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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點漸熄

2020-01-28 10:42:34科菲·尼莫耶
科幻世界·譯文版 2020年11期

本文發(fā)表于《阿西莫夫科幻雜志》2019年3-4月刊,獲得2019年阿西莫夫讀者選擇獎最佳短篇小說獎提名。出生于非洲加納的科菲·尼莫耶是一名新秀科幻作家,作品常發(fā)表于各科幻雜志。

之前我們聽說,從冷凍休眠中醒來猶如在炎炎夏日從清澈的湖底浮出水面:在深度昏迷中,你會感覺自己平靜地向上浮起,睜開雙眼重返人間。那種感覺,仿若重生。

但他們都說錯了。從冷凍休眠中醒來,猶如從無盡的噩夢中驚醒一般。盡管你意識到自己正在液體中呼吸,你十分恐慌,不停掙扎著想要醒來,但是與此同時,你又想躺在原地繼續(xù)熟睡,好奇這場夢境將會如何發(fā)展。

至少,這是我的切身感受。

冷凍休眠艙如棺材般緊緊地包裹著我的身體。黑暗之中,我靜靜等待液態(tài)全氟化碳①從我肺部排出,直到身體能夠再次吸入空氣。我感覺這是生命中最為漫長的幾分鐘。隨著眩暈感逐漸消退,我終于記起了我是誰、我在哪兒,以及我為何在這兒。

我是誰:世界聯(lián)合政府深空部門的員工。這是我自出生以來便貼在身上的標簽,除此之外,我不知如何去做別的工作,也不知別的職業(yè)意味著什么。

我在哪兒:距離地球數(shù)千光年以外,銀河系英仙座旋臂某處,世界聯(lián)合政府“至日5號”飛船之上。

我為何在這兒:為了拯救全人類。

我從冷凍休眠中醒來,感覺自己又陷入了另一場噩夢。因為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頓時只想再次閉上眼睛,繼續(xù)回去睡覺。

因為如果我醒了過來,就意味著之前的隊伍已經(jīng)全部失敗了。

我強撐著顫抖的雙腿,跌跌撞撞走出休眠艙,差點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我伸手扶住“至日5號”的墻壁,勉強支持起身體。飛船里冷得我渾身哆嗦,據(jù)我所知,只有在Z空間接近幾乎絕對零度時,飛船內(nèi)部才會開始供暖。過去五年時間,船上的全體成員都在休眠當(dāng)中,沒有必要將能源浪費在供暖上面。

我是第一個醒來的,啟動飛船系統(tǒng)、恢復(fù)日常運行的任務(wù)自然也就落在了我的頭上。

我需要啟動電腦、檢查食物飲水供給、檢查火箭載荷……不過,這些都是之后的事了。現(xiàn)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快步?jīng)_進距離休眠區(qū)最近的廁所,雙腿倒在地上,跪在馬桶面前。

然后,我吐了,腸胃里所有液體全部傾瀉而出。這是冷凍休眠艙注入胃部的惰性化學(xué)液體,我們醒來之后就會嘔吐,但除了嘔吐,你的身體里還會有其他更不舒服的感覺。胃里所有液體吐空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只能跪在那里干嘔不已。在嘔吐感消失之前,我根本無法去做別的事情。

結(jié)束了。我蓋上馬桶蓋,馬桶傳來自動沖水的聲音。還好,它還能正常運作。現(xiàn)在我感覺比進入廁所之前更加虛弱了。我從冰冷的地板上站起身來,出去搜尋我的藥丸。

我在睡眠區(qū)的制服里面找到了這些藥丸(睡眠區(qū)和休眠區(qū)是兩片不同區(qū)域)。我穿上制服,從瓶里抖出兩顆藥丸,取了杯水,將它們沖進喉嚨,然后坐了下來,耐心等待著。我對天發(fā)誓,我已經(jīng)感覺舒服多了,誰知胃里又猛地翻騰起來,我沖到廁所,又將一切吐了出來。

最后,我學(xué)會了干吞藥丸。

阿哈默德醒了過來,我?guī)退麖睦鋬鲂菝吲摾镎玖似饋恚鏊麃淼綆3盟诶锩娲笸绿赝聲r,我穿過飛船的走廊一路往前走,順手打開了周圍的燈。

最后,我來到駕駛艙,默默看著艙內(nèi)一排排的控制器和黑色的電腦屏幕。我盯著一片漆黑的舷窗,試圖想象飛船之外的這片星系是什么樣子,但是無論怎么努力,只能回想起最后一次看到的太陽系的模樣:火星和木星位于飛船兩側(cè)舷窗之外,由于所處位置的原因,兩者看起來差不多大,而地球則是一顆逐漸變小的淡藍色半球。點點繁星閃爍在那廣袤的宇宙間,看起來美妙無比,仿佛一點也不被即將來臨的災(zāi)難所困擾。

我啟動電腦,開啟對飛船的整體診斷,然后返回睡眠區(qū)。阿哈默德已經(jīng)吐得差不多了,正在穿上制服。他臉色蒼白,頭上閃著汗珠,一邊環(huán)視房間,一邊喃喃自語道:“我從沒想過還會再看到這些?!比缓笏D(zhuǎn)身看向了我,“看來輪到我們了,是嗎?”

“對,”我說,“應(yīng)該是?!?/p>

“阿丹娜?”他說。

“嗯?”

“你感覺怎么樣?”

我回想起得知將要作為至日任務(wù)第四后備隊成員登上“至日5號”時的感受,回想起在那幾個月之后,自己抱著再也不會醒來的覺悟爬進冷凍休眠艙時的感受?!坝悬c害怕?!蔽覍嵲拰嵳f。

“嗯,我也是?!彼f。

“阿哈默德?”

