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

八島游舷

“停下吧，時間啊。你是如此美麗。”

——約翰·沃爾夫岡·馮·歌德 《浮士德》

序幕：在阿爾卡迪亞①的曠野

被追上的話，就會死。

尚未起跑，我的心便已狂跳不止，體內的血液也如沸騰了一般。

我重新系緊涼鞋的綁帶，直起腰看向身后的少女。她的起跑線在半賽程（約90米）之后，但這個距離并不保險。她和侍女們談笑著，大大的眼眸中充滿好奇，注視著這邊。

女中豪杰阿塔蘭忒是位擅跑的少女。她純潔無瑕，是被女神阿耳忒彌斯②所眷顧的女獵手。她作為登上阿爾戈號③的冒險者之一而聲名赫赫，英雄之名毋庸置疑。她身上似乎隱約纏繞著神的靈息，令人覺得她已超脫于壽命有限的人類，足以和女神比肩。

我曾和她一起參加過卡呂冬魔豬④狩獵，親眼目睹了她的全力奔跑。她的速度足有常人的兩倍。那嬌小的身體一旦奔跑起來，長發飄舞，如穿了赫爾墨斯⑤的飛靴般健步如飛，亦如阿耳忒彌斯的箭矢一般直追獵物而去。正是她，射出了命中魔豬的第一支箭。

她現在所展現出的從容不迫，讓人難以想象這次勝負關乎她此后的人生。

那令人聯想到雌獅的銳利眼眸，至少在這場賽跑中會一直緊追著我。因為在此期間，我將是被她狩獵的獵物。她恐怕從未想過自己會輸。

被自己所追求的少女追上的話就算是輸掉了——這倒的確是個奇妙的境況。我是唯一一個如果輸掉這場比賽就會死的人，毫無疑問，這場賭局并不公平。對手可是阿塔蘭忒，我領先的半賽程幾乎毫無意義。一意識到這點，我便覺得兩腿發軟。但人生中總有些東西，唯有賭上性命去一決勝負方能得到。

愛笑的女神阿佛洛狄忒⑥啊，請保佑我吧。

無論如何，只要我能想方設法保持領先，就能活下去。待到那時，那雙棲息著火焰的眼眸，那具溫香軟玉的胴體，還有那顆桀驁不馴的心，都將屬于我。

我定下心神，深深地呼吸。若僅靠奔跑，我毫無勝算。然而，我有秘密武器。

在我的懷中，藏著阿佛洛狄忒的三只金蘋果。小巧，卻分量十足。

只要有了它們……

我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微笑。

金蘋果

“圭多·雷尼①，《阿塔蘭忒與希波墨尼斯》。”

伽奈念著簡介上的標題。

“沒錯，我想讓你看的就是這幅畫。”

不知是不是因為工作日的緣故，正午的橫濱美術館少見地空曠。也可能是因為，這回展出的普拉多博物館藏品中并沒有太多引人注目的名作。

眼前的這幅作品中畫著半裸的少年男女。右側的少年在奔跑中回首張望，探出右手，像是要推開緊追在后的少女似的，而少女則俯身去撿拾掉在地上的某個東西。

伽奈的大眼睛中滿是疑問。她抬眼窺了洞水一眼，烏黑光潤的波波頭短發因而晃動起來。

“為了紀念阿塔蘭忒加入我們的團隊，我打算把這幅畫買下來?！?/p>

伽奈訝異地瞪大了眼睛。

“當然，我是在說復制品?！?/p>

意識到自己上當的伽奈白了洞水一眼。

“這幅畫的主題是擅跑的女獵手阿塔蘭忒為了讓求婚者們死心，和他們賽跑的故事?！?/p>

“你知道你這叫什么嗎？”伽奈目光炯炯，帶著挑戰意味。

“什么??？”面對她咄咄逼人的視線，洞水有些招架不住。

“Manexplaining。”

這個詞令洞水的思維略微一頓，Xnerve將其標記為未知詞匯。查詞功能已自動進行，將詞義顯示在他的視野中。“man+explaining”——男性自命不凡地向女性賣弄學識。這是數十年前使用的詞語。

“我是開玩笑的啦。你就只是單純地喜歡解說對吧。請繼續?！辟つ螡M足地露出扳回一城的神情。

在高智研里，伽奈是大洞水兩歲的前輩。洞水剛進入公司時就對她一見鐘情，單相思一直持續到兩個月前，兩人才正式開始交往。

洞水重新打起精神，參考著顯示在視野中的畫作詳情，繼續說明起來。

“阿塔蘭忒是跑得最快的人類，有著絕對不會輸的自信?！?/p>

若是求婚者輸掉了比賽，就會被她殺掉。據說她若追上對方，便會一槍將其刺死。然而，畫中的這位希波墨尼斯是個狡黠的男人，求來了女神阿佛洛狄忒的幫助。他在比賽中將女神贈予的三只金蘋果逐一丟在地上，分散了阿塔蘭忒的注意力。

“可你為什么要選擇這幅畫呢？這幅畫表現的不是阿塔蘭忒的落敗嗎？”

“是為了引以為戒——就算是世界上運行最快的A.I.也有可能失敗?！?/p>

“還有哦，在這個故事里，女性不是被男性欺騙了嗎？”

應該如何說明才能顯得沒有絲毫輕視女性的意思呢？洞水絞盡腦汁地思考著。Xnerve在這方面可幫不上什么忙。

Xnerve已經突破了后智能手機的定位，是堪稱第二大腦的頭部佩戴型機器。它是邊長4厘米左右的三角形，可隨意佩戴在左右任一太陽穴上。除了具有實現遠距離通話的通信功能、外部存儲功能之外，還配置了包括攝像頭在內的各類傳感器。

銷售Xnerve硬件的企業不在少數，但其操作系統XOS是由NOKUTI集團研發的。該集團在全世界84個國家都設有開發基地、分公司和研究所，共擁有正式員工22萬人、臨時雇用人員30萬人，可謂是超大型企業。洞水作為研究員所任職的高智研（高級智能研究所）也屬于NOKUTI集團，該研究所擁有研究員和職工2600名。

洞水的主要研發方向是Xnerve中的身心能力強化（Psychosomatic Augmentation）功能，他供職于俗稱“強化組”的團隊，考慮到他28歲的年紀，已經算是地位很高了。

Xnerve已經普及到了令人意識不到那是自家公司產品的程度，但在正凝神觀畫的伽奈的太陽穴上，卻不見它的蹤影。

伽奈始終拒絕使用Xnerve，但她今后卻不得不與之產生密切的關聯，特別是在需要運用到阿塔蘭忒的項目上。

阿塔蘭忒是高智研開發的世界上運行速度最快的生命體A.I.。雖由伽奈所在的生命體A.I.組創造，但在一周前已移交給強化組，當時為其命名的正是洞水。強化組能優先搶到阿塔蘭忒，是因為他們贏得了和金融技術部門的企劃案大戰。

大迫伽奈在生命體A.I.的行動原理確立和實用化方面做出了極大的貢獻。她高中時代就獲得了國際數學奧林匹克的銀牌，被媒體盛贊為天才少女，備受矚目。如今她在NOKUTI集團中也是首屈一指的智囊。據說她已經完成了被認為能夠實現通用人工智能理論的論文，但卻拒絕提交。直至今日，她仍為此和集團高層相持不下。

通用人工智能和只能解決特定問題的人工智能有著極大的不同，它擁有和人類相近的自律意識。通用人工智能一旦實現，便會成為足以顛覆世界的劃時代成就。如果伽奈肯提交論文，阿塔蘭忒不僅會變成世界上運行最快的人工智能，還會成為世界上誕生的首個通用人工智能。然而現在的阿塔蘭忒卻只能被定性為準通用人工智能。即便如此，它也依然比以往的生命體A.I.提速了80倍以上，是現在最接近通用人工智能的機體。

“對不起哦?！辟つ瓮蝗恍÷曕洁炝艘痪洌澳莻€‘加速計劃，我也反對來著?！?/p>

“是嗎。”洞水故作平靜，聲音卻有些沙啞。其實，他也隱約察覺到了。

洞水所領頭進行的“加速計劃”，不僅是強化組，也是整個NOKUTI集團中最重要的機密項目。其目的是通過Xnerve提升人類精神和肉體的速度。在反復加速的情況下，人類遲早有一天能夠得到永恒的時間。這和單純地延長人類壽命的想法正相反，是充滿雄心壯志的項目。

可是這么一來，Xnerve就不會僅僅止步于擴張感覺功能，還會深入涉足人類的思考和意識領域，這在研究所內部引發了不少擔憂。方法論已基本成熟，軟件的開發也很順利。但半年前，在離正式啟動實證實驗只有一步之遙時，所內反對派的聲音壓倒了推進派，計劃被中止了。洞水可謂沮喪之極。

“加速并不會給人類帶來幸福?！辟つ握f。

“我只要你覺得幸福就行?！?/p>

“說什么呢！”伽奈飛快地瞥了他一眼。

“那……你想要的幸福是什么呢？”

