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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芳華

2020-02-04 07:46:06李宏
神劍 2020年6期

李宏

蔣排長來家

蔣排長年輕時很帥氣,帥得令很多人慚愧。很多人說他很像電影《小花》《南海長城》里的演員唐國強。一米七八的個頭,脊梁永遠挺拔著,白凈的皮膚,高鼻子大眼睛,講一口夾雜了杭州腔的普通話。

蔣排長去我家做家訪時是艷陽高照的秋天。因為提前知道了蔣排長要來家訪,母親和幺嬸在家忙活了一整天,傾其所有做了臘肉炒苞菜、臘肉炒蒜笞、鮮肉炒木耳,還有一個臘豬腿燉豆角,帶湯的菜是酸菜豆腐湯。蔣排長去我家家訪時,農村剛剛實行包產到戶,鄉下人依然缺衣少食,臉呈菜青色。為了防止我的四個弟弟妹妹上桌搶吃食,父親一大早便把他們打發到坡地里拔豬草去了。

我家院子里有一棵樹冠巨大的古樹。蟬鳴鳥叫的中午,蔣排長和公社武裝部鄧部長到了我家院子里。院子里的樹蔭下,蔣排長盯著我家的破舊房子和門前河里的流水掃視了一圈,才轉身告訴我父親:前幾天去雙河區政府的路上,在泥石流中搶修公路的群眾中,所有人都在打撲克睡覺,唯獨你兒子在讀書,部隊需要你兒子這樣喜歡讀書的人。

父親原本半彎著腰在盆子里清洗滿是茶垢的茶杯。聽蔣排長這樣講,立即挺直腰抬起頭,臉上堆滿了笑容回應蔣排長:我兒子高考只差了三分,沒錢再去復讀了,家里人正張羅給他找對象呢!前幾天有一個姓侯的姑娘剛松口,答應最近來家看看。鄧部長抬腳在我父親尻子上踢了一腳:你婆娘頭發長你見識短,你還是個民辦教師,咋也把眼睛長尻子上了,娃才十七歲猴急個啥對象?他爺當過紅軍,他幺叔當過鐵道兵,你再把你兒子送去當第二炮兵,戴上大紅花多光榮?縣委宣傳部的張干事都說了,準備寫文章在廣播里宣傳你們一家三代從軍報國的事呢!

父親仍然在臉上堆了笑容,壓低了聲音嘀咕道:喇叭里每天都廣播,現在云南廣西正在打仗,戴紅花的事咋不讓你兒子去?

鄧部長用眼神狠狠地剜了我父親一眼,罵道:我兒子才幾歲你不知道?你家兩間破瓦房窮得褲子沒底卻養了三個兒子兩個女,想窮一輩子呀?父親眼睛瞪著鄧部長沒有言語。鄧部長溫和了聲音說:我小學畢業到部隊干了三年,回來就吃上了商品糧,你兒子高中畢業到部隊混上幾年,說不好能穿上四個兜呢!實話告訴你,別人兒子想去,送酒送茶送豬腿我都沒答應。說完,轉身拍著我肩膀問:告訴叔,想不想去當兵?今天我為你作主,二炮,技術兵。

我無法看清繼續彎腰低頭洗杯子的父親的臉色,怯怯地回應:去,當啥兵我也去!鄧部長提高了嗓門說:我聞到飯菜香味了,吃飯!你娃當兵的事我說了算。

花癡幺嬸

母親從小沒有去過縣城之外的地方,根本不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人不吃麻辣,炒菜時就放了許多紅辣椒青花椒,還有自己家腌制的豆瓣醬。

蔣排長在四方桌前的小凳上坐下時,眼睛盯著桌子上的美食發了一會兒愣,又怯生生地站起來,用五個指頭抓起面前的搪瓷碗,走到灶臺旁邊的石頭水缸前打了一碗涼水放在面前。蔣排長每挑起一筷子菜,都先將菜放進涼水碗中涮一涮再入口。以至我當兵幾十年后,每每吃到北京的涮羊肉和四川火鍋,都會想起蔣排長到我家家訪時吃飯的模樣。這天中午,是我人生十七年以來第一次有了陪客人上桌吃飯的機會。我注意觀察了,鄧部長手中的筷子始終沒有停歇,盤子里的菜和瓶中的酒似乎都是給他一個人準備的,急得我父親一直用眼睛瞪著他。但鄧部長似乎并沒有覺察,一邊吃還一邊不停地“吧唧”著嘴。

那天喝的是“文君酒”還是“劍南春”?我已經不記得了。酒是我父親從公社供銷社賒來的,母親在幾個月后領了我在搶險工地的勞務費才去結了賬。

蔣排長從頭至尾都顯得很優雅,即使他挑起菜在白水里涮過了早已沒有了川菜的味道,臉上的表情仍然很淡定。只是,嘴里會時不時發出“滋溜滋溜”的聲音。他解釋說,江浙人不喜吃麻辣喜吃甜食。在父親和鄧部長的一再勸導引誘下,幾杯白酒下肚,蔣排長的表情已經由溫文爾雅、白白凈凈變成了“呲牙咧嘴”的紅臉“關公”。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蔣排長在酒過三巡后索性放下手中的筷子,用他半生不熟的杭州普通話與我父親聊起了他剛讀過的長篇小說《金陵春夢》,聊起了他們蔣家在浙江的名人故居、西湖和紹興黃酒。父親和武裝部長是否聽懂了蔣排長的敘述,我不太清楚,反正我只聽懂了一半。

家訪結束時,蔣排長推著他來時從縣武裝部借的那輛破舊“永久”牌自行車,搖搖晃晃地對我父母親說:叔叔阿姨,我不會吃酒講錯了話你們別介意,今后到了浙江,你們一定要去杭州逛逛西湖吃吃醋魚東坡肉外加黃酒。至于您兒子,就讓他穿軍裝到部隊上去鍛煉鍛煉吧,我們部隊是搞高科技的,需要更多的高中畢業生。

蔣排長離開后,一直在幫助母親做飯的幺嬸望著蔣排長的背影感嘆說:當兵的男人長得咋這么好看呢?跟電影畫報上的男人一個樣,他們咋不讓婦女當兵呢?如果允許,我也去。母親轉臉看一眼墻上貼的《大眾電影》封面上的唐國強,以嘲諷的語氣說,看你這花癡樣子,你男人不也當過鐵道兵嗎?幺嬸仍然一臉花癡相說:這個蔣排長長得好看,講話總是笑著,從來不罵臟活不抽煙還讀了那么多書。我媽乜了幺嬸一眼,警告說:小心你男人回來捶你。

幺嬸是我們公社出了名的美女,爺爺為我幺叔挑媳婦時曾夸下海口:我的兒子必須娶全公社最漂亮的老婆。

坐悶罐車

蔣排長叫蔣壽榮。到了部隊才知道,他不是排長只是一名代理排長的志愿兵,是接兵連的新兵排長。那個年代已經取消了軍銜制,軍官不叫軍官叫干部,志愿兵與干部都穿一樣的衣服,頭上都佩戴紅五星,領子上都綴著紅領章,大家習慣叫“三點紅”。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有段歌詞,“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唱的就是那個時代的軍裝,只是面料已經由粗紡布改成了細紡布,20世紀80年代初又有了“的卡”和“的確良”。

我初到部隊時,上衣縫有四個兜就是領工資的干部和志愿兵,兩個兜的都是領津貼的戰士。蔣排長在火車上與我們聊天時講:毛主席他老人家講了,共產黨的軍隊里沒有官,沒有司令官只有司令員,司令員與炊事員、司號員一樣,打起仗來都是戰斗員,都是為人民服務的。一起參軍的同鄉戰友李文模好奇地追問蔣排長:那為什么干部要穿四個兜的上衣戰士只能兩個兜?蔣排長猶豫一陣后說:戰爭年代布料緊張,干部開會要在兜里裝筆記本和筆。

以至于我四年后穿了四個兜的軍裝回家找媳婦時,媒人一再用懷疑的心態向我求證:你究竟是干部還是志愿兵啊?千萬別騙了人家姑娘。我沒有解釋,反正我穿了四個兜的軍裝,我的內心深處還在糾結著是在老家找媳婦還是找一個女兵做媳婦。

在火車上,我們才知道了蔣排長歸羅連長管,羅連長歸鄧營長管,鄧營長上面還有接兵團團長。團長姓毛,我看見他的通信員李劍手里拎的印有“上海”字樣的手提帆布包上寫著“毛戎建”三個字。新兵團從縣武裝部院子里出發前,副縣長的兒子李劍被毛團長挑去當了通信員。蔣排長對我們說:毛團長其實是四營營長,他原本要從你們這些農村兵中挑一個個頭高又勤快點的通信員的,頭天晚上縣里領導請毛團長吃了飯喝了酒,早晨臨出發時,才換李劍當了通信員。

列車上的三天四夜過得很新鮮很好奇也很沉悶。我們一個班里,竟然還有我初中同學周喜新、康永敬、尹子龍、侯恩安、董才光,我們六個人都是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離開家鄉去比縣城更遠的地方。睡我旁邊的尹宏是我們生產大隊唯一坐火車去過成都的人,我們都知道他父親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他悄悄告訴我:看見那些戴了口罩的兵了嗎?他們都是礦務局或縣城的。我很吃驚,他們為什么要戴口罩?在我們的印象中,只有醫生才會戴口罩。尹宏不屑一顧地說:一看你就沒有出過遠門,成昆線上山洞特別多特別長,這悶罐車靠燒煤炭牽引,開得又慢,過了成都你就知道他們為什么要戴口罩了。果然,大家在夾江軍供站吃飯時,大家還歡天喜地吃著紅燒肉大米飯大白饅頭,到了涼山的喜德車站,我們的鼻孔和臉上都黑了,小白臉城市兵們的口罩也變黑了。

吃飯是農村兵們一路上最歡實的事。每到一個軍供站,大家不僅可以沖鋒陷陣似的上廁所,還可以吃上有肉有辣椒的白米飯。當然,也有家庭困難的兵因為吃了太多的肉食而惹下不少的笑話。由于當兵那年我們四川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災,鐵路仍在邊運行邊搶修之中,在成昆鐵路上行駛的悶罐運兵車只能停靠三等小站,有時在小站一停就是幾小時,有時又五六小時不停站。兵們只撒尿還好解決,若要解決大便問題,那可就麻煩大了,得安排兩個兵將背包帶捆在需要便溺的人手腕上,然后再安排兩三個大個的兵在車廂里死死拽著,屁股朝向車外將糞便排出去。當然,發生這樣的事都以我們農村兵為主,同學董才光大便時屁股還被路邊的樹枝刷了兩道口子。