“嗯?”

“吃那些藥的時候別喝水?!?/p>

他一臉疑惑地看著我,“為什么?”

“因為那只會讓你再吐一次?!?/p>

他睜大眼睛,伸出雙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哦,該死。”他邊說邊朝廁所猛沖而去。

希望他能及時趕到吧。我現(xiàn)在身子還很虛弱,實在不想去幫他收拾殘局。

卑彌子和船長也依次醒了過來。然而,卑彌子顯然出了什么問題,她比我們其他人在廁所里多待了一倍的時間;等她吐完之后,我和阿哈默德一起幫她套上了制服。就算吃過了藥,她還是沒有多少好轉(zhuǎn)。大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么,心里不由悲傷起來。怎么會是這樣?一直以來,卑彌子可都是我們當(dāng)中最生龍活虎的那個。

飛船上的通訊器響了起來,船長召集我們前往駕駛艙。我和阿哈默德?lián)街皬涀幼叩侥抢?,扶著她站穩(wěn)腳跟。

船長正背著雙手站在駕駛艙前。我們走進來時,他轉(zhuǎn)過身看向我們。僅憑外觀,你絲毫看不出他是船長。他的穿著和我們一樣,制服上沒有任何標識。唯一能將我們和船長區(qū)分開來的應(yīng)該就是他的言談舉止了。我根本想象不出他跪在廁所馬桶面前嘔吐不已的樣子。

他瞥了我一眼。一瞬間,我回想起第一次得知這個男人是我所在飛船的船長時,那種既驚訝又氣憤的感覺。我原以為永遠都不會再見到他了,可就在第一天登上“至日5號”時我就看到了他。他將我拉到一邊,說他費盡了心思才能和我一同站在這里,但我只感覺遭到了背叛。

不過,那都過去了?,F(xiàn)在,我看著他,內(nèi)心沒有絲毫波瀾。我強迫自己裝出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早安?!彼麑ξ覀冋f。

在我們進入休眠艙之前,他擠出一絲干澀的微笑,對我們說出的最后一句話就是“晚安”。雖然那已經(jīng)是五年之前的事了,但我感覺仿若昨日。

“早安?!蔽覀兓貞?yīng)道。

“大家感覺如何?”話里問的是所有人,但他的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卑彌子。

我知道大家的感覺都不是很好,但所有人還是回復(fù)一切正常。船長點了點頭,“相信你們已經(jīng)猜到了,既然我們醒了過來,就意味著‘至日1號到‘至日4號的任務(wù)全部失敗了。現(xiàn)在,輪到我們上場了。”他頓了頓,“好消息是,我們的系統(tǒng)全部都能正常運作。火箭載荷完好無損,飛船的各項功能也如預(yù)期一樣運行良好?!?/p>

我們一言不發(fā),等待他的后續(xù)指示。

“壞消息是,”他繼續(xù)說道,“我們未從其他至日飛船那里收到任何信息。沒有警告,沒有任務(wù)報告,什么都沒有?!?/p>

他停頓了下,好讓大家消化這些信息?!半m然我們不知道‘至日4號為何沒向我們發(fā)送報告,”船長說,“但是我們可以嘗試找出原因。我們可以打開蟲洞,前往它的目標位置,試著定位它。如果出于某些原因,‘至日4號飛船被毀,我們也可以搜尋它的黑匣子。雖然無法保證一定能夠找到,但是我們可以盡力一試。

“或者,我們可以留在原地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wù)。畢竟任務(wù)第一,而且我們的時間也所剩無幾。這是我們目前所面臨的兩個選擇。留在這里,或者前去搜尋其他飛船?!?/p>

我已經(jīng)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了。

“作為‘至日5號的船長,我提議進行決策?!彼臀宜哪肯鄬?,“阿丹娜?”

我心頭一緊,向前邁出一步,站在卑彌子和阿哈默德前面,熟悉的焦慮感瞬間襲來。我又向前邁出一步,準備做出決策。

這才是我在“至日5號”上的真正身份——飛船上的決策者,這是通過基因篩選決定的。在這艘飛船之上,再沒有比我更適合做出重要決策的人了,連船長都不行。

每艘至日飛船上都有一名船員擔(dān)任我這樣的角色。從過去甚至到未來,在地球上每個重要項目或任務(wù)中,也都有一個這樣的角色。我心知自己本該驕傲自豪、自信無比,但是每次邁步向前做出決策時,我還是非常緊張。

我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句話:“有何爭議?”

“我們可以駛離這座星系,前去尋找‘至日5號或者它的黑匣子,”船長對我說道,“雖然這會耗費我們的時間和資源,也需要我們再度進入蟲洞、穿越Z空間,但是一旦成功,我們就能獲取信息,可能會為此次行動提供重要線索?!?/p>

我點了點頭,將這些內(nèi)容謹記于心。

“另一個選項,我們可以留在原地,繼續(xù)執(zhí)行任務(wù)。貿(mào)然離開這里可能會擾亂我們的時間安排,而且,從其他飛船那里獲取到的信息可能對我們毫無作用,造成無謂的時間浪費。我們的最佳行動方案應(yīng)該是留在此處,盡力完成任務(wù)。以上為爭議所在?!?/p>

他不再說話,靜靜等待我的決策。

每當(dāng)這時我總會想,如果我們的決策者是個由各類算法精心設(shè)計出來、適應(yīng)性極強的人工智能,那該多好。但我知道這不過是癡人說夢罷了。自從幾個世紀以前,硅谷虛擬圍攻戰(zhàn)爆發(fā)之后,人類就徹底放棄了創(chuàng)造偉大人工智能的夢想。他們意識到,真正的人工智能永遠無法進行正確的價值判斷,也永遠分不清輕重緩急。

