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鵲
白溝,在我老家東北方,距離百十多里,是一處以批賣箱包并各種小商品聞名的商鎮。這地方,我去過兩次,距今快三十年了。去之前對這地方了解甚少。集市上,有推著小車賣泥人的。老年人說,白溝河那邊,出捏泥人的手藝人。我準備寫武俠,零零碎碎讀明代史,朱棣的燕軍與朱允炆的中央軍,曾在白溝河惡戰。集市上賣衣裳的,大都去白溝進貨。村里一位暴發戶醉酒后,掏出手槍,沖天鳴放。據說,他的手槍,也是從白溝買回來的。
1991年正月初六,我大哥海明訂婚。我爹負擔很重,因為上一年剛給我二哥成上家。他給我下了任務,今年得掙一千塊錢回來。恰好,村里的大喇叭廣播,白溝的橡膠廠招工,管吃管住,每天八小時,月工錢一百三。大家伙兒一聽,條件不賴呀,我趕緊去報名。我還記得,招工的三個人很是著急,第二天便催著大家動身。報名做工的雖有二十幾人,可多數人都希望能過完正月十五再背井離鄉,出去活受罪。招工的好說歹說,總算說動了我們四個人。大年初九一大早,我們四個人便扛著鋪蓋卷,被一輛金杯車一溜煙地拉走了。
車在一個村子里停下,我們下車一看,有些納悶。這兒是白溝嗎?除了房子的前臉兒都貼著瓷磚,街道上并不繁華,也不熱鬧。搬行李時,發覺這個村子里的院落大都沒有院墻,這么四敞大開,也不怕夜里被偷盜。我們被領進一處周圍都是麥子地的房子里。一進去,一股濃烈的橡膠臭味便撲面而來。屋里有一臺不大的機器,機器邊上堆著一堆黑色顆粒,靠墻還摞著一卷一卷的皮革。我們被安頓在東里間的炕上。炕上沒有炕席,只鋪著一張軍綠色的帆布。
人手不夠,橡膠廠暫時還不能開工。吃罷晌午飯,我們被帶到另一處院子里的洗磨作坊。在洗磨作坊干了一下午,我才知道,牛仔服和背包,原來是勞動布經過磨洗的工序生產出來的。作坊在一個簡陋的棚子里。棚子的正中有一個大罐,模樣像是小型攪拌機。罐里除了藥水,還有雞蛋大小的石頭。這些石頭在水里不沉底。那些黑色勞動布做成的背包或者衣服扔進去,經過一陣咣當咣當的沖洗,打撈出來,便被磨成淺藍色的成品。我的工作,是將那些撈出的衣服和背包,搬進一個類似洗衣機甩桶般的圓筒里。電機帶著圓筒,快速轉上一陣,再把半干的衣物或背包搬出來,摞在一旁,等候貨主來取。東家也和我們一起干活。他跟我們說,來了,就踏踏實實干,到時候,我給你們每人做一套牛仔服。
我們每天的飯食很簡單。菜,是白菜熬粉條;主食,一成不變的刀切饅頭,外加白開水。我們吃飯時并不像在工地,一人端一碗菜,蹲在地下吃,而是圍坐圓桌旁,像是赴宴席,只是桌子上只有一樣菜。吃完了,再從鍋里盛。大過年的,一日三餐吃這個,我們幾個都想家。正月十五那天,東家發善心,給我們改善伙食,讓我們吃了一頓韭菜肉餡餃子。
這個工作比起工地,雖然不太苦累,可環境太潮濕,加上工作時間超長,每天都得十三四個鐘頭。干一天活,累得渾身上下骨架子像散開一樣。才幾天,我們就有些扛不住了。一個同伴發牢騷說,他媽了個,說話不算數,招工的時候,說好一天八個鐘頭,到這里,干起活來沒黑夜沒白日,把咱們當牲口使喚呢!
