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曉棋
(重慶郵電大學 網絡空間安全與信息法學院,重慶 400065)
刑事速裁程序設立的直接目的是應對當前刑事司法領域案多人少的現實困境,緩解司法人員的辦案壓力。然而自刑事速裁程序試點以來,被追訴人在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后提起上訴的現象廣泛存在。這不僅造成司法資源大量浪費,直接阻礙速裁程序效率價值的實現,同時使得對被追訴人的上訴行為與被追訴人認罪認罰行為之間的沖突處理成為司法人員的難題。在此背景下,刑事速裁案件中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后為何還會上訴?是否應當限制被追訴人的上訴權?如果要限制被追訴人的上訴權,那么應當如何限制?這都是刑事案件速裁程序中應當關注和討論的問題。
刑事速裁異常上訴問題根據被追訴人上訴的理由,可以區分為不同類型。通過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以“刑事案件”“二審”“速裁”“審判年份:2019”為關鍵詞進行檢索,共獲得208份刑事速裁二審裁判文書。以上案件按照刑事被追訴人上訴理由可以分為三類:
刑罰超出被追訴人心理預期,是刑事速裁案件被追訴人提起上訴的重要原因。在法院一審判決刑期未溢出量刑建議的條件下,被追訴人自愿認罪認罰并簽署具結書,對于一審法院的判決理應有所預見。但有學者調查發現,盡管絕大多數的刑事速裁案件被告人表示在一審判決前自愿認罪認罰,同意檢察院的量刑建議,但過半數的被追訴人在事后對一審判決結果表示失望。[1]在樣本案件中,除因沒有記錄上訴理由而無法統計的之外,量刑過重是上訴人最主要的上訴理由。造成刑罰超出被追訴人心理預期這一現象的原因有二:第一是因為部分刑事速裁案件被追訴人對于其適用緩刑有較高期待。[2]在過去的司法實踐中,被取保候審的被追訴人緩刑適用率極高,審前取保候審和一審判決適用緩刑之間具有高度相關性。在樣本案件中,被追訴人獲準取保候審的共有51個。此類案件以危險駕駛罪為主,通常屬于初犯、偶犯,社會危害性和人身危險性相對較低,有很高概率獲準取保候審。被追訴人在審前不處于羈押狀態,對于自己適用緩刑有著較高的期待。司法實踐中,檢察機關在提出量刑建議時通常不會明確向法院提出適用緩刑。[3]這就導致一旦一審法院判決此類案件被追訴人實刑就可能引發其上訴。第二則是檢察院提出幅度刑期的量刑建議。在速裁程序普遍適用于具有輕微刑事案件的前提下,檢察院依然傾向于通過提出較為寬泛的量刑幅度以降低自身工作的風險。[4]寬泛幅度的量刑建議可能導致被追訴人對法院判處的刑罰過于樂觀。
傳統刑事訴訟理論中,控辯雙方對抗式訴訟模式的必要性減弱,兩者之間具備了協商合作的可能。但在司法實踐中,刑事速裁程序協商機制不完善導致協商式司法的效果大打折扣。如果將樣本案件中檢察院的量刑建議與一審判決結果相比較,可以看到檢察院選擇以確定刑期作為量刑建議提出方式的案件有47件,一審法院比照檢察院量刑建議的下限處罰的有42件,除去因缺乏相關信息而無法統計的45個案件以外,以上兩者相加占可統計案件數量的58.1%。換言之,超過半數以“量刑過重”為由提起上訴的被追訴人希望二審法院給予自己超過量刑建議范圍的從輕處罰。這說明被追訴人對與檢察院達成的量刑協議存有異議。有部分被追訴人反映檢察院在作出量刑建議時并未真正與其進行協商,沒有充分聽取他們的意見,他們只能選擇接受或拒絕檢察官提出的量刑建議,而不能有自己的意見和建議。[1]對于被追訴人而言,就檢察官建議提出異議的行為具有巨大的風險。首先,認罪后的被追訴人可能因此而遭遇檢察院報復性指控。被追訴人對于量刑建議中具體刑期表達異議可能被檢察院視為其主觀上認罪態度不好的表現,進而將案件轉入其他刑事訴訟一審程序。[5]其次,在司法實踐中,當刑事速裁案件由于量刑協商不果而轉入其他訴訟程序之后,對于被追訴人在認罪認罰過程中所提供的相關證據在此后的訴訟程序中基本可以無障礙地使用。[6]因此,在量刑協商前已經付出高昂沉沒成本的被追訴人由于擔心程序變更帶來的損失,其在一審判決作出前提出異議的動力可能受到抑制。
