可能會激化為對抗性矛盾。人民內部階級矛盾是否激化為對抗性矛盾,一方面取決于民族資產階級的態度,另一方面取決于無產階級政黨的正確處理,其中最重要的是民族資產階級是否接受社會主義。“或者民族資產階級不接受我們的這個政策,那么工人階級同民族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就會變成敵我之間的矛盾。”[5]在過渡時期,民族資產階級積極接受了社會主義改造,這為矛盾的和平解決打下了基礎。
此外,民族工商業者雖然接受了社會主義改造,整體上屬于人民的范圍,但反映該階級的思想還沒有得到徹底改造。“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他們的思想意識是一定要反映出來的。一定要在政治問題和思想問題上,用各種辦法頑強地表現他們自己。要他們不反映不表現,是不可能的。”[5]因此,這就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即思想領域階級斗爭的問題。
第三,思想領域階級斗爭是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的主要形式。
從階級斗爭的角度來看,社會主義條件下的階級斗爭與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的階級斗爭形式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革命時期的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群眾階級斗爭基本結束,但是階級斗爭還沒有完全結束。”[5]沒有結束,一方面是因為這種大規模的群體階級斗爭在一定條件下仍然會激發,比如波匈事件、蘇東劇變;另一方面,“就我國的情況來說,現在的階級斗爭,一部分是敵我矛盾,大量表現的是人民內部矛盾”。這種大量表現為人民內部矛盾的階級斗爭的形式就是思想斗爭。
“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在意識形態方面的階級斗爭,還是長時期的、曲折的,有時甚至是很激烈的。無產階級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觀改造世界,資產階級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觀改造世界。在這一方面,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誰勝誰負的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5]這種思想領域的階級斗爭是一個長期的過程,“這是因為資產階級和從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的影響還要在我國長期存在,作為階級的意識形態,還要在我國長期存在”[5]。
思想領域的階級斗爭,或者說思想斗爭,同其他斗爭形式不同,它不能采取粗暴的強制的辦法,只能用細致的講理的方法。在這個方面,毛澤東特別強調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意義。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不但不會削弱馬克思主義在思想界的領導地位,相反地,會加強它的這種地位。雙百方針的實施既會帶來香花,也必然滋生毒草。所謂毒草,指的就是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意識。面對種種不認同馬克思主義的資產階級思想和小資產階級思想,不能禁止它們,不能不允許它們發表。“馬克思主義者不應該害怕任何批評。相反,馬克思主義者就是要在人們的批評中間,就是要在斗爭的風雨中間,鍛煉自己,發展自己,擴大自己的陣地。”[5]
第四,處理人民內部階級矛盾應當堅持“團結—批評—團結”的公式。
“團結—批評—團結”是毛澤東在延安整風時所提出的用于黨內批評的重要公式,即“從團結的愿望出發,經過批評或者斗爭使矛盾得到解決,從而在新的基礎上達到新的團結”[5]。《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將這一公式從黨內整風上的運用擴大到整個社會主義民主,這自然也包括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階級矛盾上應用這一公式要比人民內部的非階級矛盾更重要,更有價值。“所謂團結,就是團結跟自己意見分歧的,看不起自己的,不尊重自己的,跟自己鬧過別扭的,跟自己作過斗爭的,自己在他面前吃過虧的那部分人。至于那個意見相同的,已經團結了,就不發生團結的問題了。”當然,這并不是說人民內部的非階級矛盾不存在團結的問題,而是考慮到階級矛盾往往更具有普遍性,更帶有方向性,因此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的團結重要性也更加突出。
方式上,首先要抱著團結的目的正確對待人民內部的非勞動者階級。“第一條保護他,第二條批評他。首先要保護他,因為他不是反革命。”要允許非勞動階級表達其自己的觀點,不可以因為觀點不同而予以粗暴地強制其改變看法。其次不能因為追求團結,就一團和氣,而不展開批評。“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他們的思想意識是一定要反映出來的。一定要在政治問題和思想問題上,用各種辦法頑強地表現他們自己,要他們不反映不表現,是不可能的。我們不應當用壓制的辦法不讓他們表現,而應當讓他們表現,同時在他們表現的時候,和他們辯論,進行適當的批評。”批評的最終結果應當是實現新的團結。“在人民內部,對犯錯誤的人,都用保護他又批評他的方法,這樣就很得人心,就能夠團結全國人民,調動六億人口中的一切積極因素,來建設社會主義。”
