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波
(武漢大學 媒體發展研究中心,武漢大學 新聞與傳播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近代以來,學科細分的學術研究,尤其是當代奉西方學術規范為圭臬的學術論文寫作,文獻綜述成為學術研究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方面。它不但是學術研究查重、查新的一個重要環節,而且是學術研究中問題提出的一個重要方面,亦即新的學術研究的邏輯起點。這似已成為科學研究和學術論文寫作的常識和共識。在這一常識和共識中,文獻綜述的“四字訣”——綜(合)、梳(理)、(陳)述、評(價),已然是學者經常使用的較為規范的流程和方法。這種流程和方法,同樣成為現代形態漢字批評的研究規范。梳理先秦以來的漢字批評史,我們不難發現,“原道”“崇圣”“宗經”等是其更為傳統更為豐富也更為精煉的在寫作理念、文體形態、表達方式等諸多方面的學術規范。但不無遺憾的是,千百年來鏤金錯彩的漢字批評傳統并未成為我們當下學術研究的學術規范。與此同時,數字媒介時代的漢字批評宗經傳統何以傳播同樣成果難顯,績效不彰。究其原因,最為主要的影響因素大致可以歸納為兩點:第一是外部原因,英語寫作與英文學術期刊的強勢地位,以目前的漢字批評暫難撼動。第二是自身因素,漢字批評“宗經”傳統在數字媒介時代的傳播需要在元典重歸、文本重塑和方法重構方面進行新的建設與發展。
中國傳統的漢語批評是以漢語作為批評語體以典范的漢語作品為批評文體的文藝理論研究。廣義的漢語批評則泛指以漢語為表達方式與傳播媒介的學術研究。在中國文論發展的歷史長河中,因為批評主體大多不以學術評論為飯碗和職業,他們這一群體的主體自在性也天然地決定了他們批評身份的不固定性和批評事業的不確定性。文學家、哲學家、經學家、史學家甚至皇族成員、寺廟和尚、市井俗士、出版書商等群體都對各種各樣的文學有極其強烈的關注與非常經典的評價。
在這一關注和評價中,引領風尚的創作成果與創作樣式,以及創作突出的創作者都會廣受青睞,得到更加熱烈的關注、追捧和模仿。曹植曾說:“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于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以斷割?!?1)見于《四部叢刊》影宋本六臣注《文選》卷42。魏晉雅士的清談,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韓愈的古文運動,李東陽的復古運動……都因創作主體引領風尚的地位和表現而直接影響當時的言說內容與言說方式,亦即“說什么”與“怎么說”。
漢語批評“說什么”,在此姑且不論。如果探討其“怎么說”,自然離不開它賴以生存的最古老文字之一的表意的象形文字——漢字。漢字集形象、聲音與辭義于一體。其直觀、優美、規律、容易辨識的特點使之既便于學習與表達,也便于聯想與意會。從根本上說,漢語批評本質上就是漢字批評,就是利用漢字表意的朦朧性、詩性、發散性、流動性的特點,來進行漢語批評的詩性言說、人文言說和風格言說。從這種意義上說,漢語批評也就是漢字批評。也正因為如此,經典的以漢字作為媒介的漢字批評才氣韻生動、意在言外、興象風神。
漢字批評因漢字意識的發散性、漢字思維的民族性、漢字寫作的直觀性、漢字表意的特殊性和漢字本位的連續性,千百年來,不僅產生一大批經典的漢字批評成果,而且“我注六經”“六經注我”一直是其主流的文化生產與消費的方式方法。也因為如此,漢字批評的“宗經”傳統才一以貫之,并不斷得以新變。
所謂“宗經”,即以經典為宗?!八臅褰洝敝褰?,即《詩》《書》《禮》《樂》《春秋》。自先秦時代孔孟始,“宗經”思想就開始萌芽??鬃訂柕烙诶献?,老子所言“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即是征圣、宗經之濫觴。語出《史記》:
孔子適周,將問禮于老子。老子日子所言者,其人與。對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于子之身。[1]