我們清楚地記得,在火車上撅著屁股拉大便這事,沒有少挨路邊行人的吼罵。

為這,我們縣出來的三百個兵很自然地就被無形地分成了兩派。一派是城市兵,他們一到軍供站就找廁所找開水,對我們農村兵一臉蔑視。另一派就是我們農村兵,一下車就端了大搪瓷碗擠到行軍鍋前搶肉搶飯,誰先搶到誰英雄。有經驗的人在背后小聲提醒:第一碗少打點,抓緊吃完第二碗再多打。為這,蔣排長在渡口軍供站第一次板著面孔給我們訓了一次話:到了部隊吃肉吃魚管夠,實在沒有肉我們有軍用紅燒肉午餐肉罐頭,你們要有點兒出息,一次打兩碗飯吃兩碗肉,肚子不吃壞才怪呢?一定要記住,在這悶罐車上拉大便既不安全也不體面。

周喜新不止一次地在我耳邊嘀咕,別看城市兵張狂,他們不就有張城市戶口嗎?大部分人都是礦務局挖煤的,除了吃商品糧不比我們強到哪里。咱到了部隊上,我們農村兵一定不能輸給他們。

站臺上的傷兵

坐了三天三夜悶罐火車又一夜米軌火車后,我們三百多號新兵才到了云南南方一個叫建水的地方。米軌火車是啥?蔣排長告訴我們:法國殖民地時期修建的昆明到河內的火車專線,主要運送礦石。“云南十八怪”中有兩怪與這火車有關,一是火車沒有汽車快,二是不通國內通國外。因為軌道只有一米寬又在山里爬行,所以就叫“米軌火車”。

據說,現在這條線路已經被開發成旅游熱線了。

目的地的火車站比我們縣火車站的站臺寬且長。站臺上除了我們這批陸續從車上跳下來的新兵,還有成群結隊坐在站臺空地上候車的傷兵,有的傷了腿有的傷了胳膊有的頭上包扎著白色繃帶。蔣排長介紹說:他們都是剛從前線撤下來的,對面火車上輪戰的部隊將要補充到前線去。

當然,站臺上三三兩兩蹲坐著賣甘蔗杧果香蕉的少數民族老奶奶和小姑娘,她們都穿戴著很粗糙很鮮艷的民族服飾,身上戴滿了閃著光的銀首飾,大部分人的嘴里還鑲了金牙。她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皮膚黝黑臉上始終充滿笑容,似乎發生在八十公里外的邊境戰爭,與她們毫無關系。而我們這群新兵,卻因為站臺上的傷兵的存在,興奮的表情已經蕩然無存。

接兵干部和我們都背著背包拎著搪瓷洗臉盆,背包帶上拴著白色毛巾掛著綠色水缸。蔣排長這天值班,胳膊上多了紅色袖標,嘴里叼著哨子,顯得很繁忙很煞有介事的樣子。

有了出發前在公社門前泥土場地上的兩小時短暫訓練和在火車行軍途中的訓話,我們多少有了一點兵的樣子,集合站隊利索了許多,聽到哨音后也就不再拖拖拉拉嘰嘰喳喳東推西搡了。

我與所有新兵一樣,都一臉疲憊地在太陽下的站臺上蔫著,腿腫了腳酸了肚子餓了,剛發的兩塊過期了的雞蛋糕一點也勾不起食欲。很多新兵的頭上身上還粘了悶罐車里的稻草,顯得很滑稽。特別是新兵們不約而同地看見站臺上從前線回來的成群結隊的傷兵和準備運往前線的坦克車后,有人還哭出了聲音。李文模逼問蔣排長:你不是告訴我們到二炮當技術兵嗎?怎么就到前線來了?一直和藹文靜的蔣排長突然間如同換了一個人,虎著臉壓低聲音沖我們幾個圍在他身邊的兵們吼道:是軍人就得打仗,是軍人就得去為國家流血,少啰唆!

吼完。蔣排長叼在嘴里的哨子急促地驟響起來。

老式解放車一字兒排開在站臺上,車上貼著一營二營三營四營通信營制氮營團機關直屬隊等單位的紅紙黑字標簽。蔣排長整隊集合后,雙手將拳提到腰際,跑步到離毛團長五步開外的地方立定報告后,軍務股股長兼接兵團副團長捧著花名冊開始按編制序列點名分兵了。我們公社的九個兵除趙永學尹宏跟蔣排長去了一營外,我和周喜新去了四營,長得最矮小瘦弱的侯恩安和我們新兵中的明星,也就是前面提到的團長通信員,縣長的兒子李劍都去了團部。

實際上,我們團部離縣城四十八公里,我們連遠離縣城六十九公里。從一營到四營一個營駐一條溝相距都在十幾公里左右,每條溝里都有工程兵打的坑道,打每條坑道時都有戰士犧牲,每條坑道里都靜靜地臥著幾枚戰略導彈。而制氮營、轉運連和通信營也都是獨立的營區。從我們縣一火車拉到云南的新兵在縣城小火車站分到了工程團和導彈團,這也是我當兵一年后才知道的事。而我們公社到導彈團的九個兵,就我和周喜新分到了四營新兵連。原本計劃下午就發領章帽徽然后去營部附近的澡堂子泡澡的,集合好隊伍剛準備出發,藍天白云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下起了大雨,而不遠處的陣地上空卻陽光明媚。這讓我們第一次領略了云南十八怪的又一怪:車前下雨車后曬。通信員氣喘吁吁地跑來告訴羅連長:營部來電話了,洗澡堂燒鍋爐的柴火被雨淋濕了,沒法子燒鍋爐,新兵洗澡時間待定。

由于頭天夜里沒有睡好覺,我的右眼皮一直在不停地上下跳動。

回宿舍剛放好準備換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通信員又跑來通知,安排我們一排用沙子鋪操場二排劈柴三排往菜地里運大糞。通信員和文書也是新兵,他們成了我們這些新兵中最令人羨慕的人。

喬漢江一邊揮動鐵鏟往我手中的小推車里裝沙子一邊與我聊天:小錘子,你是農村的還是礦務局的?我沒有搭理喬漢江,仍低頭用力讓獨輪小車保持著平衡。喬漢江卻不依不饒地追問:個婊子的,為么事不講話?你這個小錘子,你在家穿過新衣服嗎?我抬起頭憤怒地盯著喬漢江的臉回答說:請你嘴巴放干凈點,別以為我不懂,婊子是臟話,在我們四川,“錘子”也是罵人的話。喬漢江掉過頭對旁邊的武漢兵小毛說:聽見了嗎,個婊子的,鐘班長都說他們四川兵是“小錘子”,卻不讓我們喊“錘子”。

武漢兵小毛笑了,除了四川兵外,周圍的兵們也都跟著哈哈大笑起來。

周喜新用眼睛盯著我搖了搖頭,我知道他是在暗示我忍讓。但我的自尊心和忍耐力似乎已經到了極限,我不知道真的一旦打將起來,個頭與我一般高一般瘦弱的周喜新會不會幫助我。但有一點我很明白,如果真與高我一頭的喬漢江動了手,吃虧的一準是我。但我的自尊心和忍讓力真的就失控了,一種燥熱熱哄哄地就躥到了我的頭頂,心臟疾速狂跳起來。我扔下手中的小推車,操起地上的鐵鏟就向喬漢江的屁股砍了過去。

毫無防備的喬漢江一聲慘叫一下子蹲在了地上。我真實地看見,喬漢江單薄的草綠色軍褲被鐵鍬劃開了一條口子,淡紅色的血液從喬漢江屁股上滲了出來。

在羅連長的喝斥聲中,我被關進了通往坑道路上的禁閉室。就這樣,我一夜之間成了新兵連的名人。

晚上給我送飯的炊事班老兵是重慶兵,叫簡永恒,那時重慶還沒有直轄,和四川還沒有分家都稱老鄉。簡永恒用重慶話安慰我說:龜兒,你莫怕他們,羅連長晚點名時講了,今后誰也不準叫四川兵“錘子”。你踏實寫份兒檢查,寫十頁紙不算長。我膽怯地問簡永恒:我還沒有領到領章帽徽呢,會不會把我遣送回家?簡永恒安慰我,處分是少不了的,開除回家不可能。記住,讀檢討時一定要哭得有鼻涕有眼淚,越傷心越誠懇越出效果。

在全連檢討

我的檢討安排在當兵第五天晚上七點。

那時連隊僅有的一臺彩色電視機鎖在八連連長房間里。由于新兵連是臨時機構,若需要看電視,得先與八連連長或賈指導員協商,八連不安排老兵看電視時,才能輪到我們新兵連。而新兵連在晚飯后到睡覺前這段時間,要么教唱新歌,要么開班務會讀報紙,要么談學習體會,只有星期六晚上才允許寫家信自由看電視。

電視機是連隊除了武器裝備外最貴重的物件兒。

我們這些農村兵當兵前幾乎都沒有見過彩色電視機,黑白電視也很少見。我們小時候的文藝和新聞獲知渠道,只有鄉村壩壩電影和有線廣播。到了部隊,第一次見到十八寸彩色電視里播放文藝節目時,大家內心的興奮勁自然沒得說。每到傍晚來臨,大家都將訓練一天的疲倦忘得一干二凈,都開始盼著文書拎著一串鑰匙出現在會議室兼電視機房,他若不親自打開電視機柜,大家就只好仰頭對著天上的星星互相遞煙。由于連隊駐扎的山里信號不好,看電視全靠人工轉動自己架設的天線搜索信號。每天晚上七點,雖然電視屏幕上飄動著“雪花”,但大家還是盼著能通過看電視放松一下身心,最愛看的當然是一個叫李小玢的女主持人的節目了。

第一次在全連做檢查的場景我至今忘不了,是在收看電視的時候。

操場鐵架上的燈開關也由八連文書控制著,每到晚上七點就會準時打開。白天有一種叫“黑蠓”的小蟲侵擾,晚上還要全力對抗長腳花蚊子,燈一打開,周圍便蚊蟲飛舞。若趕上下雨天,蚊蟲更是密密麻麻圍著電燈盤旋飛舞。指導員和連長的茶杯早已擺在面向全體人員的小條桌上,連隊其他人已經拎著帆布馬扎統一整隊入了操場。一張支起來的黑板前,被喬漢江和鐘班長稱為“小錘子”的李排長仍在往黑板上抄寫將要教唱的歌曲《打靶歸來》,曲譜抄得很規整,粉筆字更是如同名人書法般俊秀飄逸。指導員抬腕看了一眼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后扭過頭對李排長說:開始吧!李排長便精神抖擻地雙手握拳跑到隊伍前,指揮大家提凳子放凳子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稍息再立正。李排長向指導員敬禮報告:指導員同志,第八〇二團四營新兵連集合完畢,準備教唱新歌,請指示。一整套動作顯得干凈利索滴水不漏,讓我們這些新兵們生出許多羨慕。但新兵們的動作卻多少顯得有些稀里嘩啦,畢竟正式的隊列動作訓練才剛剛開始。

指導員還禮后指示,按規定項目進行。連隊近一百號人便齊刷刷地放下馬扎,扳直了腰板坐下了。

我被腰里扎了武裝帶的鐘班長“押”送著進了操場,呆呆地站在一邊注視著眼前的一切。雖然我的腦子里全是電影中共產黨人押赴刑場時的場景,我也力爭將身板兒挺直了,腿腳卻怎么也不聽使喚,一直在顫抖著。

