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杰
發現十歲女童尸體的地方,是村莊外的一處墳地。連著兩天的大雨,把現場的痕跡物證,沖刷得干干凈凈。羅棟的頭兒眉頭緊鎖,看到端著照相機走過身邊的羅棟,突然一愣:“羅棟,能不能把嫌疑人給畫出來?”
“有人看見,就能畫。”羅棟回答得毫不遲疑。
當晚十點半,模擬畫像送到了專案組;半小時后,畫像通過村干部發到了村民們手中。
第二天中午,一個村干部接到兒子打來的電話,說他在鎮子上碰到了畫上的那個人:“很像!”“你把人跟緊,我這就報警!”村主任忙叮嚀。
很快,嫌疑人當街被擒。女童的書包、課本以及帶血的小刀,都在他身上查獲。
這起陜西省戶縣2014“5·26”命案,成為西安警方30年來利用模擬畫像直接偵破的第一案。當時,距離西安市公安局刑偵局技術處音像科民警羅棟30歲的生日,還差幾天。
2007年夏,羅棟從西安美術學院國畫系畢業。同年,通過公務員考試入警,然后新訓仨月;2008年,下沉派出所一年,巡邏;2009年,羅棟正式回到單位上班,開始干模擬畫像。然而,在長達五年的時間里,羅棟卻遲遲“不出活兒”。
模擬畫像,是“你說,我畫”。要把目擊者的語言描述,轉化成直觀的一張人臉。可是,羅棟卻不知道怎么跟目擊者正常交流。
目擊者可以分為旁觀者和受害人兩種。讓旁觀者反反復復說同一話題,時間一長,人家會明顯不耐煩:“行了行了,畫得像著呢!”急于抽身離開;而受害人耐心雖好,卻不管怎么你怎么畫,人家都會搖頭:“不像!”
是自己技藝不精?羅棟常給同事、朋友畫素描,畫出來,沒人說不像;他也常憑記憶畫同事,畫出來,人家也都說像呀。那么,問題究竟出在什么地方了呢?
愛好體育的人,往往都有種不服輸的精神。從初中、高中,一直到上大學,羅棟都是學校籃球隊的主力。像一個丑姑娘在相親,一次又一次,羅棟的模擬畫像交到專案組,就沒了下文。但只要還有案子找到羅棟,他都決不會應付差事。屢敗屢戰中,就讓他摸出了一些道道來。
來他這兒畫像的受害人,以遭遇過強奸、猥褻的女孩子居多。年紀小的,往往有家長作陪。女孩子一坐下,常常雙拳緊握,雙腿夾緊,整個軀體都呈自我保護狀。這時候,羅棟笑嘻嘻地會端上一杯水,請家長先到同事辦公室落座。然后,他和姑娘單獨聊。“嘗嘗這個!”拉開抽屜,羅棟有早就備好的零食、甜品。女孩子起初都會拘謹地拒絕,但是最后,誰也架不住警察哥哥滿滿的熱情與真誠。吃著東西,東拉西扯地聊著天,女孩子從軀體到眼神都會慢慢松弛下來。
男性目擊者來了,羅棟也一樣不直奔主題。抽著煙、喝著茶,甚至品著咖啡,一樣不著邊際地天南地北的聊。二十分鐘后,羅棟把話題慢慢轉入到案子上,卻仍然不問嫌疑人的長相,好像那壓根兒不是他最關心的內容一樣。
目擊者陳述的發案時間、場景,會在羅棟腦子里換算成不同的光線;嫌疑人是怎么進的屋?是技術開鎖,還是從窗戶攀爬入室?如果是后者,羅棟就知道,此人一定身材瘦小,年紀也不會太大;嫌疑人是怎么到你身邊來的?當時,你是坐著還是站著?目擊者的表述,又會在羅棟這兒換算成嫌疑人的身高。有時,他會臨時請一位同事來當模特,讓目擊者參考一下。別以為模擬畫像只畫一張臉,嫌疑人的身高體形,羅棟心里都要有數。而且,在見到目擊者之前,他還會盡可能地做足功課。不光看過筆錄或者監控,案發現場他可能都已經去過了。

>>羅棟的日常工作,就是為現場拍照。 作者供圖
為什么受害人原先老認為他畫得不像呢?羅棟認為,這和受害人的瞬間記憶有關。犯罪嫌疑人傷害受害人時,面目當然是兇惡、猙獰的。出于極端驚恐,受害人的記憶,又常常含有夸張成分。比如,描述嫌疑人的眼睛,可能就像牛鈴。這種時候,羅棟心里就要有數。何況,真把那種異于平常的兇惡神情畫出來,茫茫人海中,偵查員又上哪兒去找呢?