我們幾個紛紛到東家跟前抱怨。東家也和大家一起,甩開膀子干活,眼睛也是被煎熬得通紅。他說,按點上下班,不行,反正就這堆活,早干完早收工。我們說,招工的時候說好的,一天八個鐘頭,怎么一來就變樣哩?東家說,我這里不能像公家單位那樣,準點上班,準點下班。
夜里,一過一兩點,我們便亂哄哄,吵嚷著收工。不讓收工,我們第二天便要卷鋪蓋走路。東家無奈,只好咬牙放我們回寢室去睡覺。我想,他肚子里必定將我們的十八代祖宗痛罵無數遍了。隨他吧,管不了許多了,倒在炕上,我們頃刻便沉沉睡去。
這個村子里,密密麻麻的,好多小作坊。作坊多了,用電量大,電力不夠用,三天兩頭斷電。斷了電,機器不轉,東家只好讓我們歇工。有一天歇工,我和一個伙伴商量著要去白溝的市場逛逛。我們出了村打聽,路人指點道:不遠,你們順著路,往東走過了河堤就是。我們順著路,走了大半天才看見河堤。那天刮大風,刮得我們渾身都是沙土。逛市場的興致,被一陣緊似一陣的大風吹跑了。我們沒過河堤,便灰頭土臉折返回來。
正月十七,那些應招后貪戀過年的工人們扛著鋪蓋卷過來了。他們剛到,我們幾個先遣兵,便迫不及待地跟他們介紹這里的艱苦情形。他們聽后,都吵嚷著說被騙了。夜里,大家聚在一起商議對策,一致認為,如若不是每天工作八小時,真不能在這地方干下去。工地里做小工,一個月還掙一百五呢。大家來這里,圖的不就是清閑嗎。
當下,大家就工作時間的短長,和東家進行了談判。東家對招工時的承諾百般抵賴。幾個回合下來,談判破裂。大家一致決定第二天返鄉。東家又把我們幾個先來的單叫出去,堆著笑臉做我們的思想工作。他說,娘個,你們那些老鄉啊,都是富家郎,一丁點兒苦都吃不了,他們愿意在我這里干,我還不要呢,趁早滾蛋。又說,你們幾個干活都挺踏實的,在我這里好好干吧,到時候虧待不了你們。我們幾個吞吐著,誰也不表態。大家都卷了鋪蓋,我們幾個留下來,也沒多大意思。再說了,每天的工作時間那么長,我們確實也吃不消。
第二天早晨,我們幾個也隨大溜,背起鋪蓋卷,坐上了返鄉的班車。買賣沒成,仁義還在,東家給每個人發了十塊錢的路費。我們幾個先來的,按每人每天四塊發了工資。
磨洗房里潮濕無比,還有藥水,回到家,我身上長了好多潮疙瘩,癢起來鉆心,過了一個多月才慢慢痊愈。
唉,那一年,我辜負了爹的期許,沒能掙上一千塊錢。
第二次去白溝是1993年。那一年閏三月,春天奇冷。我還記得,清明那天還下了一場大雪。填墳掛紙,還是穿著大衣去的。
這次去,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工錢一天八塊,比前年漲了些。我們到了工地一看,工棚都沒搭建好呢。簡單吃過晌午飯,我們便被指使著和泥搬磚,著急忙慌地搭蓋簡易工棚。那天刮著白毛風。白溝這個地方地處平原,且是沙土地,無風也是三尺沙塵,一旦刮風更是天昏地暗,飛沙走石。我們的耳朵眼里、眼窩里、鼻孔里、牙縫里,都塞滿了沙土。散漫蛋黃般的太陽一陣一陣被沙塵暴吞噬掉。天黑下來,工棚才砌起四堵墻,房頂是捂不上了。我們被帶進別的工棚借宿。夜里,擠在大通鋪上,聽著外頭嗷嗷怪叫的狂風,大家紛紛嘆息道,唉,出來干活,真不容易啊!