毛澤東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是馬克思主義理論上的重要文獻,它突破了長期以來“社會主義無矛盾”論的思想禁錮,實事求是地指出社會主義社會還存在各種矛盾,這些矛盾構成社會主義社會的發展動力等重要觀點。尤其重要的是,有關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的論述是馬克思主義理論史上第一次提出具有里程碑式的原創性概念,堪稱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理論的重大理論創新。
第一,堅持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辯證法,對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給出了科學的認識與正確的概括,是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的重大進展。
有關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的論述是《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在階級分析方面的重大理論貢獻。應當指出的是,蘇聯曾流行的“社會主義無矛盾”論并不是說社會不存在任何社會矛盾,而是不存在著階級矛盾,因此其相應的邏輯結論就是,蘇聯共產黨不再是無產階級政黨,而是全民黨,蘇聯則成為全民國家。由于蘇聯否認了階級矛盾與沖突,因此對于西方國家的“和平演變”不作任何防備。最終,這個否定階級矛盾的社會主義國家解體并變成資本主義國家。而毛澤東強調指出,社會主義國家也存在著階級矛盾和斗爭,并且這些階級矛盾和斗爭大量地表現為人民內部矛盾,這是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理論上的重大創新。
尤其體現毛澤東高超的理論膽識的地方在于,他將民族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階級矛盾與斗爭也納入人民內部矛盾,這在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上是一個偉大的創新。這絕不是對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的背離。毛澤東并沒有否定資產階級的剝削性質以及由此帶來的民族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矛盾所蘊含的潛在對抗性,這是對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原則的堅持。另一方面,毛澤東特別指出了社會主義制度下各個階級矛盾能夠得到正確地處理,從而構成非對抗性的矛盾,尤其是明確而突出地強調社會主義條件下工人階級與民族資產階級的矛盾為人民內部矛盾,這在馬克思主義理論史上是一個重大的創新。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薄一波對毛澤東的這一理論貢獻給予了高度評價:“在社會主義革命史上第一次把工人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的矛盾作為人民內部矛盾(實踐上早已這樣做了,只是第一次作理論說明)。”[7]
這里有必要指出的是,將民族資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矛盾納入人民內部矛盾與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的“階級調和論”完全是兩回事。階級調和論是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的典型論調,認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并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主張通過改良手段來矯正社會弊病。對于小資產階級的這種怯懦與搖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曾經給予了嚴厲批判。馬克思和恩格斯義正詞嚴地指出:“將近四十年來,我們一貫強調階級斗爭,認為它是歷史的直接動力,特別是一貫強調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認為它是現代社會變革的巨大杠桿;所以我們決不能和那些想把這個階級斗爭從運動中勾銷的人們一道走。”[8]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這種階級調和論表面上取中立的立場,實質上是為資產階級的統治辯護。但是,毛澤東的人民內部階級矛盾與小資產階級的階級矛盾調和論有著本質的區別。首先,兩者的政治立場存在著根本區別,階級調和論往往出自小資產階級分子,他們害怕社會沖突,用一種折中主義的觀點來調和和掩蓋社會的階級斗爭。毛澤東的人民內部矛盾學說堅持了無產階級立場和馬克思主義的實事求是的學風,承認社會主義社會也存在不同的階級,因此不同的階級之間必然也存在矛盾這個基本事實。其次,兩者的認識論也存在對立。階級矛盾調和論是否認矛盾的,本質上是對社會的機械的形而上學的理解。而毛澤東的人民內部階級矛盾學說是辯證的,強調矛盾的具體前提以及它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轉化的特征。最后,兩者的政治取向也截然相反。階級調和論產生在資本主義制度下,其目的是維護資產階級的統治;而毛澤東的人民內部階級矛盾學說是社會主義條件下,目的是堅持和完善社會主義民主。兩者的政治態度是絕對不可混淆的。