駕駛艙里依舊一片沉默。船長將身體的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一臉殷切地看著我。

思考,阿丹娜,好好想想。

然后,就這樣,答案開始在我腦海浮現(xiàn)出來。

“我們留下?!蔽艺f,“無論其他飛船發(fā)生了什么,我們都不能擱置自己的任務(wù),冒險前去尋求一些可能找不到,或者即便找到了也沒什么用的信息。如果其他隊伍因為意料之外的問題導(dǎo)致任務(wù)失敗,我們也注定難逃一劫。也就是說,就算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問題,‘至日5號很可能也改變不了什么。我選擇留在這里,繼續(xù)我們的任務(wù)?!?/p>

船長長舒了一口氣,從他的表情中,我知道這和他心中所想一致。盡管我對他充滿厭惡,但還是為自己的決策感到一絲驕傲。

“決策已定,”船長轉(zhuǎn)身面向主控臺,扭頭對我們說道,“準備解除防護罩。”

我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再次回歸到船員角色。我、卑彌子還有阿哈默德,分別坐在各自的控制臺前。椅子讓我感覺有些不舒服。整個世界的命運就掌握在我們手中,但是我們連個舒適的坐墊都享受不到,世界聯(lián)合政府可真是一群吝嗇鬼!

我們啟動解除程序,整艘飛船發(fā)出一陣震動,包圍著“至日5號”的防護罩開始脫離船體,我們第一次目睹了眼前這片從未有人類親眼見過的太空區(qū)域。

我對此期待已久,卻又不禁有些失望。面前這片太空和我們駛離的太陽系幾乎別無二致。雖然外面這片星系的太陽、環(huán)繞太陽的各類行星,還有遠方的點點繁星和太陽系有所不同,但是我已經(jīng)見過了太多天外星系,也見過了太多閃爍繁星,眼前之景對我?guī)缀踅z毫吸引力。雖然太空無窮無盡,但是如果每處看起來都一樣,又有什么意義?

座椅后面?zhèn)鱽硪魂嚹_步聲,腳步還未停下,我就知道是船長來了。他伸出一只手,輕輕搭向我的肩膀,我微微轉(zhuǎn)動身體,他的手突然搭了個空。

“阿丹娜……”他說。

他正準備說些什么,卑彌子突然瘋狂咳嗽起來,打斷了他。我轉(zhuǎn)過身,看到她正用一只衣袖擦著嘴角,努力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的樣子,但我們還是看到鮮血染紅了她的袖子。

船長靜靜地盯著卑彌子,他張開口想要說話,但隨后還是閉上了嘴巴。他緩緩揉了揉眼睛,走回他的控制臺?!皽蕚浠鸺d荷。”他指示道。所有人沒有多言,徑直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很感激現(xiàn)在手頭有事可忙,這可以讓我不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其實,在我們所有人中,包括瀕臨死亡的卑彌子在內(nèi),我是唯一一個不想登上這艘飛船的人。

很久之前,一說到來自太空的威脅,人們大多時候想到的都是隕石。它們體型巨大、來勢洶洶,沒有任何預(yù)兆就朝著地球直沖而來,如同圣誕節(jié)突然闖進家中的遠房親戚一樣。但隕石威脅其實并不可怕,人類完全可以在它砸向地球之前就摧毀掉它。真正的威脅遠比隕石要恐怖得多。

那是一個黑洞。

而且不是普通的黑洞,而是兩個恒星級黑洞相互碰撞合并后產(chǎn)生的巨型怪物。這個宇宙級的怪物,重量遠超上千顆紅巨星之和,他們將其命名為亞玻倫①——名副其實的毀滅者。

它直奔我們的太陽而來。

在吞沒太陽之后,亞玻倫的引力會將水星拽入其中,然后是金星,再然后便是地球。不過那時候一切都不重要了:沒了太陽,地球會變得冰冷荒蕪、一片死寂。

這就是我出生時地球上的狀況。我的父親出生于剛知曉黑洞存在、人類的恐慌值到達頂峰的時代,他遇見我的母親時,世界各國已經(jīng)意識到了共同協(xié)作的重要性,世界聯(lián)合政府應(yīng)運而生。我很小就知道至日任務(wù)正在籌備當(dāng)中。

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從我記事時起這項任務(wù)就伴隨著我。我剛學(xué)會走路,就被至日任務(wù)選中。

當(dāng)然,應(yīng)對黑洞的襲擊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即便選拔標準極為嚴苛,深空部門依然選出了遠超任務(wù)所需的候選者。數(shù)千名和我一樣的孩子,從小就要接受培訓(xùn)和測試,目的顯而易見,就是為了確保最終選出的人所攜帶的DNA中具備完成任務(wù)所需的本能,而非后天所學(xué)技能。因為后天所學(xué)的技能可能會被遺忘,但本能永遠不會。這點顯而易見。

所以,他們充分測試我們的耐力、智力、對痛苦的感受能力。從小就有人對著我們的身體戳戳點點,在我們哭泣或大笑時,甚至在我們內(nèi)急要上廁所時,記錄我們的表現(xiàn)。除此以外,他們還會測試我們的決策能力,顯然,我在那項測試當(dāng)中脫穎而出。(測試一個只有六個月大的孩子的決策能力,在我看來實在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可能世界聯(lián)合政府有自己的考量吧。)

父親告訴我,他始終堅信我會入選。他說,從我的眼神中他看到了這個結(jié)果。而且在測試時,我總是最后一個放聲大哭的孩子。我猜他確實如此堅信,是因為他自己就是深空部門的一員。