和受害人絞盡腦汁的回憶不同,旁觀者更多的是片面性記憶,張口就是“大感覺”。比如,他們會說,嫌疑人長得像某個名人。這時候,羅棟會馬上從網上找出一堆這位名人的照片來,讓目擊者參考,哪一個角度的照片更像一些。
五年不懈的努力,終于迎來了開花結果的時候。戶縣殘害十歲女童的案子告破之后,羅棟的活兒多了起來。但凡別的手段打不開局面、需要模擬畫像助力的時候,就會有人想起羅棟來。
一天晚上,未央區徐家灣一家金店被搶了。一名蒙面男子持一把斧子進門,在營業員驚恐之中,砸爛柜臺,抓了一把金項鏈,奪門而去。被搶金項鏈一共18條,價值17萬余元。調取周邊監控,民警發現,此人曾在案發現場周圍徘徊很久,舉棋不定。監控抓取到一張他戴著帽子、口罩全副武裝的正面像以及一張摘下口罩時的側面像。因周圍環境太暗,這張側面像看上去,更像一簇火苗兒,完全不具備辨認條件。兩張照片送到羅棟這兒,羅棟卻根據面部骨骼輪廓,勾畫出了模擬肖像。案子偵破后,比對嫌疑人的照片,所有人都會不由自主說出兩個字:“真像!”
羅棟通過模擬畫像參與偵破的大案要案,一個接著一個。但是,直接比對抓獲犯罪嫌疑人的,仍然只有戶縣女童案那一例。那么,他的模擬畫像對偵查員究竟有什么幫助呢?這起發生在灞橋區的強奸案就是一個佐證。
一名16歲的少女被一個農民工模樣的人強奸。過了一些天,受害人居然在街道上一早點攤兒又見到此人。可是,等她喊來家人,那家伙已經沒影兒了。后來,找來模擬畫像,通過DNA比對,民警從網上調出嫌疑人的照片,馬上驚呼:“這人我見過!”激動得直拍大腿。原來,這個嫌疑人打工的工地就在附近,民警找到那兒的時候,工地上已經放假。“要是那次見到嫌疑人,我們肯定把他當場拿下。”辦案民警事后,專門到刑偵局技術處來,把一面寫著“警界馬良”的錦旗送給了羅棟。
戶縣那起案子的偵破,不管是對于西安市公安局還是對于羅棟本人,都是一次歷史性的突破。按說,他應該“漫卷詩書喜若狂”才符合邏輯。但事實上,羅棟知道案子破了時,卻很平靜,僅僅感到欣慰而已。
那次出現場時,羅棟像一個氣球,被憤怒充得鼓鼓的。
那個十歲女童,在上小學三年級。中午,她和兩個同學一起步行去上學,到得有點早,學校還沒有開門。三個女孩子在學校附近玩耍時,來了一名青年男子,說是手機丟了,讓她們幫忙找。越走越遠,那倆同學突然反應過來,就往學校方向跑;受害女童也想跑,卻被那家伙一把抓住。回到學校后,那倆女同學并沒把這事兒告訴老師,直到放學后,家長找來。當晚,幾乎全村人都打著傘和手電,四下里尋找。直到第二天報案后,才發現女孩子已經遇害。
嫌疑人就是周邊的一個村民,二十多了,沒談過女朋友。他把受害女童往樹林里帶時,先后撞見過幾個村民。但是,因為女童沒有反抗,村民們并沒有發覺異常。嫌疑人猥褻了女童之后,將她殺害。殺人的工具,就是女童削鉛筆的小刀。“那家伙割了好多刀,才把孩子殺死。這該有多疼啊!”羅棟的女兒當時還不滿一歲,看到這個遇害女童的慘狀,他心如刀割,拳頭攥得緊緊的。
案子破了,媒體一報道,羅棟出了名,就有陌生群眾也找他幫忙,遠處、近處的,都有。