還必須指出的是,過去幾十年來,一部分理論工作者,往往只強調人民內部矛盾與敵我矛盾的區分,而有意無意地將階級矛盾等同于敵我矛盾,事實上造成了理論上的混亂。比如有學者認為:“在后來的實踐中,階級斗爭即敵我矛盾的一面被無限放大。”[9]還有的學者認為:“在對立階級之間的對抗性矛盾已經不是社會主要矛盾的情況下, 毛澤東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提出‘我們的面前’有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 以及劃分敵我的標準, 顯然, 是把一定范圍存在的階級斗爭上升到全社會范圍, 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再次提出了分清敵我是首要的問題, 反映出長期對敵斗爭思維的影響。”[10]這些表述簡單地將階級斗爭等同于敵我矛盾,錯誤地理解了人民內部矛盾學說。其理論認知與“文化大革命”時期將階級矛盾視為敵我矛盾,因此要對資產階級實施全面專政的極“左”觀點,在概念把握上都犯了相同的錯誤。與此類似的是,另一種錯誤觀點則斷定,人民內部不存在階級沖突。這種錯誤看法往往忽視乃至抹殺人民內部階級矛盾與斗爭,而試圖用人民內部的非階級矛盾來取代或掩蓋這一現實。這種傾向與最近幾十年來所借用和流行的國家與社會分析框架相結合,很自然在社會輿論和學術意識中造成“官民”對立的刻板印象。其結果是,本來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的階級沖突,被社會輿論和學術范式所導向為干群矛盾和官民沖突[11]。
《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既拒絕了人民內部不存在階級矛盾與沖突的機械看法,又沒有落入到將階級矛盾與沖突上升到敵我矛盾的恐慌觀點,閃爍著唯物辯證法的光輝,其觀點堪稱馬克思主義階級分析理論中最重要的貢獻之一。人民內部階級矛盾在社會主義的不同階段有著不同的內容與表現,因此,它蘊含著廣泛的值得我們去研究的內容。
第二,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階級路線和政策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階級分析是馬克思主義政黨認識與分析社會的基本方法論,階級路線是社會主義國家處理社會矛盾的基本路線。毛澤東的社會主義條件下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的論述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階級路線和政策提供了理論基礎,定下了基本調子。1957年1月27日,毛澤東在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會議上的講話指出:“怎樣處理社會主義社會的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這是一門科學,值得好好研究。就我國的情況來說,現在的階級斗爭,一部分是敵我矛盾,大量表現的是人民內部矛盾。”一個月之后,毛澤東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則確認這一觀點并深入闡述,從而有了《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這一光輝著作。《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的偉大貢獻之一,是在不回避階級矛盾的情況下,采用人民內部矛盾的定性與方法來處理,而不是粗率地定性為敵我矛盾來處理,從而激發社會矛盾。
歷史地看,社會主義改造與建設比較順利的時候,都是在實踐上能夠較好地貫徹——或者事實上符合——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理論。以“一五”期間的社會主義改造為例,雖然當時并未提出人民內部矛盾理論,但是其做法卻契合這一學說的精髓。因此這個本來有可能引發激烈對抗的消滅私有制的運動,總體上是非常平順和成功的。在這一點上,毛澤東有深刻的體會:“我國社會制度的改革,除了農業合作化和手工業合作化以外,私營工商業改變為公私合營企業,也在一九五六年完成了。這件事所以做得這樣迅速和順利,是跟我們把工人階級同民族資產階級之間的矛盾當作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密切相關的。”[5]
不能否認的是,我黨歷史上曾經發生過反右擴大化和“文化大革命”這樣的全局性錯誤。但這并不是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理論的錯誤所致,恰恰是實踐中違背了這一理論,將大量的人民內部矛盾視為階級矛盾,又將階級矛盾等同于敵我矛盾。改革開放以來,民營經濟的迅速發展,非公有制經濟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其中的重要因素就是與將個體工商業主和私營企業主群體視為人民的范圍,將這一群體與勞動者之間的矛盾當作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這一根本方向分不開的。
第三,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理論為社會主義初級階段黨的統一戰線工作提供了基礎性的理論指導。
統一戰線是中國共產黨的三大法寶之一,在革命戰爭和社會主義建設上發揮了重要的政治作用。毛澤東堪稱馬克思主義統一戰線理論上最重要的作者和最成功的實踐者。無論是抗日戰爭時期還是解放戰爭時期,統一戰線理論與政策都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這是與毛澤東對中國社會正確的階級分析分不開的。