他對我說,我最終入選那天,也就是他簽署文件將我完全交給深空部門那天,是他一生中最為驕傲的時刻。

他并非唯一抱有這種想法的人。在深空部門長大的所有人都告訴我,有這樣一個機會能去拯救全人類是多么大的榮耀。在這顆星球上的數(shù)十億孩子中,我被選中去做這件大事,我應(yīng)該為此感到非常驕傲。沒人問過我是否開心,沒人問過我究竟想要怎樣度過一生。他們對我說的全是夸獎,說我是多么了不起的英雄,歷史會永遠銘記住我和我的同事。

我知道,他們說的是對的。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有個選擇。

我們發(fā)射火箭載荷時,卑彌子已經(jīng)死了。她沒有看到我們完成任務(wù),沒有感受到36顆火箭承載大量炸彈,從飛船上發(fā)射時傳來的震動感,也沒有看到36顆光點競相射入那片黑暗空間的壯景。

卑彌子肯定會喜歡這個景象。

發(fā)射火箭載荷后的第二天,我在嘴唇上顎發(fā)現(xiàn)了一處瘡疤,我用舌頭將它戳破,那里開始流血不止。雖然我每天都在服用藥丸,但是看來它們也阻止不了我身體狀況的惡化。

兩天之后,我發(fā)現(xiàn)皮膚上起了水皰,決定加大用藥劑量,這時我才忽然意識到,一直以來,根本沒人告訴過我們什么才是正常的劑量。

四百年,這是亞玻倫來勢洶洶地吞噬太陽之前,地球所剩的時間。距離世界末日,只有短短四百年。

最簡單粗暴的解決方案就是逃之夭夭。作為23世紀最偉大的科學(xué)發(fā)明,人類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了蟲洞科技——蟲洞所在的區(qū)域被稱為Z空間——我們完全可以在死神降臨之前逃出太陽系。但是Z空間旅行也有弊端。而且話說回來,我們又能去哪兒呢?宇宙中已知的宜居星球為數(shù)不多。事實上,尚未有任何一顆星球可以完全滿足人類所需的各項條件。

十年之后,一位年輕的宇航員改變了一切。

她在仙女座星系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一片行星群,雖然這片行星不繞任何恒星運轉(zhuǎn),不屬于類太陽系,但是一顆與地球大小極為相似的行星就漂浮其中。這顆星球表面被60%的水覆蓋,由于溫度很低,那里的水變成了一片巨大的冰雪海洋。理論上說,它和地球相似性指數(shù)高達0.95。如果條件合適,它應(yīng)該能夠支持植物和人類的生存。

它唯一所需要的,就是一顆太陽。

我站在窗旁,看向外面那顆我們前來搬運的太陽。這顆寄托了全人類希望的星球,看起來是那么渺小,小到仿佛我只要伸出雙手,就能將它捧在手心一樣。

不知道火箭載荷是否已經(jīng)抵達那里,不知道任務(wù)是否會按照計劃順利進行,不知道是否會有什么地方出現(xiàn)變故……

不知道這些變故是否會影響我們的任務(wù)。

幾天以后,我在睡眠區(qū)正準備小憩片刻,耳機里忽然一陣嘈雜作響,阿哈默德在不停呼喚我的名字。我有些疲倦,所以有些心煩意亂,但我聽出了他聲音中的疑惑,所以坐起身來問他:“怎么了?”

“快來駕駛艙,來看看這個。”他關(guān)掉了通訊。

我真想把他叫來,告訴他,如果他連自己想說什么都說不清的話,那么顯然這件事情并不緊急,可以再等一等。但我知道,除非有重要事情,否則阿哈默德不會無緣無故喊我過去。

我來到駕駛艙,看到他和船長正并肩站在窗前??吹轿疫M來之后,他們默默向后退了一步。阿哈默德用手指了指窗口,我走到窗前,向外望去。

過去幾天,飛船沿著軌道將我們帶到這座星系中的第四顆行星附近。這是一顆比木星略大一些的巨型巖石行星,我們將其稱之為4號目標行星,簡稱TP4。名字這種東西嘛,不是重點。我們離這顆星球很近,無論何時看向外面,它都赫然呈現(xiàn)在眼前。我沒有動身,隨便朝外面好奇地瞥了一眼。

“我什么也沒看到?!蔽艺f。

“TP4,”阿哈默德說,“看一下TP4。”

“我正看著TP4,我什么也……”話音未落,我便看到了它,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

在地球上為至日任務(wù)進行準備時,我們專門研究過這個星系中的每一顆星球。無人機從各個蟲洞中發(fā)回的所有圖像我們都仔細分析過。正因如此,我記不清自己已經(jīng)看過多少次TP4地表上那些廣袤的甲烷海洋,以及籠罩在厚厚的、半透明的大氣層下的巖石地形。

我可從來沒見過這一個巨大的藍色斑點。

我首先想到的是木星上的大紅斑。但這個藍色斑點和木星上的大紅斑有所不同,它更為巨大,相比之下,木星上的大紅斑竟顯得像是它的小孫子。它至少占據(jù)我所看到星球這側(cè)的三分之一。這個藍斑狀似固態(tài),看似平淡無奇,形狀卻像是扁平的橢圓形,在朦朧的大氣層和深棕色巖石地形的映襯下格外顯眼。

藍斑昨天還不在那里。

我轉(zhuǎn)向阿哈默德,“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說。我看到他們臉上露出局促不安的神情,但這也不怪他們。畢竟,像我們進行的這類任務(wù),事無巨細都要計劃周全,出現(xiàn)任何意外狀況都會讓人緊張不已。