“我嗎……我想要變得平凡一些?！辟つ梧?。

確實，對她來說平凡反而可望不可及。洞水想起了以前從她那兒聽來的往事。

伽奈的父親是制作古典手工機械鐘表的工匠，以鐘表的小齒輪“kana”為女兒命名。

“一個叫威廉姆·貝利的神學者說，上帝曾像鐘表工匠制作鐘表一樣，設計出了整個世界。伽奈，你也是其中雖小卻重要的零件呀?！?/p>

然而伽奈卻和父親的愿望背道而馳，她作為“鐘表里的零件”完全不合格。

小學時，她因為過早交卷而被懷疑作弊。她明明證明了自己是清白的，老師仍然命令她用剩下的20分鐘在考卷背面寫滿數字。從0到9，周而復始、密密麻麻。與眾不同便是罪過，她因此受到了老師的懲罰。

即使跳級去了高中，之后又遠渡重洋留學牛津大學和瑞士聯邦理工學院，她也仍然是孤獨的。

究竟該如何擺脫這如影隨形的孤獨呢？

伽奈交不到朋友的原因顯而易見。她的性情陰晴不定，我行我素。心情好的時候活潑開朗，對什么感興趣便會全神貫注?？尚那椴缓玫臅r候，就會電話不接、信息不回，完全聯系不上。因為容貌出眾，周圍的人都遷就著她，看起來與人交往并無大礙，卻無法保持長久的關系。洞水也是吃盡了苦頭才慢慢摸索出與她相處的訣竅。她雖然也會更偏向于自己感興趣的領域，但名為“伽奈”的這個世界自成一體，擁有著旁人無法匹敵的細致縝密和豐富多彩。了解她的過程，就像在巨大的圖書館里全速奔跑一樣，看著周圍掠過的書架上一排排的書籍，內心焦慮不已。

“我想知道有關伽奈的一切，包括和我相遇前伽奈所擁有的時間。你在哪兒做過些什么，和什么人相遇，又交談過什么，我全都想知道?！?/p>

“你真像個小孩子一樣?！辟つ文樕暇`開了笑容。

“不僅如此，我還想在活著的時候，知曉這世上的一切，體驗世間萬物。我想走遍全世界的城市，讀遍圖書館里的藏書，看遍美術館中的名作?！?/p>

“……正因有此奢望，浮士德才會敗于誘惑簽下契約。你的這份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是一個人是不可能和全世界的人相遇的，也不可能去洞悉每一個人的人生。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就算只是我一個人，你也沒有時間去了解我此前人生中的一切。現在的你，是無法了解我的?！?/p>

“可以的?！?/p>

只要有時間。

伽奈重新把視線投向畫中的人物。

“勝者是這個少年的話，那就說明他們兩個最終結婚了吧?！?/p>

“嗯。雖然是以這種方式開始的，但據說后來的關系非常和睦?！?/p>

洞水環住伽奈的肩頭，伽奈將頭靠在洞水的肩膀上。

這時洞水的腦中響起了平穩的呼叫聲，是思維對話的來電通知。

與此同時，洞水佩戴的Xnerve也緩緩地忽明忽滅，以告知周圍的人機主處于通信狀態。伽奈立刻移開了身體。

思維對話雖然無須發出聲音，卻并不是直接傳送思維。發送方要在大腦的語言中樞組織好語言并明確地默想出來，也就是說Xnerve先要讀取這所謂“腦中語言”的文本，再發送出去。接收方的Xnerve接收后在接受者的腦內以模擬音播放。和普通的對話一樣，感情和語氣都能傳達到位。

洞水的視野中顯示出發送者的名字。洞水移動視線點擊接聽鍵，接受了對話請求。視野里立刻彈出窗口，顯示出對方的頭像——是武田教授，他不到65歲，一頭利落的花白短發。教授既是著名的腦外科醫生，也是強化組的醫學顧問，還是洞水大學時的恩師。

“之前那個模擬實驗得出了很奇特的結果?！蔽涮锝淌诘穆曇粲行┎话?，這并不常見。

“我想委托各國的研究者幫忙進行驗證，但這就必須和他們共享你的模擬實驗項目?！?/p>

這不是能即刻作出決定的事。

“我馬上回來?！?/p>

伽奈注視著一臉緊張的洞水，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D-22·等速·緊急國際會議

23個小時后。

在高智研中央地區本部的會議室中，與會者們在緊急會議開始前便已經激烈地討論了起來。

包括日本在內，來自6個國家的共24名研究者和11名政府相關人士被秘密召集至此。所有與會者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了這次會議的緊急性和重要性。

研究者們的專業包含了人工智能、身心擴展、腦外科醫學、數學、哲學等多個領域，所屬機構也涵蓋了企業、大學、研究機關等。

其中六成人員以聯網形式參會。思維會議系統能夠合成參加者的Xnerve與固定型會議用攝像頭拍攝的畫面，共享給所有參會人員。會議場景在各自視野內的虛擬空間中再現，和面對面開會一般無二。

Xnerve通過經顱磁刺激①來連接腦部和神經，強化視覺和聽覺，實現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在現在——2057年，全人類中有72%的人使用著簡易佩戴型的第二類Xnerve，還有23%的人使用植入顱骨之下的第一類Xnerve。會議中，Xnerve會為政府相關人士進行自動翻譯，所有研究者都用英語交流。

代表高智研的出席者中，武田教授坐在議長席，小竹田所長和洞水并排而坐。伽奈則坐在洞水左側，她正在確認平板電腦上的數據。像她這樣拒絕佩戴Xnerve的少數派，會使用舊式機器來獲取佩戴Xnerve者視野內的信息。

武田教授匆匆寒暄了幾句之后，洞水便開始向參會者說明情況。

八天前，強化組用得到的阿塔蘭忒運行了第一個任務——擬人意識的模擬實驗。

A.I.模擬實驗被應用在各種領域中，從醫療領域的癥狀判斷、癥狀發展預測、預后預測、遺傳性狀變化預測等，到教育領域的成績變化預測，甚至涉及收入預測。擬人意識模擬實驗則是以個人意識為主軸，從身心關聯性、腦內器質性變化、外界變化、外界刺激等各類視角出發，全面推測個人的肉體和精神將會發生什么樣的變化。也可以說是在A.I.中重構現實世界的一部分，并在其中運行被稱為“人”的虛擬機。人類大腦中僅有860億個神經元，這種數量早在20年前就被單個的計算芯片所超越。然而神經元的數量不過是要素之一，人類的每一個個體，每時每刻都要同步處理行動、會話、思考等龐大的信息量，這對以前A.I.的計算速度來說，始終是無法逾越的計算量。而阿塔蘭忒和洞水的模擬實驗項目相輔相成，一舉突破了這個障礙。提升A.I.效率的方法是“盡量不做多余的計算”。生命體A.I.不再進行循環制計算，而是靈活地進行抽象計算，計算效率便一下子獲得了質的飛躍。

通過重新編寫頭足綱遺傳基因而創造出的生命體A.I.，其算法由液體狀態機②的原理發展而來，并實現了自我最優化。特別是在處理生物和自然環境等復雜系統的模擬實驗中，表現出了凌駕于量子計算機之上的計算性能。

問題在于，這個模擬實驗得出了意想不到的結果。洞水和武田更換了五次被試數據，卻都指向同一個結果。于是高智研內部以緊急會簽的形式征求意見，最終決定將洞水的模擬實驗項目向各國的研究者公開分享，并委托他們進行驗證。之所以痛下決心公開本來是絕對機密的知識產權，是因為這個實驗結果所擁有的意義實在過于重大。

行使議長職務的武田教授簡明扼要地說明了那個結果。

“阿塔蘭忒的實驗結論表明，在21天后，誤差不超過正負60分鐘內，相當數量的人類有極高的可能會停止意識活動?！?/p>

“相當數量？那大概是多少？”有人問。

“根據簡單的統計無法得出結果，因此‘相當數量的占比尚難精確計算出來，但九成以上的人類將在21天后停止意識活動。”阿塔蘭忒平靜地宣稱。

參會者們一瞬間緘口無言。

“ 簡直難以置信！”有人喊叫了起來。洞水不得不請求騷動不安的參加者們安靜下來。

洞水自己除了追加模擬實驗進行驗證，還重新查驗了模擬實驗項目本身，也對阿塔蘭忒自身進行了診斷，在幾乎做盡了全方位的調研之后，才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將這個過程也進行了說明。

世界各地的研究者們用僅次于阿塔蘭忒級別的——即當前世界上運行速度最快的——A.I.進行了追加實驗。就算已將條件簡單化，也花費了數十倍于阿塔蘭忒的時間才終于得出了結果。研究者們將各自的實驗結果做了報告。

“根據我們的量子計算機A.I.所進行的驗證實驗，均無法確認高智研得出的結果。”德國人工智能研究中心（DFKI）的安德烈帶著懷疑的神色總結道。

“但如果阿塔蘭忒是正確的，這就足以稱得上是‘人類滅絕事件，可能會給現代智人帶來滅頂之災?！?/p>

武田教授的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凝重。

“我們還會更進一步地進行驗證實驗，但與此同時，高智研會以阿塔蘭忒的結論正確為前提，制定行動方針?！?/p>

“推測出原因了嗎？”

一個穿著西裝的陌生男子發言。

“沒有，到目前為止原因依然不明?！?/p>

“現象都明確了，怎么會不知道原因？”