第二天五點多,天還沒亮,我們便被吼喊起來吃早飯。風倒是住了,可天氣干冷干冷的。我們腳下踩著咔吧作響的冰碴,潮水般向伙房涌去。工地尚在草創階段,許多包工小分隊都沒有伙房。各路人馬都烏泱烏泱地,聚集在一處吃早飯。那場面,直似救濟災民的施粥場。場地的正當中,一字排開十幾個鐵皮水桶,水桶里裝著稀里咣當的蘿卜絲湯。稀湯的旁邊,放著一溜笸籮,笸籮里堆著饅頭。當桶里的稀湯逐漸見底的時候,伙夫便從水管子里接幾盆涼水倒進去,再撒幾把鹽,使勁攪和攪和。那天早上我特有食欲,就著勾兌了涼水的蘿卜絲湯,一口氣連吃了五六個饅頭。
工地的大老板是個東北人,他的好多老鄉,拉家帶口跟隨他進關謀生計。彼時,趙本山在全國大火特火。這些東北民工張口閉口,總是來談論他們的這位明星。大老板也是竭力模仿老趙的穿戴。他頭上戴著帽子,身上穿制服褂子,腳下穿著圓口布鞋。我時常看到他倒背著雙手,在工地上溜達巡視。有些西裝革履的跑外人員,來找他談生意,不認識他的,總錯把他當作看大門的。大老板有四個兄弟,都被安排在各個重要位置。這些頭頭對待民工,比對待牲口強不了多少。尤其讓大家氣憤的是,晚飯尚未吃完,他們便拉斷工棚的電閘,別說打撲克,想看會兒書都不行。
我們對面的工棚里,住著一伙河南民工。他們吃完晚飯,推舉一個中年漢子,盤坐在大通鋪上,用筷子敲擊飯盆,搖頭晃腦地說唱。如今想來,他唱的可能是河南墜子書。專管拉電閘的是個瘸子,也不知他是大老板的第幾個兄弟。瘸子斜著身子,破口大罵:瞎你媽號喪啥,有勁白天干活兒咋不使出來,到夜里倒來精神啦,再他媽窮叫喚,明天卷鋪蓋滾蛋。大家聽著他在外面罵大街,心里都是恨恨的,可在人家屋檐下討生活,哪能不低頭呢。黑燈瞎火里,大家罵罵咧咧,紛紛爬上大通鋪睡覺。
工棚內,中間是一條窄窄的過道,兩旁是木板搭的通鋪。我睡在東南角靠墻的位置。緊西頭挨著門,睡著幾個東北人。他們是架子工,并且都沾親帶故。他們的家屬也跟著來了,干著一些諸如開攪拌機、打掃衛生的輕省活。家屬們在女號住,吃飯時,總是打了飯過來,圍著一張搖搖晃晃的板桌一起吃。我發現,東北人愛吃蔥,即便是再粗劣的飯食,就著一把蔥,他們也咽得下去。
在一間工棚里住,沒多少日子,我便和他們混熟了。有個比我大幾歲的小伙子和我很投緣,我們倆時常在一起談天說地。他的名字我忘記了,但相貌和身材還記得。他面色稍微赤紅,也是一米八幾的個子。他有個外甥女叫小翠,在工地上開卷揚機。小翠面孔黑黑的,眼睛小小的,嗓音卻極甜美,唱歌像楊鈺瑩。晚上收工,吃罷晚飯,大伙起哄,讓小翠唱一個。小翠不害臊,大大方方站在兩排通鋪的中間,張嘴唱起“風含情水含笑”。我吧,在沒人的地方,也愛搖頭晃腦地瞎哼哼,看小翠唱得那樣動聽,不禁技癢,便也厚著臉皮,站出來唱一個。累了一天的人們很興奮,紛紛為我們拍巴掌叫好。小翠的舅舅,我的那個東北朋友,專意買了錄音機和磁帶,讓我們學歌。
我的老鄉里面,有個叫馮剛的瓦匠,平常也愛唱幾口,也來參加我們的歌會。他愛唱“二尺八的牌子我脖子上掛呀,一步一個窩心頭……”馮剛唱歌七拐八繞,總不在調上,可他不惜力,大搖大擺,唱得滿頭大汗,是以他得到的掌聲,比我和小翠要熱烈得多。
時間久了,那個愛拉電閘的瘸子,對我們的自娛自樂,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工地的日子單調而乏味,像驢拉磨。人們每天除了吃三頓飯,剩下的就是牛馬般的苦做。在工地做工,是兩頭不見日的,一天下來,不少于十二個鐘頭。早上吃的稀米湯和饅頭,不到九點鐘,便被繁重的勞作消耗殆盡。沒轍,我們出工時,懷里揣兩個饅頭。到了肚子咕咕亂叫時節,啃兩口壓壓心慌。
