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文華
摘 要:中國共產黨在其成立之時就明確了走俄國十月革命式的武裝起義之路,主張通過“聯合的大暴動”奪取政權。“聯合的大暴動”的實質就是政治工作優先,以政治工作推動工農兵的武裝暴動。從中國共產黨成立到國共合作的國民革命,乃至土地革命初期,中共都在致力于營造和開展工農兵聯合武裝暴動來奪取政權。事實證明,中共一味地照搬俄國革命經驗,而不從中國實際出發,遭受挫折就不可避免。然而,“聯合的大暴動”主張從廣大民眾中塑造革命武力,倡導武力與民眾的結合,卻為日后中共“三結合”的武裝力量體制及人民戰爭思想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關鍵詞:中國共產黨;武裝暴動;國民革命;土地革命
武裝斗爭是中國共產黨在新民主主義革命中克敵制勝的一個重要法寶,但中共對其認識卻經歷了一段艱難曲折的過程。關于大革命前后中共武裝斗爭問題是中共黨史研究的一個熱門話題,但以往學界主要是基于毛澤東的判斷,多從總結大革命失敗教訓的角度進行反思,對其又缺乏整體詳盡的梳理。近些年,關于這方面的研究學界又形成了一批新的重要成果①,但仍存在兩點明顯的不足:一是沒有把武裝斗爭置于整個國民革命背景之下加以考察,僅從中共自身掌握武裝力量的角度探討中共對武裝斗爭的重視與否;二是將武裝斗爭簡單看作是軍隊的軍事行為。從中國共產黨成立到土地革命初期的這段歷史無疑是復雜的。短短的數年間,年幼的中國共產黨就經歷了艱辛的初創、無奈的合作和慘烈的背叛,諸多矛盾交織在一起,紛繁蕪雜。如果僅從軍隊軍事視角,抑或簡單用重視與否來判定中共早期對武裝斗爭的認識,則就無法厘清中共早期的整個革命邏輯。中國共產黨在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的歷史就是一部武裝斗爭的歷史,但在不同階段,中共所主張的武裝斗爭呈現的方式有所不同。劉少奇曾經就將武裝斗爭分為正規戰爭、游擊戰爭和武裝暴動三種方式[1]。本文認為,中共在大革命前后對武裝斗爭的認識和實踐是一以貫之的,即堅持走俄國十月革命式的武裝起義之路奪取政權。為此,筆者嘗試以中共早期所主張的武裝斗爭方式——“聯合的大暴動”②為切入點,對中國共產黨早期武裝斗爭做一分析梳理,以冀清晰地呈現其發展的邏輯脈絡。
一、生成邏輯:“走俄國人的路”的雙重意蘊
在無產階級革命過程中,馬克思恩格斯雖提出用暴力革命的手段推翻資產階級政權,但并沒有將其提升到一個規律的高度,要求各國無產階級革命都必須遵循這一革命模式。相反,馬克思恩格斯強調各國無產階級革命應根據自身的歷史傳統、制度現狀和文化風俗,選擇符合本國實際需要的革命手段[2]。列寧在革命斗爭中繼承了馬克思恩格斯的暴力革命學說,并結合俄國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和革命實踐,明確了俄國無產階級只能通過非和平的革命方式奪取政權,強調武裝起義是爭取自由的必要手段[3]。正是在列寧和俄國布爾什維克黨的領導和策劃之下,俄國無產階級通過工農兵聯合武裝起義一舉推翻了資產階級的反動政府,建立了工農蘇維埃政權。俄國十月革命不僅改變了俄國人民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世界歷史的發展走向,尤其對于那些苦于探索中國出路卻又囿于西方文化的中國先進知識分子指明了一條通往新世界的曙光大道。他們從俄國十月革命中窺視出世界革命發展的新潮流,視其為“人類社會變動和進化的大關鍵”[4],“二十世紀初葉以后之文明,必將起絕大之變動”[5]。面對此種潮流,“順他的生,逆他的死”[6]。于是,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在經歷一次次的失望之后紛紛轉向了馬克思主義。在這過程中,以俄為師,“走俄國人的路”[7]成為我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一致共識。