連長指導員走到擺了水杯的桌子前坐下后,指導員與連長對了一下眼神,復又站起來用眼睛在全連掃了一圈后威嚴地宣布:今晚集合,兩項議程。先開始第一項。新兵一排戰士李正東因為打戰友喬漢江事件,在全連軍人大會做檢查,如果檢討很誠懇、很深入、悔過自新、發自靈魂深處,接受大家的批評幫助,我們就原諒他,幫助他成為一名合格的新兵。如果他的檢討不徹底甚至敷衍了事,這個檢討就過不了關,輕則處分,重則開除軍籍押送回家。下面,李正東做檢查。

我就這樣第一次在全連亮了相也成了全連的名人。

我聲淚俱下地讀了我長達十頁紙的檢討。先是敘述事發過程后是深刻反思再是誠懇道歉最后請求原諒,結尾時更是用了兩頁紙表達了要做一名優秀戰士的強烈意愿。

我做檢討時,場面上沒有絲毫響動,周圍除了溪水的流淌聲便是我聲情并茂、鼻涕眼淚夾雜的四川話朗讀。沒有想到的是,檢討結束時竟然贏得了長時間的掌聲,我感覺我不是在做檢討是在做一次演講。

我沒有膽量抬頭關注連長指導員是什么表情,更不知道喬漢江是不是真的原諒了我。但我卻真的為自己沒有怯場感到震驚了,當時我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有一天讓我當了指導員,我的口才一定不會比指導員差。

喬漢江在我做完檢討后也站起來表了態,核心只有一句話:做好兄弟好戰友,我不應該喊李正東“四川小錘子”,我今后一定改正,與李正東做親兄弟一般的好戰友。

指導員與連長耳語幾句后,站起來面向全連宣布:李正東同志的檢討很誠懇很扎實,經新兵四連黨支部研究決定,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則,給一排一班新戰士李正東嚴重警告處分一次,希望大家引以為戒,成為一名合格的、有本領的好兵。

這天晚上,李排長沒有教唱《打靶歸來》,按指導員的意圖改為教唱《戰友之歌》。

直到新兵下連后的某個夜晚我輪崗時,查崗的羅副連長才告訴我,當時本來是要給我記大過處分的,因為怕影響連隊聲譽,新兵連也沒有記大過的處分權限,所以只宣布了嚴重警告處分。十年后的某個夜晚,我與指導員已經成為基地政治部的同事,他在酒后才更深入地告訴我,因為新兵連七人支委中,指導員、連長和一排長都是四川人,他們都非常討厭別人稱四川兵叫“錘子”,所以才免了我的記過處分。而且,那個所謂的嚴重警告處分根本就沒有裝進我的檔案。

自從我受處分后,新兵連再也沒人稱四川兵叫“錘子兵”。自從那次在全連做檢討后,全連的兵都知道我的文采了不得,連隊辦黑板報宣傳好人好事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我和文書的頭上。

神秘拉動

滇南只有旱季雨季之分,天氣要么燥熱要么陰雨,如同嬰兒的臉說變就變。經過近一個月的共同科目訓練,日曬雨淋、枯燥無味的軍營生活再也沒有了我們想象的那么令人熱血僨張,更不是每個兵都充滿英雄氣概。相反,沒完沒了的隊列訓練、緊急集合、砍柴、種菜、唱歌,生活顯得單一、乏味、辛苦。我們的生活概括起來就一句話,直線加方塊卻沒有旋律。

每天早晨,四營七連、八連的老兵們穿著草綠色夾克式工作服排著隊唱著《我們的隊伍向太陽》從我們隊列前穿過,逆著溪流向谷底深處走去。晚上,他們又會唱著《日落西山紅霞飛》的歌子返回營地。我們不知道他們每天去峽谷深處做啥,我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每天都那么神秘開心。

我們新兵連營地左前方通往峽谷深處的沙石公路上,有一個崗亭,一道欄桿。這道欄桿是進入營區后的第二道崗。據老兵說,進入這道崗不需要證件但要登記,但若要進入再往里面一公里半的斷頭公路盡頭的坑道區,則需要憑團司令部頒發的甲級通行證和上級的電話通知才能進入。所以,這條峽谷對于我們這些新兵就顯得更加神秘,對于老百姓來說,則是禁區。

直到有一天,兵們突然發現七連八連的官兵一夜之間全部銷聲匿跡了,所有的營房都貼上了封條,只剩下連隊飼養員和一兩個兵留守。在那個皓月當空的夜晚,“轟轟隆隆”的柴油馬達的轟鳴聲將我們從睡夢中驚醒。我們早已忘記了保密教育時“不該看的不看”的警告,全都將臉貼在窗臺前觀看夜幕掩護下滾滾行進的鋼鐵洪流,數十臺從法國進口的“戴高樂”牌載重卡車拖著近三十米長的導彈武器,長頭的“解放”、方頭的“黃河”牌卡車披著迷彩偽裝網拉著槽車、罐車及電瓶車消防車,從營區門口的沙石公路開出了山谷。長長的車隊整整在營區門前的路上通行了十幾分鐘,我們真切地感到,地下的土地都在發出震動,車后的灰塵和柴油味久久不能散去。

包括我在內的所有新兵都被這震撼的場面搞得很興奮,幾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李排長在操場上莫明其妙地責罵我們:幾年趕不上一次的好事就這樣沒了,如果不是你們,我現在已經在去大西北發射的列車上了,你們不好好訓練就通不過考試,通不過考試就當不了操作號手,當不了操作號手就不能算在二炮當過兵??我們不知道什么是操作號手,我們更不知道李排長為什么會沖我們發火。直到新兵連新訓快結束的前幾天,指導員給我們講了第二炮兵組建初期的英模人物趙藏庫“第一號手在”的故事后,我們才知道了“號手”這個特殊術語在第二炮兵也就是現在的火箭軍的重要性。

總之,大家很興奮。但我卻一點也興奮不起來,接下來我經歷的磨難似乎才剛剛開始。因為,我的新訓科目除了輕武器射擊是優秀,隊列動作和投彈也勉強及格,但單杠、雙杠、木馬考核門門都過不了關,一上杠一跳馬我就心慌腿軟兩眼發黑,李排長和鐘班長多次跟我單獨教練也不見一點成效,背后甚至多次罵我是豬頭。

這些罵我的話我都聽見了,但我一直忍著,我在期待著新兵訓練早些結束,我在等待從坑道拉出去的裝備早些回到峽谷。也許,我只有到了導彈武器實裝操作訓練現場,才能展示出我的聰明才智,我至今不相信,走隊列、單雙杠、木馬訓練成績好的兵就一定是出色的第一號手。

聰明的簡永恒

現在的軍裝不用再系“風紀扣”了,這個小小的革新是最受我們那個年代過來的官兵們歡迎的改革。20世紀80年代初,糾察們無論在營區還是在街頭巡邏,只要發現你沒系“風紀扣”、沒穿制式襯衣和鞋子、留了長頭發,無論男兵女兵、無論干部戰士,都會被以文件的形式通報,嚴重的還會被處分。

炊事班簡永恒雖然平常吊兒郎當,常常不系脖子上領章之間的“風紀扣”,有時還歪戴帽子,嘴上經常叼支煙,圍裙永遠洗不干凈,營長連長經常罵他是個“吊兵”。但他炒的菜好吃,人也隨和,連隊從官到兵都喜歡他。尤其在我用鐵鏟打了喬漢江后,他為我送飯支著的事,我一直心懷感激之情,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遠遠超過了蔣排長。我曾經問過簡永恒為什么要關愛我,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你長得有點兒像我弟弟,他下河游泳時淹死了。

還有三天,團作訓股就要來組織新兵訓練考核了,軍需股又催著連隊抓緊把柴火送到團部去,羅連長急得上了火罵了幾次人。羅連長在晚點名時說了,考核時如果總評成績達不到優秀水平,你們就得分到轉運連、制氮連,如果你們都考好了,就有可能被挑到發射營汽車連修理連特務連,成績優秀的還可能分到通信營去學發報。如果樣樣考不好,你們就得去炊事班喂豬或去農場種地。

一聽說能分到通信營去學發報,周喜新渾身都來了勁,將我拉到溪流邊芭蕉樹的樹冠下,非常嚴肅地說:你一定要想辦法把木馬和單雙杠考好,你沒看過電影《永不消逝的電波》吧,英雄李俠就是發報的,多神氣多英雄啊,我們一定要分去學發報,最差也應該分到汽車連學開車,即使提不了干回家也能找個鐵飯碗。

對于周喜新的建議,我很氣餒也很沮喪。羅連長將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兼臥室談話時,李排長也在羅連長旁邊站著。羅連長扔給我一塊當地產的菠蘿糖,喘勻了氣息問:你真的打算去農場種地還是想去喂豬?我不知道羅連長講這話的真實意圖,只好如實回答:不想,我想去通信營或者汽車連。李排長聽我這樣講立馬就急了,搶過話題說:你說個“錘子”,單雙杠你恐高也就罷了,木馬就那么難跳嗎?跳馬那一瞬間你就想著敵人已經在你后背上端著槍打開了刺刀,子彈已經上膛保險已經打開,只需要一扣動扳機你就沒有命了。我說:我試過多次,雙手一沾木馬手腳就發軟。一直講普通話的李排長盯著我一臉怒其不爭的表情,改了四川話說:那還說個鴨兒?你新訓結束后只能去農場了。羅連長嘆息一聲說:蔣壽榮真他媽的不是塊好餅,他把你夸得一朵花兒似的,什么愛學習腦子聰明,好詞兒全用你頭上了?毛營長都被他忽悠了,早知你這熊樣,還不如把你交給蔣壽榮帶回一營去訓呢!

我雙手狠勁地搓著,腳上的解放鞋在地上來回蹭著,嘴里卻不知如何回答羅連長的話。心想,我真應該笨死算了。

正巧這時簡永恒嘴里叼著煙敲門喊報告進了門。簡永恒盯我瞧一眼并不理會我,而是將一張寫了菜譜的稿紙推到羅連長面前說,司務長已經簽字了,明天下午于副團長帶著作訓股宣傳股來考核新兵訓練,晚上點名要在我們連吃飯,這是菜譜你簽個字我好去采購。羅連長拿起簡永恒遞上的菜譜看了足足一分鐘才說:崽賣爺田心不疼,柴火賣到團部兩分錢一斤,全連砍一天柴賣的錢一頓飯就糟蹋了一多半,省著點吧,煙就算了,酒喝鎮上酒廠產的苞谷酒。說完,羅連長在簡永恒遞上的菜譜上簽了字遞回簡永恒,斜了眼問:還有什么事嗎?

