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長安十二時辰》具有黑格爾意義上的古典悲劇的特質,呈現了兩種對立的價值理想的相互沖突及其和解。張小敬為了維護作為理想和信仰的長安,堅持自己的守護者之本分,忍受與曾經戰友蕭規的撕裂,毅然與同袍斗爭;蕭規為了給曾經枉死的戰友復仇,不惜用血腥手段摧毀長安。張小敬與蕭規的矛盾,是彼岸與此岸的矛盾、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整體善與部分善的矛盾、超驗的光與經驗的血的矛盾,而二者也在相互的了解之同情中,以蕭規的毀滅達到了最終的和解。
關鍵詞:悲劇 英雄 張力 理想 信仰
進入新世紀以來的古裝劇有一個特點:人物關系越來越復雜,但人物形象卻越來越模糊,超善惡的灰色人物代替了非黑即白的道德臉譜,這固然有助于揭示人的豐富性、復雜性,但也讓觀眾陷入了價值判斷的困惑和失語。而《長安十二時辰》張小敬這一人物,卻在保留了人性的豐富與復雜之際,讓人們看到了久違的英雄形象。
張小敬是一個悲劇英雄,如果說他的殞身不恤、舍己救民、明知無法贖死卻依然“雖千萬人吾往矣”是他的英雄性,那么他承載抉擇的撕裂、背叛的痛苦、帶血的決斷、記憶的牽扯則是他的悲劇性。張小敬在長安不良帥任上為戰友聞無忌伸張正義而殺人,因此成死囚,而在長安面臨上元劫之際卻臨危受命戴罪查案,直至發現案件的主謀竟然是自己曾經的戰友蕭規(后化名龍波),而蕭規也和自己一樣,是為橫死于朝廷霸凌的聞無忌報仇,當然更是為死于被朝廷遺棄而覆滅的第八團將士復仇,但復仇的方式是“闕勒霍多”的玉石俱焚。張小敬最后的敵人,竟然是曾經的自己,是找回自己曾經的血性,和蕭規一起完成復仇事業,還是堅持自己現實的使命,制止蕭規的血腥復仇,還上元長安一個安康太平?這構成了張小敬內心的無限緊張。
黑格爾認為,悲劇是兩種對立的價值理想的相互沖突及其和解。黑格爾以索福克勒斯的悲劇《安提戈涅》為例:俄狄浦斯的女兒安提戈涅不顧其兄長、國王克瑞翁的禁令,將自己另一位兄長、反叛克瑞翁的波呂尼刻斯安葬,安提戈涅被克瑞翁處死。而克瑞翁的兒子、熱戀安提戈涅的海蒙也為愛自殺,克瑞翁陷入痛苦。黑格爾認為,這體現了“城邦政權所體現的帶有精神方面的普遍意義的倫理生活和家庭所體現的自然倫理生活”這兩種“最純粹的力量”之間的對立沖突。a張小敬與蕭規之間的沖突,也儼然是這兩種力量的沖突:一邊是戰友的與子同袍之澤、擊鼓執手之誼以及被朝廷奸臣遺棄,被長安強權霸凌后的切膚之痛和復仇血性,一邊是長安的歲月靜好、萬民康樂,那是一種讓人不忍破壞的幸福,雖然其間也包含了一些有罪的靈魂,但更包含了無數無辜的性命。
哲學家可以將這樣的悲劇性糾結轉換為一種各得其宜的“合題”,但是在張小敬這里,只有選擇的殘酷和求仁得仁的悲壯。和安提戈涅偏向于兄弟之情的“婦人之仁”不同,長安與戰友,都是張小敬刻骨銘心的愛。張小敬與蕭規曾是“過命的兄弟”,而張小敬恰恰是因為為聞無忌出頭手刃熊火幫及縣尉而入獄。而蕭規隱忍十年的復仇,也恰恰是因為聞無忌之死的激發。長安沒有給張小敬及戰友們任何應得的正義,相反,張小敬及其戰友們一次次地被長安遺棄和戕害,長安對于第八團將士儼然是一座不義之城索多瑪。于情于理,于親于疏,張小敬都有充足理由與蕭規合作,向這座不義之城、傷心之地報以復仇的怒火。
但張小敬最終并沒有站在蕭規的這一邊,除了不可傷及無辜的道德直覺、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職業倫理之外,最終支撐張小敬做出選擇的,是因為長安是他的“理想國”。劇中安排了這樣一個頗有悖論意味的情節,正是在第八團烽燧堡戰役援軍遲遲不至的堅守中,從未到過長安的張小敬更堅定了對長安的愛,并且這種愛在烽燧中升騰成信仰。當蕭規問張小敬:“老聞講的那些(關于長安的)故事你真信啊?”張小敬回答:“那些不是故事,是真事。”張小敬心中的長安是一座美好的純粹的長安,是長安應該的樣子。“長安不僅是一座城。”張小敬心中的長安,曾經為了庇護安置戰亂南來的流民,而被擴建成“寰宇四海,超前邁古的第一大城”。這體現的不僅是大唐強盛恢宏、萬國來朝的國力,更是仁民愛物、博施濟眾的溫度。柏拉圖《理想國》中的理想城邦是“天空中屹立的一個典范,它為某個看到它后又想讓自己定居于此的人而存在”b,正如西塞羅《論理想國》所言:“這樣的城邦與其說是希望它能產生,不如說是祈禱它能產生。”c當蕭規提醒張小敬老聞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時,張小敬讓蕭規住嘴,他知道蕭規領教過長安的不公正,但不愿讓這些陰暗面遮蔽心中長安的美好——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張小敬是鴕鳥和犬儒,相反,張小敬長安手刃熊火幫及縣尉之際,恰恰是面對陰暗時的奮起斗爭——因為在他心中,作為理想國的長安,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我們不由想起電視劇《我的團長我的團》中和張小敬神似的龍文章那句話:“我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