“走俄國人的路”,其內涵不僅昭示要走俄國發展社會主義的道路,“跟著俄國的共產黨一同試驗新的生產方法不可”[8],實際上也蘊含了另外一層涵義,即效仿俄國十月革命的模式,以工農兵聯合的大暴動的武裝斗爭方式奪取政權。毛澤東就深刻感受到了俄國十月革命中民眾聯合的巨大威力。他在《民眾的大聯合》中指出,俄國革命之所以能夠取得成功,仰仗的就是民眾大聯合,“我們應該起而仿效,我們應該進行我們的大聯合”。[9]1920年8月,身在法國的蔡和森在寫給毛澤東的信件中,也希望他“準備做俄國的十月革命”。[10]130李達則將社會主義運動手段劃分為議會主義、勞動運動和直接行動三種,主張中國也應該采用俄國直接行動的革命方式[11]。所以,他設想中國革命也要像俄國革命那樣在各大中心城市,組織工農兵開展聯合的武裝暴動奪取政權[12]。施存統在《我們要怎么樣干社會革命?》一文中也強調,在中國開展革命,要利用好無產階級和兵士兩大最有力量群體,并讓有覺悟的學生去宣傳和動員他們,等他們覺悟起來便可猛然干起社會革命來[13]。不難看出,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大都傾向于工農兵聯合的武裝暴動來推翻舊制。為此,由陳獨秀領導的上海共產主義小組起草的《中國共產黨宣言》就特別強調,共產黨今后的任務就是要組織、集中和增強攻打資本主義的勢力,“這一定要向工人、農人、兵士、水手和學生宣傳”才能成功[14]549。在隨后的中共“一大”通過的僅有十五條的中國共產黨綱領中,涉及到聯合工農兵的問題就達三條之多③。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中共此時所指的武裝暴動是以推翻資產階級為目的的社會主義革命,但在后來轉向民主主義革命,乃至國共合作之時,其工農兵聯合武裝暴動的主張也未發生改變。正如鄧中夏所言,資產階級雖能參加革命,但他們總不免為了自己的身家,瞻顧卻慮,中國革命的主力只有工人、農民和兵士,因為“他們在經濟上和政治上所受的壓迫和痛苦是格外比人厲害”。[15]
中共之所以效仿俄國工農兵聯合武裝暴動的方式來奪取政權,除了俄國十月革命成功給予的直接鼓勵之外,當中也有著對中國現實層面的考慮。
一是中國的反動政權“是打建在武力上邊的”,只能用暴力革命的方式推翻。形成于民國初年的中國軍閥政治最大的特征就是政治武力化,政黨亦多假軍勢以自固,黨爭之日往往就是兵爭之時,“那么,要推翻支配階級,打破舊社會組織,就不得不用暴力革命了”[16]。“所以我們主張先要把呻吟的舊社會制度的多數勞動者,趕快武裝起來,以他們的強權,武力,來解除舊社會中治者階級的武裝。”[17]1922年6月,針對社會上一些改良主義者鼓吹“廢督裁兵”、建立“好人政府”的設想,中共在《中國共產黨對于時局的主張》一再強調共產黨人并不崇尚武力,但是為了遏制軍閥戰爭,解放人民群眾于水深火熱之中,就不得不“用革命的手段完全打倒非民主的反動派官僚軍閥”。[14]44
二是無產階級突發猛烈的直接行動是最有效率的革命手段。李達在《社會革命底商榷》中指出,中國的無產階級人數眾多,只要參加革命的人越多,運動越猛烈,革命便越發奏效。而中國政治經濟社會的混亂恐慌至極,恰恰給工農兵的聯合也創造了可能[12]。毛澤東在《民眾的大聯合》中也提供了相似的論證,他認為中華民族的民眾大聯合必將爆發強大的能力,因為“壓迫愈深,反抗愈大,蓄之既久,其發必速”。[18]
三是俄國工農兵聯合的大暴動是建立在強有力的組織之上,流血代價較小。俄國十月革命在布爾什維克前期充分的思想和組織的準備下,過程進展順利,并未發生大規模激烈的武裝沖突的狀況,俄國無產階級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掌握了政權。所以,蔡和森在1920年9月寫給毛澤東的信中就特別強調建立共產黨組織的重要性。他認為俄國十月革命之所以能夠以較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成功,皆因革命之前俄國布爾什維克扎實有效地將廣大工人和士兵組織和動員起來;十月革命“完全是一種組織的革命”,“絕不是流血的革命”。蔡和森強調中國革命若“不趁此時加一番徹底的組織”,“將來流血恐怖自然比有組織要狠些”。[10]142
