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沒有饒北河畔鷺鳥聲聲的呼喚,沒有悠遠的藍色晨光,沒有芒草返青,沒有野湖上輕輕濺起的水泡,那么四野就將喪失靈魂,那么四野就僅僅是一塊供人種植的土地。我們與四野產生內心共鳴的,不僅僅是糧食、果蔬,更是那些能喚起我們生命萌動、感知歲時節律的美好景物。我們會知道,在匆匆的生命行旅之中,因為某一個晚上的月色,因為高大楓樹上一對戴勝鳥的求偶之舞,因為甜瓜種子昨夜冒出的兩片嫩芽,因為一場突然而至的暴雨,我們感受了純真的心靈愉悅,因而獲得在大地之上永恒存在之感。
四月河水初漲,草洲漸漸被淹沒,小、白骨頂、鴛鴦、紅腳隼等冬候鳥北遷。蒼鷺、三寶鳥、小灰山椒鳥、壽帶、家燕、黑短腳鵯、黑眉柳鶯、灰背椋鳥等夏候鳥,慢慢開始在河邊樹林、山間灌木林和荒蕪的茅草地聚集。它們日夜鳴叫,發出帶有荷爾蒙氣息的歡快歌聲。在天光稀薄的清晨,它們的歌聲更清亮,更富有情調。我通常在窗外第一聲野鴿啼叫響起時,就披衣起床下樓。山巒還朦朧,田野則漸漸清明。這個時候,走向河邊或山邊林地,我們因為耳鼓被鳥聲氣流充盈而感動。
所有的人都會聽到鳥聲,只是有的人繼續沉睡,有的人去野外干活兒。我會是唯一一個因為諦聽鳥聲而走向野外的人嗎?河邊或山邊,濕氣形成了低回的晨霧,很薄的一層,隨風回蕩。寒塘邊的樟樹上,鷺鳥站在枝頭,拍打著寬大的翅膀,興奮地跳舞,嘎嘎嘎的叫聲,震聾發聵。它們似乎在向我發出邀請:我們一起來跳個舞吧,山川俊美,風和日麗。霧氣在我的頭發上,蒙罩了細細的水珠。我搖一搖頭,水珠并不落下來,手摸摸,濕濕的。山野漸白,草木露出了原色。野櫻的白花點亮了我的眼睛。再走兩華里,我就看見了野櫻,在山壟斜深進去的山崖上,滿樹白。
在冬候鳥與夏候鳥換季交替時,我內心有抑制不住的蠢蠢欲動和狂熱。這讓我難以安睡。在城市里,我心緒不寧,進入不了生活中的角色,書也閱讀不下去,迫不及待地想返回鄉間。即使在鄉間,夜色深沉,在房間里,聽見赤腹鷹“唧唧唧哩,唧唧唧哩”的叫聲,我也會馬上激動起來。在白天,很難聽到它清晰的啼叫。夜星低垂,曠野靜默。我的內心里草芽在瘋長,露水靜靜滴落。鳥一聲一聲地叫,我一聲一聲地聽,聽了一聲,等著下一聲。我甚至聽出了灰樹鵲啼叫的節奏:“噓——咭咭,噓——咭咭”。它高聲啼叫五聲,間歇兩分半鐘,又叫五聲,周而復始,到了深夜兩點,啼叫止歇了。我生出了奢望:我的屋舍若能建在高大的樹林里,該有多好。
“你要聽鳥叫聲,聽夜風,就去楓林水庫夜宿。鳥早早把你叫醒,風吼起來,你還以為山鬼來了。”臣忠對我說。他在水庫有個小山莊。山莊呈U字形,石墻泥瓦。夏天,他一個人去水庫睡覺,避暑氣。“蛇敲門,你聽過嗎?”他說。他聽過蛇敲門。他睡到半夜,聽到門“嘟嘟嘟”輕響,以為是山雞啄門,或者山鼠撞門。水庫一帶,茅草茂盛,山鼠非常多,常來屋舍找吃食,也到水庫尾部找死魚吃。門響了幾分鐘,他提著一個大手電,拿著一個火鉗,開門。一條蛇豎起身子,差不多與他肩膀等高,望著他。他也不驚恐,手電照著蛇。蛇吐出芯子,扭了扭身子,溜了。他幾次慫恿我去水庫夜宿,我答應不下來。我怕蛇,又很心動。他好幾次在夜里看見山麂在屋后山岡溜達,他這樣說了,我更想去小山莊住幾夜。山麂是性情膽怯、謹慎溫良的動物,深藏山野。
