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日副省長”何以夭折？

林達

這是一個令人尷尬而又值得警醒的紀錄。

2019年7月18日，江西省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公開宣判貴州省人民政府原副省長蒲波受賄案，認定其受賄金額7126萬余元，以受賄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對蒲波受賄犯罪所得財物及孳息予以追繳，上繳國庫。蒲波當庭表示服從判決，不上訴。

于是，蒲波首創了新中國反腐史上，榮升為副省（部）級高官102天后，就被“秒殺”的紀錄，成為新中國最短命的副省長。

曾一副“正襟危坐”的官場形象

公開資料顯示：1963年出生的蒲波，為四川南充人，1990年1月入黨，省委黨校研究生學歷。1981年，從四川省林業學校畢業后，蒲波進入南充地區林業科學研究所工作，從此開始了在四川長達36年的仕途輾轉。

在南充地區，蒲波工作了12年。離開林業科學研究所后，他先后擔任南充地區農貿辦干部、農工委副主任科員、規劃建設科副科長、秘書科科長等職。其間，他還兩度進修。1993年，蒲波開始到廣安地區履職，擔任廣安地區行署辦副主任、行署副秘書長、行署救災辦主任等職務。工作努力、能力強，材料文件搶著寫，是當年這個年輕干部留給人的印象。1995年8月，32歲的蒲波離開地區行署，下派至他曾掛職的武勝縣，歷任副縣長、縣長和縣委書記。

1999年蒲波進入廣安市工作。廣安是鄧小平的故里，多名與蒲波有工作交集的人士表示，在市領導班子里年輕、手段高超、有能力、情商高的蒲波，很受時任市委書記譚力（被判無期）器重。2003年12月，蒲波進入市委常委班子，任市委宣傳部部長，并和市委班子其他成員組成鄧小平百年誕辰紀念活動領導小組。

從1999年至2010年11年間，蒲波在廣安市工作7年、涼山州2年、巴中市2年，一步步從副市長到市委常委，再到市委副書記、市長……直至調任四川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

五年后，蒲波出任德陽市委書記。在蒲的仕途生涯中，擔任德陽市委書記，是十分重要的一環，是蒲波政治升遷的核心平臺，成為他從正廳升任副部級的“跳板”。

官場上的蒲波有著一副低調、清廉的面孔。蒲波對工作要求高，很多事情都會親力親為，對下屬和周邊的工作人員也不錯，一些小事上也愿意幫忙，有時事后哪怕請蒲波吃一頓表示感謝的飯，他都會拒絕。與其共事的官員說：“感覺他應該有很高的志向。”對待上級，蒲波十分恭敬，他可以知道多名上級領導喜歡的襯衫品牌和對應尺碼，還能找出同僚中發票報銷的問題。擔任巴中市市長期間，蒲波甚少和當地官員交往，除必須出席的應酬外，一般場合他不會去。

在巴中有兩名蒲波在四川省林業學校的同班同學，有人猜測，作為市長的蒲波會對二人格外關照，但蒲波沒有。除了鮮少與官場同僚交往，蒲波對其個人生活也分外保密。在省委組織部期間，如果工作人員在下班期間給蒲波送材料，他會要求把文件送到家以外的地方，表示自會有人去取。

其實，在升任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這一要職后，蒲波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愛錢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在任用選拔干部上，他也被指“桃李滿天下”。他曾被一位省委領導評價為“玩弄權術”，組織部很多同事對他評價不高。

>>蒲波庭審照片 作者供圖

在老板圈“大賭”“假賭”瘋狂斂財

頗有趣味的是，在外人印象里，蒲波是嚴格遵守“八項規定”、鮮少參與官場人情往來的“官員楷模”，尤其在德陽工作的兩年多里，單位配給蒲波的專職司機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楷模”一朝落馬，讓不少人感到突然和意外。但隨著唐銘陽、劉江東等“達州游資幫”及川中富豪王仁果、賴大福、楊虎等臺前幕后人物陸續配合調查，蒲波在政商關系上“親”“清”不分、肆意搞權錢交易的雙面人生逐漸揭開。蒲波是“達州幫”商人背后真正的靠山。

在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的通報中，蒲波有一條違紀違法行為非常醒目：“違反廉潔紀律，以賭博方式斂取巨額錢財，通過‘大賭’‘假賭’大搞權錢交易。”這一項通報在落馬高官中也算是很少見的，蒲波可以說創下了先例。副部級官員以賭博方式斂取巨額錢財，蒲波還是第一人。

與官場上循規蹈矩、不好交際的形象不同，蒲波有一眾商人朋友圈，他在這些商人朋友面前大開大闔。與其打過交道的多位商界人士透露，一旦和蒲波成為朋友，那他是一個非常能幫忙的人。不過，這種忙他不會替你白幫。在廣安、南充和成都商圈中，很多想找蒲波幫忙的商人，都曾和蒲波打過牌。“蒲波的牌癮大，麻將打著急的時候，他會隨便摸一張牌就高聲喊和了。”牌友既不敢看牌面，也不會去計較到底和牌沒有，“本來就是要輸給他。”多名商人老板感嘆。