正是因為“長安是我的信仰”,正是為了維護作為“理念”的長安的純粹性,所以張小敬在孤立無援之際守護長安,在受命危難之際保衛長安,在與友為敵之際偏向長安。張小敬用信仰和祈禱對抗蕭規陰郁而激烈的現實感。他不允許蕭規破壞長安的美好,哪怕是和曾經的自己有相同的理由,因為這不僅是對長安的秩序、萬民生命的挑戰,更是對自己信仰和理想的挑戰。作為過命的同袍,蕭規其實對張小敬有著深刻理解甚至深摯的敬意。在燈樓二人僵持之際,正是從蕭規之口道出了信仰的真諦:“信仰,是你對一個人,一個道理的崇拜和信任,它讓你知道自己是誰,讓你忘了自己的缺陷,看見了自己的價值,知道自己值得活著。信仰讓你有力量,讓你永不放棄。”同是出身卑微的從軍者,蕭規深知信仰是卑微者的自我救贖之路,是卑賤者的墓志銘,能讓張小敬“長安虐我千百遍,我待長安如初戀”的是約伯天平上的一公升眼淚。當然,作為信仰者的張小敬更是一個強大的行動者,他并不因為理想城邦長安的粹美而回避它的惡:“我做了九年不良帥,什么骯臟的事情沒經歷過。”這不禁讓人想到《瑯琊榜》中“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人,骨髓里都滲著毒”的梅長蘇的名言:“那些陰暗的,沾滿血腥的事我來做好了。”張小敬的官名“不良帥”,雖然是歷史的真實,但在這里卻有著一股別樣的張力:心中的理想和良善,恰恰要與現實中的“不良”相軔相磨,精神而非肉體的“圣人”常常需要“受天下之詬”的寬廣和韌性。理想中的至善不是為了自我陶醉,而恰恰是要照亮現實中充滿“不良”的塵世。所以,張小敬與蕭規不同的是,張小敬的信仰讓他學會承擔“不良”,克服“不良”:“長安是我家,房子壞了,我不會把它扒了蓋新的,而是選擇補。”正是有了另一個維度的支持,張小敬才能承擔邪惡而不被邪惡吞噬,而不是像蕭規一樣,用一種邪惡替代另一種邪惡。
張小敬與蕭規的矛盾,是彼岸與此岸的矛盾、理想與現實的矛盾、整體善與部分善的矛盾、超驗的光與經驗的血的矛盾。然而和一般的戲劇矛盾沖突不同,兩者之間并不是各說各話的“復調”,不是你死我活的斗爭,而是相互理解并尊重對方的充足理由,以一種同情同理之心相互對話并希望贖救對方。蕭規的復仇,只不過是張小敬手刃熊火幫及縣尉的放大版;而蕭規在烽燧堡希望張小敬替他活著看一看長安,在燈樓上又希望張小敬能看見長安的覆滅——在蕭規心里,張小敬一直是他的眼睛,是他生命的延伸,是另一個自己。而蕭規復仇時,也特地帶著大唐的戰旗,戰旗既編織了戰友的冤魂,也編織了軍人的榮譽、國家的意志。蕭規手中的戰旗正是二人可以通約和共情的地方:其間凝結了個人、集體、國家乃至天下的愛恨情仇——戰旗是一種超越于個體的力量,它糾纏著經驗的遭遇和超驗的理想。所以,第八團旗手蕭規因戰旗而戰斗、因戰旗而復仇,也因戰旗而死亡。其實,蕭規最后救下圣人,并且因守護唐旗而殉難,恰恰是對敵人張小敬的致敬,也是對第八團的現實遭遇與軍人的神圣天職的一種綰合。烽燧堡的丁老三說:“第八團就是一個兵,兵的職責就是守護。哪怕長安只剩下一個百姓,也值得守。”而張小敬在燈樓也對行暴的蕭規義正詞嚴:“我們是守長安的,為什么要毀了它?”蕭規或許最終發現,張小敬并沒有背叛第八團,他只是暫時擱置了第八團的遭遇,卻在實踐著第八團的精神。《長安十二時辰》在這個意義上實現了黑格爾悲劇觀的“調解”,只不過這種調解恰恰是回到了雙方的原點——第八團。
然而,片終的結局是,張小敬和蕭規都只不過是作為八品小吏的終極惡人徐賓的棋子,理想主義和英雄血性,卻成了狂熱的權力欲望和冰冷的技術理性的棋子。正如電影《七武士》最后的話:“勝利的只是農民。”雖然長安依然長安,但理想主義、英雄主義卻敗給了世俗,這或許是一種更大的悲劇性。然而正如徐賓評價張小敬的那句公道話:“總有一個人要去做那一盞燈。”張小敬正是鄙陋的現實、殘酷的世界中的一盞明燈,他照亮了理想的世界,照見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讓長安世俗的十二時辰成為永恒。
a 〔德〕黑格爾:《美學》(卷三),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284頁
b 〔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王揚譯,華夏出版社2012版,第355頁。
c 〔古羅馬〕西塞羅:《論共和國 論法律》,王煥生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
作 者: 邢哲夫,碩士,惠州市委黨校文化建設教研部教師,中國楹聯協會會員、廣東楹聯學會會員、惠州市詩詞楹聯協會理事、惠城區作家協會會員。
編 輯: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