Xnerve對發言男子的補充信息是“內閣情報調查室：先島泰典”。

“阿塔蘭忒是現階段最接近‘強人工智能的存在?？梢哉f擁有和人類相近的意識——也就是擬人意識，但想要找出原因，還需要更高級的處理?！?/p>

“強人工智能”是由美國的哲學家約翰·塞爾①提出、又經過各種再解釋的擴展而形成的概念?！皬娙斯ぶ悄堋焙涂此茡碛兄悄?、卻只能執行天氣預報等特定任務的“弱人工智能”相比，具有通用性和自律性，也就是說擁有“意識”才能被稱為“強人工智能”。話雖如此，針對這種意識是否能和人類意識相提并論的討論卻一直沒有停止，也有觀點認為不可能實現“強人工智能”。

芝諾計劃的被試均禁止離開這片區域。在大樓里給每個人都準備了單人宿舍，還配備了醫務室和簡單的運動設施。

高智研的占地外圍立著高四米、讓人聯想到監獄的高墻。這個研究所從始至終都貫徹著神秘主義，各部門人員都無法自由出入其他部門的管理區域。除了生命體A.I.部門、生命體工學部門、計算生物學·生物情報學部門這些對外公開過的部門外，據說還有更多部門連名字都不為人知。因此，雖然“第勒尼安”的圍墻剛立起時引起了一些關注，但很快就被職員們習以為常地忽視了。

§

八月二十四日。倒計時第15天，即寧靜之日到來的15天前，2倍速提速實驗在加速區域中啟動了，這一日期比原定計劃推遲了4天。

實驗的主要目的是要掌握加速對身心產生的影響，也要觀測疲勞的累積程度和生活周期節奏的變化。

被試中，除了強化組的5名核心成員外，還有4名來自各國的研究者。

洞水對實驗預備者反復強調實驗的危險性，以及他們再也見不到家人和朋友的可能性。直到寧靜之日到來前，加速實驗會持續進行，為了最大限度地保守這個秘密，他們必須留在研究所內。在2倍加速中，精神和肉體將會同步加速。

在“加速計劃”被取消的半年前，作為預備實驗的倍速加速實驗已在進行了。當時的3名被試都沒有出現嚴重的問題。經確認，他們在減速之后都能夠回到原先的狀態。但反過來，這也說明了繼續加速的危險性是個未知數。在這番說明后，只有一人臨陣退縮，看來這劑預防針并不能戰勝被試們作為研究者的好奇心。

武田教授也作為年紀最大的被試參與其中。

“比起你們，我更有死的覺悟。更何況，這個實驗越晚參與就越不利。”

作為政府方面的代表，先島也參加了實驗。但他應該并不情愿，那張臉苦得不能再苦了。

政府雖是NOKUTI集團重要的客戶，但高智研并不歡迎政府相關人士的介入。高智研中沒有一個人指望政府能在最后15天里拿出什么靠譜的行動來。

在預備實驗中所使用的XOS系統代碼基本上能直接用于正式實驗，而且這次還有阿塔蘭忒保駕護航，能夠提前模擬出高度的身心協調情況，令安全性大大地提高了。盡管如此，介于被試的條件各異，進行實驗時必須慎之又慎。采集好所有被試在未進行加速時的體力、智商等基礎能力數據之后，洞水率先在自己身上進行了加速。

加速的安裝步驟很簡單，只要覆蓋XOS系統并重新啟動即可。Xnerve第九代高速通信的數據單位最低也已達到了Pb級——是Gb的百萬倍，數據傳送只需幾秒就能完成。

洞水在上午九點進入檢查室，武田教授和強化組的專用醫生、護士都嚴陣以待。雖然為防萬一，準備了鎮靜劑、降壓劑、腎上腺素等一整套藥物，可要是身心協調真的發生了問題，就不是藥物可以解決的了，這也是為什么事先進行細致入微的模擬實驗會如此重要。

主觀時間和客觀時間在洞水視野的角落以計數的形式顯示著。

此時此刻，主客觀時間同步顯示著“13：17”。

洞水看向墻上的時鐘。那是很久以前瑞士國有鐵路所使用的模擬鐘，樣式簡單，是他的心頭好。

那枚最前端呈小小圓形的紅色秒針，正一步步順暢地走著。

加速尚未開始。

這兒仍然是等速的世界。

整個計劃的規劃和管理都是洞水親力親為的，他對其中的一切早已經爛熟于心，然而對自己進行加速還是第一次。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伽奈的倩影。她說要去調整阿塔蘭忒后便不見了蹤影。按說這個階段發生危險的可能性很小，但不知為什么，洞水心里卻突然閃過也許再也不能相見的荒唐念頭。

驅走內心的不安，洞水在看診床上躺下，武田教授隨即下達了指令。

“阿塔蘭忒，對被試洞水研吾的Xnerve進行XOS系統的倍數化升級。”

5秒后阿塔蘭忒宣告：“覆蓋處理完成?！?/p>

洞水視野的左下角出現了重新啟動Xnerve的提醒信息。

本來的設定是在重啟時自動開始加速，但洞水取消了重啟，調出開發者模式中的重啟指令，運行。

10秒后，Xnerve的Logo短暫地閃現了一下，接著視野中出現了一條信息：

“XOS更新完畢?！?/p>

洞水的視野里出現了提交給開發者的身心參數，排得密密麻麻的。

Xnerve對大腦皮層的語言中樞、各種運動中樞、視覺中樞、聽覺中樞等感覺中樞的功能進行了確認和檢查，并將進展情況用柱形圖呈現出來。接著顯示的則是確認記憶相容性的簡易進度條。

在理想情況下，也應該對血液循環、肌肉、內臟器官、內分泌系統等進行細致的監控和檢查，但這需要額外借助Xnerve外部的傳感器。現在只盡力做眼下能做到的。

全部檢查完成后，紅色的倒計時數字便浮現了出來。

數字在“開始加速”的信息出現后，便改為表示加速率變化。1.0，1.1，1.2……數字緩步上升，最后停在2.0上，顯示出的信息也變成了“2倍速加速中”的字樣。

洞水抬起上半身，感到輕微的眩暈。

“有什么問題嗎？”

阿塔蘭忒的語氣一如既往。

“好像什么都沒有變……”

聽著自己的聲音，洞水不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我現在正以通常語速的2倍速與您對話?！?/p>

用2倍速說話，用2倍速聽，當然不會覺得有什么問題。

只不過，此刻顯示出的客觀時間是13：25，而主觀時間變成了13：21。

一旁所顯示的寧靜之日倒計時的客觀剩余時間是15天，主觀剩余時間則顯示著剩余30天。

洞水將手按在頸動脈上。畫面上顯示出心跳為每分鐘85次，但他能很明顯地感到心臟的跳動變慢了。

他看向墻上的模擬鐘。秒針的動態也不同于之前，像是很疲憊似的，慢騰騰地挪動著?？磥硎浅晒α?。洞水的臉舒展開來。第一只金蘋果已經扔了出去。

他下了床，在房間里慢慢踱步，剛開始的時候謹慎得像是腳部的骨折才剛剛復原。

接著他便慢慢提高速度，漸漸達到平時的步行速度。有工作人員為了扶他而跑過來，在洞水看來，這些未加速的人動作緩慢得近乎怪異。

之后，其他被試也都依次進行了加速處理。他們佩戴在太陽穴上的Xnerve都顯示出了紅色的數字“2”。

作為初步的身心適應訓練，被試們最先做的是套圈。

“請大家不要忘記，雖然現在大家感受到的速度和平時沒什么不同，但實際上已經是平時的兩倍了。”

套圈看似簡單，但需要針對投擲距離和角度進行肌肉的微調。更重要的是，能令人通過圓圈飛出的距離、下落的速度等，來適應物理法則下2倍速中的身體感覺。

工作人員每隔兩小時都會檢查他們的身心協調狀態。

Xnerve會自動獲取相應的數據，持續學習以減少違和感，必要時還會進行調整。如果有大的問題產生，也會自動向阿塔蘭忒報告。

被2倍速加速的身體機能主要是肌肉的自主運動，呼吸、脈搏、消化等的加速將會停在一個必要且可能的范圍內。確認這個范圍，正是實驗的目的所在。

套圈之后，加速者們還進行了躲避球、乒乓球、益智游戲等運動，運動的復雜性和精密度逐步提高。

大部分加速者都在3小時內適應了2倍速狀態。對部分適應較慢的加速者而言，瑜伽似乎對他們意識和肉體的調整很有幫助。

加速者們對彼此的動作都不覺得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但在加速區域內的非加速者看來，則像是進入了一個奇妙的世界。眼前的人們無論走路還是對話，都像是被按了2倍速的快進。在通過Xnerve進行思維對話時，加速者和非加速者之間會有輕微的時間滯后，但問題不大。