阿哈默德退到窗邊,站在我的身旁,一只手不停捋著胡子。我們還在部門當(dāng)培訓(xùn)生時我就經(jīng)常見他這樣做。不同的地方在于,現(xiàn)在他的胡子已經(jīng)稀疏不少。他捋胡子時,我看到許多胡須紛紛掉落在他的手中??磥?,你的身體也出現(xiàn)問題了,我心想。但是阿哈默德并沒注意到掉在手中的胡須,也許他注意到了,只是刻意忽視了吧。

“我們要怎么處理它?”他問。

什么怎么處理它?我對他這個問題驚訝不已,他說得好像我們?nèi)齻€能把這顆比天王星還要大些的藍斑怎么樣似的。

“別想著怎么處理它了,”船長似乎讀懂了我的想法,說道,“我只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場風(fēng)暴吧?!蔽艺f出自己的猜想。

他搖了搖頭:“那不是風(fēng)暴。”

“在我們手上收集到的有關(guān)TP4的資料中,從來沒有記錄過那種現(xiàn)象。”阿哈默德說。他都這么說了,那就基本不會有錯。雖然船長可能是我們的領(lǐng)袖,但是阿哈默德才是我們之中最為博學(xué)的人。

船長眉頭緊皺,默默思考著。我知道他的困境所在,因為我們?nèi)齻€人都在想著同樣一個問題。

有何爭議?

雖然這個藍斑是新發(fā)現(xiàn),但是我們并不知道它有多重要,不知道它是否會對我們的任務(wù)產(chǎn)生影響。如果我們前去調(diào)查,最后發(fā)現(xiàn)根本無關(guān)緊要,就浪費了寶貴的時間和資源,而我們的時間和資源都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我們對它置之不理,但最后卻發(fā)現(xiàn)它十分重要,它對我們的任務(wù)有著至關(guān)重要的影響……

船長看向我。我暫時忘了彼此之間的嫌隙,沖他微微點了點頭。他接著說道:“我們不能抱有僥幸心理,調(diào)整航線,向TP4進發(fā),我們要弄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東西。”

接下來幾天,我們毫無進展。

不過,我們確實有了一些小的發(fā)現(xiàn)。盡管在我們靠近之時TP4一直在不停自轉(zhuǎn),但是無論我們何時望向窗外,都能清晰看到那一塊藍斑,每次都能。也就是說,藍斑在不停移動,而且移動速度極快,快到足以完全抵消這顆星球的自轉(zhuǎn)速度。

出于某種原因,它一直在朝我們所在的方向移動,這讓我們百思不得其解。雖然我們不能清晰看到星球表面,但是既然巨型藍色斑點可以一直跟隨我們的軌跡,那么它肯定可以輕而易舉穿越TP4的甲烷海洋和巖石平原。

即便我們將“至日5號”停在TP4軌道上時,那一塊藍斑也在跟著我們。我們飛到這顆星球的陰暗面,飛船完全處于TP4陰影中時,唯一所能見到的光亮就是那橢圓狀的藍斑,它和我們的運動軌跡完全同步。

就這樣,兩周過去了。這段時間,我們一直都能看到藍斑。我開始有些胡思亂想,這個巨大的藍色斑點會不會是一只眼睛?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我為什么總感覺這顆星球在看著我們?

盡管我們一直都在觀察這顆藍斑,但是沒人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們也不知道它為什么要跟著我們,以及如何做到緊追不放的。

但是我有個想法。過去幾天,這個想法在我心里已經(jīng)憋了很久,它太過奇怪、太過荒唐,而且還可能會是錯的,但我覺得還是值得一試?!按L?”

他轉(zhuǎn)向我,我看到他的眼里充滿了血絲。不知道他是否也像我一樣,最近總是輾轉(zhuǎn)難眠?!班??”

“我有個想法,如您允許的話,我想嘗試一下?!?/p>

他看著我,思忖片刻,然后沖我輕輕點了點頭。

我走到主控臺前,開始撥動虛擬開關(guān),飛船上的燈光一個接一個熄滅,“至日5號”變得漆黑一片,就像我們還在休眠冷凍艙中沒有醒來一樣。

“你在做什么?”阿哈默德語氣驚慌地問道。

“憑直覺行事。”我答道。

我等了整整一分鐘后,又將所有燈光重新打開,然后看向窗外。外面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什么也沒有改變,那個巨大的藍斑依舊和之前一樣。

好吧,我心想,反正試一試也沒什么壞處。

然后,那個巨大的藍斑消失了。

我不知道到底誰更為驚訝,是阿哈默德、船長還是我。但是毋庸置疑,我們?nèi)俭@訝得呆在原地,吃驚地盯著藍色斑點逐漸消失,隨后又再次閃爍出明亮的藍光,平靜地望向太空,望向我們。

“簡直不可思議。”阿哈默德低聲說道。

“再來,”船長說,“再來一次?!?/p>

我再次關(guān)閉飛船上所有燈光,又打開它們。藍斑消失了,然后又重新出現(xiàn)。

我關(guān)閉所有燈光,打開,再關(guān)閉,再打開。藍斑消失,出現(xiàn),又消失,又出現(xiàn)了。這顆巨大的星球仿佛正沖著我們眨著眼睛。

我像個孩子一樣,開始撥弄起飛船上的燈光,將它們?nèi)筷P(guān)閉,又重新打開,好像在發(fā)出摩斯密碼。

藍色斑點隨著燈光的節(jié)奏消失又出現(xiàn),如同深空當(dāng)中的一枚閃光燈。

“我的天哪?!蔽疑磉呌腥苏f道。我不知道究竟是誰說的,也許是阿哈默德,也許是船長。

也許是我。

十幾歲時,父親曾帶我來到外面一起仰望星空,夜空深處,無數(shù)星星在不停地閃爍。

“你看,”他說,“星星是不是很美?”