二、內在理路:不可顛倒的革命步驟
1927年8月,毛澤東在“八七會議”上指出:“對軍事方面,從前我們罵中山專做軍事運動,我們則恰恰相反,不做軍事運動專做民眾運動。”[19]毛澤東的這一判斷常被學界引為中共在早期不重視武裝斗爭的重要論據。實際上,民眾運動和武裝斗爭并非截然相悖。從中共倡導的“聯合的大暴動”的內在理路來看,“暴動是革命斗爭發展到了最高峰的一種群眾武裝推翻反動階級,奪取政權的直接行動”[20],而各革命勢力的聯合則更需要通過長期艱苦卓絕的宣傳和組織方能實現。由此可以看出,“聯合的大暴動”的實質就是政治工作優先,以政治工作推動武裝暴動。所以,一宣傳二組織三暴動,在中共眼里自然就成為不可顛倒的革命步驟。這種先宣傳后暴動的革命步驟決定了中共早期的工作重心只能放在宣傳和組織上,而這恰恰也符合初創時期中國共產黨的現狀:一來黨員少,只能集中精力放在宣傳和組織上,尤其是組織工廠工人[21];二來早期黨員多為知識分子出身,且大多身處教育領域,有過多年宣傳出版經驗和組織發動學生的優勢;三來在國民黨掌控的區域有相當的發展工農運動的空間。然而,中共先宣傳后暴動的革命邏輯卻與國民黨武力至上的思維不可避免地發生強烈碰撞。
與中共將“一切運動都必須深入到廣大的群眾里面去”[14]90不同,孫中山及其領導的國民黨卻一直迷戀于單純的軍事行動,在各軍閥之間疲于周旋。猶如蘇俄軍官波波夫上校所言:“孫中山是一個舊式武人,除了打仗,找不到別的辦法去救國。”[22]其實,孫中山在經歷多次軍事失敗之后,也認識到了革命以人民之心力做基礎為最足靠[23]480,甚至在1923年1月國民黨的改進大會上對與會人員以“攻心為上,攻城為下”相告誡,號召進行國民黨的宣傳工作[23]415。但現實中,孫中山往往不能將這種反省轉化為實際行動,每每局勢稍變,旋即又陷入急于軍事行動的窠臼之中。究其緣由,當中不免有革命速成心態的影響④,但更多的還是其階級屬性使然。孫中山及其國民黨不贊同在中國行俄式革命,也不情愿以黨的名義搞轟轟烈烈的群眾運動,誠如他于1923年2月在香港大學演說時所言,“其所主張者非極端主義,乃爭一良好穩健之政府”[23]422。與其不同的是,共產國際和中共卻一直致力于將蘇俄革命道路植入中國國民革命之中,中共甚至將“阻止國民黨集全力于軍事行動,而忽視對于民眾之政治宣傳”作為中共黨員在國民黨中須注意的主要事項之一[14]147。為此,國共雙方也是齟齬不斷。1923年6、7月間,孫中山因華南戰事擱置了國民黨改組和加強宣傳工作,中共在馬林的授意之下,在《向導》周報上多次公開發文批評國民黨,一度發展到孫中山揚言將陳獨秀開除出黨的地步;1924年9月,孫中山計劃再次北伐,遂即又招致中共集中發文批評。
從中共對國民黨軍事行動批評的行文上來看,其主要內容可歸結為兩點:一是,國民黨現有所能掌控的軍隊完全是以利結合的雇傭軍隊,不是可靠的革命軍隊。中共認為,南方諸省將領與北方軍閥在擴張軍隊、壓迫人民方面并無二異,就算把他們燒成灰“也找不到絲毫的革命民主的痕跡”[24]92,他們“今天可以為我們革命之用,明天亦可以為敵人收買作反革命之用”[25]。所以,作為國民革命的中心力量國民黨,倘若還是想著利用舊軍隊采用過去軍閥奪政權搶地盤的舊方法來建立新中國,容易“給人們造成我們與軍閥是一脈相承的印象”[24]91,這就與日常國民黨革命形象的宣傳不相符。二是,當前仍是宣傳組織群眾時期,不是軍事行動的時候。中共主張國民黨應集中精力“到民間去”做政治宣傳,將廣大國民引導到黨的旗幟下,“組織工人、農民、兵士的大民眾”,“只有全國工人、農民、兵士之聯合的大暴動,才可以破壞全軍閥階級的軍事勢力”。[24]373中共在致孫中山的信件中,還特別強調抓住北京、湖北、湖南、上海和廣州等中心地區的組織和宣傳工作,以免整個工作流于膚淺分散[24]91。至于何時才是軍事運動的時候,林育南認為必須具備三個條件方可武裝民眾,準備軍事行動:第一,要被壓迫的群眾有階級覺悟和革命的要求;第二,要覺悟的群眾團結其力量;第三,要有指揮革命的群眾黨[25]。由此看來,我們不能因中共反對國民黨某一時的軍事行動而就據此斷定其不重視武裝斗爭。就如陳獨秀在批評國民黨同時也強調:“在原則上,我們不但沒有理由可以反對一個革命黨做軍事行動及建設革命政府,并且極熱忱的希望中國國民黨早日進展到能做革命的軍事行動能建設革命政府之一日。”[24]374