“技術性上訴”是指被追訴人為了避免在監獄服刑,而提起上訴,所以又被稱為留所上訴。被追訴人在刑事速裁程序一審宣判后可以利用上訴來拖延一審判決書生效時間,以使其羈押時間折抵刑期后剩余的服刑期限低于三個月,從而可以依據《刑事訴訟法》第二百六十四條之規定,留在看守所服刑。被追訴人之所以提出“技術性上訴”是因為在許多地區,被告人在看守所承受的勞動強度、管理嚴格程度、食宿標準等比監獄情況要好一些。[7]在樣本案件中,被追訴人明確提出希望留所服刑的只有3件,但應當認識到,被追訴人隱瞞自己留所服刑的真實意愿,以其他理由提起上訴的案件數量不可小覷。樣本案件顯示,刑事速裁案件如果存在二審階段,則從被追訴人被羈押時起,到二審裁判文書作出為止,案件審理期限大多在4個月以上。而二審裁判文書作出后,相關法律文書送達時間以及看守所押送罪犯到監獄執行刑罰還需要大約1個月左右。[8]因而從理論上講,所有一審判處有期徒刑8個月以下的刑事速裁二審案件的被追訴人都有機會通過技術上訴的方式達到在看守所執行刑罰的目的。技術上訴案件中的被追訴人對于一審裁判并沒有實質上的異議,因此相較于因其他原因提起上訴的被追訴人,其更可能在拖延訴訟時間的目的達到后選擇撤訴。在樣本案件中,一審判處8個月以下有期徒刑刑罰的共76起,其中以被追訴人撤訴結案的有54起,撤訴案件占此類案件總數的71%。而扣除以上案件,撤訴案件占剩余案件總數的43.9%。由此可推斷,撤訴案件中可能存在大量技術上訴案件。
對各部門法進行的經濟學分析興起于20世紀60年代的美國,其主要表現形式是“用經濟學的方法和理論,主要是運用價格理論(微觀經濟學),以及福利經濟學、公共選擇理論、博弈論、行為經濟學及其他有關實證和規范方法考察、研究法律和法律制度的形成、結構、過程、效果、效率及未來發展的學科。”[9]刑事速裁案件的訴訟結構不同于將被追訴人視為訴訟客體對象的傳統刑事案件,被追訴人在刑事速裁案件中需要在整個訴訟過程中權衡利弊得失,其策略抉擇能在實質上影響整個訴訟案件的走向,因而對于被追訴人決策過程的經濟學分析有助于理解被追訴人異常上訴行為的深層邏輯。
從經濟學的角度來看,刑事訴訟中的各個主體都具有經濟人特性。所謂經濟人特性是指主體行為符合經濟學中的理性人假設,在該假設中行為活動中的個人是理性和自利的,他們會合理利用自己所收集到的信息,采取能以最小的成本換取最大的收益的行動策略,以實現自身效用的最大化。有學者用模型來描述被追訴人通過上訴行為以追求預期效用最大化,即將其表示為E(u)=u1P>C*>C,并且E(u)>U*。[10]其中,E(u)為上訴的預期收益;u1為被追訴人上訴成功獲得的預期效用;P為預期上訴勝訴率;C為被追訴人用于上訴的預期成本;C*代表如果被追訴人不上訴,其采用其他方法滿足自身效用的預期成本;U*為上訴行為的機會成本。然而該模型并未關注技術型上訴案件中被追訴人的預期效用特征,此類被追訴人只要進行上訴行為就可獲得其希望的利益,而并不需要在上訴審中勝訴。上訴行為本身為被追訴人帶來的預期效用可以用u2來表示,因此被追訴人的預期效用模型可以修改為E(u)=u1P+ u2。在這一模型下,三類上訴案件中被追訴人的行為從表面上看都可以視為對于自身更高效用的追求而作出的選擇。
在前景理論中,決策者在不確定條件下對行為策略進行評估與某種中性參照點相關。前景理論認為人們在行為選擇中關注的是效用的變化量而不是絕對量。換言之,效用的變化量決定人們的行為。參考點是指任意一個由決策主體為了比較、分類和評估預期結果而選定并且使用的值,是衡量效用變化量的基點,是評價個人效用“得”與“失”的分界線。[11]參照點可能關注的是現狀,但在更多的情景中,它體現的是將來的目標。在刑事訴訟中,被追訴人面臨的司法程序的推進不可能因為被追訴人的意愿而停止在中間狀態。因此,被追訴人在進行行為決策時必然是以對審判結果的期望作為行為選擇的參照點。當行為結果對決策者的效用高于參照點時,決策者會感到滿意;而當行為結果對決策者的效用低于參照點時,決策者則會感受到痛苦。相關研究表明,效用低于參照點產生的痛苦比高于參照點的效用給人帶來的快樂在人的主觀感覺中是不相等的,前者遠大于后者。