孟子認為,人非生而知之,需要在后天不斷學習、不斷提升。人生的歷練與成長也就是修養不斷提升的過程,也就是法先王、知言養氣、以意逆志的過程。怎么學?學什么?自然是學圣人之道。
到了荀子,他一反孟子性善之說,認為人因為性惡,所以才要通過學習來向善。其《儒效》言:
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道)歸是矣。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故風之所以為不逐者,取是以節之也;小雅之所以為小雅者,取是而文之也;大雅之所以為大雅者,取是而光之也;頌之所以為至者,取是而通之也:天下之道畢是矣。[2]
荀子著名的《勸學》篇更是明確指出學習之始、之終,即“始乎誦經,終乎讀《禮》”(2)出自先秦荀子的《勸學》。。禮作為封建統治的規則,作為個人行為的規范,是一個現實世界的人所必須遵守的,也是一個混沌狀態的人成為一個有知識、有修養的人,并進而努力成為圣人所必須具備的前提條件。在個人成長的過程之中,人有別于動物的最大特點就是——“學習”不是一種本能,而是一種需要和習慣。在不斷學習儒家經典的過程中成長、完善,盡管這些經典有不完備之處,但學習、寫作,都離不開圣人之道。
迨至漢儒揚雄,作為一個著名的思想家、文學家、語言學家,乃至傳播學家,他繼承孟子、荀子、董仲舒的經學思想,進一步強化儒家經典經世致用的重要作用。為人以圣人為榜樣,作文以經典為規范。“宗經”是文學的基本原則和規范。其《法言·問神》說:
或問:“圣人之經不可使易知與?”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則其覆物也淺矣;地俄而可測,則其載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為萬物郭,《五經》之為眾說郛?!盵3]
他認為,圣人之經,如高山仰止,似天地莫測。以其為宗,可以明了自然萬物的運行規律,體味人類社會的運行規則,構建作文的文體法度。
及至南朝劉勰,十年出家的經歷,也是他飽讀詩書、精研儒道思想的過程。文德、文心與文道,都高度濃縮于《文心雕龍》之中。他是原道、征圣、宗經思想的集大成者?!段褰洝贩ㄌ斓刂?,取自然之道;寫天地至輝,曉生民之想,所以“三極彝訓,其書曰經。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4]21。
作為元典的經書歷久彌新,其囊括天、地、人三才之道,是千百年來先民的生存智慧的提煉與總結,是禮樂文化的經典與要義,是漢字批評的典范與楷模。正因為《五經》內容豐富而深刻,文辭懇切而又優美,對當時及至后世都產生了無與倫比的深遠影響,所以劉勰把它當作后世作文之楷模:
至于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馀味日新,后進追取而非晚,前修文用而未先,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4]22
知人論世,惟務折衷。劉勰宗經的結果是,儒道釋兼長或者說非儒道釋兼有。多元的思想仍然掩蓋不了宗經傳統的光輝。
此后,唐代陳子昂主張“興寄”,提倡漢魏風骨;蕭穎士、韓愈、柳宗元等改革文風、復興儒學的古文運動;宋代程朱理學;元代大儒郝經恪守詩經漢學;明代經學家宋濂的經學思維;柄國18年的首輔李東陽學古、真情、養氣;清代姚鼐、姚瑩叔侄的大小精粗的圣人之學;乃至近代,國學大師劉師培、黃侃等治小學,無不為“宗經”思想提供新的豐厚的滋養。
以互聯網、人工智能、大數據等為代表的新一代信息技術,引起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巨大變革。這種變革不可避免地導致人們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發生顛覆式轉變。在這一轉變過程中,數字媒介和中國傳統文化的有效與深度結合,也極大地拓展了文化的傳播廣度與傳播效果,提升了傳播速度與傳播效率,為中國文化“走出去”提供了新的可能與新的方式。其中,漢字批評的宗經傳統在數字媒介時代發生了文體形態方面的文本新變。