簡永恒又給羅連長遞上一支煙,順手從桌子上抓起一顆糖剝了糖紙喂進嘴里才說:明天上午還需要派個公差隨我去官廳(公社所在地地名)買菜幫廚,就讓李正東跟我去吧?

羅連長轉臉看了我一陣,臉上有了一種奇怪的笑容,盯著我問:指導員不是讓你跟文書一起辦黑板報嗎?考核組明天就要來,這也是緊要事。我立馬明白了簡永恒的意思,接過話回答:我爭取今晚就把黑板報辦好,明天陪簡班長去官廳買菜。

“黑牡丹”和“豬大腸”

官廳鎮是我們營駐地官廳公社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也是漢族和哈尼族彝族聚居地,漢族占當地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三。每到趕集的日子,街上穿著各種民族服裝的少數民族群眾就將鎮街擠得滿滿當當,各種在內地見不到的熱帶水果、花襯衫喇叭褲手工繡品更是琳瑯滿目,鄧麗君鳳飛飛張帝們的歌聲讓整個鎮街彌漫著歡快祥和。

當兵快三個月了,我只去過兩次離營區三公里半的官廳鎮。一次是指導員帶我們去民族中學搞軍民共建,一次是輪流請假買生活必需品。

官廳對我們農村兵似乎沒有太多的誘惑,但對城市兵來說卻比過年還開心。城市兵兜里有從家里帶來的零花錢,他們可以去鎮上的郵電所給父母和女朋友通電話,可以大包小包地買零食吃小餐館,而我們大部分農村兵兜里每月只有七塊錢的津貼,很多人還得把這些錢省下來寄回家。我與大部分農村兵沒有區別,買成牙膏和洗衣粉肥皂外,我想去鎮上的另一個愿望,就是想看看鎮上的小書攤上有沒有我喜歡的文學刊物。當然,也想偶遇當地民族中學和官廳小學的女老師,目的也就是過個“眼癮”,畢竟我們正值青春期。

我內心對簡永恒給我這次出公差的機會感到無比開心無比感激。因為我知道,可以不參加團里組織的器械考核了!

第二天早晨吃完早飯,正準備以班為單位帶隊返回宿舍時,鐘班長用怪異的眼光在隊列里掃了一圈,宣布:李正東出列,今天隨炊事班簡永恒去官廳出公差買菜。一聽這話,隊列里立馬就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站在我前面的喬漢江轉過頭壓低聲音說:個婊子的,好事又讓你攤上了,給我帶兩包紅塔山回來。背后的周喜新也用指頭在我背上捅了一下說:我的牙膏沒有了,要“田七”牌的。鐘班長立即喝止了大家的講話:喬漢江,你統計一下大家都需要啥東西,把錢湊齊了讓李正東都給帶回來。喬漢江自從上次挨我揍后,當上了我們一排一班的副班長。班長不止一次地在班務會上表揚喬漢江,夸他隊列動作好,開會肯發言。

我們是抄近道去官廳鎮的。我和簡永恒都背著黃掛包,我肩上比他還多了兩個竹編筐子。簡永恒說:到了鎮上你一切都得聽我的,是我略施小計才讓你免除了器械考試,你龜兒這一輩子都得感謝我。我有些犯傻地回應:我當兵后第一個感謝的是蔣排長,第二個才是你。簡永恒輕蔑地哼了一下鼻子說:蔣排長是哪個?他算個鴨兒,你最應該感謝的是我,沒有我出招,你今天下午訓練考試時又得在全連出洋相,器械考不過還得遭全團通報。

聽簡永恒罵蔣排長算個鴨兒,我一點也沒有生氣,反而非常高興,誰讓他不帶我去一營?

簡永恒教訓完我后,我嘴里冒出一連串“是是是”后便不敢再開口講話,簡永恒也就不再理睬我。他領著我行走在已經收了水稻的稻田田埂上,嘴里哼著他的偶像張暴默唱的《火箭兵的夢》,顯得無比輕松快活。快到官廳小學后院墻時,迎面走來兩頭肥壯的水牛和兩個頭頂上頂了背籃的小姑娘,簡永恒和我便跳到了田埂旁邊的菜地里為他們讓開了道路。簡永恒一臉熱切的表情問兩位姑娘:喂,家玉家美,你們這幾天看見“黑牡丹”和“豬大腸”沒得?個頭高點的姑娘不屑地回答說:別惦記了兵哥哥,人家“黑牡丹”過年就要嫁到縣城去了,“豬大腸”的男朋友是開汽車的,她們才不會找穿兩個兜軍裝的兵哥哥呢!

不知道為什么,一直興高采烈的簡永恒一下子如同泄了氣的皮球,臉上立即沒了光彩。后來我才知道,民族中學和官廳小學的女老師并不是大家的最愛。官廳鎮曾經有三大美女,名字分別叫“黑牡丹”“一線天”“豬大腸”。自從眼睛細小的“一線天”嫁到縣城后,官廳鎮三大美女就只剩下了兩個,一個是“黑牡丹”,一個是“豬大腸”。“黑牡丹”本姓白,叫白智慧,是鎮百貨供應站的售貨員,因為皮膚黝黑人卻生得漂亮、服務態度又好,就被大家戲稱為“黑牡丹”。“豬大腸”姓黑,叫黑燕,但她卻生得白靜可愛,又是食品站賣豬肉的服務員。因為物質匱乏年代買豬內臟不需要肉票,當地人又愛用豬大腸煉油渣炒酸菜做米線,豬大腸就成了搶手貨。

手上有了搶手貨,黑燕也就自然成了鎮上有點權勢的人。她愿把豬大腸賣給誰就誰,所以鎮上的人都有些巴結她,便在背后送了她“豬大腸”的外號。傳說,公社一個領導曾多次想占她便宜,都被黑燕用案上的豬大腸扔了臉,一氣之下才與往縣城開長途公交車的司機交了朋友,“豬大腸”的名字也就傳開了。

“黑牡丹”和“豬大腸”是官廳公社的美女名片,也成了我們營官兵寂寞時經常念叨的人物。據說,每逢星期天,團部和三營的官兵為了看一眼兩大美女,不惜走一個多小時山路也要請假來官廳趕集。

我挑著筐跟在簡永恒背后,穿行在鎮街的人群里。

簡永恒將我領進鎮街中心唯一的百貨站三層小樓。爬上二層樓梯時,簡永恒特意叮囑我:一會兒見到“黑牡丹”,你必須叫我簡班長,叫我給養員不好聽。我回答:我一直是叫你簡班長呀?走在前面的簡永恒轉身在我肩膀上親昵地拍了一下,夸贊我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崽兒懂事。

粗一打眼,“黑牡丹”并不十分漂亮,典型云南姑娘的膚色,似乎還抹了雪花膏。但細看就顯得與眾不同了,她的眼睛大而清澈、頭發垂直潤澤,給人一種親切可愛的笑容。簡永恒幾次與她打招呼,她都在忙乎著,只在給顧客取完貨找完零錢的間隙才沖我們友好地點點頭。簡永恒等了一陣嬉笑著對“黑牡丹”說:“黑牡丹”,今天我很忙,上午必須趕回連隊,我這小戰友留在這里給大家采購東西,改天我專門來看你哈!“黑牡丹”沖簡永恒淡淡地笑了笑說:再次給你糾正一下,我姓白,叫白智慧,你叫我小白好不好?

我便不失時機地提高了嗓子問:簡班長,我一會兒去哪里找你。簡永恒扭頭說:十字路口的食品站。

我將為戰友們采購的東西都在小本子上記了賬,又在新華書店門前的報刊亭買了最新出刊的《萌芽》和《青春》,辦完這一切抬腕一看手表,已經上午十點半了。便急急忙忙地去十字路口的食品站找簡永恒會合。

我終于見到了“豬大腸”。因為不是趕集的日子,食品站的人并不多,三五個售貨員,六七個顧客。叫“豬大腸”的姑娘站在出售豬肉的案板后,個子在一米六二左右,腰上系著的圍裙將本就豐滿的胸更加鼓脹起來,她生就了云南女孩少有的皮膚,臉上腮如桃紅,還有顧盼生輝的眼神。見簡永恒正站在“豬大腸”的案前調笑,我一跨進門就用手背揩干額頭的汗水,提高了嗓門報告:報告簡班長,我的事情辦好了。

簡永恒對我的表現非常滿意。簡永恒沖“豬大腸”獻媚地笑了笑,才將他采購的肉食品一樣一樣地放進我擔的筐子里,他自己左手拎著我為班里戰友帶的日用品,右手拎著一掛豬排骨。一臉春風地說:崽兒,現在回去吃飯趕不上了,我請你去黑燕媽媽開的店里吃米線。

這天中午,我跟在簡永恒背后去了“豬大腸”家開的米線店,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了最難忘的酸菜肉末米線。當簡永恒從黑燕媽媽手里接過滾燙的大碗米線后,壓低聲音非常嚴肅地警告我:今后不準再叫黑燕為“豬大腸”,你得將黑燕叫黑姐。

新兵下連

第二天早晨早飯前,連隊一如既往的飯前一首歌。羅連長在歌聲結束后,專門點名表揚了炊事班和我以及喬漢江。羅連長少有的一臉喜氣,提高了嗓門說:于副團長對炊事班的廚藝很感興趣,吃完飯后一邊剔著牙一邊對毛營長說了,這是他一路考核一邊檢查伙食的單位中,飯菜做得最好的單位,這個主廚可以到中灶去主廚。中灶,就是團常委吃飯的小灶,團長政委都在中灶吃飯。羅連長停頓了一下又繪聲繪色地說:于副團長在黑板報前注目了很久,夸獎我們連的黑板報辦得好,文章好板式也好,夸獎李正東同志是個人才,還讓同行的宣傳股劉股長好好考察培養。于副團長還說,喬漢江的隊列動作完全可以在全團當標兵,下次團里組織閱兵時,要培養喬漢江做旗手。最后,羅連長少有地提高了嗓門宣布:簡永恒、李正東、喬漢江在這次迎接檢查中為新兵四連爭了光,大家用熱烈的掌聲鼓勵他們。

始料不及的是,分兵時我和喬漢江都被留在了老八連的一排一班,這件事令我和喬漢江都很沮喪。一班班長叫吳土亮,也是浙江余杭人,與鐘班長、蔣排長是同年入伍的老鄉。看著周喜新爬上解放牌卡車去通信營報道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再也關不住了,我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才能見面。我告訴周喜新,如果你能見到蔣排長一定悄悄告訴他,雖然我受了處分,但我一定會在哪里跌到從哪里爬起來。