武漢的退休教師王廣平,小時候家境貧寒。母親一直生活在偏遠鄉下,一生沒留下過一張照片。30多年前,王老師母親突然去世。隨著歲數越來越大,王老師對母親的思念之情有增無減。早年,母親健在時,哥哥曾請畫師為母親畫過一幅肖像。可惜,老屋漏雨,那張寶貴的畫像早就受潮損毀。這些年里,王老師找過好幾個畫師,憑自己和家人的記憶,為母親畫像。可是,錢花了,但母親的模樣卻始終沒能再找回來。這件事,幾乎成了王老師的一樁心病。
一天,陜西廣播電視臺“陜廣大家幫”欄目記者聯系到羅棟,跟他說了王老師的心事。“沒問題,他有孝心,我也有善心,這是件好事兒!”羅棟爽快地應下這件事,而且讓人轉告王老師,他不收費。
為王老師母親畫像的事兒,羅棟放在了一個周末。他是一個公私分明的人,不是案子上的事兒,就不能占用工作時間。王老師有個姨和老母親長得比較像,參考她的照片以及王老師的表述,羅棟一點一點進行修改,耐心、細致,像一個醫生在做血管縫合手術。剛工作時,羅棟畫一幅模擬畫像,得倆鐘頭;后來,有了畫圖軟件后,他半小時就能畫一張出來。可是,這次給王老師母親畫像,他卻一氣兒坐了五個多小時。畫得像不像呢?其實羅棟也挺有壓力。人家記者也跟了來,正直播呢。
畫到王老師點了頭,羅棟收筆。王老師一臉肅穆,并且拍了照,發到家人群里。不一會兒,王老師站起身,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謝謝您,羅警官。家里人都說,太像了!”
羅棟現在是西安市公安局唯一從事專業模擬畫像的人,副高級工程師。但是,他的日常工作,卻并非天天坐在辦公室里畫畫,而是背著攝像機、照相機,東跑西顛出現場。
一次,有驢友在朱雀森林公園海拔3000多米的高處發現,一頭羚牛被人用鋼絲繩套死了。羚牛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驢友拍回照片,發在了媒體上,馬上引起了強烈關注。省長批了字,要求立即偵破此案。
早上一上班,羅棟和同事接到出現場的任務。驅車三個多小時,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方,開始爬山。時值11月中旬,山上很冷,還下著牛毛細雨,能見度很差。徒步走了一個多小時,一位同事發現,地上有一張用過的紙巾。如此高海拔的地方,一般游客是來不了的。搞現場勘查的同事,都心細如發。同事發現,這張丟棄的紙巾他見到過。也就是說,向導帶錯了路,這個地方,他們曾經來過。
換了個向導,一行人又開始緊趕慢趕。羚牛走的道兒,人走起來,可費老勁了。羅棟他們所到之處,幾乎都是很陡的山坡。有一段路,甚至完全不能稱作路,而是一片干枯的蘆葦海。葦稈有兩米多高,走在葦海里,大家前后必須保持三四米的距離。慢了,前面人過去,葦稈一合,后面就看不到前面人去了哪兒;可是,如果跟得太緊,前面人經過后彈起的葦稈梢,又會直接抽到后面人的臉上。天上的細雨,早把人頭發打得透濕;而身上的汗,也早把衣衫濡濕。可是,一路上大家輕易都不敢停下來喘口氣兒。且不說過不了多一會兒,大家又會被低溫凍得發抖,而且,時間不等人。山里頭黑得早,如果不能早點干完活兒收工下山,這么濕滑的山路,打著手電走可太危險了。