[12]如果刑事速裁一審判處刑罰重于被追訴人心中作為參照點的心理預期,由于厭惡損失,被追訴人將有動力提起上訴程序,并愿意為之繼續花費更多時間和經濟成本以及承擔檢察院抗訴的風險。反之,則被追訴人提出二審程序的動力將會減弱。由于刑事速裁協商機制不完善、擔憂拒絕適用速裁程序會招致刑罰加重等原因,相當數量的被追訴人在量刑建議依然高于內心參照點的情況下選擇認罪認罰,進而提高刑事速裁案件二審程序啟動的可能性,使得刑事速裁程序沒有產生應有的效果。因此,被追訴人對于案件審判結果的預期,也就是其參照點的選擇問題就成了需要注意的問題。
對被追訴人主觀意愿的判斷一直是刑事速裁程序中的極具價值的問題,直接影響刑事速裁程序的啟動以及后續的被追訴人反悔權、上訴權的行使。而被追訴人為了獲得優惠的刑期優惠,有隱藏自身主觀意愿的動機,進而產生機會型上訴驅逐實質性上訴的現象。適用刑事速裁程序審理案件的前提是被追訴人與檢察機關在審查起訴階段就案件事實認定以及定罪量刑等因素達成一致意見,被追訴人與檢察機關簽訂認罪認罰具結書,同意認罪認罰并適用速裁程序;在法院審判階段,法官也會就被追訴人的自愿性問題進行提問審查。被追訴人需要根據自身的主觀意愿對控方以及法院發出信號,控方以及法院則要對被追訴人主觀意愿進行甄別。從信息經濟學的角度上說,通過合理的信號發送——信息甄別機制可以對被追訴人隱藏主觀意愿的行為進行遏制。被追訴人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以及在庭審中對于自愿性的肯定表達可以被視為信號發送,而將檢察官以及法官對被追訴人的判斷則是信息甄別。但這樣的信號發送和信息甄別在解決該逆向選擇問題上可能是無效的,因為在存在事前信息不對稱的環境中,自我聲明是不可置信的。對于被追訴人而言,是否對于速裁程序有實質上的異議并非提起上訴的必要條件,只要其認為上訴是有利可圖的,則無論是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還是向法院作出自愿適用速裁程序的表達,都不會阻礙其提起上訴程序。
被追訴人的異常上訴行為與刑事速裁程序的制度預期存在相當程度的背離,這給刑事速裁程序的正常運轉帶來了理論與實踐上的雙重困擾。在理論上,刑事速裁案件的審級爭議是該領域長期焦點;而在司法實踐中,被追訴人上訴后的量刑問題也一直未取得共識。部分學者和實務部門工作者對此提出了不同的應對策略。
禁止刑事速裁程序被追訴人上訴,實行一審終審的呼聲在刑事速裁程序領域長期存在。刑事速裁案件一次審理可實現最低限度公正標準并推動繁簡分流。[13]從速裁程序司法實踐情況上看,其上訴率、抗訴率極低,允許上訴有違刑事速裁程序節約司法資源、提升司法效率的設計目的,沒有保留其上訴程序的必要。[14]而對于在刑事速裁程序實施一審終審制后被追訴人的可能合法權利遭受侵犯的問題,被追訴人可以通過申請啟動再審程序的方式進行救濟。
限制刑事速裁案件被追訴人上訴權有兩種表達方式:一是對于刑事速裁程序,原則上一審終審,例外情形允許上訴;[15]二是,允許刑事速裁程序二審終審存在,但要對上訴行為進行審查。[16]兩種說法其實表達的共同核心是對刑事速裁程序中被追訴人的上訴權需要在保留的前提下進行限制,但各自偏重不同。大體而言,前者認為速裁程序的定位在于提高刑事訴訟的效率,一審終審制更符合速裁程序的設立目的,但是對于有關被追訴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案件事實的真實性等可能嚴重影響司法公正的案件可以允許上訴。而后者則更側重于打擊被追訴人通過濫用上訴權謀取不正當利益的行為。
有學者認為,可以允許檢察院對在速裁程序中獲得從寬再選擇上訴的被追訴人以一審量刑過輕為由發起抗訴,通過二審改判的方式加重被追訴人的刑罰。[17]在相關案件的裁判文書中顯示,控方認為刑事速裁案件中被追訴人以量刑過重為由提出上訴是被追訴人訴訟權利的濫用,反映出其認罪認罰動機不純,有違速裁程序提高訴訟效率、節約司法資源的要求,其行為直接導致該案中相應的從輕量刑情節不復存在,進而可以認定一審判決量刑畸輕。[18]檢察機關在刑事速裁上訴案件中提起抗訴,加重量刑,其目的在于打擊沒有實質理由的“技術性上訴”,因而檢察機關只要針對少量相關案件進行抗訴就能產生巨大的威懾力。