按照中共的革命邏輯,其所主張的“聯合的大暴動”是大量政治工作完成以后“與軍閥決死戰的最后爭斗”[26]94,是呈進攻態勢的武裝斗爭。對于在宣傳階段一些防御性的武裝斗爭,中共不僅不排斥,甚至認為十分必要。1925年1月,面對民眾時常遭受地主階級反革命武力的壓迫和匪患滋擾,中共四大就強調建立“農民自衛軍”的必要性[14]363。實際上,相對與中央政策層面的認知,身處民眾運動一線的農會工會迫于革命斗爭的需要較早就建立起了工農武裝。如1924年8月澎湃等人就將第二屆農民運動講習所的兩百名學生(除女生外)改組為農民自衛軍[27]。與此同時,由劉爾崧、施卜領導的廣東“工團軍”也組建了起來[28]。不僅如此,中共領導的工農群眾和工農武裝在國民黨平定商團叛亂、平息劉楊叛亂和兩次東征等維護南方革命政權的防御性的軍事行動中發揮了重要作用,而這幾次軍事斗爭的勝利則更堅定了中共對“聯合的大暴動”的向往和營造。
五卅運動后,隨著全國革命形勢的發展,“民眾之普遍的覺醒”和反帝反封建的“主力軍工農階級勢力之形成”讓中共斷定中國革命已近于準備武裝群眾的時候了[26]61。為此,中共開始在多種場合宣稱“最后的時機到了”,號召民眾團結武裝起來,“發動一個比五卅運動更偉大的運動”。[26]57瞿秋白在《中國革命中之武裝斗爭問題》中就明確指出,中國革命已經到了武裝直接決戰的準備時期,中國代表民眾的革命政黨要領導廣大工農群眾從消極反抗進于積極反抗,從各方面準備武裝暴動,以實行革命戰爭[29]。在實際工作中,中共也開始逐漸將黨的工作中心轉移到準備武裝暴動上來,并在1926年2月特別成立了中共中央軍事部,以便系統有計劃地開展黨的軍事工作。
三、實踐演進:從經驗積累到暴動驟起
“聯合的大暴動”應如何開展推進?在中共最初的設想中,宣傳階段開展的民眾運動實際上也包含了兵士運動,即通過秘密宣傳將反動軍閥軍隊策反成革命的武力,一俟時機成熟,再加上武裝起來的工農,共同舉行武裝暴動。然而現實情況是,從建黨前后就開始的兵士運動開展艱難,效果亦不明顯,無法契合日益發展的革命形勢的需要。至于工農武裝,雖然在五卅運動后中共十分重視且連續通過議案要求各地黨組織把武裝工農作為一項重要的任務去落實,但發展也是十分有限。究其原因,主要還是與共產國際將重心放在鞏固國民政府和進行北伐有關。陳獨秀就曾向共產國際代表提出把供給國民黨的槍械勻出部分武裝廣東農民,但共產國際代表并不贊成,擔心此舉惹起國民黨方面的猜忌[30]416。廣東尚且如此,更遑論在國民黨國民軍政權之外不易發展工農運動的地方了。所以,在國民黨計劃北伐時,中共只有期望通過廣東國民政府的北伐來推動“全國民眾及接近民眾的武力更加暴發革命的火焰”,進而“煽動全國反帝國主義的暴動”。[26]81為此,中共中央在1926年2月的特別會議上明確了中共最主要的任務就是從各方面準備廣東政府的北伐[26]57。雖然在“三二〇事件”后,陳獨秀受莫斯科和共產國際的影響,在北伐態度上一度出現反復,將其定性為“不能代表中國民族革命之全部意義”[30]105,但中共最終還是給予其極大的支持。在1926年7月的《軍事運動議決案》中,中共再次明確表示,中國共產黨應隨時準備武裝暴動,更應積極參加國民革命北伐工作,“助長進步的軍事勢力,摧毀反動的軍閥勢力,并漸次發展工農的武裝勢力”,從而獲得有條理地準備武裝暴動的經驗[26]227。