進入到社會主義階段之后,中國共產黨的統一戰線也由革命統一戰線轉變為社會主義與愛國統一戰線。這里所面臨的重要政治問題是,原有的民主黨派何去何從?基于對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的分析,答案就是“長期共存,互相監督”。“為什么要讓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民主黨派同工人階級政黨長期共存呢?這是因為凡屬于一切確實致力于團結人民從事社會主義事業的,得到人民信任的黨派,我們沒有理由不對它們采取長期共存的方針。”[5]經過社會主義改造后的中國各民主黨派的群眾基礎發生了重要的變化,它們不再是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政黨,而是代表著不同群體的黨外人士。但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理論并不因此喪失其價值,如果曾經代表了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利益的民主黨派都應當在社會主義中國長期共存,那么在新時期的今天,其群眾基礎發生重要變化的民主黨派以及其他團體更有其生存的理由。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不平衡發展的一個重要體現就是利益分化和階層固化的矛盾日益突出。與此同時,這種階級階層分化與固化的現實日益反映到人們的思想意識中,并在各種網絡言論和文藝作品中獲得了愈來愈明晰的表現。我們認為,針對這些階級階層分化和固化的現實,我們不能刻意忽略其存在,從而喪失用理論指導與輿論引導人們的各種與階級問題相關的言論的能力;另一方面更不可以夸大甚至激化階級矛盾,而應當高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旗幟,依據毛澤東的人民內部階級矛盾學說,堅持團結各階級共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方向,謹慎探討處理新時期的社會矛盾的基本路徑。習近平曾經告誡各級領導干部,必須“深刻認識和把握新形勢下人民內部矛盾的特點、規律,探索解決矛盾的正確途徑和有效方法,不斷提高正確處理新形勢下人民內部矛盾的本領”[4]。
第一,區別新時代的人民內部矛盾與敵我矛盾,予以正確對待和處理。
在《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中,毛澤東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時期劃分敵我的標準:“一切贊成、擁護和參加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階級、階層和社會集團,都屬于人民的范圍;一切反抗社會主義革命和敵視、破壞社會主義建設的社會勢力和社會集團,都是人民的敵人。”[5]將這一標準稍加修改便可以應用于當前時代。可以認為,一切贊成、擁護和參加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階級、階層和社會集團,都屬于人民的范圍;而一切敵視和破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社會勢力和社會集團,都是人民的敵人。《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將敵我標準應用到辨別人們的具體言行上的是非時,提出了是否利于團結各族人民等六條標準,強調其中最重要的是社會主義道路和黨的領導這兩條。我們認為,這兩個最重要的標準在今天也是基本適用的。在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習近平強調,必須堅持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不斷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同時,中國共產黨的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堅持和加強黨的領導是黨和國家的根本所在、命脈所在。習近平的論述與《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在精神上是一脈相承的,為我們今天如何劃分新時代的人民內部矛盾和敵我矛盾并正確對待和處理之提供了原則性的方針。
第二,實事求是,承認階級分化、固化和沖突的現實,將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問題提高到國家長治久安的高度來認識和處理。
在當前中國社會的各種矛盾中,絕大多數都屬于人民內部矛盾,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但僅僅指出這一點并不夠,還需要抓住各種矛盾中那些具有普遍性的矛盾。必須指出的是,普遍性的人民內部矛盾絕不僅僅限于階級矛盾,它還包含民族、宗教乃至一些邊緣群體的矛盾,但是人民內部階級矛盾作為利益沖突的一個基本方面,其分布更為廣泛,涉及的人民群眾更多,與社會經濟結構緊密相關,它更值得特別重視。應當把現實社會生活中基于人民內部階級矛盾而外化的人民內部階級斗爭問題的處理,上升到長治久安的高度來認識。承認人民內部階級矛盾和斗爭,并不等于就將它與非階級性的人民內部矛盾等而視之,甚至聽之任之而放手讓社會自我調節。相反,只有承認并重視它,才是正確對待和處理的思想前提。比如,近年來,由一些自媒體販賣的“階級焦慮”、網絡輿論在“996”等問題上的觀念沖突表明,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是一種客觀的存在,任何回避或掩蓋的做法,都不是長久之計。
