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荒田
活色生香
深秋晴午,我又一次站在這塊空地上。它位于一座村莊內部,被巷子夾著,前后左右是屋宇,舊出一種頹廢中的靜謐與放達。人煙和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沒得比,但依然有在門口剔牙的男人、背孩子的村婦、幾只沒有好奇心的黃毛狗、西風掃下的黃葉、枯草搖曳的墻頭,腳下的沙土,夾著碎瓦片和煙頭。空地還是空地,這些年,拆遷,改造,建新房,靠近城鎮的村莊經受激烈的變動,但時間流經這里,平緩得難以辨認流速。
我關心的只是一株樹,梅樹,它居然還在,叫我驚異,但比從前那一棵年輕,也矮小得多,該是老地方的新樹。秋季少雨,葉子蒙塵,瓦礫在下,群雞扒食不易。
1969年離現在多遠?隔著一萬公里煙水、兩三代人的容顏。那是我當知青的第一年,二十一歲,被投入雙重的煉獄,身體勞累,饑餓,靈魂荒蕪,絕望。這輩子就那一年經歷了完整的二十四節氣,春種秋收加打柴。是春天,布谷鳥不識好歹地在山岡上叫得你想自殺。我參加了大隊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不會跳舞、編舞,只勝任教唱《八角樓的燈光》,跟著唱的隊員愛走音。
隨宣傳隊隊長下村,他要動員住在這個村子的一位農婦,讓她擔綱,在公社的文藝匯演中上臺唱《不忘階級苦》。我說我和她不熟,你去,我在這里等。他說好。男性宣傳隊長阿寶是四肢發達的耕田把式,好處是性子綿軟,從來不發脾氣,當女隊員們的出氣筒最為得宜,被部下取了綽號“寶姐姐”。“寶姐姐”進屋去說服早已退隱的過氣藝人,耗費唇舌,我只好仔仔細細地賞梅。
天曉得為何如此寂靜,仿佛全村人都跑了,連雞鴨也躲起來了,剩下蜜蜂。向老天爺保證,只有一只,悄悄地嗡嗡,翅翼托著些微閃光。樹的枝干粗大偃蹇,皮如鐵,正逢花信,虬曲的枝條上,密匝匝的花朵,初雪般純凈的白,被周遭的灰頹烘托著,出塵的凈美,叫人不能不凝視。還有銷魂的香。蓮花只宜遠嗅,太近則嗆鼻;茉莉太烈,近于妖冶;余如紫荊花、雞蛋花,都嫌俗氣。中正的芬芳,首推白玉蘭,但梅花亦別有難言的貴氣,愈冷愈清冽,絲絲縷縷地漫開,蘊藉而倔強。我在樹下,小心地把花枝拉近,生怕花瓣被抖落……
“哈,原來是你!”一個銀鈴般的脆聲在背后驀地響起,我下意識地退后,臉發熱,唉,在陌生之地盤桓,成為可疑人物了!轉頭,背后的屋子,離地兩米處有窗戶,窗戶里頭有一張臉,十六七歲的模樣,蓬松的頭發扎了兩根粗辮子,皮膚黝黑,大眼睛,詭秘的笑容格外俏麗。
“我在等寶姐姐,他去了阿清家……”我急忙解釋。
“我認識你。”她說,手沒放停,正在打掃樓梯。“上次宣傳隊來我們村演出,你報幕是不是?”
“這梅,真好!”我轉移話題。
“不就是花嗎?”
“是花就好。香味天天送進你家,不要錢。”
“我才不要,沒工夫。”
我對她說,古人中有一個叫林和靖,一生不結婚,娶梅樹為妻,可見梅多矜貴。
她的眼睛更大了,驚訝地說:“是嗎?”
往下,聊了會兒閑話,她說爸媽在外,家里有哥哥和姐姐。說話時,寶姐姐回來了,他和小姑娘很熟,彼此開玩笑,她邀我們進去喝茶,我們婉謝。
次年,我在小學擔任民辦教師,擔任附設高中部的語文科老師和班主任,小女孩成了我的六十八名學生中的一位。
第一個學期結束,開始放寒假。那是1971年早春。“文革”尚未落幕,我家多事,又一起政治運動鼓搗起來,名曰“一打三反”。一生清白的父親被關進“學習班”,日夜遭逼供,據工作組里和父親有交情的人透露,父親的精神接近崩潰,有輕生之念,嚇得全家魂飛魄散,母親竟日以淚洗面。祖母因心梗猝逝不足一年,祖父又遭一次打擊。多少天來,每個家人都極少言語,家里只有小雞吱吱。
那一天是立春,后天便是大年初一。前一夜,西伯利亞的寒潮席卷而下,陰雨被強勁的北風裹成巨簾,在碉樓前飄來飄去。午后,家里只我一個人,母親讓妹妹陪著,去鄰村的深巷找秘密開業的巫婆求為父親脫難之法。弟弟在小鎮陪孤獨的祖父。我在房里讀《離騷》,冷得雙腿發麻,無法久坐,站起來跺腳。從暖水壺倒出一杯熱水,雙手抱著杯子取暖,從窗子望出去,天空低得快要壓住瓦檐,我開始喃喃背誦李賀:“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
篤篤,有人在敲門。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極度的恐懼,要么是拘禁父親的工作組來人,威迫我們揭發被定為“階級異己分子”的父親,要么,是更壞的消息……敲門聲更急,我只好打開,一陣夾帶冷雨的風撲來,我打了個踉蹌。
看不到人,只有綴滿白色花的枝條。我擦擦眼再看,一個人站在花枝后面。是我的學生。
“你來了!”這廢話的意思是:這樣又冷又濕的天氣,怎么還出門?