我學(xué)著父親的樣子,仰頭向上望去,但當(dāng)時小小的我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個即將毀滅地球的黑洞,它最初也是其中一顆閃耀的星星。

父親笑了,似乎從我的表情中讀懂了我的想法?!拔抑滥阍谙胧裁?,”他說,“你肯定在想亞玻倫,對吧?它就在太空某處,正朝著我們直奔而來。阿丹娜,不要把它想得那么壞,這不過是黑洞的命運,它只會做這件事。你不能怪它,就像不能怪獅虎捕獵羚羊,不能怪火山突然噴發(fā),不能怪……”

“不能怪我們的祖先破壞了地球?”我說。

父親笑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抬頭繼續(xù)望向星空?!拔磥砟程?,當(dāng)你遨游在群星之間時,會看到許多奇妙的事物,比起地球上的東西,它們更加美麗動人,更加攝人心魄。”

我擠出一個假笑,沒有說些什么,裝作明白了的樣子。但在腦海當(dāng)中,我覺得他說的都是屁話。

現(xiàn)在,我懂了。

我錯了,父親,我錯了。

終于,船長說出了我們所有人的想法?!鞍⒐拢⒌つ龋彼届o地說,“那個星球上有什么東西是活的,它在試圖和我們對話。”

“我很好奇,”阿哈默德興奮地說道,“它們到底是怎么看到我們的?”

我們坐在餐桌前面,準確地說,我和船長坐在餐桌前面,而阿哈默德興奮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嘮嘮叨叨說了一個小時。雖然我永遠都無法做到像他這樣活躍,但這并不代表我心中沒有感覺到一絲激動。從我們從駕駛艙出來之后,我腦子里就一片混亂,還是難以置信。

船長雙手托著腦袋,坐在餐桌面前,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桌面。

通過多次分析論證,我們已經(jīng)得出了最為合理的科學(xué)解釋,推斷出了這顆星球上生存著的那個生命形態(tài)的一些線索。TP4上存在大量液態(tài)甲烷和巖石,這個生命形態(tài)很有可能是甲烷基或硅基生命。鑒于藍斑可以毫不費力穿越陸地和海洋,它極有可能是甲烷基或硅基的奇妙結(jié)合產(chǎn)物。

然而,“至日5號”飛船上的裝備僅能用于太空旅行,不能實施星球著陸,我們沒有辦法進行實驗分析,也沒有探測車進行樣本采集,所以這些都只是猜想。除此以外,如果我們想要強行降落在像TP4這樣重量又大、密度又高的行星之上,上面的重力絕對會直接碾碎我們。

所有的一切既讓人感到興奮,又讓人沮喪不已。這是人類有史以來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外星生物,而且它還積極地想和我們溝通交流,可我們卻無法對它進行任何深入研究。我們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在遠隔千里之外,遙望著它,心中充滿了萬千疑問。

“我很好奇,”阿哈默德說,“對他們而言,我們不過是空中的一顆小小光點,和數(shù)十億顆其它星星毫無區(qū)別,它們是怎么從眾多光點中認出我們的?”

這也是一直以來我心中的疑問所在。依我所見,這顆星球上的生命形式無論如何構(gòu)成,肯定已經(jīng)對頭頂?shù)男强樟巳缰刚?,TP4周圍每顆星星的位置和軌跡,它們肯定已經(jīng)牢記于心。所以,我們的飛船一出現(xiàn)在星球上空,它們馬上就認出我們不屬于這片星空。

我向阿哈默德說出了我的猜測。他揉了揉自己胡須蓬亂的下巴,說道:“有道理,但是要做到這點,他們需要一顆碩大無比的眼睛才行,還是完全碾壓地球上最大衛(wèi)星的那種眼睛?!?/p>

“整顆星球就是它們的眼睛?!贝L開口說道。

我和阿哈默德不由一怔,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什么?”

船長嘆了口氣,“你們兩個仔細思考一下。你們也看到那顆藍斑有多大,也看到它的行為有多奇妙。如果我們猜想正確的話,你知道需要多少單體細胞才能實現(xiàn)這種壯舉?它們能夠做到行動如此統(tǒng)一,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議,除非……”

我明白他要說什么了:“除非它們作為一個整體活動,除非它們是蜂巢思維①!”

“沒錯。除非整體細胞看到的和部分細胞看到的內(nèi)容完全一致。這些細胞應(yīng)該有——不,肯定有某種光敏感官,可以和光線交流,它們所有個體合而為一……”

“就組成了一顆眼睛?!卑⒐陆又f道。

船長點了點頭,但臉上卻露出從未有過的痛苦表情。我實在不能理解他的反應(yīng),我們剛剛有了歷史性的發(fā)現(xiàn),可他卻絲毫沒有興奮之情。

這顆星球之上應(yīng)該遍布著一個外星種族,彼此之間瞬間便能完成交流,即便單體細胞沒有光敏感官,至少整個種族可以實現(xiàn)光敏特質(zhì)。這些細胞可以充當(dāng)單體大腦細胞的作用,聚合成為一顆集體大腦。突然,我腦海中蹦出另外一種可能:“如果我們想錯了呢?”

船長沖我挑了挑眉毛,沒有發(fā)話。阿哈默德問道:“什么意思?”

“我們一直在假設(shè),這個外星種族覆蓋了整顆星球,對嗎?它們并非真正移動,而是通過聚散不同的、蜂巢式的細胞進行轉(zhuǎn)移,所以這顆藍斑才能做到一直跟著我們,隨著我們的位置變化而變化……”

“不用拐彎抹角,有話直說?!贝L說。

“如果這顆星球本身就有知覺呢?如果這顆星球本身就是生命形式呢?”

房間里一片寂靜。

阿哈默德突然狂笑起來。

“有知覺的星球!簡直難以置信!太不可思議了!”他在空中揮舞著拳頭,“這個消息肯定會轟動整個地球!”