不像華山那樣,懸崖下面就是幾百米的深淵,這里的山崖,是由一級級臺地構成的。經過一處懸崖,走在前面的一位大隊長回過頭來,大聲提醒:“這里氣流不穩定,恐怕直升機都下不來。大家千萬要小心!”羅棟向腳下的懸崖掃了一眼,感覺自己站在了四層樓頂,下面也足有十幾米深。這要掉下去,生還的希望注定渺茫。后來,羅棟說,那一刻,他腦子里突然閃過了父親的影子。

>>圖1∶王老師拿到母親的畫像

>>圖2∶羅棟工作室 以上照片均為作者供圖
羅棟他爸就是個警察,但是,羅棟原先壓根兒沒想過,自己會穿上警服,傳承父業。
羅棟是陜西大荔人。小時候,他和媽媽住在縣城,他爸在鄉下幾個派出所轉著圈兒當所長,忙得一周回來不了一次。如果爸爸不回來,這一周,媽媽會領著羅棟去看爸爸,在派出所住上一晚上。那會兒,他可一點不向往他爸的工作。
小學三年級,羅棟老在作業本、課本上照著火花上的人物涂鴉,老師怒發沖冠地把他媽叫了去。回到家,他媽卻并沒收拾他,而是給他報了個美術班,讓他學畫畫。
上到高中,羅棟的繪畫天分更加招展。后來,他順利考上了西安美術學院國畫系劉文西工作室,主攻人物畫像。大三暑假前,羅棟報了英語班和瑪雅班。一手準備考研,一手謀劃畢業后在薪水高些的動漫行業找工作。放假前兩天,一個發小兒偶然來他宿舍借宿,羅棟意外得知,公務員考試正在報名中,人家也要他這個專業的畢業生。招錄單位,是西安市公安局。公安局要畫中國畫的人干嗎?羅棟好奇,就打手機問了他爸。當警察的老爸一下猜中,人家需要模擬畫像的人才:“這個崗位好,搞技術,沒啥危險!”那會兒,羅棟他爸怎么會想到,有一天,兒子會背著沉重的照相機、攝像機,冒雨在懸崖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行走呢?
那天,羅棟他們找到那頭羚牛,已是下午三點多。不知道這頭羚牛遇害了多久,即使在這么低的氣溫里,它也已經嚴重腐敗。解開套在它脖子上的鋼絲繩,伴隨著輕微的“嘶、嘶”聲,濃重的惡臭就開始向四周彌漫。而這塊45度的陡坡,幾乎沒有風,空氣不好流通。一個同事用身體支撐著他,羅棟從不同角度完成了現場的攝影、攝像取證任務。等同去的動物學家完成最后的工作,他們踏上返程,已是下午四點。走最后一段山路時,天早黑透。還是靠強光手電照明,他們才慢慢地走下山來。
羅棟美院的同學,干什么的都有。有位同學當了職業畫家,羅棟一月工資兩千出頭的時候,人家賣畫,一年就能收入五十萬元。而且,誰會有他這樣的危險與辛苦呢?
一位同樣學美術、和羅棟一起分到音像科的同事,一年前也辭掉了工作,去經營家里的生意了。但是,羅棟卻非常熱愛自己的工作,盡管警服穿了十幾年,他還沒有立過一次功。“我們干的是輔助性工作,立不上功很正常。”羅棟笑著說,“畫畫的人,找到個人成就感,不難;找到社會責任感,卻不易。而我,能找到這個難的。”
問到他心目中的偶像,羅棟立即報出公安部首席模擬畫像專家張欣的名字。盡管在張先生生前他們未曾謀面,但他們都在一個群里,加了微信,時常有私聊。羅棟手機里至今保存著與張欣老師的交流記錄。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張欣老師那樣,不僅是模擬畫像專家,而且要成為一名刑偵專家。
這么年輕,他的路,會很遼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