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語境中存在對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無產階級革命聯合的實存狀態)的描述,其思想生成依循著前提批判—主體發現—形態剖釋—實踐擘劃的演進邏輯。馬克思首先由宗教批判到國家哲學批判,再到虛假或空想社會主義理論批判,為革命思維的出場清除意識形態障礙;然后闡證無產階級因被壓迫地位、普遍解放需要而成為真正革命的階級,發現以人的社會力量而非政治力量實現人類完全解放;繼而在世界歷史視野中分析共同活動異化與虛假共同體的固有弊端,完成階級聯合與世界歷史的批判性聯結。馬克思的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思想在社會歷史中得到驗證:階級同盟與民族國家聯合是其組織形態,共產黨領導是其核心保證,消滅私有制是其現實旨向,暴力革命是其實踐依賴。
工業革命使資本主義國家的經濟基礎發生深刻變化,撬動著原有社會結構——資產階級形成足以抗衡封建貴族的革命力量,進而取代后者接管國家政權,無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并在世界社會主義運動中發揮重要作用;無產階級的權益訴求加劇了其與資產階級的矛盾,資產者與無產者的沖突逐漸顯現。馬克思也認識到,彼時無產階級的革命力量尚屬薄弱、革命思想不甚成熟、革命形態亟待探索,缺乏科學理論指導的個別覺悟者或激進團體的單打獨斗并不能取得實質性勝利,只有破除各民族國家、文明地域間無產者的隔離關系,采取廣泛發動、普遍參與的無產階級革命聯合,才能徹底推翻資產階級統治,進而實現全人類的自由解放。而在由資本社會向共產社會的革命轉變時期尚存在政治過渡,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正是完成該過渡的重要表征和必要依托。只是馬克思在比較寬泛的意義上使用共同體概念,家庭、國家、市民社會、階級同盟等類共同體話語都曾掠影出現,甚至學界轉譯或解讀也存在較多差異,本文語境中的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特指馬克思對無產階級革命聯合的實存狀態(介于虛假共同體和真正共同體間的運動形態)的描述,并依循其思想演進的前提批判—主體發現—形態剖釋—實踐擘劃的漸序規律,闡釋馬克思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思想的生成邏輯。
社會變革的決定性因素在物質條件,而理論結合現實、聯系群眾就能轉化為物質力量,正如馬克思所說,實現人的解放的心臟是無產階級,頭腦是思想理論,“哲學把無產階級當做自己的物質武器,同樣,無產階級也把哲學當做自己的精神武器”[1](P17)。因而馬克思首先從理論層面闡證革命何以必要的問題,也即無產階級革命的立論前提,這一論證過程與非革命意識形態的批判相關聯。馬克思不斷與封建的、資本的、保守的、空想的意識形態論戰、證偽,并進行糾偏,經歷了由宗教批判、國家哲學批判向保守或反動社會主義批判、空想社會主義批判的邏輯演進,逐漸將拯救無產階級存在形態的方案,轉向探討革命實踐的邏輯正當性與歷史必然性,為發現無產階級革命聯合及其共同體建構奠定意識形態基礎。
馬克思將思維歸基于現實實踐而非宗教假象,首先通過宗教批判來駁倒“謬誤在天國為神抵所作的雄辯”,破除中世紀以來神學政治對人們思想的束縛。在馬克思的歷史唯物認識論視域中,宗教是人的抽象存在的自我意識、自我感覺,以及人的本質在幻想中的實現,是一種剝離于現實世界的顛倒意識。雖然宗教表現出被壓迫世界對苦難現實的抗議,也存在著通俗形式的邏輯,以及唯靈論的榮譽、意念狂熱與道德約束,但卻如同沒有精神活力的制度規約,反而成為“人民的鴉片”。馬克思認為,宗教批判就是反對虛幻精神世界的斗爭,使人民拋棄幻想進而理智地思考,建構現實幸福的此岸世界。就宗教現象的事實意義而言,宗教的定在與世俗國家的完成并不矛盾,國家從政治角度而非神學角度對待宗教,因而宗教本質上成為政治壓迫的表現,馬克思對宗教的批判也自然成為對現存落后的封建社會、資本社會及其國家政治制度的批判,以及對現實世界的人的解放。馬克思的宗教批判是其非革命性意識形態批判的邏輯起點,繼而對階級對立、政治國家、市民社會等現象進行批判,愈益驗證著,只有消除政治壓迫才能克服宗教的狹隘性,進而超越宗教限制,推翻使人被侮辱、被奴役的所有社會關系。