除了打麻將，蒲波還會使用差不多的手段“詐金花”——會玩的人都知道，區區三張牌，這簡直就是變相“搶錢”了。蒲波玩牌是“詐”，對老板們而言，也許早完早了，但絕對不會想到這個“了”字只能蒲波說了算。蒲波每次賭博，一場牌下來，少說能“贏”三四萬，多則十幾萬。樂此不疲的蒲自稱這個活動為“愛好”，可他以“假賭”方式斂財，在其朋友圈已人人皆知。“逢賭必贏”的蒲波終于贏到一個千萬富翁。事實上，不少與蒲波賭博的人員，就是一個利益輸送者，蒲波的權勢能夠給商人們帶來好處，商人們通過故意賭輸，回報蒲波手中的權力。

在蒲波的眾多牌友中，有個自廣安時期便相識的四川商人賴大福。賴大福又稱賴三，是四川鑫福產業集團的實際控制人，集團涉及煤礦、地產，同時賴還是四川曾經最大的民營擔保公司——昊鑫融資擔保有限公司的董事長。

1999年1月，蒲波任職廣安市副市長期間，對廣安市市屬的五家煤炭企業進行破產改制。辦案人員說，蒲波曾指定國有煤礦必須賣給其堂兄所經營的公司。“有一個煤礦僅以兩萬元賣掉。”此后，其堂兄又將煤礦交由賴大福以上千萬元的價格收購，即便如此也遠低于市場價。蒲波為親屬謀利的目的暴露無遺。賴大福與蒲波關系密切，蒲還幫助賴獲選全國人大代表，為此賴大福送上感謝費120萬元。

此外，四川大款楊虎于2015年7月注冊西藏聯合資本股權投資有限公司，蒲波也曾鼎力相助，蒲波的兒子蒲虞曾在該公司長期任職，收入不菲。蒲波落馬后，楊虎、蒲虞也一起被帶走調查。

蒲波任職廣安期間，另一名富豪、四川泰合集團董事長王仁果經一名南充官員的介紹與蒲波相識，二人漸漸打得火熱，這在當時并非秘密。王仁果因涉及非法集資事件被帶走調查，愛“詐金花”、打麻將的蒲波曾退給這些商人數千萬的賭資。

干擾重組方案替達州商人拿企業

從達州出發往西400公里，便是四川的另一個地級市——德陽，距離省會成都僅40公里，一直被視為“小成都”，這里是“達州幫”在資本市場的發跡之地。據辦案人員披露，蒲波是達州商人的后臺。在插手金路集團重組時，通過干預股東大會、“野蠻人”突襲入股、動用警方抓人，強硬地扭轉了局勢。這一切都是時任德陽市委書記蒲波所為。

2013年，著名的“劉漢案”曾讓德陽市一夜之間聞名全國，而該案遺留下來的金路集團，就成為“達州幫”故事的開端。在“劉漢案”發后，被其掌控多年的金路集團也陡生變故，作為德陽市國資旗下的企業，這家早在1993年便在深交所上市的公司，在面臨銀行抽貸和經營困難的復雜局面下，被德陽國資委重新接管。為推動金路集團的重組，注入優質資產，保住上市公司，2014年12月,德陽國資委與浙江新光集團達成協議，啟動重組方案。

正在重組的關鍵時期，一股來自德陽市政府內部的神秘力量突然以無形之手扭轉著整個局面，使得德陽政府部門對該次重組的態度出現180度大轉彎。2015年7月，德陽政府部門冷不丁給金路集團部分股東打招呼，干預其在股東大會上投票，同時，稅務部門又到浙江義烏調查新光集團；8月中旬，德陽市公安局更專門派員到證監會要求查閱金路集團報送的重組資料。“達州幫”在此時粉墨登場，一位以達州市達縣勝利煤業進公司董事長身份出現的神秘達州商人劉江東，通過二級市場，在一個月內，通過十個交易日大量購入金路集團股票，并且對其三次舉牌，持股比例超過10%，耗費6億以上，成了當時還是ST的金路大股東。從一個僅擁有注冊資本60萬元的煤老板，到一個月砸出6個億的上市公司舉牌人，引發坊間議論紛紛。