他熱情似火、感染十足,瞬間讓我也心潮澎湃起來。然后,船長平靜地說了句話,如同一盆冷水潑在了我們身上:“地球永遠不會知道這件事?!?/p>

房間里再次襲來一片寂靜,比之前還要靜得可怕。

“這……這是什么意思?”阿哈默德問道,“我們剛在太空中發(fā)現(xiàn)了新的生命!生命??!我們必須要告訴地球!”

“那你覺得,”船長問,“我們應(yīng)該怎么告訴他們呢?”

“通過蟲洞呀!如果我們抓緊時間,說不定還來得及趕回地球,不然就……”他低頭盯著自己身上的水皰,聲音逐漸弱了下來。

“我們可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那么多時間,足夠我們撐過返程?!?/p>

“但必須一試才行,不是嗎?”阿哈默德回擊道。

“那我們的任務(wù)呢?”船長反問道。我忽然明白他為何表情如此痛苦、如此糾結(jié)。

“任務(wù)?”阿哈默德看起來十分失落。

“阿哈默德,”船長輕聲說道,“我們到這里是來完成任務(wù)的,我們唯一的一項任務(wù)?!?/p>

阿哈默德瞪大了眼睛,“不,不,不!現(xiàn)在不行……我們可是剛發(fā)現(xiàn)了新的生命?。 ?/p>

“整個人類種族都在指望我們。”

“那顆星球上有生命存在!”

“我知道,阿哈默德,但是新地球需要這個星系的太陽?!?/p>

“新地球確實需要一個太陽,但不一定非要這一顆才行?!?/p>

“聽著,我們甚至都不知道藍色光斑是否需要它的太陽才能存活,”船長無力地反駁道,“也許就算沒有太陽,它也能活得很好。”

“船長,恕我直言,”阿哈默德說,“這是我聽過最扯淡的話了?!?/p>

“阿哈默德,”船長用一種我從未聽他用過的語氣近乎懇求道,“你也知道,其它隊伍都已經(jīng)失敗了。這是我們從休眠冷凍之中醒來的唯一原因。它們沒有向我們的飛船發(fā)出任何信號,沒有讓我們繼續(xù)沉睡。如果我們不做這件事,就沒有人了。新地球?qū)⒂肋h無法成為人類的棲身之地?!?/p>

阿哈默德咬緊了牙關(guān)。他大步走到桌前,用手拍著桌子,怒視著我們。“可我們有什么權(quán)利,為了自己的種族能夠存活,就要滅掉另一個種族?!”

船長遲疑了,我知道他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阿哈默德臉上露出了滿意的表情,他知道自己是對的。他知道,我也知道,我們都知道。

所以,船長轉(zhuǎn)身看向我時,我絲毫也不感到驚訝。他還沒有喊出我的名字,我就已經(jīng)猜到他要說些什么。

“你必須要做出決策?!彼f。

不,別找我。我不想做這件事,我根本無法在這種事情上做出選擇。

但是阿哈默德也點了點頭。我知道,自己再怎么抗議也無濟于事了。

“我……我沒辦法……”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但你必須要做。”船長說。

“為什么?”

“因為,”船長傷心地說,“這里沒有其他人了。”

我的天哪,為什么我還在點頭同意他的話?

“有何爭議?”我低聲問。

“我們需要這個星系的太陽,”船長言簡意賅地說,“我們是地球唯一的希望?!彼D了頓,“我想讓你明白,無論你做出什么決定,我們都會照做。我相信你?!?/p>

這簡直太好笑了,現(xiàn)在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

“求你了,”阿哈默德向我投來哀求的眼神,“求你不要毀了TP4。我們還不知道那個種族在百萬年后會進化成什么樣子,不知道他們會發(fā)展出怎樣的文明。我們沒有權(quán)利決定宇宙中其他種族的生死?!?/p>

這簡直太好笑了,數(shù)千年來人類在地球上不就是這么做的嗎?

船長和阿哈默德都已經(jīng)表明了各自的立場,四只眼睛緊緊地盯著我。我已經(jīng)無法思考,過往再多的訓(xùn)練經(jīng)驗也無法讓我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我不配輕易決定兩個種族的生死。

我想起之前那些飛船上的決策者,如果他們面臨這種情況會做出怎樣的決策?也許,他們正是遭遇了類似的情況,才導(dǎo)致他們所有人都沒能完成任務(wù)?

我回想起那一個巨大的藍斑向我們眨眼做出回應(yīng)時,自己內(nèi)心的激動之情?,F(xiàn)在,我感覺自己的心裂成了兩半。

船長看向我,眼神中充滿了憂傷。他知道他曾對我做過什么,也知道他在求我做出什么。阿哈默德看向我,眼神里一半是絕望,一半是期待。

我移開目光望向窗外,不敢直視他們的眼睛。我看到了那顆星球,看到了那個巨大而又明亮的藍色斑點。它的顏色讓我想起了地球。

讓我想起了家鄉(xiāng)。

我還能怎么做?