非階級性的人民內部矛盾,通常而言,其處理結果的影響面較小,或者其處理方式也更容易獲得矛盾各方的接受。但是,人民內部階級斗爭的重要性要顯著高于非階級性的人民內部矛盾,它往往意味著不同階級的經濟與文化實力的相對變化和調整,對它的處理也往往意味著利益格局的調整或鞏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階級分化乃至一定程度的固化是一個不以個人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看不到當前社會的收入與財富的巨大差距及其相關的階級沖突和斗爭,絕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實事求是的態度;另一方面,將這些存在的階級沖突和斗爭輕率地界定為敵我矛盾,并試圖借助專政手段來應對,也是一種“左傾”的形而上學的做法。兩者在理論上都是錯誤的,在實踐上也是有害的。
第三,堅持工農聯盟的政治基礎,正確認識非勞動者群體的利益訴求。
現階段人民內部存在著不同的階級,既有工人階級,還有農民階級,以及非勞動者群體。在新的市場經濟條件下,這些群體的根本利益是相同的,但有著不同的經濟與政治上的具體利益訴求。這些利益訴求存在著沖突,一般來說,屬于人民內部矛盾。但是也要注意到,有些非勞動者群體的利益訴求往往超過了法律容許的限度。比如地方政府和基層政府的人大選舉中,已經出現一些賄選現象,如2016年遼寧省的全國人大代表選舉中出現大面積的買賣選票。這說明,部分非勞動者群體的利益訴求中,可能也存在著一些損害人民民主專政的傾向。對于這種現象,應當從人民內部階級矛盾的高度去看待與分析。
堅持工農聯盟的政治基礎,是正確對待人民內部各階級的利益訴求的首要前提。習近平在多次講話中強調,要落實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觀,自覺站在人民立場上。而人民的核心范疇就是工人階級與農民階級。同時,非勞動者群體,只要堅持愛國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立場,也屬于人民的范圍,其合理的利益訴求應當得到保護。但也要看到,由于經濟地位和社會環境的影響,其利益訴求中也可能包含一些不合理的要求。對這一點,應當有足夠的警惕與應對。“有人說,中國資產階級現在已經沒有兩面性了,只有一面性。這是不是事實呢?不是事實。一方面,資產階級分子已經成為公私合營企業中的管理人員,正處在由剝削者變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的轉變過程中;另一方面,他們現在還在公私合營企業中拿定息,也就是說,他們的剝削根子還沒有脫離。他們同工人階級的思想感情、生活習慣還有一個不小的距離。怎么能說已經沒有了兩面性呢?”[5]這段話雖然針對的是20世紀50年代的民族資產階級,但撇開其具體的語境,其論述對于今天的非勞動者階級也具有現實的認識論價值。通常而言,非勞動者階級的利益訴求,即使存在著一些不合理的地方,如果沒有超出法律的限度,一般來說,也屬于人民內部矛盾的范圍。但是不能否認的是,也有個別的非勞動者會淪為敵對分子,如公安部通緝犯郭文貴,通過賄賂官員、偽造公文、惡意誣陷黨和政府、騙取貸款等謀取私利,事發后逃往海外。類似這樣的人顯然屬于敵我矛盾,其不合理的利益訴求必須予以堅決地否定。
第四,高舉人民內部各階級團結大旗,主要通過利益調整和思想教育的方式來實現社會和諧。
歷史上的階級矛盾通常是對抗性的,這種對抗性,從根本上講來源于其社會制度的剝削性。但是“社會主義社會的矛盾同舊社會的矛盾,例如同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是根本不同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矛盾表現為劇烈的對抗和沖突,表現為劇烈的階級斗爭,那種矛盾不可能由資本主義制度本身來解決,而只有社會主義革命才能夠加以解決。社會主義社會的矛盾是另一回事,恰恰相反,它不是對抗性的矛盾,它可以經過社會主義制度本身,不斷地得到解決”[5]。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發展道路,更是為不同階級的利益矛盾的解決提供了正確的方向與有效的工具。
確認人民內部階級矛盾是非對抗性的,也意味著正確處理階級矛盾一般都應當采取利益調整和思想教育的手段,而不能凡遇到沖突就采用強制手段。即使階級矛盾中的一方或雙方提出不合理的利益訴求,也不一定必須采用強制手段來處理。當然,如果利益訴求的表達方式違背了法律,嚴重損害了黨和人民的利益,就必須采用法律手段來制裁。但是也要看到,大多數利益訴求——即使是不合理的——往往只是潛在的,其表達僅僅處在思想與言語層面。那么,針對該階級的不合理利益訴求,通常也應當根據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基本原則與公式,經過團結—批評—團結的方式,以利益調整和思想教育的方式來實現社會和諧。
但是也要看到,當今社會仍然存在對抗性矛盾,盡管這種矛盾的規模和影響總體上不能和人民內部矛盾相比,但也不能抹殺它的存在。這也意味著,強制手段仍然不可以拋棄。對于一些蓄意顛覆政權、反對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在公共事務中故意煽動群眾提出無理要求,甚至造謠生事破壞安定團結的人和群體,必須采用專政手段,給予相應的法律制裁。
注釋:
① 潘毅等人稱這些文獻的特點是“去政治化”(潘毅、陳敬慈:《階級話語的消逝》,《開放時代》2008年第5期)。相比較而言,潘毅可以算是例外,他的系列著述在當代中國的階級問題上有深入的研究,并且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性。不過其話語體系來自西方的社會學傳統,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階級分析話語體系存在一定程度上的疏離。應當對這種基于社會學科話語體系的階級分析給予充分肯定,但是,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階級分析話語體系內部的檢討也必不可少。在某種程度上說,只有在現有話語體系中解決了一些基本的理論問題——比如本文所指的人民內部的階級矛盾——階級問題才有望在中文學界獲得廣闊的研究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