2015年9月初，金路集團內部只要涉及重組事宜的關鍵人物，突然都被德陽警方帶走，其中有時任董事長張昌德、董事會秘書劉邦洪，還有負責新光集團重組金路集團項目的投行中介保薦代表人——西南證券并購業務部副總經理童星。上述三人被刑拘，涉嫌的罪名皆是背信損害上市公司利益。這讓金路集團上下大跌眼鏡。9月15日，金路集團時任總裁楊壽軍辭去職務，由劉江東接任，但作為董事，楊壽軍仍參加董事會議。他告訴辦案人員，在董事會上，無論董事會提出什么事情，只要需要拿主意，劉江東就會出去打電話，打完電話回來才能說事情該怎么辦。“很明顯，劉江東背后另有操縱者”。此時，所有人對于劉江東的來歷并不清楚，但在一系列已經可見的政府雷霆手段背后，大家都明白這一切皆非巧合。

到底是誰有如此大的能量讓金路集團重組“流產”？劉江東的背后勢力和資金來源來自何方？答案似乎也呼之欲出。在這一切異常變故發生的前后，則是德陽市官場一場大變動。2015年6月，52歲的蒲波上任德陽市委書記，開始真正主政一方。其實，劉江東等人都只是臺前人物，“達州幫”真正的帶頭人、幕后主謀，乃是達州“首富”唐銘陽，而唐與蒲波的關系非同一般，勝過“哥們兒”。

早在十幾年前，蒲波在廣安市任副市長分管國企改革時，對該市市屬煤礦進行改制，那時便與在川東區域從事煤礦經營的煤老板唐銘陽相熟。“達州幫”之所以能在短期內異軍突起橫掃資本市場，離不開蒲波的鼎力相助。“助達州商人入主金路集團，我志在必得！”蒲波事后曾對一名親信下屬透露。蒲波還干預浦發銀行成都分行，為“達州幫”竭力圈錢。當然，唐銘陽、劉江東也不會“忘恩”，一次又一次向他“進貢”，樂不可支的蒲波都如數笑納。

唐銘陽的另一個身份是成都達州商會名譽會長,擁有多家實業公司。在蒲波落馬之后，唐銘陽兩次被有關部門帶走調查，而作為其在臺前最為得力的“白手套”劉江東，也“失聯”至今。按照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的通報，蒲波“違規擁有非上市公司股份股權和購買定向增發股票”，根據案情，這都指向唐銘陽。唐成為蒲波受賄案的最大金主。

兩面貪官一審被判無期

2018年1月，時任德陽市委書記的蒲波被調往貴州，出任副省長、黨組成員。在貴州工作不到4個月，蒲波即落馬被查，被媒體稱作“百日副省長”。

當時，在全新的環境里，這個個子不高的四川人揮灑自如、勾勒藍圖。貴州省政府領導班子成員中，蒲波在八名副省長里排名第六，負責環境保護、國土資源、住房和城鄉建設、工商、質量技術監督等工作，他馬不停蹄地開展工作，先后在安順、畢節、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等地調研環保整改、脫貧攻堅、產業大招商，還曾到省地震局、質監局、地礦局和工商局等分管單位調研，提出要提高政治站位、大力培育新時代貴州精神和奮力開創工作新局面的工作要求。蒲波想用這樣“積極”的姿態來掩飾18年間貪婪斂財的忐忑。

當年4月中旬，蒲波帶領貴州的干部衣錦還鄉，重返四川德陽調研學習城市規劃建設。5月2日，新組成的貴州省第十三屆省政府召開第一次廉政工作會議，低頭翻閱文件的蒲波，出現在當晚播出的《貴州新聞聯播》電視畫面中。僅僅兩天后，中央紀委國家監委網站公布消息：蒲波涉嫌嚴重違紀違法，正接受調查。任職102天的蒲波，成為十八大高壓反腐以來，升任副省部級后落馬最快的“老虎”。

11月2日，中央紀委國家監委官網通報了對蒲波立案審查調查的結論,通報措辭嚴厲：蒲波身為黨的高級領導干部，喪失理想信念，毫無黨性原則，對黨不忠誠、不老實，腐化墮落、沉迷賭博，亦官亦商、“親”“清”不分，違規經商辦企業，違規擁有非上市公司股份股權和購買定向增發股票。違反生活紀律。利用職務上的便利和職權、地位形成的便利條件為他人謀取利益并收受巨額財物，涉嫌受賄犯罪。嚴重破壞任職地區的政治生態，是黨的十八大后不收斂、不收手的典型。

落馬一年兩個月之后，56歲的蒲波迎來一審宣判。

蒲波的腐敗潛伏期長達18年，蒲波案在四川官場引發地震。省委及時召開警示教育會，吸取蒲波嚴重違紀違法案件教訓。

四川省委書記彭清華在會上指出，全省各級黨組織和廣大黨員干部要深刻吸取蒲波精神之鈣缺失、毫無黨性原則，對黨不忠誠不老實、敗壞黨風政風，目無黨紀國法、恣意膽大妄為，濫用手中職權、背叛黨和人民，道德觀念喪失、大肆賭博斂財等教訓，深刻吸取管黨治黨不嚴不實、監督失守棄責的教訓，舉一反三、引以為戒，著力營造風清氣正的良好政治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