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
理解中國經濟并不容易,理解中國經濟從高速增長到增速下滑,這個過程更是容易產生爭議。
遺憾的是,對于一個處于轉型和發展進程之中的大國,既有的爭議急需澄清。我將指出,討論中國經濟的結構性問題和體制性問題,必須借鑒經濟理論的兩個參照系,即時間維度上的黃金律和空間維度上的空間均衡。用兩個參照系來對照一個仍然存在大量扭曲和錯配的經濟,我將指出,既不能直接用標準的市場經濟理論來把中國經濟增長從高速到下滑的過程理解為經濟周期,也不能把經濟增長速度的明顯下滑理解為人口老齡化等外生因素引起的潛在增長率下降。
經濟增長的黃金律是理解經濟增長的動態效率的基準理論。在黃金率下,投資和消費各自所占的比率能夠最大化跨期的經濟增長率。對于長期經濟增長路徑來說,利率是一個核心的調節變量。如果偏離經濟增長的黃金率,出現投資過快,則利率將升高,以使得投資增長不至于太快。反之,如果投資增長不夠快,則利率將下調,有利于投資增長。
我們用一個非常簡單的圖來表示沒有扭曲的黃金率下的平衡增長路徑。在圖1中橫軸表示時間,縱軸表示一個經濟體的經濟總量,由于這個經濟中的人口相對來說比較穩定,因此縱軸也可以表示人均GDP。圖中的虛線就表示始終處于黃金率下的平衡增長路徑,在這條路徑之下,隨著資本的積累,而人口并沒有出現明顯的增長,于是資本的邊際回報將有所下降,經濟增長率將逐漸遞減。

資料來源:作者提供。制圖:顏斌
中國經濟的基本特征是長期以來存在以壓低利率為主要特征的金融抑制。特別是在2003年至2008年期間,中國經濟處于一個高速增長時期,并且增長速度是逐年遞增的,在通常情況下,利率應該上升才對,但實際情況是,在這一期間,由于存在嚴格的管制,實際利率(即名義利率減通脹率)卻處于下行通道,起到了鼓勵資本積累的作用。于是這一階段由于投資快速增長,而投資本身又是短期經濟增長的來源之一,因此,整體經濟增長速度非常快。相比較處于黃金率路徑上的增長曲線來說,在一段時間以內扭曲的經濟增長速度可能超過平衡增長路徑的增長速度,在圖1中,我們用一條實線來表示。
由于資本積累加速所帶來的經濟增長偏離了黃金律,其結果一定是國內消費相對不足,而使得產能相對過剩,必須依靠出口來進行消化。在經濟危機之前,中國投資在GDP中所占的比重曾經超過50%,并且出口加進口在GDP中所占的比重超過60%。在國際經濟危機到來之前的幾年,全球宏觀環境寬松,歐美國家的進口旺盛,因此維持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
在此基礎上,由于接近3億的城市非本地戶籍人口未能在城市安居樂業,壓制了自己的消費,特別是服務消費,又進一步加劇了產業結構中消費占比和服務業占比偏低的問題。
這樣以壓低利率鼓勵投資來實現的高速經濟增長,伴隨著一系列的結構性扭曲后果,是難以持續的。從需求結構角度來講,消費相對不足,使得經濟一旦沒有足夠的外需支撐,則一定暴露出產能過剩的問題,帶來投資回報下降,而2009年四萬億支出計劃,大量增加投資,雖然可以在短期內使中國經濟率先走出經濟危機,但實際上是加劇了中國經濟本來就已經非常嚴重的產能過剩問題。我知道有學者從統計口徑上否定中國投資過度的事實,對此,我僅從理論上提出一個反問,如果利率被壓低了,而且是在經濟增長速度加快時,實際利率不斷下降(見圖2、圖3),如何保證投資符合黃金率?