從事后來看,國共合作之下的北伐實現了一次有限的武裝暴動。一方面,國民革命軍之所以能夠在北伐中一路勢如破竹,正是得益于工農兵的聯合行動。在準備廣東政府北伐時,中共就宣傳“全國農民現已走到一個準備暴動的時期”,并要求各地黨組織“在廣東以外北伐路線必經之湖南、湖北、河南、直隸等省預備民眾奮起的接應”。[26]81-82中共中央局在1926年9月的報告中聲稱,“此次北伐軍能迅速的蕩平吳軍,得力于兩湖農民援助之力非常之多,尤其是湖南農會的參戰更勇烈”,而農民因實際參加戰爭犧牲的也不在少數[26]351。值得一提的是,1926年10月至1927年3月,中共接連在上海發動三次工人武裝暴動,將中國經濟中心城市上海從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的統治下解放出來,有效地配合了國民革命軍,把北伐推向了高潮。另一方面,此階段的工農暴動僅限于北伐道上的發動,而國民黨一旦掌握了某一區域,工農運動便受到遏抑。這主要與國民黨在北伐期間對工農運動的態度有關,當工農運動有利于其政權統一和鞏固則予以支持和利用,否則加以限制和壓制。實際上,在國民黨控制的地域,其地方行政基本維持舊制,尤其鄉村的封建組織沒有一點動搖,地主仍舊掌握大量的民團武裝,并時常勾結落伍軍人向農會內外夾攻。中共囿于國共合作,對此也是十分矛盾,一面強調“此時中國民族解放運動中,是急需各地農民大規模的暴動,始能有更進一步的發展”[26]210,一面又將農民武裝限于“防御的自衛”[26]212,更不贊成廣東農軍時常向地主階級挑戰的做法[26]251。不僅如此,城市工人武裝也被限于維持秩序和對付工賊流氓等自衛范疇。現實的發展是,民眾運動一旦觸犯了國民革命軍將領及底下軍官的利益,他們便調轉槍口彈壓工農。四一二事件和馬日事變皆是如此。面對國民革命軍的突然叛變,裝備落后、勢力單薄的工農武裝無法與之相抗衡,而中共在危機時刻也沒能采取及時有效的應對舉措,留下了深刻的教訓。
大革命失敗后,中國革命發展到土地革命階段。此時,中共仍判定全國的革命潮流仍在持續高漲,并將國民黨的反革命暴行視作是革命轉到解決土地問題時階級沖突的反應。中共已經認識到,土地問題的解決和政權的掌握緊密相關,只有取得政權徹底推翻農村封建舊制,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土地問題[31]218。所以,從1927年7月開始,中共要求各地黨部想方設法使農民接受軍事訓練,獲得武裝,進而開展武裝暴動。考慮到中國各省情形大不相同,不能預定全國各地同時舉行暴動,中共就計劃在那些已成農民運動中心的各省趁秋收時期開展武裝暴動,并要求其它省份根據自身情況,相機而動[31]334-335。同時,中共也在計劃秘密武裝工人和開展暴動巷戰等軍事訓練,以備時刻響應鄉村農民的暴動[31]300-301。為此,中共在8月特別制定了《中央關于湘鄂粵贛四省農民秋收暴動大綱》和《兩湖暴動計劃決議案》。為配合和幫助農民暴動的實現和成功,有效推動土地革命的開展,中共在8月1日將自己所掌握的部分軍事力量率先組織起來發動了南昌暴動。后來受共產國際和黨內“左”傾思想的進一步影響,在11月臨時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中共決定將鄉村和城市的暴動結合起來,以城市為中心,在全國掀起武裝總暴動的局面,進而盡可能獲得大范圍內的勝利[31]457-458。直到黨的六大,中共才糾正了黨內總策略上的“左”傾錯誤,明確表示中國革命仍在低潮期,黨的中心任務應該是集中精力打造群眾基礎,而不是千方百計地組織一些勝算不大的武裝暴動[32]309-315。
總的看來,從1927年大革命失敗到1928年底,中共領導和發動了包括南昌暴動、秋收暴動和廣州暴動等在內一百余次工農兵的武裝暴動,但絕大部分都以失敗而告終。失敗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反動勢力強大的客觀因素,也有自身準備不足,發動倉促,策略不當等主觀因素。如很多地方的暴動只有軍事上的準備,并沒有完全發動工農群眾。中共中央就批評廣東農民暴動,“根本上沒有發動農民群眾”,“大半是,或是完全靠已經組織好的農軍勢力行動”。[31]402李立三認為工農軍的暴動“不過是變相的軍事投機”。[31]421再比如,各暴動區域相互之間缺乏協作,基本是孤軍奮戰的局面。廣州蘇維埃政權的失敗在一定程度上與沒能及時和僅有六天路程的海陸豐建立聯結有關[32]25。革命道路總是在艱難曲折中前進。中共領導的一系列工農兵武裝暴動雖然多數遭受挫折,但革命火種并沒有就此熄滅,越來越多的革命者不約而同地將暴動中的革命武裝保留下來組建工農革命軍,并深入農村開辟革命根據地,為日后中國革命走向復興奠定堅實的基礎。