“數字媒介是一種以網絡技術為基礎的、將信息化轉化成數字的形式進行存儲、傳播和接受的介質?!盵5]因為數字媒介的龐大數據庫平臺功能,傳播內容與傳播介質的變化,網絡的泛娛樂化傾向以及人人都是自媒體的社會現實,以經典為宗的傳統漢字批評,無論是寫作者還是傳播者,無論是寫作內容與表達方式,還是傳播手段與傳播方式,都從特定層面的小眾化高雅文化漸變為無差別的大眾化泛娛樂化文化。具體來說,這種宗經傳統在傳播過程中的文本重塑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文本材質的數字化——漢字批評宗經材質的傳播媒介從鉛與火變成光與電。甲骨文時代,作為表達與傳播媒介的漢字是刻在龜甲、獸骨上的象形文字,這些文字及先秦時代的竹簡,無不經過刀與劍的洗禮。及至紙張與活字印刷術的發明,作為表達與傳播媒介的漢字則是鉛字油墨在各種紙張上的印刷材質。而到了數字媒介時代,漢字則又新變為光電形式的數字材質。
正因為文本表達材質亦即作為媒介的漢字的使用材質的巨大變化,漢字批評的藝術形式也隨之變化,同一形式之內,各有所表。文學家們或曰批評家們或曰寫手們,在不同材質的使用階段,文本表達是完全不同的。殷虛卜辭的甲骨文,商周銘刻的青銅器,周秦籀篆的竹簡,諸子百家的簡帛,漢體大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戲劇,乃至當下的網絡小說,等等,以不同時期的漢字表述其內在深刻言說,用傳神的筆墨華麗的詞藻修飾文章,象外之旨與韻外之意的體貌,以及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表達效果等諸多層面都有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統一。這正如王國維在《古雅之在美學上之位置》中所指出的:“藝術則必就自然中固有之某形式,或所自創造之新形式,而以第二形式表出之。即同一形式也,其表之也各不同。”[6]
其二,文本法則的靈活性——漢字批評宗經傳統的法則從“制式”與“富言”到自由式表達。按照劉勰《文心雕龍》對“宗經”傳統的規范表述,之所以宗經,是因為“唯文章之用,實經典枝條”。漢字批評以經典為宗,在于我們能夠“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為了避免無病呻吟,言之無物,言之無文,文學創作可以從經典中搜尋法則,以古人經典文體為規范,掌握其創作理論、修辭方式、寫作規律、表達方式、品鑒手法,等等。正因為文能宗經,所以“體有六義”。在劉勰那里,這“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吳林伯先生認為體為作品、風格。詭,巧也。風,教化。信,真實。[7]這既從思想內容作了深刻歸納,也從語言風格作了精辟分析,還從作品功能、作品形式進行了公允分析。宗經,雖然可以制式、富言,但是對于漢字批評的表達者,卻又是一個對個人素養、能力要求很高的原則。能夠學習、體味并遵從經典的法式,也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或練就。漢語批評經典制式的高難度與語言表達典雅的高難度也在某種程度上限制了漢字批評的表達與傳播。
而在數字媒介時代,漢字批評的文本表達也因為網絡溝通的便捷性、漢字輸入的快捷性(人們在寫作時甚至不需要記得某一個筆畫很多的字怎么寫),不僅使得從事漢字批評的從業者大大增加,而且使得文本表達的自由度與靈活性大大增強。不過,毋庸諱言的是,這個自由與靈活導致的負面性也是顯而易見的:一是無錯不成文,二是海量的垃圾信息。
其三,文本形式的互動性——漢字批評宗經傳統的“文以氣為主”到實時互動。曹丕《典論·論文》認為“文以氣為主”。在傳統中國詩學研究中,人們在閱讀古人經典作品的同時,在貫徹宗經的原則、理念與方法的同時,是有浩然之氣貫穿之中的。人們以“氣”習圣人之道,通古今之變。人們從作品的氣韻生動來了解古今經典作品作者的思想與方法,以達到與作者神交的目的。但是在這個交流中,因為作者的不在場,我們只能通過漢字文本表達的作品來體味同時代或者不同時代作者的所經所歷、所思所想,但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毫無疑問的是,無論我們怎么理解,意會大于言傳。