資料來源: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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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產業結構角度來講,由于低利率鼓勵了投資,相對于服務業來說,制造業得到了鼓勵,在制造業內部資本密集型的重化工業得到了更多的鼓勵,因此總體上來講,中國的制造業(特別是資本相對密集的重化工業)占比偏高,服務業相對受到了抑制。從收入分配角度來講,投資驅動型的經濟增長帶來的是資本收入在國民收入份額中所占的比重偏高,而勞動收入在國民收入中所占的份額受到了抑制,并且在實際利率下行的階段,勞動收入占比出現的也是下降趨勢。勞動收入占比持續下降,又為提升消費占比設置了障礙。
有了黃金率增長與中國結構扭曲的對比,就不難對當前有關中國經濟的一些認識進行回應。
首先,中國經濟的問題不是通常的經濟周期問題。理解了中國的結構性問題及其形成機制就知道,中國經濟的波動既不是凱恩斯意義上的有效需求不足,也不是供給方的生產率衰退所形成的真實經濟周期(real business cycle),而是由于國內經濟政策的扭曲所帶來的。同時,就算是在2008年-2009年中國經濟有隨著經濟危機到來而同步下降的全球經濟周期特征,中國經濟增長在近年的下滑也不是國際經濟危機的周期問題,否則就很難理解為什么在近幾年歐美主要國家均出現了經濟增長的回升,體現在經濟增長率、股市和就業等等方面,但是中國經濟卻仍然在持續下滑。
第二,不能簡單利用傳統經濟增長理論的增長潛力(或潛在增長)來理解中國的增長問題。“增長潛力”這個概念本身就是與黃金律下的平衡增長路徑相對應的,一個國家增長潛力出現逐步下滑的現象,通常是因為這個國家逐步接近了發達狀態和經濟增長的前沿,因此,創新變得越來越難,同時也有可能出現人口老齡化等問題,其潛在增長率逐步下降由圖1中的虛線表示。
但是在一個存在結構性扭曲的中國經濟里,接下來有兩個路徑選擇,比較好的路徑是通過改革實現經濟的再平衡,這樣中國經濟將沿著結構性改革的路徑,先恢復到符合黃金律的平衡增長路徑上,然后才能運用增長潛力的概念來討論類似于人口紅利消失這樣的因素對于增長的長期影響(在圖1中用虛線箭頭表示)。在這條路徑上,消費在經濟增長中的比重將上升,在生產端服務業占比將上升,制造業內部重化工業的比重將有所下降。
相比之下,有一些學者的觀點是不符合中國實際的,比如認為只有靠持續加大投資才能推動經濟增長,消費是沒有辦法成為經濟增長動力的,靠服務業來拉動經濟增長是不可取的,類似看法都是把平衡經濟增長路徑(圖1虛線)下的結論套用在存在結構扭曲的中國經濟(圖1實線)上。另一條悲觀的路徑是,如果沒有結構性改革的話,那么當前經濟增長下滑將持續存在,而這種經濟增長的下滑(圖1實線),并不是經典增長理論所講的增長潛力下滑(圖1虛線)。
表面上看起來,在金融市場上,中國已經實施了市場化的利率改革,中央銀行除設置基準利率之外,商業銀行存貸利率在基準利率上下的浮動空間已經比較自由。與此同時,規模龐大的影子銀行中,邊際上的融資年化利率可以高達10%以上。
實際上,無論是商業銀行體系還是影子銀行,都未能真正完成有效配置金融資源的任務。在商業銀行體系里,政府仍然存在針對具體項目的融資成本干預。而在影子銀行上,能夠將融資成本付到年化利率10%以上的項目,并非項目的期望盈利率可以超過10%,而是因為一些地方政府以自己未來的稅收增長預期,以及來自于中央政府的隱性擔保,作為支持來進行融資。這樣一來就使得中國的影子銀行產生了高利率、低回報和剛性兌付這樣一個最壞的組合。如果這個組合不打破,不讓低回報的政府融資項目徹底從商業銀行體系和影子銀行體系之中脫離出來,最終實施財政和金融的分家,那么,即使貨幣政策是松的,大量新增的融資也并沒有有效地推動生產,而是被地方政府用于借新債還舊債。同時,民營企業仍然不能有效地從金融市場上融資,商業銀行里便宜的資金輪不到,影子銀行里高利率的融資貸不起。