與此同時,馬克思分析德國社會現狀和黑格爾法哲學理念,批判作為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國家哲學,將其作為無產者同資產者直面交鋒的革命障礙。資產階級革命后建構起來的資本主義新法律、新道德,無不體現著統治階級的政治利益與意識形態偏見,因而馬克思將批判的武器繼續向維護這種“社會卑劣事物”的國家制度及其抽象開火。雖然德國哲學的思維認知已與資本主義制度保持同等基準,但這種直接否定封建舊制度、適應新社會形態的意識觀念,并未實現哲學理論與社會革命的聯結,當時諸多思想流派對德國法哲學與國家哲學的否定性批判,也僅停留于脫離實踐意義與現實的人的非辯證層面。馬克思據此指證,德國哲學用抽象的思維活動伴隨著先發展的現代各國,而自己卻未以實踐的斗爭行動參與到實際發展中。究其原因,這種國家哲學或法哲學并不認為意識上層建筑是以階級和時代的需要為基礎,而只是禁錮于或古典唯心或機械唯物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局限于理論推演或絕對精神的自我展現,所以喪失了實踐觀照與革命熱情。馬克思揭示國家哲學的根本唯心立場,“指出它是借助于觀念的自我運動來解決現代政治的實際難題,是一種(邏輯的、泛神論的)神秘主義”[2],無法在實踐意義中解決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二元對立矛盾,而解決這一矛盾的方法終將指向無產階級革命。
而后,馬克思指認虛假社會主義思想存在著革命意識缺位,批判那些使工人階級厭棄革命而選擇不動搖資本生產關系的改良邏輯。保守或反動的社會主義思想本有地殘存著顛倒的世界觀和虛假的階級立場,資產階級行政改良者用這種包裝后的虛假社會主義思想,安慰社會心態,遮蔽資本生產弊病,他們將自己對工人階級的剝削壓迫說成為勞動者利益,使其統治實踐中的自由、平等、博愛等“革命”口號蒙上了虛偽和欺騙的外衣,因為“自由只是資產階級贏利的自由,平等只是純粹在法律面前形式上的平等,博愛只是人剝削人現象的諷刺性的別名而已”[3](P11)。那些自身發展不健全或在現代資本社會里生存惡化的小資產階級,也轉向批判資本生產方式及其國家制度,他們混合著德國哲學、英法共產主義等時髦的流行思想,卻未真正考察革命意識與社會運動的歷史契合,而只是將社會主義抽象化、泛階級化,甚至偽裝成代表真理要求和人類本質利益的哲學幻想,將其作為對付資產階級和工人運動的偽善武器,企圖恢復舊有的生產資料和交換手段乃至所有制關系,這實與共產主義運動相悖。封建貴族和小市民則囿于其所依托的階級基礎,產生了借抨擊資產階級革命來維護封建制度的反動社會主義思想,他們被資產階級打敗且已無力再進行徹底的政治斗爭,故而借助同情工人利益來批判資產階級統治,實則是反對無產階級革命的歷史復辟與倒退;而僧侶的社會主義也只不過是為“基督教禁欲主義涂上一層社會主義的色彩”[4](P56),與封建市民的反動社會主義思想同行倒退、互為掩護。
再則,空想社會主義者雖然意識到無產階級的解放可能,卻忽略了社會形態變革的歷史性要素,因而不可避免地存在非實踐的空想特性。資產階級解放市民社會所實現的局部政治民主,遠未達到普遍革命、普遍自由的程度,因而早期社會主義思想家提出建設理想社會的理論訴求。空想社會主義者指認“階級和階級斗爭隨著包括經濟條件在內的歷史條件的變化而變化”[5](P53),揭露貧富差距導致階級矛盾的社會現象,但他們并未認識到歷史演進的客觀規律性以及無產階級革命的實踐必要性,僅是局限在理論推演或改良試驗的邏輯閉環中,宣傳、實施所謂的和平改造計劃,拒絕一切革命的政治行動。因而這些“同無產階級對社會普遍改造的最初的本能的渴望相適應的”思想理論,僅專注于對未來社會的幻想性描繪,在階級斗爭越發展到具有確定形態的時候,就越失去任何實踐意義和理論依據。而實際上,在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斗爭尚未具備政治性以前,在社會生產力尚未發展到足以解放無產階級和建立新社會以前,空想社會主義者都只不過是“為了滿足被壓迫階級的需要,想出各種各樣的體系并且力求探尋一種革新的科學”[1](P616),他們在頭腦里探索科學真理和創立知識理論的時候,并沒有發現革命實踐在推翻舊社會中的恰適性和有效性,而“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1](P527)。