“答應的事要完成,給!”她把花枝遞給我。我接過。連連道謝。
“別高興得太早,花是假的,真的……落盡了。”她俏皮地笑笑。我看清楚,她戴著絨線帽子,毛線織的圍巾裹住臉,只露出忽閃的大眼睛,全身滾圓,也許能穿上身的厚衣服都穿了。
“后天就是大年初一,總該有花才好呢。”我來不及請她進屋喝一杯熱茶,她已轉身離開。我怔怔地看她,風雨中,帽子后面露出的辮梢,拴著火紅的蝴蝶結,是暗淡人間唯一的亮色。
我使勁關上門,把花枝拿回屋內細加端詳。是梅樹的枝條,鐵青色,虬曲,該來自她家后的那一棵樹。繁密的雪白花,是棉花做的,做工堪稱精巧,都不是成片的花瓣,而是蓓蕾,圓嘟嘟的,帶一個小巧的開口。遠看時,確可亂真。
記起一段故事。有一次上語文課,講到《卜算子·詠梅》,我別有用心地做了發揮,列舉古人的詠梅詩句,著重講解林和靖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我無意中看到她,眸子閃現奇異的光,露出會心的微笑。我記起去年隔著墻壁和她的對話,她沒忘記我說的“梅妻鶴子”。
下課以后,她對我說:“老師,你特別喜歡梅花是不?”我說,是啊,你村子那一棵開得特別美,那個香!
說話就到寒假。我和學生們在校門口告別。她說:“過年前我送你一株梅花。”我說:“當真?”“要是假的,就……”她在臉上做出羞羞的手勢,意思是以名譽做保證。
臨近過年,我完全忘記了梅花,沒有閑情。盡管即使在“破四舊”以后,過春節插花的風俗沒有被毀掉,梅花、吊鐘花、蠟梅、桃花,鄉民從山野砍來,趁圩期擺賣。
是的,在梅花落盡之后,她依然履行了諾言。我含著淚,把花枝插進瓶子,煞有介事地注滿清水——于我,它依然活色生香。
德針
鄉親們掐著指頭,數說在我記憶里依然生動的古人,如貪杯的老村長阿佑,少年老成的阿樣,好吃懶做的阿遙,前生產隊會計、天真爛漫的阿翼伯——“學大寨”的高潮中,激昂地在全村大會上宣布,我村過三十年一定進入共產主義,保證不喝粥,餐餐塞飽白米飯。他就憑著這玩世的幽默感,活到九十二歲……
“德針還在嗎?”
“早去了,喝農藥。”鄉親的語氣淡漠。
“怎么回事?”
“天曉得,本來日子已好過多了,女兒都出嫁了……白白吃一輩子苦。”鄉親搖頭。
我當知青的1969年,德針是全村男人中當仁不讓的硬漢。婦女們說他死是活該。男人們則付出同情。
德針個子小,身高不到一米六,體重頂多一百斤,臉上多痣,眉毛歪斜且疏,牙齒不齊,笑起來像哭。他比我大十歲上下,即出生于1938年前后。那一年他不到四十歲,但腰身傴僂,八字腳,走起路來不大利索,望之似五十開外。“大躍進”年代,他曾被招進縣煤礦當挖礦工,好歹算國家職工,但三年困難時期廠礦大規模裁員,他又被送回鄉村。眼看已過三十,娶親是頭等大事,從前攢下的錢有好幾百元,問題是外貌、職業、經濟能力,都拿不出手。好在媒婆了得,拿著德針從前的工作證,作為說親的證據,在近深山的村子,以“人家可是工程師”為號召,加上不錯的聘金,把一個識字極少的女子說動了,成了親。
女子比德針小十多歲,容貌中等,塊頭比乃夫大得多。她進門以后發現德針除了祖上留下的半間房子以外,并無長物,知道上了大當,甩碗碟大鬧幾場。德針搬來媒婆,以比“當工程師”雄辯的理由,說得她冷靜下來:你是再改嫁誰要?好歹有屋子,保證不讓你吃苦,你有威風盡管向他耍。
從此,她老老實實地跟他過,唯一的條件是:不吃苦。