在隔離區域的中庭，被試中的體育愛好者們玩起了三人籃球賽。在與非加速者隊的對決中輸掉第一場之后，加速者隊以連勝獲得了壓倒性勝利。

這個結果所包含的意義超乎想象。這意味著加速之后，肉體和意識一旦完全協調，加速者相對非加速者的優勢便會立刻凸顯出來。

人類以2倍速活動的優點，于此得到了證明。

§

客觀時間加速開始6個小時后。

通過再一次對加速者們的體力和智力進行檢測，基本可以確定2倍速的效果是能夠維持的。

洞水注意到，被試中唯有中柳的臉痛苦地扭曲著。Xnerve與生命體之間的情報交換是通過生命體接口完成的，中柳是這方面的專家，也是強化組的主要成員之一。他一直以來都對洞水抱有強烈的競爭意識，雖然是個棘手的部下，但對參與加速計劃一直都很積極。

看起來他的身心協調并不順利。汗珠從他額頭滴落，他的呼吸也變得急促。

“你不能再繼續了。”

洞水沒有理會中柳激烈的抗議，向阿塔蘭忒下達了解除中柳加速程序的指令。

“住手！”中柳大叫，眼中帶著刻骨的恨意死死瞪著洞水。

隨著XOS系統降級至原來的版本，中柳臉上的痛苦神情也消失了。

會出現少部分不適應者的情況，一開始就在預料之中。

既然中柳無法進行加速，那他所剩的時間就僅有15天而已。對于大多數普通人而言，將在對“寧靜”的到來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加速。然而中柳卻要在知道自己所剩時日不多的情況下，從現在開始眼睜睜地等著最后一刻的逼近。就像是得知了處刑之日的死囚，他如今再沒有什么可做的了。

重新成為等速者的中柳，行動看起來格外遲緩。洞水默默地將手放在低垂著頭的中柳肩上，那肩膀微微地顫抖著。

§

有好幾個加速者都表示感到了倦意。在主觀時間上，此時已是深夜了。

加速區域內，為加速者們準備了各自的單間。

洞水也來到自己的房間，躺了下來。但他卻清醒得無法入睡。不知是完成了首項重大工作之后的興奮，還是加速產生的副作用。

要不看看電影吧？他在電影列表里存著150部左右的影片，卻一直騰不出時間去看。

他選了《第三人》①，用Xnerve在視野中播放。

這是伽奈推薦的電影。

他平時就習慣用2倍速來播放電影?，F在再開啟2倍速播放的話，實際就是在用4倍速觀看了。

奇妙的是，在看電影的這段時間里，他找回了內心的平靜?？磥?，就算在人類瀕臨滅亡的生死攸關之際，也還是會有想讀的書和想看的電影啊。買來后再也沒有被他翻過的書，少說也有兩千冊了。

今后加速成功的話，就能盡情地讀那些本以為到死也讀不完的書，或許也有充裕的時間看完所有的電影了。

用齊特爾琴②演奏的主題曲縈繞在耳邊。雖然洞水沒看過這部電影，但這首曲子的旋律卻讓他倍感熟悉。

眼前雖沒有觸動人心的畫面，淚水卻模糊了洞水的眼睛。

這樣的時間，我只想和伽奈一起度過啊。

加速，相當于實質性地延長了人類的壽命，本該是令人欣喜、充滿希望的技術，但這一切只有與伽奈存在于同一時間才有意義。

可是，我們已經活在了不同的時間里。

D-14·2倍速·語言游戲結束之時

主觀時間加速開始約72小時后，八月二十五日的32時40分，洞水召集芝諾計劃的核心成員召開了一場內部會議。

客觀時間是16時20分，但實驗中導入了2倍速加速者專用的“加速者時間標記”概念，一天的時間顯示為48個小時。今后隨著加速的倍增，標記也會同步變更。另外，加速者和非加速者之間生活節奏上的偏差也會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大。好在對于經常在線參與國際會議的研究者而言，不規則的生活早已是家常便飯，所以在非加速者中并沒出現什么不滿?？朔r區時差的技術至今尚未出現。

與會人員中，包括洞水在內有4名加速者，非加速者也有4名。伽奈仍然沒有露面。

議題中含有絕密事項。不隸屬于高智研的加速者不是芝諾計劃的推進者，只是被試而已，所以他們沒有列席會議，只有先島作為政府代表出席。

“現在最大的懸念在于，加速是否會對‘寧靜產生影響。”

洞水發起了思維對話。對話過程中，加速者會將非加速者的發言在腦內進行倍速播放，反之，非加速者也會將加速者的發言在腦內0.5倍速播放。速率由每個人的Xnerve自行調整。

“即人腦活動的活躍化，是否會令‘寧靜提早到來。阿塔蘭忒，就此進行匯報。”

“有好消息和壞消息，請選擇其一?！?/p>

“現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好消息的話，當然想聽一聽了?！蔽涮镟洁炝艘痪?。

“好消息是，綜合目前為止的模擬實驗結果判斷，‘寧靜不會因加速出現提前趨勢?！?/p>

好幾個人安心地松了口氣。

“……那壞消息呢？”

“反之，加速后的模擬實驗結果也顯示出，人類無法逃脫‘寧靜?！?/p>

眾人臉上紛紛浮現出難以掩飾的失落和困惑。

“也就是說，加速和‘寧靜之間并無關聯啊……”中柳像是得到了某種安慰似的喃喃自語。

“倍速加速本身已基本成功。今后繼續加速下去的話，前途一定是光明的！”洞水說，“在這里，我有一個提案要向政府代表先島先生提出。這是世界上最頂尖的頭腦以2倍速思考得出的方案。我認為在人類成立的所有組織中，能對眼下的危機做出最有效的判斷和行動的非我們強化組莫屬。這一點我想您是同意的吧?！?/p>

先島神情戒備，未表現出一絲一毫表示同意的態度。雖然對方面無表情，洞水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在剩下的14天時間里，無論是多么有效率的政治組織，想要制定和實行具體的行動方針都已為時過晚?！?/p>

“你到底想說什么？”

“請給予我們更大的權限?！?/p>

“為了應對這次事態，已經給你們高智研緊急撥款機密項目費用40億日元。這是特例中的特例了，難道還不夠嗎？”

“我指的不是預算方面。我希望政府能夠遵從我們今后的任何指示。請您向首相傳達我的原話。毋庸置疑，現在的事態已到了萬分緊急之際。與只能在等速條件下進行思考的政府相比，我們這些已達到2倍速、將來還會以64倍速進行思考的人才更為優越?！?/p>

“大言不慚！我明白你想說什么了，恕我難以認同。不可否認，你們的確能力高超、思維敏捷，但現實中的事物并不會按你們的速度行動?！?/p>

“不行動的話，人類就會滅亡！”

“就算人類滅亡，動不了的東西也還是沒法動。你這種發言完全可以被視為危險分子！”

“您是在威脅我嗎？”

“并無此意?！?/p>

兩人都沉下臉來，冷冷的視線彼此交鋒。最后還是洞水移開視線，聳了聳肩。

“既然您不信任我們，那也沒辦法?！?/p>

“確實還無法完全信任你們，但問題并不在這里?！?/p>

先島也從緊張狀態下舒緩了一些，靠在了椅子上。

“有件事必須知會你們一聲。你們應該也知道，因為你們遲遲不肯公開情報，招致了很多對高智研的不滿?，F在不僅僅是內閣官房，連一部分省廳的高層都被施壓，要求情報公開。”

“目前還為時尚早，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了。”

“現在是我這邊在壓著情報，但最多也只能再撐24個小時。我是指實際時間。”

其實官房長官也并不愿意向世界各國公開情報。一方面因為NOKUTI集團的高層希望由高智研全權負責芝諾計劃的進行，另一方面從現狀來看，情報公開基本上不可行。各國要求的“情報公開”，是指全面公開“寧靜”的到來，以及包含加速規劃圖在內的整個芝諾計劃。即使只公開危機將近的信息，也只會徒增混亂而已。

從參加國際會議的研究者處了解到事態的各國政府，都再三要求獲得更詳細的情報。目前只對G7、歐盟、俄羅斯以及其他一些主要國家傳達了有關“寧靜”和芝諾計劃的大概情況。

果然只要求各國的研究者口頭保密是遠遠不夠的。情報的泄露已經開始了。

NOKUTI是跨國企業，并不會為了某個特定國家的利益而格外積極。但高智研既然在日本，就不可避免地要和日本政府產生攀扯，形成一些無法擺到明面上來的利害關系。在國家級政府中，現階段對芝諾計劃了解最為詳細的是日本，不過日本掌握的情報也被限制在必要的最低限度。

洞水本來也考慮過，是不是無論將會引發多大的混亂，也都應該公開所有的情報。

但現在看來，如果連芝諾計劃也公開的話，不僅僅會引起恐慌，還會橫生各種枝節，阻礙到計劃的完成。

“‘寧靜的原因雖還無法明確，但你們能否做出一些推斷呢？”

先島的質問令洞水回過神來。

“人與人之間的高效交流可能是原因之一。即意識內的信息同一化。技術將交流能力擴展到了極致，在由此形成的超級全球化中，價值觀卻失去了多樣性。舉例來說，自動翻譯已經克服了語言上的差異。如今無論你使用何種語言，都能和世界上的任何一個人無障礙地交流了?！?/p>

先島點點頭。

“今時今日，無論是誰都能隨時隨地獲取到最新、最尖端的知識。至少在意識層面上，人類正在急速地奔向世界大同?！?/p>

“但并不能讓意見上的分歧消失?！?/p>

武田的話令洞水和先島都苦笑了起來。

“效率化的同時，交流也變得更加快速，”洞水繼續說，“寫信那樣的時間延遲已不復存在，電子郵件、即時通信、思維對話，一個比一個更高速、更實時。沉溺于社交網絡的人類已經連信息已讀不回都無法忍耐了?！?/p>