數字媒介時代,這一切都發生了改變。在5G技術的革命性改變之下,傳播學的邊界得到了極大的拓張,“萬物互聯”既包括物理性與生理性的連接,也包括心理性的連接。5G時代的海量傳輸,既有信息與事實的傳輸,也包含情緒的傳遞。[8]在5G時代意義上的宗經漢字批評的傳播同樣因為技術的革命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對于歷史人物可以有深度介入的影像資料,對當代人物,可以萬物互聯,達到主體與客體的即時互動,人—人之間的物理、生理與心理的深度溝通與交流。
數字媒介時代尤其是5G新技術的運用,漢字批評的表達、呈現與傳播都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新方式方法。如何讓我們的宗經傳統變得更加豐富、簡單、快捷與多元,是必須面對并深入思考、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我們在固守經典與傳統的同時,在尋求漢字文化尤其是元典文化關鍵詞的根柢的同時,我們更需要立足當下,以新媒介技術手段重構漢字批評宗經傳統,問境而致用,以適合國家政治、經濟、文化發展的需要。
其一,漢字批評元典數字化——漢字批評宗經數據庫建設。由于圣人經典均是取法天地之文,效法自然之道,道、圣、經三者連綴互文,道乃圣之本,圣乃經之本,經乃文之本。劉勰認為,文章有簡有繁,有顯有隱。五經的文章都是簡繁顯隱的典范,后世作文都要以此為楷模:
是以子政論文,必征于圣;稚圭勸學,必宗于經?!兑住贩Q辨物正言,斷辭則備?!稌吩妻o尚體要,弗惟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美。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見也。[4]11
文風雅正,不害體要;文辭切實,不傷正言?;蚝喕蚍被蝻@或隱的表達,都是根據實際需要在具體語境的運用。既曰經典,那么經典最基本的一條就是不能出錯??涩F實情況則是,一方面,因為時代的久遠,版本的雜識,主編和編排編印者的素養及敬業精神等多方面的原因,導致漢字批評的經典文本的勘誤情況在所難免。另一方面,這些經典的數字化同樣錯訛難免。一個原因是漢字的繁簡轉化,很多編排者運用電腦自帶轉換功能來進行編排,殊不知同音異體字,其義大變。如“匯”的古字有“匯”“彙”,即分指不同意義,用在不同語境。另一個原因是掃描照排技術的運用。這雖然極大地保證了古文經典的原汁原味,但掃描技術照排往往顯得底版發黑,而通過技術白化處理,又極易導致古人疏證的文字缺失。如相關《禮記》版本的掃描版。
有鑒于此,漢字批評所宗之經,在數字媒介時代的首先要務即是建設各學科方向的專業性的經典數據庫。這些數據庫務求達到劉勰所言之“析辭務精”“必須練擇”。宗經之中的練字的漢字批評,不僅在于創作理論,也在于創作實踐;不僅在于思維方式,也在于話語方式;不僅在于品評鑒賞,也在于傳播流變。
其二,漢字批評宗經傳統的方法交叉與融合。任何學術研究,無不是在傳承的基礎上的創新。當我們帶著新時代的新思維,利用新媒介的新視野重新審視廣義的漢字批評的時候,當今時代更迫切地呼喚具有國際影響和國際視野的中國表達和中國方案,更迫切地需要與我們的綜合國力提升相適應的文化軟實力表達。如果我們還固守在狹義的中國詩學范疇內的漢字批評宗經傳統,我們必將失去占領學術制高點的機遇與路徑。
從漢字批評的傳統來看,經史子集各部經典汗牛充棟。歷史上的漢字批評學術大家總體上是一通百通融會貫通的。但是西方分科治學的學科分類和專屬于各學科的專業學術研究方法,使我們的學術研究越來越專業,越來越細分。但我們面臨的社會現實和相關社會問題卻是復雜多變而且是系統集成的。因而,通過對中國詩學的漢字批評理論與現代科學技術進步、經濟社會發展以及當下數字媒介技術進步關系進行系列探究,找尋多學科交叉路徑,比如文學與傳播學、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等學科方法的深度交叉與融合,逐步形成適合時代發展和社會需要的新的宗經新路徑。