我沒有見過活山麂。我見過的山麂,大多是橫在屠案上,剮了皮、剔了骨、剁了趾。山麂的骨頭白如玉石,硬如生鐵。山里人用大鍋熬骨頭湯,大木柴堆在鍋底,沸水噗噗噗把骨頭騰起,油珠漂溢,熬一個時辰,再把麂肉汆下去。即使是大雪之夜,端一碗汆肉湯,嗍下去,也全身滾熱。“山麂的骨頭湯汆山麂的肉,這樣的吃法可能不太人道。山麂是一種懂得害羞的動物,它不侵犯人,人有什么權利傷害它呢?”有一次,兩個山里的親戚來我家做客,說起了吃山麂的事,我這樣說。親戚不可思議地看著我,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親戚質問我:“那你以前來我家,也吃山麂呀。”我在他眼里似乎是一個假崇高的人。“以前是以前,我已經六年不吃野生動物了,十四年不吃狗肉了。”我說。我為自己吃過野生動物、吃過狗而自責過很長時間。這是我欠下的債,我無法償還的債。這也許是一生中很大的過失。在我們的自然啟蒙中,“萬物為人所有、萬物為人所用”的實利主義,深深地影響了每一代人,只要可以吃的動物,皆入鍋上桌;只要可以鋸板的樹木,都砍伐下山。人把自己凌駕于其他物種之上,主宰它們的生命。人沒有把自己當作其他物種的守護神,而是把自己當作它們的帝王。殊不知,我們只是自然界的物種之一,在生命面前,萬物皆平等,人的智慧應用于守護生命而非殺奪生命。過了不惑之年,我才慢慢懂得這個道理,并在生活中去實踐,我也深信,放下殺伐加害的妄念貪念,一切都還來得及。我也因此獲得生命的慈悲——萬物在自然之中,共有共享共生共榮,我盡可能不去浪費,絕不去踐踏。在每一種動物、每一種植物的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自己的過去、現在和將來,我們的生命與它們的相依存。無論我們的一生如何卑微,我們都需要敬重萬物。在自然中,我們需要學會卑微地自處。
我們不要麻木地活著。麻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麻木讓我們不再敬畏生命,讓我們失去對自然的敏銳直覺。這是我們獲得知識卻缺乏自然文明孕育造成的巨大損失。而經常到原野中去,沐浴自然的光輝,敏銳的直覺也會慢慢恢復——當大雁飛臨我們的頭頂,當細雨窣窣飄在眼際,當瀑布的嘩嘩之聲從山谷遠遠傳來,當山毛櫸一夜枯黃下去,當秋蟲暴死于霜露,當金盞花訴說著凋謝,當雛斑鳩第一次飛出鳥巢——見到這些的時候,我們的心中會慢慢翻涌起原始情愫的白色浪花,會由衷發出“生命多么可貴”的感慨。我們會知道,我們所經歷的挫折和倦怠,實際上是那么微不足道,我們由他者的生命歷程感知到自己生命的寬闊。這就是自然給予我們的智慧的恩賜。
我四季不歇地來到盆地,去無人的山塢,去暴雨中的河灘,諦聽荒野之聲,觀察蟲飛鳥舞,在夜色朦朧或星野平闊之下,感知大地細微的律動。
即使是在冬天,四野略顯荒涼,仍然會發現許多鮮活的、蘇醒的事物,讓我們歡愉,甚或沉醉。去年臘月,按照以往年份,已該是冬雨綿綿或初雪來臨,人很少去野外了。但去年是個暖冬,冬雨未來,暖陽高懸。一天中午,我在午睡,我媽對我說:“你快去找找你爸,他不知道去哪兒了。”我爸高齡,記憶力衰退得厲害,一個月有那么一兩次去了田畈,會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去了一里外的菜地找他。陽光藹藹,蒲公英發出嫩芽,田野如一把打開的折扇。扇面上有一幅水粉畫:山巒由低往高收攏并延綿,色彩由枯黃向青黃、青綠漸變,越往高處色彩越濃郁,山頂被一團墨綠堆疊;由西至東的田野,斜緩地低下去,漸漸開闊,阡陌如網織;有著優美曲線的落葉樹林,半藏著發亮的河流;不遠處的葡萄園有人在拉車,灰白的天空下,葡萄園也是灰白的……我心里有些焦慮,急著找人。菜地里沒有人。我從廢棄磚廠側邊的田埂路,往大片芋頭地走,彎過一片繞滿了枯藤的西瓜地,去了沙石場。拉沙石的德明見我焦急,說:“你找你爸?你爸從坡道下河去了,趕著兩頭牛。”我站在河堤上,望對岸的洋槐林,沒看到人,也沒看到牛。