好在新兵連解散后,簡永恒成了我的副班長。而羅連長卻仍然是我們連的副連長,李指導員回七連繼續當他的副指導員。簡永恒在夜間為我帶班時告訴我:羅副連長點兒背,他本來與毛營長是同年從四川中江入伍的,毛營長都快提副團了他還是副連級。我有些奇怪地問:怎么會差距拉得這么大?簡永恒說:毛營長上過西安炮校,毛營長當第一號手親自摁過導彈發射按鈕。羅副連長點兒背又沒管住褲襠,當司務長時在當地縣城找對象結了婚,又只有初中文憑,進步一直比同年兵慢一兩級。我好奇地問:在縣城找對象有什么錯嗎?簡永恒說:前些年由于保密原因,部隊干部是不讓在當地找對象結婚的,志愿兵就更不允許了,戰士在服役期絕對不能談戀愛。我又追問:羅連長咋就能結了婚?簡永恒說:他當司務長搞采購時把他老婆肚子搞大了,他又是全基地的學雷鋒標兵,團里就給了他一個嚴重警告處分,但考慮到他處的對象是個少數民族干部,又是組織安排他搞共建時犯的錯誤,最終還是讓他結婚了。現在他之所以努力工作,就是希望最終提拔個副營級好轉業。我很驚訝,他老婆還沒結婚肚子就搞大了?簡永恒有些夸張地笑著介紹:“一線天”也是肚子搞大了才結婚的,云南十八怪中有一怪,叫“背著娃娃談戀愛”,在官廳的少數民族中有這習俗,不算丟人。

絕對機密

八連駐扎在山溝里,新兵連解散后,山谷一下子變得很幽靜。我們每天見到太陽的時間比山外要晚一個半小時,中午熱晚上冷,洗了衣服要一兩天才能晾干。若是一個月沒有晾曬被褥,被褥衣物就會發霉,很多老兵都患了關節炎。當然,也有人為了偷懶不整理內務,差不多每天都將被褥晾出去,若趕上陣雨天沒來得收,晚上就只能蓋大衣了。

我終于有了穿過那個欄桿進入神秘谷底的機會。

我們留在四營的十七個新兵中,有八個被李指導員帶到了對面山頭上的七連,兩個去了營部。補充到八連的七個新兵在五個不同專業進行了一個星期的專業基礎課教學后,才漸漸地知道了我們班叫柴油發電機空調班。主要負責啟動、保養坑道里的大功率柴油發電機,開動坑道里的防潮除濕空調,確保價值連城的導彈武器常年保持戰斗性能。

吳班長告訴我們:今后的工作主要就是兩件事,一是學專業理論,二是進坑道開動空調防潮除濕。說白了,就是為導彈武器當“保姆”。

我第一次進坑道是在分到八連后的第八天下午。我穿著新領到的沒有領章的夾克式綠色工作服,頂著綴有紅五星的軟帽,跟在隊伍中間穿過那道只有一個兵執勤的崗亭欄桿,這是進入八連營區后的第二道崗。

老兵連隊的訓練生活如同鼓脹后又泄了氣的皮球,一切歸于了平淡和重復,已經沒有了在新兵連時的正規、緊張,甚至緊急集合也少了許多。班長吳土亮走在隊伍后邊,簡永恒將我們沒有貼照片的證件在哨兵眼前晃了一眼后,我們便順著溪流逆流而上,向著更深的谷底走去,隊伍也就散漫了。路上,大家自然而然地又聊起了“黑牡丹”“一線天”和“豬大腸”之類的話題。

大約走了十分鐘,我第一次看見了那個巨大的鐵門。綠顏色的門高約十五米,寬七八米,門楣上披著迷彩偽裝。就在這時候,一向樂觀開朗的簡永恒卻發火了,簡永恒罵道:人家黑燕姓黑,你們為什么非要叫人家“豬大腸”?你們就沒有兄弟姊妹嗎?山東籍志愿兵房兵愣了一下回應:你不會是愛上“豬大腸”了吧?簡永恒突然轉過身來攔在大家面前歇斯底里地吼道:不許叫就是不許叫,至少別當著我的面叫。你不也不允許別人講鄧麗君壞話嗎?都球一樣。

罵完,簡永恒便握了大家的證件去荷槍實彈的哨兵那里辦理進入第三道崗的登記,也就是辦理進入坑道的手續了。吳班長吹了一聲口哨自言自語地批評房兵:你就是閑地腚痛,大家都不接話你非要去討罵挨。進坑道后大家認真細致地工作,誰再扯淡晚上就開誰的班務會。

生鐵和水泥澆鑄的大門大約有十五厘米厚,重幾十噸,如果不是門底部安裝了油輪打了黃油,憑人體的力量基本不可能打開。據老兵講,要炸開這道鐵門,大約需要一百五十公斤TNT炸藥。大家戴好白色毛線手套,換上櫥柜里的白色球鞋,在防靜電的鐵柱上除了靜電,才隨著吳班長從隱蔽在大鐵門旁邊的電動小門進入了坑道。吳班長對房兵說:李正東今后就交給你帶,負責空調運轉。

我就這樣第一次進入了當兵以來最想去的神秘領地——貯存彈道式中遠程導彈的坑道。

坑道內很冷,鋪在地上的鋼軌閃著藍光。

坑道晝夜燈火通明,必須隨時保證排風供氧除濕。映入我眼簾的坑道內沒有特別裝修,長達數公里的坑道內又分主坑道和各種操作間,主坑道筆直亮堂,副坑道和各個工位的操作間曲里拐彎,戰時指揮室掛了司令部政治部后勤處以及團長政委副團長副政委參謀長主任的牌子,這還不算各種休息室、發電配電室、戰時指揮室、各專業操作室、大功率空調設備室,估計大大小小的房間有上百個,如同一個巨大的地下宮殿。這時候,我終于看見了心儀已久的神——靜臥著的、噴有“DF-3”字樣和編號的四枚中遠程導彈,它們莊嚴肅穆地披著彈衣、靜靜地臥在大型“戴高樂”載重車三用拖架上。

我的耳朵里充斥了音樂,這種音樂很鏗鏘很激越,鼓點時強時弱,充滿了歐美二戰影片的意味。正當我對坑道的一切特別是為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導彈武器而心潮澎湃時,房兵突然沖著我大吼一聲:新兵蛋子干什么呢?不該看的不看你不懂啊?跟我走!

簡永恒用大眼睛瞪著房兵說:你吼個鴨兒,嚇唬新兵,他今天不看明天不看后天也不看?說不好他今后還要當第一號手,親自發射導彈呢!

山東口音的房兵和重慶口音的簡永恒就因為這點破事在通往空調操作間的路上又拌起了嘴,爭吵的聲音在坑道里時高時低,“嗡嗡”地發出回響。我沒敢接話也不敢勸解,我一直默默地跟在他們身后等待吩咐工作。

接下來的操作保養并不十分復雜,一上午的工作只干了一小時四十多分鐘,我的任務就是遞扳手搬設備順工具,老兵們在不停地讀儀表填數據清洗設備,完事時就是清掃工作間。返回連隊的路上,不知是誰起了頭,話題又扯到了“黑牡丹”和“豬大腸”身上。但有一點我是明白了,不僅僅房兵和簡永恒,“黑牡丹”和“豬大腸”已經成了我們連隊業余生活中的胡椒粉、鹽、味精,而鄧麗君鳳飛飛姜育恒是蔥、姜、蒜。張暴默、蘇曉明就是連隊餐桌上的魚和紅燒肉。

后來的日子我才體會到,山里的日子太寂寞了,寂寞得有些潮濕發霉。每天的生活都是千篇一律,營房、操場、坑道、食堂,如同食堂墻上的菜譜,幾乎沒有變過花樣。吳班長經常感嘆:我們寂寞得快生銹了,去一趟官廳如過節,進一趟縣城當過年。每當大家寂寞的時候,都坐到第一道崗門口去等待通信員取回信件報紙,便去連部看那些翻破了封面的幾百本政治讀物和小說,除了一月一次的露天電影,便是聊女人,聊看不見的家鄉女人,聊鎮上的“黑牡丹”“一線天”“豬大腸”,當然,還聊電影明星劉曉慶方舒李秀明陳沖娜仁花斯琴高娃。直到三十多年后的某一天我與斯琴高娃同志參加一個影視界活動聊起這一段時,她將拴在手里的拐杖向地上狠勁地搗了兩下,嘴里的酒都噴了出來:都是《歸心似箭》鬧的,我收的求愛信一半來自部隊。

第一次去營部衛生所取感冒藥,我見到了新兵連指導員。李副指導員問我業余時間做啥,我說讀小說看雜志。指導員說:連隊的生活就是這么寡淡,白開水一樣,你可以試著寫寫我們身邊的事往報紙雜志投投稿。我有個戰友叫張東輝,他從寫“豆腐塊”開始,都寫出電影來了。還有個老鄉叫朱先富,靠寫新聞報道立了功提了干。

因為七連副指導員的話,我偷偷地鉆進了廢棄多年的豆腐房開始了瞎寫亂編。

吳班長被撤職

星期六晚上放電影的消息讓全連官兵如同過年般開心。文書在黑板上早早地寫了通知:今晚除值班人員外,全體到營部觀看電影《黑三角》,六點二十分出發。晚飯集合時,值班的李排長又扯了嗓子強調:全體官兵帶槍帶雨衣,值班人員堅守崗位。出發前,各班長要檢查子彈是否上膛,保險是否關上,不可掉以輕心。

八連到營部不到三公里路,放電影的場地就設在營部門前的籃球場上。遠遠地,我們就看見了掛在兩個木桿中間的雪白銀幕。

從大家的議論中我才知道,之所以大家對電影《黑三角》如此關注,是因為這部電影的部分場景是一九七七年在部隊駐地不遠處的山里拍攝的。一向少言寡語的吳土亮班長很興奮地介紹:我班長就參加了這部電影的拍攝,還串演了群眾角色。后來,班長因為暗戀上了女演員劉佳,患了抑郁癥,提前復員回了河南老家??八連帶到放映場地時,七連已經入場了,正在組織唱歌,周圍還圍了官廳鎮上的一二百個群眾。

在七連與八連拉歌時,我遠遠地見到了李劍,他在一個老兵的指導下正在往電影機的片盒里裝膠片。李劍似乎也認出了我,遠遠地向我們八連的幾個老鄉招了招手。后來我們才知道,李劍分到團部后先給周副政委當了一個月公務員,然后就去電影組學放電影了。

電影剛開始一會兒,天空就飄起了雨點。雨點不大,大家就將腦袋和槍都縮到了雨衣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便借了躲雨的名,漸漸越過了用石灰臨時劃出的白線,開始向部隊這邊湊了過來,有人還趁機鉆進了熟悉的戰士的雨衣里。

電影情節進行到了最緊要關頭。劇中的石巖、貓頭鷹與郎井田同時到達接頭地點,郎井田沒有拿到交接信物,貓頭鷹不肯交出貨物的關鍵時刻??兵們的心就要被提到嗓子眼時,放映場上的燈突然大亮了。

營長發火了。營長還是毛營長。營長命令放映員先將電影停了,營長接過放映員李鍵遞過來的有線話筒,大喝吼道:部隊原地不準動!我們是兵,是兵就要有兵的樣子,我們手里還有槍,前方還在打仗,左手扛著槍右手抱著姑娘像什么樣子,若在戰爭年代,老子是要關你們禁閉要打你們軍棍的。整頓,必須整頓??然后,營長命令戴了紅袖標的糾察,強行將鎮上前來看電影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清到了石灰劃出的一米白線外,幾個姑娘從老兵們的雨衣里清了出來,攆出了電影場地。