對非革命意識形態的批判成為確證革命合法性的理論前提,而“一個哲學的民族只有在社會主義中才能找到與它相適應的實踐,因而也只有在無產階級身上才能找到它的解放的積極因素”[6](P391)。馬克思沒有因哲學理論創作而忽略實際的共產主義運動,他客觀考察資本主義國家的階級存在形態,闡證無產階級革命終將取得普遍的社會解放,而更根本的“問題在于無產階級究竟是什么,無產階級由于其身為無產階級而不得不在歷史上有什么作為”[1](P262)。馬克思強調無產階級并非類同于封建社會的無產者等級,而是工業社會中靠出賣勞動力維持生活,并與資產階級相對立的被雇傭者。在階級社會中,同一階級的社會成員承擔著共同的發展任務,特別是徹底推翻剝削階級的壓迫統治,就如同資產階級在王權政治下成為粉碎封建制度的革命力量,而在資產者剝削壓迫無產者的現代社會,無產階級的任務就是要推翻整個資本制度,最終實現共產主義。
實現社會解放的可能性在于形成徹底戴上鎖鏈的階級,以及普遍表明人的完全喪失的領域,馬克思首先指認無產階級被奴役形態的歷史生成。馬克思認為,資產階級憑借對封建生產方式的優越性而在政治革命取得勝利,只是他們在掌握生產力后就由革命轉為保守,通過生產財富、掠奪資源來維持其基本統治,并將宗教光環、家庭關系等原本“神圣化的財富”,統歸為適應現代社會建構的買賣對象,資產階級的支配地位使其固有本質逐漸腐化和野蠻化。當現代社會以新的壓迫形態出現,工業生產和剝削制度使工人變成機器的附屬品,且勞動量愈發增加時,他們僅能獲得維持生活和延續后代的最低限度的必需資料,“組成無產階級的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為造成的貧民,不是在社會的重擔下機械地壓出來的而是由于社會的急劇解體,特別是由于中間等級的解體而產生的群眾”[1](P17)。那些小商人和小食利者、手工業者和農民等中間等級,甚至在斗爭中落敗并脫離統治的資產階級,也流動擴充進無產階級隊伍。人類為確保生命延續和自主活動而占有勞動工具、勞動對象等生產要素,但在私有制和現代分工條件下,勞動已經失去任何自主活動的假象,異己的利益矛盾使個體關系成為物性力量,被剝削的勞動者只能用摧殘生命的方式來維持基本生存,致使勞動與自主活動相互分離甚至相互否定。機器生產和分工發展在催生現代無產階級的過程中使其勞動失去獨立性質,使無產階級親手建立的事業在階級利益競爭中走向異端,對立競爭引起的社會變革把資產者對無產者的關系變為純粹的雇傭勞動和金錢關系,造成無產階級的疾苦生活、匱乏物質和赤貧現象。
在此基礎上,馬克思繼續闡證現代社會的階級分化表現為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直接對抗,在資產階級為滿足私有欲望而極盡剝削無產階級的時候,無產階級因其被壓迫地位、普遍解放的需要而成為真正革命的階級,因而旨在克服資本主義根本矛盾、實現社會根本改造的無產階級革命將不可避免地發生。“在馬克思的論域中,革命的主題是解決資本與雇傭勞動的矛盾,革命的主體是無產階級”[7],并指向消滅私有制和剝削的無產階級解放。生產力與交往形式的矛盾存在是形成革命因素的前提條件,被壓迫階級的存在是形成階級對抗的必要條件,“要使被壓迫階級能夠解放自己,就必須使既得的生產力和現存的社會關系不再能夠繼續并存”[1](P655),由此產生革命階級奪取統治政權、消滅舊所有制的歷史任務。無產階級在資產階級革命中被卷入政治運動,但相對于有產階級在自我異化中感受到被確證,無產階級則在被剝削中意識到非人的生存現實及其精神和肉體的雙重貧困,他們承擔社會重負卻不能享受社會福利,其屬人性質和外觀在雇傭勞動中被徹底剝奪,因而“它反對資產階級的斗爭是和它的存在同時開始的”[4](P39)。只是無產階級反而在資本剝削中獲得嶄新的斗爭武器和公認的引領力量,他們嘗試摧毀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和生產工具而恢復工人地位,由此形成的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抽象對立,也就表現為無產與私產的對立。隨著無產階級被統治階級徹底排除在社會之外,他們便產生出徹底革命的共產主義意識,“無論為了使這種共產主義意識普遍地產生還是為了實現事業本身,使人們普遍地發生變化是必需的,這種變化只有在實際運動中,在革命中才有可能實現”[1](P543)。在社會主義只有通過革命才能實現的情境下,無產階級將必然聯合起來,推翻資產階級統治,而無產階級以革命消滅階級對立、建立真正公有制,就成為消滅私有財產、剝削勞動以及現代社會非人性生存條件的實踐基礎。