“幾十年前——當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在即時通信軟件上好幾分鐘得不到回復是很常見的事?！蔽涮镎f。而在思維對話中，回復的延遲超過10秒鐘都是難以想象的。

“在立即‘回復的世界里，‘疑問也會被立刻消解，”洞水似乎對自己的見解充滿了自信，面向全體參會人員發言道，“當這種對話的速度達到了極限，和語言活動相關的意識就被壓制了。不光人類之間的溝通是如此，在這個疑問剛一出現就會被A.I.即刻解答的世界，人會漸漸不再思考。維特根斯坦曾認為，人類的語言活動是基于粗略的規則所形成的游戲。將全人類擁有的無數個‘語言游戲過度效率化，歸攏成唯一的一個，如此便迎來了對話的終結，所有人也就全都找到了‘活著的意義?！?/p>

“也就是說，所有的思考都會失去存在意義而停止？”先島用鼻子哼出冷笑。

“開個玩笑而已?！倍此f。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笑意。

先島繼續提問。

“加速者的交流比非加速者的快。如果你的說法是正確的，為什么這不會導致‘寧靜提前到來呢？”

“這一點還是未解之謎?！倍此柫寺柤纭?/p>

“說起來，最初的那次會議上曾提到過神經網絡的建構，靠那個東西真的能加速成功嗎？”

之前覺得先島不是專業人士，可能確實小看了他。他的這個問題提得相當尖銳。

洞水看向小竹田所長征求許可。所長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老實說，神經網絡的高密度化確實有其極限，”洞水承認道，“希望您能對此保密……加速者的意識將不僅僅是在自己腦內，同時也會在Xnerve內展開?！?/p>

“你是說，意識會被泄露到機器中嗎？”

“說是泄露并不準確，是將意識‘委托給了Xnerve。”

先島抱著雙臂，陷入了沉默。他意識到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在透析時，血液雖然經過人工腎臟的循環，但毫無疑問還是本人的血液。然而人的意識在Xnerve經手之后，真的還能算得上是真正的人類意識嗎？

“我承認在倫理上尚有爭議。”

洞水說明道，至今為止，Xnerve內的意識活動都被限制在最小范圍里，只需滿足思維對話和增強現實的需要。但是，芝諾加速器需要更加積極地利用Xnerve內的意識活動，因此人腦意識中的大部分都要由Xnerve來經手。

“與其通過外部干預來加速腦內意識，還是經由Xnerve加速更為簡單可行?！?/p>

“可是……將意識拱手交給機器，那還能算是人類嗎？”

“我們的技術尚未達到意識生成和意識傳送的高度。就算是阿塔蘭忒也并非擁有真正的意識，只不過是看起來像意識的擬人意識罷了。更不用說Xnerve根本不可能從無到有地生成意識，也不可能將意識轉移到另一個大腦中去。Xnerve的作用，只不過是對大腦生成的意識活動持續地進行加速而已。”

“即使如此，看來也確實不能輕易地公開出去啊。”

這個叫先島的男人應該是個徹頭徹尾的現實主義者吧。本來還以為他會從倫理角度進行反駁，沒想到就這么接受了現狀。

“意識被移動到Xnerve后，大腦意識會變成什么樣？”

洞水一時詞窮。說實話，他也沒有答案。Xnerve內和腦內會發生什么，用啟發式算法是能夠在一定的精準度內模擬出來的。但是這個過程目前還無法被正確地觀測到。即便可以觀測，也會因過于復雜而無法歸納——正當洞水打算這樣說明以敷衍過去時，先島卻先開口了。

“不，等一等。你不回答也可以。我覺得還是不知道為好。”

也許先島的內心深處也頗為不安吧。

“還有一點令我很在意。這個加速計劃最終會推廣到全體人類吧？那打算什么時候做？又該怎樣推廣、安裝呢？”

“Xnerve的普及率已經超過了世界人口比例的九成。我們還在討論從哪個倍速開始實施。8倍速以后的加速可以直接從外部遠程覆蓋XOS系統——只進行升級是能夠做到的?！?/p>

“你是說強制性升級？不征求使用者的意見？”

先島說出了洞水沒能說出口的話。

“所以我們才需要政府的全面支持啊?！?/p>

話雖如此，在加速全面開始后的世界，政府還能履行迄今為止的那些職能嗎？強制升級的事后承諾之類的，恐怕還只是微不足道的責任問題。到時候全社會，不——人類這一存在都將徹底改變。

本來，加速計劃是打算花去數十年的光景慢慢滲透的，如今卻不得不在十幾天內完成。無法立刻回答的問題數不勝數，但事到如今也只有硬著頭皮去做能做的事了。

“獲得全面支持很難，還是討論討論能做到的事吧?，F實問題在于，80億人使用的Xnerve如何才能同時升級？就算服務器再多，應該也無法應付如此龐大的數據存取?！?/p>

“4倍速以后的更新程序，只會將服務器作為起始端使用。已安裝好更新的Xnerve能通過點對點傳輸的方式，自動向150米范圍內的其他Xnerve傳送更新程序，令其像病毒一樣急速地擴散開來。”

“倒不如說是僵尸?！敝两穸急３殖聊闹辛幊恋匮a充道。可能是為自己的加速失敗泄憤吧。

“不要打這種讓人不舒服的比方。”

洞水雖然斥責了中柳，但他也意識到，既然“新加速人類”已經和以往概念上的人類性質迥異，那么這種通過接觸便能急速轉化、擴散的方式，可不就像僵尸一樣嗎。

“NOKUTI不過是區區一家企業，強制一般市民進行升級本來就是錯的?！敝辛÷暤剜洁熘?/p>

“大家暫時休息一下?！?/p>

武田趕緊喊停。

在不愉快的氛圍中，其他參會者紛紛離席，房間里只剩下洞水和武田。

D-8·4倍速·正確處理毒箭的方法

實際時間的倒數第8天，早上九點，第四個金蘋果被扔了出去。4倍速的實施比預計遲了8天。

延遲的理由是因為身心協調更加復雜化了。精神加速相對容易，但如何在肉體加速時不讓身體負擔過重，還需要進行很多研究。全身的生命活動是無法同步加速的。雖然經過了低速時身心調整的過渡，但仍可預期將有一定數量的人無法適應高速而被留在低速中，所以決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松懈疏漏。

強化組一直在制作身心協調的模型，阿塔蘭忒也火力全開，進行模擬實驗推算，計算著安全的身心協調方案。但因為生命體A.I.的特性，阿塔蘭忒需要定期“睡眠”進行冷卻，伽奈所在的生命體組便日夜輪班，對阿塔蘭忒進行保養。

洞水與伽奈已經很久沒見面了。雖然在這種情況下彼此都很難有私人的時間，但洞水能感到，她的心已離自己越來越遠。

為什么她一直固執地拒絕加速呢？也許她和中柳一樣不適合加速。但洞水連去問個明白的機會都沒有。

面對著眼前的加速者們，洞水的使命感驅使他把全部精力集中到工作中來。這未嘗不是逃避內心痛楚的一種方式。

4倍速加速時，除了Xnerve自身的升級外，還計劃對加速者進行給藥實驗，注射以腎上腺素為主要成分的肉體加速劑。

除了藥物，由NOKUTI·Robotics公司制造的外骨骼服改進而來的“加速服”也被投入到了試驗中。外骨骼服在市面上早有銷售，原來的用途是搬運重物和四肢殘障輔助，進行調整后，用提升行動速度代替了原先的肌肉增強效果。整套服裝外形類似于緊身太空服，四肢處埋有纖細而強韌的框架。只不過，由于會對肌肉和關節造成負擔，加速服的使用極限是8倍速。

因為是市售商品，貨量充足，但現階段能入手“加速服”的也只是一小部分加速者而已。雖可以逐步增產，但考慮到在16倍速之后的加速中，肉體行動的比重會變低，所以這不是現在最迫切要解決的問題。肉體加速追不上精神加速的情況始終是無法避免的，Xnerve要盡可能地進行調整。

進行試驗的同時，強化組還應先島的要求再次召開了會議。僅作為被試的各國研究者依然被排除在內部會議之外，對外的通信也被完全禁止。

芝諾計劃的主導權依然掌握在擁有阿塔蘭忒的強化組手中，這令各國政府的不滿持續高漲。

“再這樣下去，美國、中國和俄羅斯等國都不會再保持沉默了，”武田眉頭緊皺，“多個國家都暗示會采取強硬手段。一旦他們知道高智研有解決‘寧靜的辦法，發動黑客攻擊也不是不可能的?！?/p>

對“寧靜”原因的探究雖然并沒有停止，但阿塔蘭忒被優先用于XOS系統的加速模擬，所以尚未取得更大的進展。

“佛教中有一則名為‘箭喻經的箴言?！蔽涮镎f，“有一個人被毒箭射中，偏執地非要搞清楚是誰所射、射箭人姓甚名誰等細枝末節方肯接受治療，終至殞命。這是《中阿含經》中的故事。對我們而言，現在最重要的難道不是如何治療毒箭之傷嗎？”