洋槐高大,光禿禿的樹枝密集交錯。林下是茂盛的蘆葦、芭茅和矮雜的灌木。河水泛著白花,狐尾藻青油油順水沉浮。我脫了鞋襪挽起褲腳,下河。河水并沒有預想中的冰寒,舔著肌膚,有些癢癢的。河底下是粗糲的沙石,踩在沙石上,腳板不由自主地弓起來,腳趾收縮,像一個吸盤。白條在礫石之間穿梭,在斗水。上了岸,我提著鞋子,往芭茅叢走。芭茅半倒伏,卻還比我人高。挖沙人留下的沙坑,成了小池塘,有十來個。小池塘水質清潔,塘底長滿了青藍的水苔,白條、鳑鲏、小白蝦忘憂地游來游去。洋槐上,我看到了兩只藍翡翠,在“噓咕嚕,噓咕嚕”地叫著。它們是河流的衍生物,在這里意外相逢,讓我感到無比親切。它們爽脆的歌喉帶給河流明亮之感,與嘩嘩的流水聲,合奏了冬之曲。它們嬌美而沉靜,悠揚婉轉地吹著溫柔的口哨,享受著煦暖的陽光。這一帶,應該有很多伯勞、草鸮、魚鷹,小池塘是它們豐盛的餐桌。果然,我在一棵矮柳樹上,見到一群約十余只牛頭伯勞。
北極鷗在河面上,呈D字形盤旋。北極鷗是旅鳥,但每一年,都會有一只或幾只,可能是失群了,留在饒北河過冬。它清潔無瑕的白色羽毛,讓人覺得它是天外來客。它略顯哀傷低沉的叫聲,會突然洪亮地加大,仿如河流的背景音樂。我不知道這只北極鷗為什么會失群,它潔白莊嚴的盛裝,使得它在視野里格外醒目。我生出隱隱的擔憂,失群的旅鳥,越冬存活下來的可能性太渺茫了。
走了百余米荒草地,看見兩頭大水牛在河邊草地吃草。我叫了幾聲:“爸,爸,爸。”無人應答——我爸有些耳背。一群雀鹛反倒被我的聲音驚嚇得四處亂飛。我到了草地,看見我爸坐在一棵冬青樹下,搓自己的腳板。我有些責怪他,說:“大冬天,打雙赤腳,下到河里來干什么?萬一摔倒在河里怎么辦?”說著,我攙扶他過河。“你還扶我?不用我扶你就算好了。”我爸說。
“在河灘坐,比在家里坐舒服。河灘坐了,人通透。”我爸斜著眼看我,說。我扶著他肩膀,他拉著我的褲帶,一起過河。他又說:“人還是要多來河邊坐坐,河水怎么流,也流不完。我小時候,河就是這樣流的。”
送我爸上了岸,我又渡河,回到他坐過的冬青樹下,坐了下來。我抱著身子,靠著樹,瞇著眼睛,聽著流水聲,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鳥叫聲和嘩嘩的流水聲,并沒有破壞四野的寧靜,與之相反,讓人更真切地感受到大地的肅穆、寬厚。是的,大地永遠不會老去,而每一個人,無論年歲少長,都是大地生出的嬰孩。
站在四樓的天臺上,也可以瞭望整個原野。在家里,我每天早上上一次天臺。我把天臺改成了半個陽光房,請來木匠老四打了一張寫字桌。寫字桌是我自己設計的,一米二長、一米二高、六十厘米寬,分兩層。坐在這里寫字,倦怠了,望一眼原野,或者站起來,遠望青山。四野都在我眼里,滿目蔥蘢,或者滿目肅黃。燕子棲落在電線上,灰卷尾也棲落在電線上。燕子是另一個我,溪邊的竹林是另一個我,青桐樹是另一個我,隨風飛舞的蒲公英是另一個我,四處找食的黃鼬是另一個我,夏夜的促織是另一個我,堆積不起來的冬雪是另一個我,稀稀落落的陣雨是另一個我……無數個另一個我,分布在原野里。我無處不在。我是所有的之一,也是之一的所有。我如雨水,滲透了四野,又被分解得無影無蹤,被蒸發,回到天上,成為積雨云的一個水分子。
四野大多時候空茫又繁茂,在任何時候,都保持著原色。即使冬雪來臨,簌簌簌地下了一天一夜,覆蓋了山丘,覆蓋了田野和屋頂,白鹡鸰還是上下翻飛,草芽還是把雪聳起,枇杷盛開米黃色的花,河水烘出騰騰白氣,黃鼬闖過公路來到某一戶人家的廚房偷食,松鼠在板栗樹上蕩它的秋千。
四季都有鳥在求偶、育雛。四季都有草枯草榮。原野有著旺盛的欲望,有著強烈的期盼。我抱著持久的耐心,和細微的情感,等待每一天的到來和過去。這是必需的,也是美好的。我不愿意原野里的生命景象,從我眼中輕易地溜走。因為溜走,就意味著喪失。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