誰也沒有想到,一向沉穩低調的吳班長的雨衣下面也清出了一個女孩,這個女孩子就是“黑牡丹”。這場電影后,關了三天禁閉的班長吳土亮被撤了職。吳土亮關禁閉的第二天早餐前,連長正式宣布,簡永恒接替八連一排一班班長。

電影繼續放映后,放映場再也沒有了嘈雜。劇中石巖與郎井田、貓頭鷹斗智斗勇,拿到藏有代號“110”機密的銅蛤蟆的驚險過程完全失去了吸引力。我們這些新兵的腦子里,全是剛才營長清理放映場的一幕。

吳土亮被撤了班長后,我的大部分業余時間都泡在了廢棄的豆腐房,從此再也沒敢去想民族中學和官廳小學的女老師。

文工團和槍走火事件

五一勞動節前一天上午,文書又用粉筆在小黑板上寫了通知:晚上提前一小時開飯,乘車到團部禮堂觀看二炮文工團慰問演出,所有人必須著裝整齊,五點半出發。于是,全連官兵都將佩戴五星帽徽的新軍裝從帆布包里翻了出來,志愿兵和干部都換上了探親時才舍得穿的“三接頭”皮鞋,會唱不會唱的人嘴里都哼起了《火箭兵的夢》。誰知到了晚飯時,原本就臉色黝黑的賈連長的臉更黑了,他拉長了臉站在隊列前用一口純正的河南焦作話訓斥道,新兵就不是兵了?農村人就不是人了?今天晚上去團部看演出,老兵讓新兵,北京兵能見到張暴默要讓外省兵,誰也不允許與新兵換崗。

但這天晚上我還是沒能看到二炮文工團的演出。因為,簡永恒在看到黑板上的通知后第一時間找到我,觍著臉對我說:崽兒,你摸著良心說實話,我簡永恒對你咋樣?我如實回答:關鍵時刻你一直幫助我拉扯我。簡永恒拍著我的肩膀說:那好,今年底我就要復員了,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眼看二炮文工團演出,我很想見到張暴默。今晚我輪崗,我倆能不能換崗?

說實話,二炮文工團對我沒有什么誘惑,我也不知道大家為什么對二炮文工團的演出顯得如此亢奮,更不知道張暴默是誰。所以,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簡班長的請求。在連長講話的過程中,站在我旁邊的簡永恒的手一直攥著我,時不時用近乎乞求的眼神瞟我一眼,我知道,他怕我突然反悔。

當我們看著哨兵抬起橫在門前的鐵欄桿,目送載著全連官兵的解放牌卡車離開連隊那一瞬間,其他幾個留下值班值勤的兵都哭了,因為大家都不知道,當三年兵還有沒有機會再看到二炮文工團的演出。

我替簡永恒站哨的時間是晚上八點到九點半,站坑道口的大崗。

八點還差十分鐘,我便順著溪流逆流而上到了第三道崗。遠遠的,我就望見了七連的一個老兵在坑道大門旁邊的小門口坐崗。坐崗的地方擺著一張小條桌,條桌上擺放著進出坑道的登記本、墨水瓶,登記本上由坐崗人填寫了出入人員登記,誰誰誰幾點進幾點出誰批準干什么。按照分工,坐崗任務是七連的,站崗任務歸八連。七連每人坐班的時間是一個星期也就是六天(那時沒有實行雙休日),吃飯由八連負責送。他的背后還有一間小屋,小屋放了一張小床,內務標準與連隊一樣。他背后還杵著一個除靜電的銅棒以及消防用的滅火器材、鐵鍬。每個進入的人在出示證件登記完畢后,都必須按程序在銅棒上釋放一下身上帶的靜電。

我是第一次站坑道口的大崗,心里既緊張又興奮。我出現在由偽裝網偽裝起來的坑道大門前的崗亭時,剛受了處分的吳土亮臉上掠過一絲驚訝,但這種驚訝只在臉上停留了一秒鐘。按照程序,吳土亮熟練地在我面前交槍驗槍交子彈匣然后將槍的保險關上,才鄭重地遞到我手上。離開時他吩咐我:你重點關注兩個地方,一個是盯住通往山外的路,另一個是注意山頂的動靜。前一陣有個潛伏在緬甸的美蔣特務以探親為名潛伏回來,在對面山上裝了自動發射信號彈的裝置,目的是為了干擾我們。好在,這個裝置被駐地國家安全機關及時發現后拆除了。吳土亮還特別囑咐我,邊境離我們只有不到一百公里路,戰爭還沒有結束。

如果沒有老班長吳土亮最后提醒的幾句話,我堅信我不會緊張,因為我背后不遠的地方還有坐班的老兵,我也堅信不會發生后來的事情。但我真的就緊張了,山里的風將灌木叢林的樹梢吹出了怪異的聲響,貓頭鷹隔幾分鐘便發出瘆人的聲音,路邊的溪水流淌的速度似乎也變得異常急促,我明顯感到心臟跳動的速度比往常加快,手心也冒出了熱汗,讓我真切地體會到了什么叫毛骨悚然。

半邊月亮爬出來了,溪水仍在淙淙流淌。就在溪水邊巨型芭蕉葉搖動的月光下,一個巨大的黑影順著公路不急不慢地向我所在的坑道口移動過來,而且越來越近。我不禁大吼一聲:誰?口令?

對方沒有任何回應,巨大的黑影仍在向我移動,而且正在二十米、十五米、十米地向我靠近。我兩手哆嗦著將槍舉起來做出射擊的動作,嘴里仍在吼叫:誰?口令?別過來,再過來我就開槍了??在黑影離我只有十多米的時候,我的聲音變調了,右手食指顫抖著已經扣動了扳機,沖鋒槍冒出一長串火舌,清脆的槍聲將神秘的山谷撕了個粉碎。立即,山谷里警報聲突然大作,巨大的探照燈光柱將山谷周圍照得黑夜如晝。

什么情況?發生了什么事?首先沖出來的是七連坐班的老兵,他大聲喊叫著端著槍向我沖過來。我沒有回答七連坐崗老兵的話,顫抖著雙手端著槍向已經倒在地上的黑影靠了過去。八連留守的兵們也以最快的速度揮動著手電筒和槍沖了過來。

我射中的黑影已經倒在了地上,是一頭水牛。子彈已經將水牛身上打出了五個槍眼,水牛眼睛在月光下瞪得大大的,發出了痛苦的哀叫,烏黑的血水已經彌漫了砂石路面。

吳土亮站在我面前盯著我看了一陣才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我犯錯誤后,從連隊到營里大會小會地挨批,這下好了,你頂上來我就可以舒口氣了。你才當兵幾天呀,就小錯不犯大錯不斷,照這樣下去,怕是入黨都有困難。

應該處分誰?

我被第二次關進了禁閉室,同我一起關禁閉的還有簡永恒。簡永恒是夜里十點半才關進來的,他進來就沖我大罵一通:你娃是不是豬投胎的?水牛和敵人都分不清?腦殼長尻子上有個錘子用啊??任隨簡永恒怎么罵我都沒有反駁,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我能想到的只有父親的眼神和水牛瞪得大大的眼睛。

不知道什么時候,簡永恒大概是罵累了也就睡著了,發出了醉人的鼾聲。

但我無法入睡。盡管屋子里到處是蚊子飛舞嗡叫的聲音,我的眼睛卻始終盯著黑夜窗外的月光出神。窗外流淌的溪水對于我再也沒有了詩意,我的思想已經回到了被處理退伍后的川北米倉山下的小山村,已經想到了到哪里去籌集三百塊錢蓋二間瓦房娶回一個村姑生娃的事。我堅信,鄰村那個曾經對我示過好的村支書的女兒,一定不會再嫁給我這個當了幾個月兵就退伍回去的男人。

凌晨起床號響起時,我總算迷迷糊糊地睡了一小會。

是通信員將四個饅頭半盆稀飯和兩塊豆腐乳遞進我們禁閉室的。通信員是我一起入伍的湖北農村兵,他臨離開時非常嚴肅地通知我們說:附近寨子里的老鄉已經找到八連來了,打死的水牛要賠六百塊錢,但連長說至少也需要賠四百八,連長正在與他們談判。簡永恒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罵道:球,我初中同學在老山前線打仗,犧牲了才四百六十塊錢撫恤金,一頭水牛能比人值錢?通信員沒有直接回答,通信員說:毛營長和教導員一會兒來連隊調查“走火事件”,羅副連長早飯都沒吃就開始寫檢查了!

簡永恒一下子坐直了身體一臉奇怪地問:羅副連長為什么要寫檢查?

通信員說:本來昨天他是值班干部,可他偏偏昨天請事假回縣城了,替班干部是司務長,司務長家屬臨時來隊,住家屬臨時來隊房沒有聽見槍聲。

簡永恒站在裝了鋼筋棍但玻璃已經破損了的窗口目送通信員走遠了,才抓起桌上已經冷了的饅頭大口吃起來。簡永恒邊吃邊說:殺人不過頭點地,先填飽了肚子再說。抓緊吃點饅頭,鉚足了勁好寫檢討準備挨批。

我調整了一下睡姿,面向墻壁仍然躺著,沒有理會簡永恒。簡永恒一邊吃早飯一邊分析:崽兒,你回顧一下這次事故的整個過程,完全是天意。如果我們倆都不是蔣壽榮接的兵,我就不會關注你。如果你單杠雙杠木馬順利考過了,我就不會帶你去官廳鎮上出公差買菜,就不會加深感情。如果沒有出公差,你的考試就過不了,我就不會認為你欠了我的人情,我也就不會讓你為我替崗。當張暴默唱第二首歌《鼓浪嶼之歌》時,她的嘴里飛進了蚊子,蚊子飛進她嘴里后她不能接著唱了,電也突然停了,這時候我看了我的夜光手表,八點十分,這時候本來是我站崗的時候。我本來是奔著張暴默的歌去的,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受處分?這算不算是天意?