阿哈默德將自己關(guān)在睡眠區(qū)里拒絕出來,我一遍又一遍地敲著門,他都不愿開門。我高喊他的名字,他也沒有任何回應(yīng)。看來無論我做些什么他都不會出來了。我轉(zhuǎn)身離開。

幾天后,我們點燃火箭載荷時,駕駛艙里只剩我和船長兩個人了。不久之前,阿哈默德將藥丸和制服都留在了睡眠區(qū)門外,一直待在里面不出來。我不知道他是否在緊閉的艙門后面看著我們,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幾周之前我們發(fā)射的36枚火箭載荷在那顆太陽后面爆炸開啟的那個巨大蟲洞,不知道當(dāng)他看到蟲洞慢慢吞沒那顆太陽時,心中會有何感想。

在我和船長的注目之下,四個月后,蟲洞已經(jīng)徹底吞沒了那顆太陽。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抱有見到阿哈默德的希望了。

在某一刻,我回頭望向船長時,看到他眼中閃爍著淚花。

太陽消失之后,黑暗籠罩了一切。

幾乎一切。

巨大的藍斑依舊閃耀著,只是在這四個月內(nèi)逐漸黯淡下來。現(xiàn)在,它只有不到之前的一半亮度。我能想象得到,為了保持這顆藍斑,為了讓它的光亮在宇宙深淵之中持續(xù)向我們照耀,它肯定已經(jīng)消耗了星球不少能量。不知道這顆星球上的生命是否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如果它們和我們一樣,知道自己將要滅亡,又是否知道我們才是將太陽從它們的星系奪走的罪魁禍首?我希望他們不知道,真的希望他們不知道。

如果他們真的知道,我希望他們不會怪我們,就像我們不能怪獅虎捕獵羚羊,不能怪火山突然噴發(fā)一樣。

我都做了什么,我心想。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但我們作下的惡才剛剛開始。現(xiàn)在,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期望那顆太陽可以如我們所愿出現(xiàn)在預(yù)期位置,在那之后,新太陽系中的所有行星將會圍繞它重新調(diào)整軌道運轉(zhuǎn)起來,尤其是新地球。雖然中間有眾多環(huán)節(jié)可能會出現(xiàn)問題,但是我們已經(jīng)圓滿完成了自己的任務(wù),接下來的問題自有其他隊伍會去處理。人類種族穿越黑暗太空來到新地球后,還會有別的隊伍花費上千年時間對它進行地球化環(huán)境改造。不過,他們不用再穿越蟲洞了,真是一群幸運的家伙。

我和船長再也無法返回地球,再也無法得知我們的任務(wù)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不過,我們也沒有回去的必要了,因為我們都將死在這艘船上。在穿越蟲洞來到這里的那一瞬間,我們就已經(jīng)死了。盡管人類已經(jīng)將最高科技用在飛船防護罩上,用以保護我們,但是蟲洞內(nèi)部的輻射實在是太大。那些藥丸不過是在勉強為我們續(xù)命,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完成任務(wù)罷了。在輻射的影響之下,我的頭發(fā)和牙齒已經(jīng)全部掉光。用不了多久,輻射就會奪走我的一切。

我想,也許是我罪有應(yīng)得。

我在駕駛艙找到船長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變得冰冷。藥瓶從他的指尖滑落,滾落到了座椅下面。我蹲下身,將藥瓶拿了出來。

瓶子里面是空的,當(dāng)然是空的。

也許在附近某處會有一張紙條,但我不想去找,而是久久站在原地,久久低頭凝視著他。我想沖他大喊,我想捶他一拳,想沖他發(fā)火,但我沒有。

你知道嗎?說來好笑,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究竟從何時起開始憎恨我的父親。在我記憶當(dāng)中,我一直憎恨他的信仰,憎恨他的長篇大論,憎恨他為了成就大局,在部門前來詢問之時情愿犧牲掉我。

但是進入太空之后,我有太多時間可以用來思考,我想我終于開始理解他了。我終于開始明白,有時候沒有絕對正確或者錯誤的選擇,你只能從所給選項中盡己所能做出選擇,然后承擔(dān)相應(yīng)后果,承擔(dān)良心的譴責(zé)。

我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句早該告訴他的話:“我愛你,爸爸。”

我把他留在原地,一路穿過飛船,邊走邊關(guān)掉每一盞燈。最后,我來到了餐廳,把手放在最后一個開關(guān)上時,我向外望去,那顆巨大的藍色斑點就在我的眼前閃閃發(fā)光。我深吸一口氣,按下了開關(guān)。燈光慢慢變暗,然后全部熄滅了。現(xiàn)在,飛船和太空一樣漆黑一片。

藍斑搖曳了一下,隨后便黯淡了下去,繼而變得更加黯淡。我沒有移開視線,甚至沒有眨眼。必須有人看到此刻,必須有人見證此刻。至少,我必須見證此刻,這是我欠他們的。

藍斑最后閃耀了一下,然后,這只巨眼永遠地隱沒在黑暗之中。

我摸索著離開餐廳,回到駕駛艙,在船長身旁坐了下來。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沒有掙開。或許是我握住了他的手?我不知道,這不重要。

座椅有些不太舒服,我不在乎。

我們一同漂浮在無盡的時間和空間當(dāng)中。我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太空里,漫天繁星已經(jīng)出來嬉戲。

【責(zé)任編輯:吳玲玉】

①全氟化碳又稱四氟化碳,惰性強,對肺部脆弱的氣泡無毒害,液態(tài)全氟化碳可攜帶豐富的氧氣和二氧化碳??茖W(xué)家曾用小鼠進行實驗,首次實驗結(jié)果顯示小鼠在液態(tài)全氟化碳中基本能正常呼吸。

①原文為Apollyon,在希臘語里是毀滅的意思,在希伯來圣經(jīng)里是一種代表“毀滅”的生物。出自《啟示錄》:“無底坑的使者作他們的王。按著希伯來話,名叫亞巴頓,希臘語,名叫亞玻倫”。

①蜂巢思維(Hive mind),出自凱文·凱利1994年的著作《失控》,簡單的說“蜂巢思維”就是“群體思維”。因為蜜蜂的群體結(jié)構(gòu),在蜂巢之中每個個體各有分工,自發(fā)維系整個蜂巢,蜂巢就像是一個整體,匯集了每個個體的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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