先島并不認可這個說法。可就算能弄清原因，政府采取的行動也未必能改善得了事態的發展。

這些人做個決策如此磨磨唧唧，甚至還不如加速前的我——你們明明只要提供資金和擔保就行，洞水想。

一方面，洞水已經從NOKUTI總公司得到了權限，能強制遠程升級現存所有Xnerve的XOS系統。高層認可了這是“人道措施”的說法。另一方面，這項基本方針也被提交給了政府，卻遲遲得不到是否認可的最終答復。

在法律層面上，NOKUTI集團強制升級Xnerve并不存在任何問題。但是，為了加速而安裝的升級系統并不能視作普通意義上的升級。即使在芝諾計劃的相關人員中也有批判之聲，認為若無視使用者意愿強制升級，所謂的“人道措施”便無從談起。將加速與否的選擇權交給Xnerve使用者自行選擇這一提案也曾被討論過，但被否決了。因為這種做法不僅需要在事前做大量的詳細說明，對情報也很難進行管控。

雖說無論在何時告知大眾，引發恐慌都在所難免，但國家高層們對向國民公開情報的時機以及恐慌有可能帶來的人身財產損害擔有責任，這令他們無法下定決心——這是先島的解釋。

“要是‘寧靜被公布于眾，自暴自棄的氛圍一定會在社會上蔓延，而犯罪率也會隨之增加，自殺者亦會出現。政治家不想因此弄臟自己的手。如果芝諾計劃能夠成功，這一切就應該都能避免?！?/p>

避免不了的，無限地延期而已——洞水特意沒有糾正。

在“寧靜”到來后的世界，所謂的政府就不再具有一直以來的意義了。先島，不，政府方面是否明白這一點？

如果只對精神方面持續加速，對物理層面的事物所抱有的關心就會變得淡薄，人類的價值觀也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轉變。

我能夠選擇讓誰加速——這個想法在洞水腦海中一掠而過。對世界一無所用之人，又何需加速呢？但很快，眼前的行動一覽表和日程表就將他拉回了現實。

時間已所剩無幾，然而被毒箭射中的人類卻連拔不拔這支毒箭都下不了決心。

D-4·8倍速·活在另外的時間里

倒數第4天的早晨來臨了。離“寧靜”降臨還有4天。8倍速加速開始實施。

計劃的滯后令相關人員都流露出了顯而易見的焦慮神情。強制升級全人類的日期依然沒能確定。

加速過程中接連有人被淘汰，但加速者的總數反而增加了。這是因為2倍速實驗階段又新加入了二十幾名被試。

高智研的對外宣傳室向強化組報告，情報泄露經由多個途徑，目前查明了其中之一——是中柳在和外部聯系。審訊過程中，中柳雖然對情報的具體去向緘口不語，但承認交給了好幾個國家。泄露出去的情報比預想中還要多，包括“寧靜”的發生、強化組和阿塔蘭忒是解決危機的關鍵，以及芝諾計劃的進展等等。但強化組在芝諾計劃的推進上忙得脫不開身，只好決定暫時延后對中柳的處置。

洞水等其他加速者已經完成了8倍速加速，但在例會上達成了中止16倍速加速實驗、直接進行64倍速加速的決定。

“16倍速之后的加速，幾乎不再需要身心協調了，”洞水向先島解釋，“更準確的說法是，肉體加速已經很難追得上意識的速度，還不如全力在意識加速上放手一搏?！?/p>

對加速者而言，肉體已經淪為枷鎖。

“在物理世界中，所謂的實體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武田也說，“按佛教的觀點，世間萬物之所在皆由念生，并無實體?！?/p>

“這可不是你們科學家該說的話吧。這不是唯心論嗎？”

“非也，連唯心的心都不存在，所以是‘唯識論！”洞水滔滔不絕地說著，“信息社會加速的結果，不就是指我們的價值觀從實物轉移到信息嗎？”

就連本來心懷不滿的加速者中也有人被他這番話說服了。

“寧靜”說到底，可能就是涅槃吧——洞水心念一閃。若真是如此，倒該歡迎才是。

在8倍速的階段，當初預料的各種問題也都浮出水面了。

比如味覺和嗅覺的問題，它們和視覺、聽覺、觸覺不同，很難“加速”。

進食也是，因為還需要消化，所以也無法達到8倍速。正常的吃法太花時間，簡直是一種痛苦，所以實驗中采取了直接往血液中注射營養的形式。

“以后每次吃飯，全人類都得這樣接受注射嗎？”接受過注射進食的先島一臉厭惡地說。

“加速會以指數函數遞增的，”武田解釋道，“人們遲早會把進食的事拋到腦后去。”

先島琢磨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出若有所悟的神情。三餐的間隔，當然也會在64倍加速下延長64倍。

更為嚴重的問題也出現了。8倍速加速者之一稱其身體不適而減速至4倍速，之后精神狀態變得相當不穩定。看來加速到8倍速之后再減速會造成被試腦內記憶損傷。有人提出假設：到達8倍速之后，高密度的神經網絡就會固定化。

看來肉體加速的極限就是8倍速了。雖然通過加速劑和加速服的輔助，還能做到某種程度上的增減，但精神加速一旦到達過8倍速，就再也無法解除。

加速者們已經越過了這一臨界點，走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

伽奈自稱過度疲勞，臥床不起。

高智研內部配有規模雖小設備卻很齊全的醫療設施。

洞水走進病房時，看到伽奈正半靠在病床上眺望著窗外。她緩緩地轉過頭來，在洞水眼中像是電影中的慢動作畫面一樣。

洞水為了配合伽奈的速率，刻意地慢慢坐到椅子上。

“好久不見了?！狈旁诓〈才孕∽郎系钠桨咫娔X被激活，將洞水的問候進行減速播放。

你還是不肯使用Xnerve嗎——洞水差一點兒就脫口而出，但他忍住了。明明直接用思維對話交流會輕松得多呀。

她是在生氣嗎？因為我加速了自己，因為我讓“加速計劃”復活。

“在時間的洪流中，我能和你存在于同一個時代并能彼此相遇，宛若一個奇跡。畢竟人生苦短如斯?！?/p>

伽奈轉過頭來，嘴巴緩慢地開合著。洞水非常耐心地等著她繼續往下說。

“雖說存在于同一個時代，卻未必存在于同一個時間里。”

“所以說只要加速的話……”

“安靜地聽我說。所謂加速，不就是活在不同的時間流動中嗎？”

加速者對非加速者說的話可以進行減速處理。但是隨著加速度的提升，等待非加速者說話會變得相當辛苦。耳朵聽到的速度雖然能夠調整，但以8倍速的狀態等待回復時，卻相應地必須多等8倍的時間。那么再往后呢？

“我不加速。我明明這么說了，你卻還是加速了?？磥砟阏娴牟幻靼装?，不明白時間意味著什么。對我而言，只要和你一起度過的時間是幸福的就知足了。不管那是一天也好，一個小時也好。和你在一起的話，就算只剩下22天，也已經足夠了。”

說完后，伽奈便不再說話了。她把自己裹在毛毯里，再次望向窗外。

洞水無言地坐在那里。

一天當然比一個小時更好;190天當然比22天更好。但是他也知道，如果把這個想法說出口，兩人之間的隔閡只會更深。

Xnerve通知他到了加速者們定期檢查的時間。洞水站了起來。

“加速已經——芝諾計劃已經不可能停止了。”

伽奈沒有回答。洞水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

也許，這是最后一次和她說話了。

即使如此世界也還將繼續，至少在短期內，確實會。

“寧靜”如果真的會終結這個世界，說不定也不壞。若是那個世界里，沒有她。

§

同一天下午二點。

“南區的正門外聚集著示威隊伍。”

警衛室長關根帶著緊張的神情，向休息室里的洞水報告這一異常情況。徹底貫徹神秘主義的NOKUTI集團從不依靠外聘的安保公司，而是專門配備了一支訓練有素的警衛班常駐在公司內部。安保人員都是從前自衛隊員、前警官中選拔出的精銳。

和關根共享了虛擬空間后，洞水視野中的窗口便顯示出監視攝像頭拍攝到的畫面。

畫面中，擠在正門外的群眾有50人左右。

平時，高智研的周圍人跡罕至，如今卻籠罩著異樣的緊張感。

沒有加速過的實時畫面中，人們的行動遲緩極了，隊伍前方的人舉著標語，正在呼喊著什么。片刻之后Xnerve就自動調整了聽覺，人群的呼喊聲傳了進來。

“NOKUTI無權隱瞞事實！”

“公開全部情報！”

人群的后方，能看到好幾臺印著大型電視臺Logo的箱型車。

人們那逼至眼前的敵意令洞水感到不安。但他不可能回應對方的要求。

尚難預測這支示威隊伍是否會影響到事態的發展，不過萬一被他們沖進來就麻煩了。關根報告說會加強所內的警衛巡邏體制。

D-Day·64倍速·高智研遭襲

九月八日——最后一日。

“寧靜”到來之日。準確地說，根據阿塔蘭忒當初的預測，“寧靜之時”將在實際時間的下午四點半左右來臨。

上午八點。包括遠程聯網的參加者們在內，芝諾計劃的全體相關人員聚首在加速區域F棟五樓的會議室中。為了準備進行全球加速，思維對話系統的Xnerve虛擬空間升級成了指揮部模式。Xnerve運行情況的地圖和各種圖表顯示在數十個懸浮窗口中。