對于中國這樣一個發展中大國來說,區域之間的自然地理和經濟地理條件差異非常大。經濟和人口的空間集聚似乎是和平衡相矛盾的,然而發展和平衡兩個目標都是重要的。為了分析大國發展,“空間均衡”是另外一個基準理論。
如果把一個國家分為兩個部分,優勢地區(比如沿海地區和大城市)有發展制造業和服務業的比較優勢,而劣勢地區只具有發展農業、旅游和自然資源的比較優勢,其總收入是受制于資源總量的。
這樣一來,優勢地區借助于資本積累和技術進步,在全國經濟中所占份額不斷上升。在一個國家內部人口可以自由流動的情況下,優勢地區只有人口份額不斷提高,才能使兩個地區的人均收入實現平衡。這就是“在發展中營造平衡”的過程。
但由于長期以來,地區間平衡發展被理解為“均勻”發展,于是,從2003年開始,中國出現了經濟政策的拐點,產生了持續的資源空間錯配。
2003年之后,中西部地區在全國建設用地指標分配的過程中,獲得了越來越多的份額。此后,開發區政策被認為可以用于幫助欠發達地區進行發展,伴隨著欠發達地區獲得越來越多的建設用地指標,工業園建設在全國遍地開花。
之后土地開發又催生了大量的新城建設,尤其是在2009年四萬億支出計劃之后,新城建設成為全國各地拉動增長的一種手段,而大量的新城卻開建于中西部中小城市,這些地方卻恰恰是人口流出地區。
不僅如此,用于農業的補貼數量從2003年之后大幅度增長。補貼政策雖然有利于縮小城鄉間的收入差距,但是從負面效果來說,卻使得農民進城工作的動力有所下降,提高了他們外出打工的機會成本。與此同時,由于在沿海地區人口持續流入的情況下,土地供應有所收緊,導致房價快速上漲。而房價的快速上漲,又通過推升人口流入地的生活成本,形成了阻礙勞動力持續流入的因素,其結果就是在勞動力市場上產生了抬高工資的作用。不僅如此,在房價快速上漲的地區,實體經濟的投資增長相應地被擠出了。
在上述分析的基礎上,就能對另外一些有關2003年之后拐點的觀點進行評論。
首先,我已經多次指出,2003年之后中國東部城市勞動力市場上出現的勞動力短缺和快速工資上漲現象,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劉易斯拐點。劉易斯理論本身是一個勞動力在城鄉間流動不存在障礙的二元經濟理論。而在中國,由于存在城鄉間勞動力流動的障礙,以及2003年之后對于農村地區的大量補貼,還有事實上由于偏向內地的土地政策所導致的東部地區房價上漲和生活成本上漲都會拉動人口滯留在欠發達地區和農村,導致人口流入地勞動力短缺,工資上漲。這種類型的工資上漲會隨著政策拐點的到來而到來,但是它卻不是劉易斯意義上的由于城市工業部門需求拉動型的勞動力短缺。
第二,中國經濟的拐點到底是什么時候?如果僅僅從經濟增長總量來看,認為中國經濟的拐點出現在全球經濟危機之后,特別是四萬億支出計劃之后,這種觀點只看到了表象。在前文的圖1中,如果看虛線表示的中國經濟增長路徑,會認為經濟增長速度由快轉慢的那一個點(T)是中國經濟的拐點,大約出現在2009年-2010年。而如果把中國經濟偏離黃金率平衡增長路徑的整個階段連在一起看的話,中國經濟的真正拐點恰恰是整個這一時期高速增長的起點(D),而那正是造成資源空間錯配的政策拐點的2003年。
第三,有了空間錯配的概念,很多中國的宏觀問題就需要分區域來看,其中最典型的就是房價和債務兩個問題。在加總層面,中國的房價-收入比是在不斷上升的,同時,債務-GDP比率也在持續上升。但如果在城市和省一級的層面來看,這兩個問題其實都是空間錯配的表現。
在房價方面,根本的問題是2003年之后,在人口流入的地區土地供應增長速度有所放緩,導致這類地區出現房價-收入比的持續上升;而在另外一類地區,人口流出,土地供應卻持續增加,房價-收入比其實是有所下降的。債務的問題也是一樣道理。如果在欠發達地區發展背離其比較優勢的制造業,然后再通過地方政府借債來進行投資,當投資回報比較低的時候,就會帶來債務-GDP之比不斷上升的情況。而在沿海地區,除了類似天津這樣建設了超大新城的地方,其他地區的債務-GDP之比總體上還算健康。
一切宏觀都源于微觀,一切行為都源于制度。一切總量都包含結構,一切全局都來自局部。
中國經濟的問題既有時間維度的上動態無效,又有空間維度上的空間錯配。那么,中國到目前為止似乎沒有出現經濟危機,又是怎么回事?