我仍然沒有理會簡永恒。

簡永恒長長地嘆息一聲說:崽兒,你怕個鴨兒呀?有羅副連長和司務長與我們同案,法不責眾你懂嗎?我倆怕個啥?如果處分我倆,他們也跑不掉。告訴你一個秘密,冷饅頭夾豆腐乳,吃起來真他媽的很香。

處分結果

文書走在前面,領著我和簡永恒去連部。文書說營長教導員要親自跟我倆談話。

剛走到連隊右側我經常寫稿子的破舊豆腐房門前,喬漢江正巧背著槍迎面走來,我低著頭想避開卻沒來得及。誰知他卻主動站在了我面前,講出的第一句話就很暖心:你個婊子的別跟霜打過的茄子一樣,多大個事?就是復員咱也得像個男人一樣挺直了腰板走路。

我表情很木訥地笑了一下,但沒有理會喬漢江。

毛營長就是接我們這批新兵的毛團長,崔教導員給我們全營上過政治教育大課。我和簡永恒同時喊了報告進到連隊會議室時,室內繚繞著煙霧。毛營長和崔教導員已經坐在長條會議桌北面的中間,連長指導員分坐在他們兩邊,他們面前都擺了印有毛主席頭像的白色搪瓷茶杯和統一制式的筆記本,長條桌南邊已經坐了羅副連長和司務長。

雖然是白天,屋里的白熾燈依然打開著,光線很暗。我見到他們時他們都繃著臉,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表情。毛團長盯著我看了一陣后清了清嗓子說:去接兵時,蔣壽榮和羅開明都向我推薦了你,夸你愛讀書,字寫得好,腦瓜子靈,現在看來你還真是個好兵,一個總給我們出情況的吊兵。打戰友,軍事素質差,還開槍打死了老百姓的水牛。告訴我們,你的下一個驚人之舉是什么?

連長吼道:站直,你倆都給我站直啰!

還沒等我回答,毛營長喝了口茶吐出殘留在嘴里的茶葉,繼續用四川中江話發揮他的口才:你們這批兵是我去接的,就數你最獨特最有本事,讓全營官兵都記住了你。還有你個簡永恒,平常就吊兒郎當,不系風紀扣歪戴帽子稀稀拉拉,菜炒得不錯咋了?重慶崽兒咋了?我看你這當了十幾天的班長就別再當了,重新考慮個班長人選吧!

簡永恒用腳尖碰了我一下,我沒敢接話。一屋子八個人,六個人坐著,只我和簡永恒兩人站著,只我們倆是穿兩個兜軍裝的士兵。

連長插話說:你們幾個真能給八連錦上添花了,就這樣干下去,我和指導員的家屬還能隨軍?這樣吧,你簡永恒這班長也別干了,就讓房兵接替吧。現在的關鍵問題是賠償老鄉的四百八十塊錢怎么辦?你們四個人準備咋出這筆錢?連隊是拿不出這筆經費的。指導員接過話說:元旦春節會餐后,全連的伙食費只節余了四百多塊,我看這個錢必須得你們自己出。

毛營長拉了臉責問:七連總受表揚八連總捅婁子,你們就不應該好好反思一下嗎?你們的榮譽感到哪里去了?

正當我們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事時,崔教導員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笑著從面前的包里抽出一張報紙欠了欠身體推到我面前問:認真看一看,頭版這篇文章是不是你寫的。我一臉疑惑地將教導員推過來的一張四開四版的《人民日報》拿起來從上到下掃了一遍,在報紙的右下角竟然看見了我一個多月前偷偷寫的一篇標題為《彝族老大媽“烏蘭牧騎”》的新聞報道,全文六百字左右,還加了框。署名是我們團我們連我的名字。

就這一瞬間,我腦子里已經忘記了我是剛從禁閉室放出來正在受審的士兵,我的臉上明顯感到有些燥熱,興奮之情已經難以掩飾,我也不知道這時候教導員將報紙遞過來是什么意思,會不會因為稿件沒有送審編了虛假細節要處理我?我遲疑了一陣后有些結巴地解釋說:我這是寫著玩的。春節期間,四角田村的哈尼族彝族老大媽們組成演出隊來我們營慰問,七連副指導員讓我寫一篇反映軍民共建的報道投到州里的報紙電臺試試,我就多復寫了幾份,還投了軍區的《國防戰士報》《解放軍報》和《人民日報》,州里的報紙我看見了,其他不知道。

教導員臉上立馬就有了笑容,抓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才說:團里趙政委說了,一九七六年以來這五年間,你是我們團第一個在《人民日報》發表報道的人,還發在頭版,年底要給你立功。毛營長接過話說:團宣傳股本來要調你去當報道員,但了解你的情況后又改變了主意。要求你必須先當好一個兵才能當好報道員。我和教導員商量過了,屁股要打在疼處,金要貼在臉上,從今天開始,你們四個與打死水牛有關的人,無論干部戰士,每人要利用業余時間砍一千六百斤柴火賣給團部食堂,什么時候把老百姓的水牛錢賠上了,你們的事才算了結。教導員又補充說:當然,打死牛這件事,也有積極的一面,那就是李正東同志敵情觀念強,警惕性高,既要批評也要表揚。李正東還有個任務,今年要在《國防戰士報》上為我們營再寫四篇稿子,完成團部分給我們營的新聞報道任務。好吶,你們可以出去了,我們還要研究其他工作。

當我們交了各自的檢討后,領導們沒有再談及關于我們四個人處分的事,但簡永恒當了十幾天的班長被撤了。八連一排一班一個多月換了三任班長的事,成了全連全營的笑話,氣得李排長跺腳罵了幾次娘。

從連部會議室出來,剛剛還山雨欲來的天空晴朗了,我和簡永恒并肩走在回宿舍的石板路上。簡永恒說:崽兒,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我的班長當丟了,你的好運卻來了。記住,發達了別忘了我簡永恒。這個星期天,我請你去官廳黑燕家吃烤豆腐加過橋米線。

司務長從后面追上來拍著我倆的肩膀告訴我們:本來連里要給我們一人一個處分的,想知道為什么沒處分我們嗎?一是因為李正東那篇吹牛的報道,二是營長馬上要提到團里當參謀長了,第三嘛,教導員說了,要善于把壞事變成好事,功過分明,表揚歸表揚砍柴還債不能免。放心,團后勤處我老鄉當協理員,我們可以少砍點柴,一人一千五百斤就可以了。

簡永恒立即截住司務長的話說:就砍一千斤柴,我知道你有辦法。你負責設法為我倆請假,星期天我請你們去“豬大腸”家吃烤豆腐加過橋米線。

緊急火情

司務長的老婆結束了長達一個半月的探親假,星期天早晨八點半要從官廳鎮坐頭班車去縣城,然后再坐八小時大巴車到昆明,再改換到上海的火車去南昌向塘,從向塘再坐大巴去樟樹。聽司務長描述的行程,就讓我們這些山里出來的窮小子頭暈。司務長說:若在平常,司務長原本可以請三天假將老婆孩子送到昆明,但為了省出往返路費,司務長只能將老婆孩子送到縣城,然后將娘倆交給正好要探親的同鄉戰友順道領回去。

司務長的老婆孩子離隊前一天晚上,專門讓簡永恒和我去家里幫忙。按慣例,司務長讓我打下手,簡永恒掌勺,在臨時來隊家屬房用柴火灶做了幾個菜,買了白酒菠蘿汽酒和當地產的飲料,請連長指導員副連長副指導員去家里喝了一頓。那時,部隊還沒有禁止飲酒的規定。

連長的酒量很大,指導員卻不勝酒力。幾杯酒下肚,指導員梗了舌頭說:打死牛的柴火錢湊得差不多了就給老鄉送去,你們在全連的檢討也過了,處分嘛,我看就算球了。連長自然也想做個順手人情,竟然主動安排我和簡永恒第二天早晨去鎮上送司務長的老婆孩子。

簡永恒將嘴對著我耳朵悄聲細語地說:可惜司務長文化不高,腦子太好用了,這頓飯就一個字,值。說完,簡永恒將早已準備好的兩盒“萬寶路”分頭塞進了連長指導員衣服包里。指導員瞇了眼睛命令簡永恒喝了一小碗酒,有些惋惜地說:簡永恒你小子點兒背,若不是你換崗去看張暴默唱歌,今年轉志愿兵就是板上釘釘的事,這下搞砸球了。簡永恒嬉皮笑臉地回應:鴨兒,把名額讓給貧困地區的戰友吧,我復員回去到朝天門當“棒棒兒”開電三輪兒也比部隊掙得多,再說了,重慶的女娃兒長得安逸噻!

連長罵簡永恒:你臭小子就是一張臭嘴,干工作還是沒得說,退伍時,爭取把你的處分從檔案里取了。

第二天早晨還在晨霧中,司務長就抱著孩子,他妻子背著小包,我們拎著裝了木耳、三七的大包跟在他們一家三口身后,浩浩蕩蕩地踩著哈尼人梯田的田埂,送司務長一家子去了官廳鎮上的汽車站。司務長老婆上了車后將腦袋從車窗中伸出頭來對簡永恒和我說:當幾年兵就復員吧,在這山溝溝里當兵當久了就成傻瓜了,不會有什么出息,現在我們老家已經有很多人開工廠做生意了,來我們村辦企業做工都比你們當兵的一月掙十幾塊錢過得好。司務長截住老婆的話頭說:別聽我老婆胡說,兄弟們得先把這兵當好——當出滋味來再回家掙錢。簡永恒便笑出一臉花:嫂子,我這德性轉不了志愿兵,年底就復員回重慶了,歡迎你來重慶做客,我做火鍋兒給你們娘倆吃。

司務長和他老婆乘坐的車因為要在車頂裝載幾筐豬仔,拖延到八點半才發車。司務長沖我倆說:難得找機會出來一趟,你倆在街上逛到下午四點,等我送她們到縣城,然后一同回連隊。

七八個小時,這么長時間我們干啥?我問簡永恒。

簡永恒說:山里待久了豬都是公的,到官廳來有兩件必須辦的事,看看“黑牡丹”和你黑姐。我們先去看“黑牡丹”白智慧,然后你去書店逛逛,再去公社閱覽室讀會兒報,我去黑燕家給她媽媽幫廚。到了十二點,過來我們一起吃米線加烤豆腐。下午嘛,我們讓你黑姐陪我們到文化站打臺球。

“黑牡丹”白智慧這天沒有上班。聽柜臺上的人說,“黑牡丹”自從上次在部隊看電影鉆了吳土亮的雨衣后,在云南錫業公司工作的男朋友就把她調到個舊市去了。這個消息令簡永恒很震驚,自言自語地說:三朵金花就只剩下“豬大腸”了,我們營的兵再也見不到“黑牡丹”了。失望歸失望,簡永恒還是蹲在地攤上挑選了一些櫻桃、香蕉和兩個菠蘿,他去了“豬大腸”——黑燕的家。

我去了公社黨委辦公的地方,一幢百年磚瓦老建筑——新中國成立前土司的衙門。這幢三層樓的建筑很有特點,屋中間是大天井,天井四周是圍廊,頂上卻沒有頂,建有大大小小上百個房間,樓頂上設有一個碉樓,碉樓里預留了射擊孔。行走在一到三層的樓梯上,可以看到很多當地木匠藝人雕刻的各種植物圖像。

說實話,如果拿“豬大腸”黑燕和“黑牡丹”白智慧讓我挑,我更喜歡“黑牡丹”白智慧,雖然她們倆都比我大兩三歲。但我只是新兵蛋子,我是農村兵,我當兵的目的是逃離米倉山下的土地。很多年后有戰友問我,對官廳“三朵金花”有沒有過想法。我對天發誓我沒有,我雖然也處在青春期,夢里也有過生理激情,但我對男女之事很冷靜也很理智,我深知“黑牡丹”和“豬大腸”是我們八連乃至四營官兵心目中的女神,我喜歡又能怎么樣呢?喜歡只能自尋煩惱,她們不會喜歡我這個其貌不揚、鄉下來的新兵蛋子。