無產階級革命將對資本關系實行強制干涉與根本變革,奪取資產階級的全部生產資料“建立民主的國家制度,從而直接或間接地建立無產階級的政治統治”[1](P685)。馬克思認為,在資產階級掌握政治權力的國家體制中,資本壓迫勞動的統治已成為資產階級對整個社會的階級統治,但只有無產階級具有普遍解放的需要和能力,也只有無產階級才能承擔起埋葬資本主義的歷史使命。正如法國貴族和僧侶的消極普遍意義決定了與其截然對立的資產階級的積極普遍意義,要使人民革命同市民社會中無產階級的解放完全一致,就必須使現存社會領域的所有缺陷和普遍障礙都在無產階級群體中得到彰顯,由此他們才能與全社會融為一體,并因自己的特殊地位而被承認為社會權利和民眾需要的總代表,取得普遍統治進而從事社會的普遍解放。只是無產階級革命不同于市民社會的政治解放,雖然“政治解放同時也是同人民相異化的國家制度即統治者的權力所依據的舊社會的解體”[1](P44),但它僅是一種并未擺脫物的依賴性的形式解放,把政治國家構成為人民的普遍事務領域,從而實現個體與國家生活的利益聯結。而無產階級則是將抽象的權利復歸于現實的個人本身,使人通過經驗生活、個體勞動、個體關系成為類存在物,以人所固有的社會力量而非政治力量實現人類的完全解放。
階級奴役或解放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的歷史結果,同人類物質資料生產的共同活動密切關聯,無產階級必須通過共同活動(共同體)才能釋放社會批判或社會解放力量,正如“革命應當是團結的”[8](P180),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本有地存在著歷史必然性。反思歷史理性及其辯證運動規律發現,人的共同活動是以社會交往而非孤立的個體行動為前提的實踐活動,同時具有資料生產和利益交換的“物質聯系”,因而不應把社會個體作為抽象物對立起來。隨著世界市場開拓,社會生產和交往的普遍發展逐漸超越地域界限,資本大工業正客觀推動著無產階級與生產資料的集聚,原來競爭而分散在各地的勞動工人也走向聯合,國際共產主義運動蓬勃發展起來。馬克思把以共產主義為目標的無產者聯合視作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9],闡證它是前共產主義社會的過渡或運動狀態,孕育著徹底變革資本形態的自由個人的社會性政治運動,因為共產主義不僅是應當確立的未來社會理想,也是基于現有前提的“消滅現存狀況的現實的運動”[1](P539),而這種狀況蘊含在世界歷史意義中。
世界歷史從封閉走向開放的演進過程,加劇著階級緊張關系及其不平等狀態。人類在傳統社會就從歷史普遍性中探尋共同活動的可能性,直至近代世界市場及國際分工體系成型,民族國家間的自然隔離狀態才在世界歷史中被打破,形成以全球殖民和商品交換為媒介的普遍交往。馬克思認為,從民族地域形態向世界歷史形態的轉變過程,“不是‘自我意識’、世界精神或者某個形而上學幽靈的某種純粹的抽象行動,而是完全物質的、可以通過經驗證明的行動”[1](P541),科技革命、新航路開辟以及資本生產的逐利需求,推動著國際貿易的畸形擴張、全球文明的整合同化以及人的普遍經驗化。
相對于以往社會形態更迭的時間延續特性,資本全球擴展則更多表現出空間擴展的意義,在這種空間壓縮時間的世界歷史圖景中,“營造世界市場的趨勢已經直接包含在資本的概念本身中”[10](P88),資產階級因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優先地位而成為受益者和統治者,他們在全球資源配置中極盡盤剝剩余價值,通過政治集中甚至同質化生產方式等途徑,建構“一元現代”的資本主義世界體系,權力的資本邏輯由此突破自然限界逐漸支配領土邏輯。[11](P29)世界歷史在摧毀民族差異與地域隔閡的同時,也使現代性呈現出不平衡結構,特別是剝削掠奪的國際經濟體系和霸權主義的國際政治體系,使文明多樣性與價值同一性矛盾愈演愈烈。人類原本自在的共同性本質表現為自為的民族與階級分化,統治與被統治的不平等關系造成更嚴重的全球分裂與階級沖突,而當傳統政治秩序被普遍階級化所置換,就更明顯地趨向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價值對抗。