包工頭像榨油機,想方設法再壓榨出一點我們的力氣,那么長的工作時間,還嫌我們磨洋工。挖溝時包著干,每人劃分一段,早干完早收工。好勝的人們,為了早一會兒收工,像打了興奮劑一樣,奮不顧身拼命挖掘。我呢,照樣慢慢吞吞挖,反正到了晌午,我挖不完,也得放我回去吃飯吧。
這處工地從南到北,總有二三里地,聽說是天津在這里投資的一個市場。工地的四周甚是荒涼,連一棵樹都沒有。工地東北角的極目處,有一棵瘦弱的白楊樹。大地回暖萬物復蘇的時節,它的枝杈上,也生出綠瑩瑩的嫩葉,春風掠過,它便搖搖擺擺起來。我發覺,終日苦做的人們,總是不由自主地眺望這棵伶仃的白楊樹。開卷揚機的小翠說,要是能在那棵樹下干活,該多好啊!我每天都無數遍望向那棵樹。每望一眼,腦子里便涌起陳忠實的那篇小說《到老白楊樹背后去》。
終日苦做的日子里,也有摸到輕省活的時候。砌墻的磚,需要用水淋濕。帶班的派我夜里拎著水管子,給一垛垛的磚澆水。估摸磚垛澆透了,挪一下水管子就行。這活簡直和待著沒什么差別。這樣一夜下來,第二天別人頂著烈日流汗時,我卻可以美美地睡半天。那一夜恰是月滿時節,又是風輕云淡。我坐在高高的磚垛上,沐浴在如沙似水的月光下。腳下水管子里流出的水,映著月色,一片爛銀。我的思緒宛如張開翅膀的老母雞,撲啦啦地由矮墻飛上雞窩。
歇工時,我終于逛了白溝市場。市場內亂哄哄的,人們頂著滿頭的汗水和塵土,擠過來擠過去,與農村的大集差不了多少。印象最深刻的,是售賣盜版錄像帶的地方。每家攤位都是叮咣亂響。每家的電視屏幕上,都有一群穿著泳裝的女人在搔首弄姿。聽說,這里還批發黃色錄像帶呢。
在工地做小工,我的精神支柱,是夢想買一套時代文藝出版社的“新時期爭鳴作品叢書”。我在北京的書店里打聽了,這套書攏共十三本,定價一百零八塊。估摸著來工地已然兩個月了,我便和包工頭要錢。包工頭把頭搖得如撥浪鼓一樣,一迭聲說,沒有沒有沒有,有也不能給你。我說為什么呀。他說,給了你,你出去胡花亂花,麥秋回家,剩不下錢,你家大人該抱怨我了。我說,你放心吧,不抱怨你。他說,我才不信呢,等麥秋我把工資送到你家里去。他不給,我就一徑跟在他屁股后,沒完沒了地軟磨硬泡。最后,他實在不耐煩,甩給我一百。一百,等于十來天的工資。
有了錢,我立刻歇工。白溝雖繁華熱鬧,卻沒一家書店。我借來一輛自行車,急沖沖往三十里外的容城縣縣城騎去。那天又是個大風天。迎著風拼命蹬自行車。我的情緒格外的好,感覺像是從地獄升到了天堂。馬路兩邊是高大的楊樹,樹葉釋放出的濃綠,讓人眼暈。大風從樹梢間鉆來鉆去,樹葉嘩嘩響,既像是拍巴掌,又像是哈哈大笑。
到了縣城,找到書店,我有些失望。書店里并沒有那套我朝思暮想的書。退而求其次,我買了一本《穆斯林的葬禮》,一本《魯迅小說全編》。
臨近麥秋,我回老家了。臨走,我的那個東北朋友非要替我餞行,我說不用,咱們來日方長吧。我扛著鋪蓋卷離開,包括小翠在內的幾個東北人,把我送出了工棚。
回家后,我以白溝作為背景,寫了一篇中篇小說。
前些日子,年初三,我和西對門的全林搭伴去各自的祖墳上燒紙。在路上,我們談起了在白溝干活時的情景。那時,我們一起做小工。如今,他仍干瓦匠活。我們感嘆著,一眨巴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