從表面上來看,中國的確沒有出現在其他市場經濟國家經濟危機時出現的企業大量破產、勞動力大量失業、政府債務危機甚至關門停擺。但是卻不能回避,經濟增長持續下滑、投資回報率下降、政府債務率上升本身就預示著風險在累積。
到目前為止,表面上危機沒有發生,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來自于國家信用。由于國家信用的支撐,在地方政府端持續存在的債務問題不被認為會大面積違約,公共部門即使發不出工資也不會關門。在企業端,特別是國有大型企業,雖然不一定出現大面積的破產和解雇員工,但是卻可能表現為大量僵尸企業存在,維持就業和稅收。即便如此,隨著經濟增長速度持續下滑,就業問題已經出現日益嚴峻的局面。
在金融市場上,銀行的壞賬也因為僵尸企業的大量存在而沒有充分得以暴露。而社會公眾也始終認為,以公有制為主體的銀行體系不會出現西方市場經濟危機時的銀行破產。在這個意義上,中國的經濟危機是以債務和僵尸企業的形式存在的,那種認為中國到目前為止沒有出現金融危機和經濟危機的論調是不負責任的。
萬幸的是,中央決策層已經看清,中國經濟的持續下滑雖然有一些周期性的因素,但是主要是結構性和體制性的問題,因此,解決問題的方案來自于結構校正和體制改革,減少生產要素市場上的扭曲和空間錯配問題。十八屆三中全會以來,中央高層始終在強調,要讓市場成為配置資源的決定性力量,政府更好的發揮作用。在金融市場上,要逐步打破剛性兌付的預期。對于僵尸企業,要加快處置。在土地市場上,已經明確建設用地指標的增量要與人口流動方向一致起來。而在人口政策上,則強調要順應城市發展的客觀規律,已經在500萬人口以下的城市,全面放松戶籍制度,特大超大城市的積分落戶制度也要加快改革。
我認為,從生產要素市場的結構性和體制性問題入手,才是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治本之策。從更深層次的角度來說,供給側結構性改革必須伴隨著國家治理結構的深層次變化。在中央和地方關系的重構方面,核心的問題是如何讓地方政府行為能夠更加符合整個國家的整體長期利益。
首先,這需要打破傳統的以短期GDP增長和招商引資為主要指標的官員考核體系,將總量指標調整為人均水平的考核指標,直到逐漸放棄對于官員考核的追求,將政府從生產型政府轉化為服務型政府。同時,需要通過法律和市場兩個機制約束政府。違反法律的政府行為可以被追究責任,違反市場規律的政府項目可以破產清算。隨著人口流動機制逐步完善,民眾的用腳投票行為也將形成對于地方政府違背市場規律的投資行為的約束機制。
在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五次會議上,對于轉移支付加上了“有效”這個定語。我的理解是,轉移支付應用于扶持地方具有比較優勢的發展項目,同時為當地居民提供均等化的公共服務,而不是支持違背地方發展比較優勢的投資項目。同時,要更為珍惜和愛護市場機制中的價格信息,以及在公共領域各種發聲機制所反映的信息,因為這些是最為有效和寶貴的體現人民對美好生活向往的信息,只有充分信任且利用這些信息機制,并將其作為現代國家治理結構的一部分,才能建立更加高效的反應機制,使得決策層能夠更有效地以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工作的目標。
(編輯:蘇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