一方面,資產階級意圖消除階級矛盾對其統治地位的沖擊,便以國家形式建構起政治共同體,只是因資本利益的私有特性和異化本質而暴露出虛假性。馬克思指認,作為階級宰制與政治聯合工具的國家,在資本關系的抽象支配中表現為共同體幻象,其統治合法性根源于私有財產、異化勞動而非自身的普遍理性,“因此對于被統治的階級來說,它不僅是完全虛幻的共同體,而且是新的桎梏”[1](P571)。在這種被資本統治的市民社會中,階級成員因追求各自特殊利益而表現出獨立性,勞動工人、資本家都作為一般化的個人漸趨分離;他們又因現代分工產生必然依賴的相互異己的聯合關系,受制于資本統治階級的普遍性共同利益,只是作為抽象個體不再具備能動性、意識性聯合的前提。因此,勞動者成為完全依賴卻又對立于商品世界的剝削統治對象,導致勞動實踐脫離人的本質而屈從于物的力量(對個人而言就變成私有制的力量),資產階級宣揚的獨立自由在勞動者身上就表現為虛假性,所謂的共同利益則是通過讓渡甚至犧牲個體的權益來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就虛假共同體的內在實質而言,資本社會的共同活動為生命存在提供物質資源,卻也形成人對人的利益統治,成為使工人喪失自我感覺和集體意識的純粹分工體系,讓工人失去所有現實的生活內容而成為抽象個體,生產力也因排斥聯合而成為異己、外在的強制力量。
另一方面,無產階級在世界歷史中發現階級聯合的可能性,愈益表現出徹底破除舊桎梏的革命解放意蘊。馬克思在對虛假共同體和施蒂納利己主義的批判中,說明作為現實主體性存在的人具有變革社會生產關系的聯合趨向,無產階級革命聯合正是源于此,而非物質利益或道義價值,所以它是貼合現實生活基礎的共同行動。世界交往使地域性的個人被世界歷史性、經驗普遍性的個人所代替,無產者同時遭受本國資產階級和國際資本勢力的雙重壓榨,但資本剝削的世界性決定了無產階級革命聯合的國際性,“使工人通過結社而達到的革命聯合代替了他們由于競爭而造成的分散狀態”[4](P43),無產階級在社會地位、權益訴求、生活狀況等方面趨近一致,并因拋棄資產階級同盟的排他性、等級性等固有弊端,而逐漸在行業間、地區間形成反對資產者的無產階級同盟,革命內容也由改善經濟地位擴展至獲得政治權利。與此同時,社會階層流動把政治和教育因素、啟蒙和進步因素傳授給無產階級,使他們的思想漸趨開化、意識逐漸覺悟、斗爭手段愈益提高,從而更有機會和能力創造革命聯合體來推翻舊的市民社會。但此時的無產階級仍受現代分工的制約,還無法“把個人的自由發展和運動的條件置于他們的控制之下”[1](P573),進而成為自由個體,在革命無產者達到聯合行動狀態的過程中,他們對權利的呼吁、對壓迫的揭露成為其聯合革命群眾的重要路徑,他們關注資本主義制度中人的生存訴求和斗爭形式,公開批判現行政治的卑劣與社會關系的丑惡,喚起勞動群眾的革命激憤與反抗精神,團結教育他們結成同盟來改造社會。
相較于虛假共同體中階級聯合的偶然性與特殊性,無產階級革命聯合則是階級成員為實現共產主義目標而必然成型的共同體形態,“它與以利潤最大化和資本積累為旨趣的資本邏輯及其引發的物化相抗衡”[9],為真正共產主義共同體的現實建構提供物質前提和生命基礎。無產階級通過普遍的革命聯合來實現政治占有和社會解放,“一方面迄今為止的生產方式和交往方式的權力以及社會結構的權力被打倒,另一方面無產階級的普遍性質以及無產階級為實現這種占有所必需的能力得到發展”[1](P581),但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不是一種簡單的跨國利益聯合,也不像資產階級同盟那樣表現為外在化的貨幣利益關系,而是沒有特殊利益、克服地域界限地謀求普遍社會解放的現實人的集合。這種從自發性的狹隘聯合到自為的世界聯合的過程,使“每一個單個人的解放程度是與歷史完全轉變為世界歷史的程度一致的”[1](P541),更在拓展交往空間的同時真正實現生產力為勞動者所有(從物對人的統治到人對物的自由支配),通過無產階級革命解放把世界歷史推進到共產主義高度,人類也正是在無產階級革命聯合的實踐延長線上,建構起作為真正共同體的共產主義社會。