德針一個人把苦吃光。那個年代,在沒有副業,只靠耕種稻田和少量自留地的村子,要想獲得起碼的溫飽,一如讓駱駝穿過針眼。唯一的活路,是打柴出賣。那時,許多村子辦了瓦窯,需要大量柴草。一百來斤柴草,可賣兩塊多,相當于在生產隊出勤一個月以上的報酬。但打柴之苦莫可名狀,動不動要走二三十里,凌晨三四點出門,傍晚才回來。山路的崎嶇乃至危險,單看名字就知道幾分:斗米徑(須吃一斗米飯才有力氣走過)、風門坳、猛風頸、一字橫排(山脊形狀如一字,路極窄)。而且山路走完還得下到谷底,那里沒有路,只有六七十度的陡坡。空手走尚且夠嗆,何況肩上壓著一百多斤?條件稍好的,騎單車到山腳,把單車寄存在相識的人家,再步行,歸程以單車載柴草。次一等的,推俗稱“雞公車”的獨輪車來回。最苦的是從頭到尾靠肩挑,這樣的倒霉人物,村里只一個——德針。筋骨嫩的,如我,打一天柴,趴一個星期,全身筋骨疼痛,難以成眠。久經考驗的地道樵夫,一連上山三五天,算條好漢。但德針能夠一氣進山半個月,每天挑一百五十斤柴草,進村時一拐一拐,精疲力竭。好心人勸他歇歇,他搖頭,明天凌晨,在大牛山的山脊,一輪白冷的月,照著他的身影——扛兩頭尖的扁擔,一端有一個小袋子,里面是妻子為他準備的午餐,多半連米飯也沒有,只有冷番薯和芋頭。有一年,山里的毛毛蟲染了病毒,風來,蟲子從樹上被刮進溪水。樵夫啃干硬的午飯后必喝水,便中毒,腳腫成粗大的蘿卜。拖著這樣的病腿上山不誤的,方圓十里內,只有德針。他以難以想象的堅忍,最大限度地詮釋了那句俗語:沒有吃不了的苦。
我常常看到他挑著小山一般的柴草進村,都是天擦黑的時光,所有樵夫,包括最窩囊的我,都早已回到家,洗過澡,吃過晚飯。第二天,又是他起得最早,為了在深山搶到好柴草的地盤。
德針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娃,我在鄉村小學教書那陣,她四五歲。德針接二連三地生產,但總是“沒帶把的”。非要個兒子,是德針夫妻唯一的共同語言,他老婆的背上一直背著沒斷奶的孩子,臉上布滿烏云。和我一起當教師的同村人阿穎,住處離德針家近,知道德針家的底細,好幾次對我嘆息:德針家又斷炊了,昨夜,孩子哭成一堆,他老婆和他吵到半夜,我捂緊耳朵也沒用。然后,兩個人掏錢,從每月二十五塊的工資中,努力壓榨出一塊、五毛,送去德針家。
有一次,我和阿穎回村里,德針的長女彩霞,那年四五歲,在禾堂上跳房子,她知道我倆對她家好,爬滿鼻涕痕跡的臉露出天真的笑,說:“今天爸爸生日。”我們蹲下逗她:說說看,吃到了什么好東西?她一邊跑開,一邊舉起右手,無師自通地擺出剪子的樣子:“兩毫子(兩角錢)豬肉!”這是我平生最早見到的“勝利”符號。我和阿穎相對默然,流了淚。
出國以后,聽移民的鄉親說,一氣生下五個女娃以后,德針才斷了念頭,剎了車。五個女兒都只念完小學,其中的老三小時感冒,高燒不退,燒壞了腦子,有點弱智,嫁給同村的老光棍。幾年之后,丈夫和父母爭吵,氣下不來,喝了半瓶殺蟲藥“敵敵畏”。這是我出國以后聽說的同村人自殺的第一個案例。
往后,女兒陸續長大,出嫁,德針的負擔越來越輕。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最小的一個也出了閣。其中兩個女兒嫁到富裕的順德,家境不錯,接父母去住了幾次。德針的妻子,終于有了笑容,喜滋滋地把一個個外孫背大。德針則打下手,幫太太帶外孫。我和阿穎昔年牽掛的娃娃彩霞,遠嫁東莞,女兒已上了高中。
然而,就在“這輩子最好”的境況中,德針效三女婿的死法,去了。鄉親告訴我,他一不算窮,二沒有大病,三沒有人過分為難,頂多是一輩子以“讓他受苦”為職志的妻子,出于慣性,罵他沒出息,但他也該早習慣成自然了吧。
“你說說看,他年輕時吃盡苦頭,如今有什么關坎跨不過呢?”鄉親居然問我這個毫不知情的異國歸人。
我想起那句俗語“沒有吃不了的苦”的后半句:“只有享不了的福。”他生下來,就是“純吃苦”的料。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