“計劃雖然大幅度地延遲了，但被試的64倍速加速仍將在實際時間的上午九點進行。加速之后，到‘寧靜來臨前，主觀時間還有大約470個小時，”洞水向眾人宣布，“十點政府會發布‘寧靜的相關情況，正午時分，全球性的64倍速升級將正式開始。”

當前被試各自的加速速度各不相同，但包括非加速者在內，都將殊途同歸。眾人已經適應了連日來持續的緊張狀態，更何況在主觀時間上離“最后之日”還有20天。等到64倍加速之后再進行加速的話，這個主觀時間還會增加。

相較于洞水的發言，參會人員更在意幾個懸浮窗口所顯示出的監控畫面。

昨天深夜，“寧靜之時”的消息被泄露到網絡上，拜此所賜，集結在高智研正門的人群暴增至七八百人，那扇高達2米的滑動鐵門固然結實，卻眼看就要被推倒。人們都聚集在南區，很可能就是沖著加速區域而來。

五六名警衛還在竭力應對，卻被人丟石塊挑釁。無論是警衛們的動作還是言語，都顯示出他們快招架不住了。有人試圖攀上鐵門，被警衛拽下來。雙方隔著門上的鐵欄爆發了沖突。

“我已經請求出動機動隊。預計一個小時左右能到達現場?！毕葝u宣稱。

“簡直就是一群暴徒！”武田嘟囔著。

“并非只是暴徒那么簡單，背后有專業人士在操縱。請看，”關根操作著窗口內的紅色球體指針指點著，“這家伙，還有這家伙，看起來很像在向周圍發出指令吧。”

“示威隊伍里不也會有帶頭人嘛?！?/p>

“可他們實在是過于熟練了。”

突然傳來一聲巨響，似乎是爆炸聲。

高智研的圍墻內頓時警鈴大作，內部廣播也開始播報。

“警告。警戒等級黃色。入侵檢測系統發現南區被非法侵入?！?/p>

被侵入的位置在全區地圖上被標示出來，從3個地方分別拍攝的監控畫面也隨之顯示在窗口上。

“能確認到的入侵者有10……不，12名。”

洞水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入侵者那怪異的裝扮。他們全身裹著灰黑圖案相間的都市迷彩護甲，頭上還戴著頭盔和護目鏡。能確認的武器有自動步槍和防暴盾牌。在他們身后，可以看到被炸壞的大門。

“這不是我國的部隊。裝備和動作都不同?！标P根邊展示各處的監控畫面，邊進行說明。

“這些家伙的目的是什么？”先島問。

“大概是想奪取我們這些加速者或者阿塔蘭忒吧?！倍此酶砂桶偷穆曇艋卮?。

對方是為了得到應對寧靜之日的方法嗎？可是能夠運用阿塔蘭忒完成芝諾計劃的，只有高智研的強化組。為什么這些人就是不明白呢？

對方是訓練有素的士兵。難道一切都結束了嗎——在壓倒性的力量面前，唯一能做的只有屈服嗎？

洞水心頭涌上一股勃然的怒氣。對方連一句交涉也沒有就突然發動武力壓制。難道就這樣任由他們搶走日積月累的心血成果嗎？無論對方是誰，已經推進至此的計劃絕不能被阻撓。這一切也絕不能就此終結。

“警告。警戒等級紅色。入侵檢測系統發現F棟被非法侵入。主要區域護壁即將封閉。請各位研究者和工作人員前往多功能避難所避難?！?/p>

地圖上顯示出西門、停車場出入口、南門均被突破，同時標出了避難路徑。

高智研為了應對自然災害、恐怖襲擊等假想情況，配有緊急事態專用的設備。多功能避難所還能作為安全屋使用，即使在與外界失去聯系陷入完全孤立的狀態下也能堅持一段時間。為了保護無法被替代的人才和研究數據、昂貴的設備等，這里設置了多道防火門和護壁。特別是加速區域，因為有安放電磁波機器的精密檢查室，需要杜絕外部的電磁波干涉，所以設置了雙重門，每一重都是15厘米厚的雙層裝甲板。

“所有的加速者，立刻裝備上加速服?！倍此ㄟ^思維對話喊道。

“加速服并沒有防彈功能吧?！标P根指出。

“是沒有。但在8倍速的情況下，是不是就有可能躲開子彈了？”

“入侵者所使用的槍……是H&K MP14。彈速每秒400米。”

洞水剛一想到算式，Xnerve就立刻算了出來。對于8倍速加速者而言，子彈時速是180公里。

“比棒球投手的球速還快啊，但運氣好的話，應該還是能躲開。”

“你們搞的那種‘加速能夠即刻完成嗎？”關根問。

“運行本身要不了一分鐘。為什么這么問？”

“給警衛們也加速吧。反正加速服似乎還有很多?！?/p>

關根指了指掛著加速服的架子，那些都是為了試驗而準備的。

“洞水君，你看一下B4的監控畫面?！毕葝u說。洞水看向他所說的那個監控畫面。所內各處的監視攝像頭都會自動追蹤入侵者的行動。畫面中入侵者所穿的身體護甲上，極具特征的框架緊貼著四肢。

“他們身上的……也是加速服？”

尾聲·寧靜

顯示在視野內的畫面經過了速度調整，這令洞水有些混亂，自己看到的究竟是幾倍速的世界呢？根據監控畫面窗口右下方顯示的加速率，入侵者正以4倍速行動。

洞水試著鎖定入侵者佩戴的Xnerve并使之無效化。高智研管理著Xnerve服務的源頭，只要任何一臺Xnerve連上網絡，就能鎖定其終端的位置。然而洞水卻找不到入侵者的Xnerve終端。難道是施加了特殊保護的軍用設備？還是說，對方使用的根本就不是Xnerve呢？

還未和入侵者接觸的警衛們被緊急召集到充當指揮部的會議室中，8倍速加速之后，他們穿戴上了加速服。經過之前的實驗，身心協調成果有了很大的改善，因此在Xnerve的協助下，他們更快地適應了加速后的世界。

警衛們分成幾個小組，從多條路線前往被攻破的地點。關根也帶領著其中一組。

大部分的工作人員都退到了避難所中，但洞水等強化組成員和先島還留在原地，盯著顯示著地圖的窗口。入侵者的小組被顯示為3個紅色的光點，警衛和警備機器人則為藍色光點。在入侵者的重武器壓制下，只有電擊警棒和防暴盾牌的警衛們一個接一個地敗下陣來，喪失了抵抗能力。

“護壁的效果有限。會像大門那樣被炸掉的?！?/p>

這是關根最后的匯報，之后和他之間的思維對話就徹底中斷了。

紅色光點向著洞水他們所在的指揮室快速逼近，令人不寒而栗。

“洞水主任，已到了預定的時間，要延遲加速升級嗎？”

阿塔蘭忒的聲音在室內響起，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靜。

“不，現在立刻進行64倍速的升級?！?/p>

聽到這項指令，眾人皆目瞪口呆地看著洞水。

“在這種情況下還要繼續？”先島的聲音中不無責備之意。

“我們現在最需要就是時間。只要還有時間，就總能想到辦法。那些家伙的目標如果是阿塔蘭忒，那現在就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了。”

“升級的對象是？”阿塔蘭忒向洞水確認道。

“地球上所有的Xnerve?！?/p>

“本次升級伴有風險。”

升級之后，我和伽奈在速度上就有了決定性的差異了。洞水腦中突然浮現出這樣的想法。自己說不定會后悔。

但是，如果阿塔蘭忒出了什么意外，今后就不可能再進行加速了。

“這是緊急事態。開始吧?！?/p>

“了解。在所有Xnerve中進行64倍速的加速升級?！?/p>

在洞水等人視野內的虛擬窗口中，從高智研周邊的地圖、關東地圖、日本地圖到世界地圖都用黑底表示了出來。每一個上面都密密麻麻地顯示著代表Xnerve的小白點。須臾之間，它們紛紛轉變成標志著升級準備已完成的紫紅色小點，如同落在水面上的墨滴一般在地圖上暈染開。高智研和各國NOKUTI分部中的主要服務器作為起始端口傳送出升級程序，無數Xnerve之間互相通信，將升級系統越來越快地傳播了開來。

洞水自己的Xnerve也開始進行一系列重啟程序。在重啟過程中，洞水依然保持著8倍速，因此重啟過程所用去的十幾秒，令現在的洞水覺得有好幾分鐘。

通道的盡頭響起了爆炸聲。敵人已近在咫尺，護壁恐怕也被突破了。

指揮室的旁邊是一條筆直的長通道，通道盡頭就是安裝著阿塔蘭忒的生命體電子計算機室。

洞水打開門，確認通道上的情況。

通道那頭，入侵者們隱蔽在已被炸開的護壁后，伺機而動。

自己現在是8倍速，應該能制服他們吧。洞水這么想著探出了身子，卻看到最前面的入侵者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的筒狀物。是火箭發射筒。