所謂量刑規范化,是指“量刑”應當合于司法實踐中形成的或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文件規定的量刑標準。[19]在刑事速裁程序案件中,量刑規范化要求檢察機關根據已有的量刑規范文件,通過確定的程序設計提出量刑建議。[20]量刑建議規范化、精確化不僅可以使被追訴人對其應當承擔刑事責任有較為確定的預期,同時還能減輕法院的審判壓力,對法院審判權構成事前的制約,有利于形成控辯審三方都能接受的判決結果。
刑事速裁程序異常上訴案件的存在不利于發揮速裁程序的效率優勢,同時也與誠實公正的法律精神背道而馳。因此,有必要通過公檢法機關加強量刑說理,加強對被追訴人自愿性的保障,并有條件地取消刑事速裁案件上訴人的量刑優惠等方式加以應對。
量刑說理,是指根據事實與法律對量刑進行學理分析與說明。[21]由于缺乏對具體量刑規則的了解并且在刑事訴訟過程中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被追訴人很難要求檢察機關就量刑建議對其進行詳細的說理。同時,被追訴人缺少現實可靠的比較計算標準,難以對審判結果建立合理穩定的參照點,往往只能依靠主觀感受對量刑建議的合理性進行評估。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客觀環境的變化,被追訴人由于參照點的選取變化而對于量刑建議的評價出現反差。因此,量刑協商過程中的檢察院以及作出一審判決的法院都應當各自就量刑建議和判決對被追訴人作出詳細的量刑解釋。檢察院應當在量刑建議協商過程中,依據相關量刑規范化法律文件的規定,向被追訴人詳細說明量刑建議刑期的計算方法和公式,并在認罪認罰具結書中予以注明,既可以幫助被追訴人建立起合理公平的量刑參照點,有效穩固對量刑建議的正面評價,也有利于抗訴時為取消被追訴人的刑期優惠提供確切的計算依據。
在刑事速裁程序中,應當加強對被追訴人的自愿性予以保障。辦案機關有必要向被追訴人公開有關己案的證據材料,并允許被追訴人自行行使閱卷權。在《刑事訴訟法》中也應當明確給予刑事速裁程序中被追訴人閱卷的權利,使被追訴人可以直接向檢察院或者法院要求查閱、摘抄、復制案卷材料,并保證閱卷程序先于認罪認罰具結書的簽署。閱卷權通常由律師行使,但是在刑事速裁程序中,被追訴人與律師會見的次數和時間有限,有時被追訴人甚至根本就沒有獲得與律師會見的機會,期望通過律師會見告知全案證據或出具案卷給被追訴人使其閱卷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如果被追訴人無法在庭前通過閱卷查閱到案件證據,僅依靠偵察機關以及檢察機關主動披露,無法有效保證被追訴人對案件事實的認識,從而達到明知性的要求。
法檢機關要對被追訴人就其主觀意愿發出的信息進行甄別,就需要通過設計一套有效的制度使得不同類型的被追訴人沒有動力隱藏自己的真實意圖。而這樣的制度要求不同的被追訴人發出相同信息的成本是不同的,即發出信息的成本會使得被追訴人隱藏主觀意愿的行為無利可圖甚至會導致效用的凈損失。從增加被追訴人上訴成本,促使其將私人信息轉化為公共信息的角度上說,法院在被追訴人提起上訴后,取消速裁案件上訴人的量刑減免便是順理成章之事。在刑事速裁上訴案件中應當允許檢察院對在速裁程序中獲得從寬再選擇上訴的被追訴人以一審量刑過輕為由發起抗訴,通過二審改判的方式取消對被追訴人的量刑優惠。 與此同時,考慮到被追訴人權利保障的需要,取消速裁案件上訴人的量刑減免應當設置前提條件。首先,必須由檢察院向二審法院提起抗訴,明確要求改變一審程序中提出的量刑建議,法院不得在無檢察院抗訴的情況下自行改判。其次,一審判決本身應當不存在錯誤。對于存在事實不清、證據不足、量刑情節遺漏以及重大程序性違法的案件,不得因此對被追訴人的上訴行為予以制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