馬克思指證無產者為反對資本壓制而結合成為階級時,便有著從分散向聯合、由自發向自覺的內在本性,他們在資本主義國家機器的強權統治下,組織政黨以工人聯盟的形式開展政治斗爭,構成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的基本運動形態。雖然這種處于運動過程的共同體內蘊著無產階級革命聯合的積極因素,但彼時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仍存在政治派別的整合難題,像英國工聯主義、法國蒲魯東主義、德國拉薩爾主義普遍存在,各工人組織、勞動部門間更是缺乏直接聯系與協同行動,因而馬克思要求建立國際無產階級運動的聯絡合作中心,把自營散處的共產主義運動聯合起來。
階級同盟與民族國家聯合是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的基本組織形態,這種兼具階級性與國際性的革命聯合成為共產主義新社會的初始建構。迥異于傳統社會中宗教倫理、封建禮制的精神凝聚作用,“現代工業和競爭越發展,產生和促進同盟的因素也就越多,而同盟一經成為經濟事實并日益穩定,它們也必然很快地成為合法的事實”[1](P652),因而無產階級突破地理、文化等客觀阻滯因素,以工人同盟、區域聯合的集體形式組織勞動群眾從事解放運動,避免被資產階級蒙蔽而出現革命斗爭的方向性錯誤,繼而在克服工聯主義政治意識的基礎上,實現同中間等級特別是農民階級、小資產階級的配合,在爭取政治權利與生存權益的過程中形成一種自為的合唱。“聯合的行動,至少是各文明國家的聯合的行動,是無產階級獲得解放的首要條件之一”[4](P50),無產階級革命在世界聯合中使國家“失去”民族界限,各國無產階級因具有相同的權益訴求而表現出國際主義傾向,全世界無產者的聯合特別是國際工人的聯合都將團結作為基本原則,因為無產階級要取得普遍政治解放,就必須消除各國無產者的對立隔閡,使各民族國家、各文明地域為達到共同的解放目標而進行親睦自覺的合作。
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的生成與展開需要經由共產黨領導,共產黨人將代表整個無產階級的普遍利益。資本生產客觀促成了無產階級聯合形成政黨的經濟基礎,為共產黨增強革命運動的組織領導能力提供可能。共產黨的先進性決定著它不提出任何特殊原則,并廣泛代表著無產階級的共同利益和發展圖景;共產黨人是深刻通曉共產主義運動條件、進程和結果的先進分子,是無產階級革命中最堅決、最有覺悟、始終起推動作用的成員;共產黨在革命運動中有著明確的原則立場和戰斗計劃,堅決同封建主義、資本主義、空想社會主義、反動社會主義思想劃清界限,觀照“現存階級的斗爭形態”與“歷史運動的真實關系”而引領革命方向。共產黨雖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組織,但也難以在短時間內實現無階級差別的人類共同體,因而“共產黨人到處都支持一切反對現存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的革命運動”,“到處都努力爭取全世界民主政黨之間的團結和協調”[4](P66),他們聯合英、美、法、德等國的憲章派、土地改革派、民主社會主義者,探索社會主義政黨的國際聯合路徑,以及共產黨或工人黨間同志關系的團結理念與構建原則,為共產國際的孕育生成積累經驗。
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的根本旨向是變革生產關系,徹底消滅私有制,由此成為解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的現實應對。這一矛盾運動本是資產階級用以推翻封建制度的核心武器,后來卻表現為資本私有制關系不再能適應生產力的發展要求,就如同資本原是社會成員共同勞動的產物,而在資本私有制條件下卻成為勞動的對立面,“國家政權在性質上也越來越變成了資本借以壓迫勞動的全國政權”[12](P152)。