四、結語
綜上所述,中共早期對武裝斗爭的認識不存在重視與否之分,只有形式之別。對于年幼的中國共產黨來說,面對復雜多變的國內外革命環境,在既缺乏革命實踐經驗,又沒能深刻了解馬克思主義的情況下,走俄國十月革命工農兵武裝暴動之路成為一種理所當然的選擇。從中國共產黨成立到國共合作的國民革命,乃至到土地革命初期,中共都在致力于營造和開展工農兵聯合武裝暴動來奪取政權。所不同的是,前者受制于國民黨未能得到有效地開展,并最終因國民革命軍叛變革命遭受嚴重打擊;后者雖在中共獨立領導下得到了開展,卻因條件的不成熟、力量單薄亦未能達到預期。事實證明,中共一味地照搬俄國革命經驗,而不從中國實際出發,遭受挫折就不可避免。正如毛澤東在《戰爭和戰略問題》中所指出,對于外沒有民族壓迫,內有民主制度的資本主義國家來說,可以通過長期的合法斗爭聚集革命力量準備以城市為中心的武裝起義和國內戰爭,但對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來說,正好相反,“在中國,主要的斗爭形式是戰爭,而主要的組織形式是軍隊”[33]。經過土地革命初期一系列的武裝暴動之后,中共進入創建和發展工農紅軍和農村革命根據地時期,武裝斗爭在客觀上也開始由武裝暴動轉向游擊戰爭和正規戰爭,但全黨上下對這一問題的認識仍需一個轉變過程。需要指出的是,“聯合的大暴動”主張從廣大民眾中塑造革命武力,倡導武力與民眾的結合,為后來的中共“三結合”的武裝力量體制及人民戰爭思想的形成和發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礎。
注 釋:
① 近些年關于中共早期武裝斗爭研究的代表性成果:何益忠、楊人懿《大革命時期中共對武裝斗爭“認識不足”辨析》,《理論學刊》2013年第4期;任偉的《先黨后軍:中共早期與“槍桿子”關系考論》,《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邵建斌:《大革命前后中共對武裝斗爭的認識與實踐》,《黨的文獻》2016年第5期;龍心剛、謝春婭:《從民眾運動到民眾軍事化——中共早期關于軍事問題認識與實踐的演進邏輯(1921-1930)》,《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9期等。上述研究成果豐富和深化了學界對中共早期武裝斗爭的認識。
② “暴動”即“起義”,兩者在中共話語中存在明顯的時間差異。在民主革命初期中共文獻出現更多的是“暴動”一詞,此后“起義”代替了“暴動”的使用,并延續至今。參見曹展明:《對民主革命時期中共話語中“暴動”和“起義”稱謂使用變遷的考察——基于九種482篇歷史文獻的統計數據分析》,《中共黨史研究》2016年第9期。
③ 《中國共產黨第一個綱領》共十五條,當中第二條第一款、第三條、第十條都是涉及工農兵聯合問題。參見《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第3-4頁。
④ 1923年5月15日,馬林向共產國際報告稱,孫中山有一個快速消滅北京政府的計劃,為此聘請了一百多名美國飛行員并且購買了飛機,等到轟炸成功,他本人也坐飛機到北京建立一個“好政府”。參見李玉貞:《國民黨與共產國際》,第19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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