公社閱覽室的報紙比我們連隊的報紙到得早而且種類齊全。正常情況下,北京的報紙信件到我們連要七至八天,而到公社只需要六天。大家都將管理公社閱覽室的老頭叫李佬倌。李佬倌是一位戴著用石頭打磨成的鏡片的彝族老人,五十歲還是六十歲猜不出來。他常年抱著竹筒制作的水煙筒蹲在傳達室門前的石頭臺階上抽水煙,褲腰上總別著幾十把鑰匙,他既管傳達室又管閱覽室,凡來過兩次以上的人,李佬倌都能認個八九不離十。據他自己說,他的兒子是青海格爾木部隊汽車四團的連長。

因為公社閱覽室是我每次上街的必去之地,老人家便成了我在官廳公社少有的熟人之一。李佬倌將眼鏡向鼻梁上推了推熱情地對我說:小李解放軍,你寫的文章又登在我們州報上了,我還專門為你收藏了這張報紙,前不久《人民日報》的文章我也看見了。公社普書記說了,如果見到你,一定讓你見她一次。

接過李老倌遞過的八開四版的周三刊報紙,很快就找到了我前不久寫的報道——《清泉流進官廳鎮》。寫的是我們營與官廳公社搞軍民共建,讓彝族哈尼族群眾結束了雨季喝渾水,旱季沒水吃,世代靠背水擔水吃的生活。報道不長卻很顯眼,文中還捏造了一大段公社普書記拉著毛營長講感謝解放軍的話。普書記說一定要見我,難道是為了這段編造的故事?

我在閱覽室一邊翻閱報刊一邊在琢磨,是不是要去見普書記,見面后怎么向他解釋?沒幾分鐘,李老倌已經領著普書記一陣風的進來了。但出我意料的是,普書記是個女人,準確地說是一個三十七八歲的中年女人,她皮膚黝黑,頭發烏黑,個頭不高,穿了一身綴了銀飾的民族衣服,腳上的布鞋還繡了薔薇,臉上始終堆著笑容。若行走在大街上或者村寨里,她只是一個比較潔凈但并不起眼的普通婦女。若不是李老倌介紹說這個女人就是普書記,打死我也不會相信,眼前這個人是統管六七千人的父母官。

普書記講話時露出一口潔白的小米牙,不笑時面相顯得很友善,笑時兩個酒窩就露出來了,如果再白凈點,也能算得上是個美女。普書記大大方方地伸出手用力握著我說:小李解放軍這么年輕呀?十七歲?我說,剛過十八。普書記盯著我連珠炮似的說:有文化,文章也寫得好。你給我們公社寫的兩篇文章都上了州報的頭版,還有一篇上了《人民日報》。在我們公社,還是新中國成立初期老土司去北京參加全國政協大會時,他的名字上過《人民日報》呢,這可是了不起的事情,怎么感謝你呢?我們以公社黨委的名義給你們毛營長寫封感謝信?我低了頭紅著臉說:毛營長剛調團里當參謀長了,而且有幾處是我瞎編的,我還一直以為您是個男人。普書記笑得很開心,很親熱地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下:你就把我當成男人吧,那我們就把感謝信寫給你們崔教導員。新聞報道嘛,主要事實是真的就行。

正當李老倌向普書記和我遞上茶杯時,一個年輕人突然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滿頭大汗一臉焦急地向普書記報告說:普書記,我是四角田大隊的文書,我們寨子里通往公社的電話線斷了,天大的事,村民開荒引發了山火,天氣干燥過火面積很大,再不派人增援寨子就保不住了。普書記原本笑著的臉一下僵住了,將手里的茶水遞給文書,虎著臉問:你別著急慢慢講,死人了沒有?火場離部隊保密區還有多遠?年輕人泣不成聲地說:死沒死人還不知道,山上滾下的石頭砸傷了四個人,燒死了關在山上牛棚里的七頭牛。目前大火離寨子還有不到兩里地,離部隊保密區還有兩三里,中間隔了一條小水溝。普書記又焦急地問文書:你是怎么來的?年輕人將手里滾燙的茶水一飲而盡,喘勻了氣息回答出三個字:拖拉機!

普書記轉身命令李老倌:你立即報告鄧副書記,讓他馬上將火情報告縣林業局值班室,然后讓廣播站通知全公社的基干民兵和青壯年,帶上工具去四角田救火,任何人不能請假。同時,抓緊打電話給縣政府,讓他們請求駐軍增援。李佬倌問:交通工具咋解決?普書記說:所有的拖拉車和牛車。

普書記扔下我轉身風一樣的乘坐拖拉機離開了。我孤零零地在閱覽室待了幾秒鐘,才想起應該立即去找簡永恒。

沒吃成的米線

在黑燕家見到簡永恒時,簡永恒和黑燕正圍坐在小桌前一邊談笑一邊就著干辣椒面吃烤豆腐,面前擺放著烤豆腐的木炭火盆。見我進來,簡永恒立即將屁股挪了挪,熱情地招呼我:崽兒,今天我們有口福,大媽為我們做了鮮雞土加肉末干拌米線,馬上就可以吃了。黑燕伸手挪了張小木凳遞到我面前,將放了干辣椒面加味精的蘸料推到我面前說:你餓了吧?你倆只管吃,我負責烤。

說實話,我確實有些餓,但我當時對這種略微散發出臭味的著名小吃并沒有太大的興趣。我沖簡永恒說:簡班長,我們回連隊去吧!四角田發生火災了,估計連隊會去救火。簡永恒側臉望著我問:四角田離我們十多里山路,與我們有啥關系?抓緊吃吧,吃完米線我們再回去。

就在黑燕的媽媽將干拌雞土加肉末米線遞上來那一瞬間,我的腦子似乎短路了。我突然提高了嗓門沖簡永恒吼叫起來:你走不走,四角田真的發生火災了,人命關天,我們應該立即回連隊待命。簡永恒一臉莫明其妙地用眼睛瞪著我說:你吼個鴨兒呀?地方發生森林火災,部隊去不去救火得等上級通知。我怒吼道:公社的民兵都要去救火,現在大火離軍事禁區只有兩三公里,是兩三公里不是幾十公里!

這時,門外的高音喇叭里開始不停地用當地方言播放李老倌的通知。通知說:四角田發生嚴重火災,公社民兵連所有基干民兵立即帶上救火工具到公社門前集合,普書記說了,任何人不得請假。

黑燕將一塊半熱的烤粑粑遞到我手上,體貼地說:再急肚子里也得有點食,我是民兵我也得去救火呢!

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我從兜里掏出五塊錢扔到黑燕面前,一把將簡永恒從小凳子上強行拽起來,踢翻了他面前放了辣椒粉的小碗,拖著簡永恒就向連隊的方向躥去。

黑燕揮著五塊錢在身后吼了什么我沒有聽清楚。事后很多年回憶起這件事,一直在猜想黑燕當時在吼叫什么,我一直在想,黑燕媽媽做好的雞加肉末干拌米線被誰吃了?要知道,那可是我三十歲后最愛的吃食啊!

我倆在濕滑的田埂上奮力地奔跑,摔倒了爬起來繼續奔跑,軍裝上已經沾滿了稻田里的泥漿。簡永恒一邊跑一邊在嘴里罵我:崽兒,你就是你媽個神經病,老子烤豆腐沒吃安逸,老子雞加米線沒吃著,你下次一定要請我??但我們還是在第一時間趕上了救火的隊伍,老式解放牌卡車停在第一道崗前裝鐵鍬、水桶、臉盆和竹子掃把,連隊已經開始集合。

羅副連長看見我倆進了營區,立即大聲吼道:你倆別換軍裝了,給你們五分鐘時間,立即回宿舍拿上水壺和毛巾跑步過來集合。

在火場沖鋒

四角田村位于滇南哀牢山深處,是一個彝族、哈尼族和漢族人聚居的六七十戶人家的山寨,一年有半年生活在云霧之中。山高谷深,原始森林密布。一到秋天,寨子便被一片金黃的梯田包裹起來,但由于耕種方式原始,居住和生活條件仍然非常落后。

二十多年后,這里成了攝影愛好者的打卡地。

我們到達火場時,已經不斷有寨子里救火的傷員抬了下來,團衛生隊和公社衛生院已經在開始組織搶救。三營和通信營已經投入了救火戰斗,一、二營正在增援的路上。小學操場上,偵察股長已經在矮胖的于副團長面前鋪開了大比例軍用地圖。于副團長正蹲在地上與公社普書記和三營、四營及通信營領導商量救火事宜。于副團長大著嗓門吼著:風大火勢兇猛,縣長到來之前現場都歸我指揮,通信營和三營防守西面,嚴防死守,防止大火燒到指揮坑道,任何老百姓不得靠近。普書記,你帶的民兵和四營歸毛參謀長指揮,一定要死守村寨,要確保不能再死人再燒房子了。

一向濕熱的哀牢山進入旱季后,風大雨少天干,熊熊大火左突右圍,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我們四營和民兵組成的救火人員分成三支隊伍,一批人負責轉移寨子里的老人和豬、牛、糧食,我被分在這個隊伍里。第二撥人排成人鏈從稻田和溪流中拎了水桶撲滅火頭,另一部分人用鐵鍬和鏟子在離村子五百米的地方開挖防火隔離帶。

在救火現場,我看見了“豬大腸”黑燕,她正牽著兩個孩子從寨子向不遠處的小學球場奔跑過去,她似乎也看見了我卻沒有與我打招呼。我還看見了幾個曾經來四營慰問演出的小腳老大媽,她們相互攙扶著拎著包袱,一步一回頭地打量著自己家的土墻木頭房子。我第二次沖進寨子深處的木屋搜索時,突然發現一個老人抱著水煙筒蜷縮在黑暗的墻角,便不由分說地強行背著這個渾身煙草味、汗酸味的老人從柴火堆中沖出了屋子。老頭在我的背上掙扎著,用煙筒敲打我的腦袋,嘴里在叫罵著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懂。我幾次想將又臟又臭的老漢扔到地上,但我沒敢這樣做,我感到我的身邊有很多雙眼睛在盯著我。

好不容易到了操場,老漢卻在我的后背上睡著了,我也累得癱倒在了操場上。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了一種想看見“黑牡丹”白智慧的想法,雖然我深知她調到個舊的云南錫業公司與她男朋友團聚去了。我也知道,從此,官廳鎮三朵金花將只剩下一朵——“豬大腸”黑燕。

就在我企圖從地上爬起來第三次沖向寨子里尋找留在屋子里的老人小孩時,團衛生隊的救護車拉著警報呼嘯著從我們面前開了過去,車后揚起了厚厚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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