自由無序競爭造成純粹趨利性的物質生產,致使資本世界的生產社會化與資料私人占有間的矛盾,成為經濟危機周期性暴發的根源,雇傭勞動與剝削關系非但無法解決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根本矛盾,反而更加激化了無產階級的斗爭情緒,使他們愈益趨近聯合建立公有制、解除人的關系異化的徹底革命道路。“任何地方發生革命動蕩,其背后必然有某種社會要求,而腐朽的制度阻礙這種要求得到滿足”[4](P351-352),無產階級只有以“掘墓人”身份推翻資本制度的一切社會基礎,通過社會革命廢除現存的占有方式、實現社會之于私有制的解放,才能取得社會生產力進而建立起人人平等的共產主義社會。
在共產主義非以革命無法實現的情勢下,暴力革命成為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達成目標的路徑依賴。面對資本生產方式及其塑造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嚴峻危機,空想社會主義者曾渴望以和平演進模式建構理想社會,只是他們拒絕革命、調和對立的幻想最終在屢遭失敗的溫和工人運動中走向了反動或保守。在19世紀的歐洲工人運動浪潮中,資產階級統治者采取專制措施殘酷鎮壓民主力量,無產者與資產者因經濟地位、階級利益差異而存在的根本對立愈發不可調和(資產階級維護生產資料私有制,無產階級卻要摧毀保護私有財產的一切),所以,無產階級只能通過暴力革命來推翻現政權、破除舊關系,在粉碎資本主義國家機器后建立真正勞動的統治。無產階級政治運動的經驗表明,“用和平方式進行革命是不可能的,只有通過暴力變革現有的反常關系,根本推翻門閥貴族和工業貴族,才能改善無產者的物質狀況”[6](P411),像工聯會、請愿式的群眾運動終將轉向武裝起義和暴力革命。無產階級由此成為用暴力對付統治暴力的社會革命完成者,這種“具有社會精神的政治革命是合理的思想”[13](P395),只是這種暴力革命不過是實現無產階級專政和進入共產主義社會的過渡,是為消除反動階級對新制度的抵抗、徹底改造舊社會、解放全人類創造條件。
共同體作為人類群體生活的基本樣態,自原始社會就以氏族、部落等秩序形式存在,后來希臘先哲將其納入政治哲學和城邦倫理的價值視野,近代學者更在契約精神、自然權利的名義上探討共同體的規范理性,并在古典哲學話語中實現向現代生活、自由意志的概念轉換。空想社會主義者歐文的新和諧公社論、傅立葉的新產業論也曾論及無產階級共同體概念,但他們對社會階級基礎、經濟生產條件、歷史發展規律缺乏實踐認知,終因內蘊的空想屬性而被歷史淘汰。馬克思分析人類“共同體”由應然概念向實然形態的轉變規律,擘畫共產主義真正共同體的理想架構,但他認為在資本社會向共產社會的革命轉變時期存在政治過渡,而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正是完成這一過渡的重要前提。在此期間,國家仍然存在,勞動是為謀生,人的自由全面發展仍待最終實現,無產階級必須團結、聯合起來,以共同體形式揚棄資本社會的生產關系。
馬克思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思想的生成邏輯存在漸序演進規律,首先在對非革命意識形態的批判、證偽中發現革命的必要性,后將革命因素附著在無產階級的主體性存在中,闡釋無產階級革命發生的歷史必然性,繼而在世界歷史視野中解決資產階級虛假共同體何以敗落、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何以實現的問題,最后論證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建構的實踐形態,該過程伴隨著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認識論和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研究的漸趨深入。只是由于階段性社會環境的制約和革命認識問題的局限,馬克思建構無產階級革命共同體時仍存在諸如必須采取暴力手段等非辯證、非歷史性因素,這在馬克思后期的思想發展中逐漸得到補綴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