在一瞬間，洞水洞悉了入侵者們的意圖。

他們的目的并非奪取阿塔蘭忒，而是破壞。在室內發射火箭彈形同自殺，即使做到這種地步也要破壞掉這里嗎？為什么？

火箭筒發射產生的轟鳴聲遲緩得近乎怪異。

洞水條件反射地掉頭背對著入侵者，向著阿塔蘭忒所在之處全力沖刺。

火箭彈體積很大，加速需要一定的時間，但它的速度即使是8倍速之下的洞水也無法逃脫。

就像是在黏稠的蜂蜜中游泳，又像被噩夢魘住般難以動彈，只有意識先行一步，肉體卻遲緩得令人心急如焚。

有那么一瞬間，洞水想，如果不跑出去而是躲回指揮室，也許可以撿回一條命。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毫無意義。

如果阿塔蘭忒被毀，這個世界便也會全盤崩潰。

突然間，炮聲的余響消失了。重啟完成，64倍速開始生效。

世界一下子被美妙的靜謐包裹起來。其實還是能聽到聲音，但在這個加速倍率下，人耳能聽見的只有噪音，所以Xnerve進行了靜音處理。

與意識相比，自己身體的動作要慢得多，所以沒辦法將意識集中在動作上。不，腿明明是能動的，卻像是被美杜莎盯著而石化了一般，動彈不得。

在所有的一切都近乎停止的這片寂然中，就連扛著火箭筒的入侵者也不再是敵人了。這是個連殺意都停滯了的絕對和平的世界。這就是我們所為之努力的世界嗎？

可是，為什么火箭彈還沒有襲來？

“我一直在等著你呢。你終于追上來了?！?/p>

令人懷念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在此刻出現的思維對話不亞于一曲動人的音樂，滲入心扉。

“伽奈？”

她不是一直都拒絕Xnerve和加速嗎？

“我還是想再和你說說話?！?/p>

此時此刻，洞水本已冰寒徹骨的心中生出一縷意想不到的暖意，就像是凍結的世界重新開始啟動一般。

伽奈就站在通道的盡頭，站在生命體計算機室的門前。洞水完全把注意力放在了背后襲來的火箭彈，竟完全沒有發覺到她。

“是嗎？但是對不起。芝諾計劃只能到此為止了。我欺騙了大家。我已經把手里的金蘋果用盡了。我根本就沒有64倍速以后的規劃。所有的方法都探討過了。Xnerve的硬件尚有施展余地，但阿塔蘭忒的模擬實驗速度卻已經到了極限。最終我所做的一切，也只不過是爭取到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時間而已。”

“我知道哦。所有的一切我都知道。你已經很努力了?！?/p>

伽奈平靜地回答。

“對了，火箭彈正在從后面逼近我。”

能夠一直逃在“時間之箭”前面——說下這樣豪言壯語的，不正是洞水自己嗎？

“那個已經沒關系了?！?/p>

洞水迷茫了?！皩庫o”來臨后，未來便不復存在。但如果能持續加速下去，吃飯、睡覺、做愛都將不再是問題。所有的爭端都會失去意義，連死亡也將被戰勝。只要成為僅有意識的存在，握住永恒的時間，所有的問題應該都能迎刃而解。自己本來是能夠趕在“寧靜”來臨之“前”創造出未來的。

只是，已經沒有時間可讓洞水找出64倍速之后繼續加速的方法了。

不能永遠地持續加速的話，芝諾計劃就等于失敗了。

但伽奈的語氣中卻充滿了信心。

“我一直看著你們，看你們能不能真的追上我。放心吧，阿塔蘭忒的升級就交給我?；谥ブZ計劃運行至今的所得所知，我會盡全力加速阿塔蘭忒。”

確實，如果阿塔蘭忒能進化成通用人工智能，進一步加速是可能的。

“為什么事到如今你又改變心意，打算加速了呢？”

“我還沒有加速哦。你不相信？那就確認一下加倍速率吧。”

洞水確認思維對話的附加信息，卻無法立刻相信在視野中看到的內容。

它顯示著，洞水和伽奈的意識加速率同在一個范圍內。

“因為我把程序設定為只有你一個人會先加速到和我同樣的速度?！?/p>

眼前那遠超64倍速數十倍的加速倍率令洞水屏住了呼吸。這已經遠遠超過了人類的極限，甚至可以說已經到達了另一個維度。

洞水終于明白了，明白了高智研為什么必然會被襲擊，明白了入侵者們真正想要阻止的是什么。

這結果不正是一切的原因所在嗎？

伽奈明明可以阻止“寧靜”的到來，卻沒有那么做。

就結果而言，多虧了伽奈，人類確實能夠無限地加速了，而恐怕人類也的確會那樣做。

然而加速也阻止不了“寧靜”的降臨，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因為芝諾計劃，就是“寧靜”。

接近黑洞的“事件視界”①時，時間會被延長。阿塔蘭忒的存在，就正如在向黑洞中窺探。

那里一無所有。在被無限拉長而近乎永恒的瞬間之外，不存在“下一個瞬間”。這是洞水自己成就的預言。

我們已被困在一個奇妙的循環中，按下了永遠的暫停。

我們擁有時間。無限增加的時間。洞水感覺只有自己被孤獨地留在了無邊無垠的時間當中。這時，伽奈明快的聲音填滿了洞水心中的虛無。

“從現在開始，我們有的是時間說話。直到你說，‘時間啊，停下吧。”

【責任編輯：賈雨桐】

①阿爾卡迪亞，又名阿卡狄亞，位于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中部山地牧區，被后世喻為牧歌式的世外桃源。

②古希臘神話中的狩獵女神和處女之神，野獸的女主人與荒野的女領主，宙斯之女，阿波羅的孿生姐姐，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

③古希臘神話《金羊毛》中的大船，意為“輕快的船”。伊阿宋和他的英雄好友們曾乘坐此船渡過大海尋找金羊毛。

④卡呂冬魔豬出自古希臘神話。卡呂冬的國王遺忘了對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的祭祀，惹怒了女神，于是女神在他的國家釋放了一只巨大殘暴的野豬?？▍味耐踝诱偌姸嘤⑿酃餐懛ツжi，其中包括大部分阿爾戈號上的英雄

⑤古希臘神話中的商業、旅者和畜牧之神。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眾神的使者，宙斯之子。

⑥古希臘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奧林匹斯十二主神之一。

①圭多·雷尼（Guido Reni，1575-1642）意大利博洛尼亞派畫家，以其神話和宗教題材作品中表現的古典理想主義著稱。

①經顱磁刺激（Transcranial Magnetic Stimulation，TMS）技術是一種利用脈沖磁場作用于中樞神經系統（主要是大腦）從而引起一系列生理生化反應的磁刺激技術，能改變皮層神經細胞的膜電位，使之產生感應電流，影響腦內代謝和神經電活動。

②液體狀態機（Liquid State Machine，LSM）是一種回歸神經網絡模型，采取的神經元是Leaky-Integrate-and-Fire（LIF）模型神經元。能夠直接接受和處理脈沖，使脈沖序列不再像頻率編碼的處理模式一樣轉變頻率序列，因而能夠大幅度提高建模精度，且輸出層算法靈活多變，實現同步計算，具有對數據大規模并行處理及對知識有較強的融合能力等良好的特性。

①約翰·塞爾（J.R.Searle，1932- ）哲學家，對語言哲學、心靈哲學和理智等問題的探討作出了重要的貢獻。

②喻指柏拉圖《蒂邁歐》中的巨匠造物主（demiurge）。他創造世界的方式就像一個工匠以手頭的材料蓋房子一樣，以理念（即真正的物質）為模板，打造了一種非物質來組成世界。柏拉圖認為巨匠本身并沒有發明創造、無中生有，所以巨匠感覺是神卻又不是神。而這種造物主的存在是無法對人類說清楚的。

①放棄生存癥候群（Resignation Syndrome）是瑞典難民中出現的一種怪病，多發于兒童，患者毫無預警地昏迷不醒，身體功能一切正常，但求生意識喪失，對物理刺激和痛楚沒有反應，只能靠鼻飼維生，就像是大腦自主選擇了“死亡”一般，負責意識的部分已經停工。多在難民申請庇護被拒后發病。

①亞瑟·斯坦利·愛丁頓（Arthur Stanley Eddington，1882—1944），英國天文學家、物理學家、數學家。1919年撰寫了“重力的相對理論報導”，是第一位向英語世界介紹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理論的科學家。

①1949年由卡羅爾·里德導演的懸疑驚悚電影，原著為格雷厄姆·格林的同名小說。

②齊特爾琴（zither）是奧地利最古老的民間撥弦樂器，外形類似中國的古琴或揚琴，有5根旋律弦和30至40根和聲弦。

①也稱黑洞的“事件地平線”，事件視界是是一種時空的曲隔界，沒有任何外部觀察者可以了解該視界以內發生的任何事件，即無法觀望的地平線。它與黑洞的逃逸速度（即一個物體脫離黑洞的引力所需要達到的速度）有關。物質越接近黑洞，逃離黑洞引力所需要的速度就越大。事件視界是黑洞周圍的一個引力閾值，此處的逃逸速度超過光速，因而任何光線皆不可能從事件視界內部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