其三,數字媒介時代漢字批評的數字互文成為一種全新的時態與業態。根據20世紀60年代朱莉婭·克里斯蒂娃提出的“互文性”概念,其基本含義則指“任何文本都是由一些引文拼合而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對另外一個文本的吸收和轉換”[9],在網絡大數據時代,漢字文本間各種數據是相互指涉、相互影響的,人們似乎不太在乎數據和文字的意義,而更在乎其背后的關系。在以信息技術、大數據、5G、人工智能等為基礎的數字媒介時代,互文性理論具有無比強大的經典詮釋功能。這種詮釋完全超越傳統“宗經”意義上的“我注六經”和“六經注我”的詮釋路徑,而代之以符合時代潮流的以區塊鏈、算法推薦、機器寫作、超文本鏈接等以數字技術為表征的、以漢字為材料和媒介的、以新理念新視野為觀念的全新的漢字批評。傳統漢字批評宗經傳統的尋根、問道、造境、致用等均被賦予了新的內容。
首先,是在互聯網時代,漢字批評是一個縱橫交錯的復雜網絡,文本的生產與消費、閱讀與理解、意義的生產與認知等都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在這些變化中,離不開人工心智、人工智能和機器寫作。人機交互改變了我們的宗經環境和路徑,也導致物質和精神的邊界進一步變得模糊而復雜。這時候的文本信息、經典不再是一個意義明確、詮釋穩定的意義空間。我們在漢字批評進行宗經傳播的同時,同樣可以像古人那樣學習、模仿、借鑒、引用乃至戲仿,但是現時代的“宗經”卻包含有復制粘貼、轉發、超鏈接、搜素引擎等更加便捷的選擇、交流、互動與關系。
其次,是交流主體身份進一步消解和漢字批評傳播主體威權逐步弱化。傳統的漢字批評宗經,需要對經典作家的身份做較透徹了解,所謂知人論世。經典作家相對于閱讀者,他們是高高在上的威權。經典作品的嚴謹性、邏輯性、規范性、權威性等毋庸置疑。人們在閱讀經典的同時,書寫/言說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二元對立局面。但是在數字媒介時代,高仿真的數字媒介(很多時候包括音視頻互動)既有身臨其境的現場感,也有經典典雅的電子痕跡書寫。電子數碼的生產、組合、儲存與轉發都在瞬間完成,以像素顯示和非線性書寫的批評文本無法確定現實書寫者和閱讀者的在場或缺場,時間與空間的不確定性也進一步消解了作者的主體地位。對經典文本的解讀,不再僅僅是在知人論世基礎上的對文本的解讀與詮釋,而更多的是依靠影像、背景、記憶和關系,是在網絡流中的對話與交流的主體間性。所以蘭多說:“當讀者在一個文本或文本網絡中移動時,他們不斷地轉移其試探和體驗的中心,從而轉移他們的重點或組織原則。換句話說,電子文本提供了一個無限可重新定位的系統,它的臨時焦點取決于讀者,讀者在另一個意義上成為真正的活躍讀者。”[10]在這種弱化的過程中,數字媒介導致批評主體、客體等身份變得多重、復雜、不穩定、多變、互換甚至是去中心化的。
最后,是工具化的自身和多維互動的互文連接。數字媒介的工具性,讓人們的生活被技術改造,人們的閱讀選擇又反過來影響技術的發展與選擇。一方面,當傳統的漢字批評面臨數字媒介的同時,我們認識經典、學習經典、表達經典乃至傳播經典的時候,不得不依靠數字技術。另一方面,漢字批評的宗經傳統需要我們大量閱讀經典,在經典的學習中理解、領悟、推理、記憶并產生情感共鳴。數字化的智能技術,讓我們很多的學習、寫作與閱讀被機器取代,智能工具雖然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但同時也使我們自身工具化,成為技術的附庸,變成工具的奴隸。在數字化交流的語境下,無論是“人—人”還是“人—機”的交流與互動,都可以充分利用機器與網絡,重構漢字批評的宗經傳統,在多維互動乃至互文的過程中,彼此之間在言辭、表情與肢體語言中充分交流、理解與互動、互信。
總之,千百年來,漢字批評“原道”“征圣”“宗經”一以貫之,互相配套。“宗經”傳統需要我們注重內容事信,情深義重;風格清麗,文辭藻飾;返璞歸真,正本清源。但是在數字媒介時代的革命性變化面前,漢字批評宗經傳統的寫作與傳播同樣發生了顛覆性變化。“技術的更新換代在不斷改變輿論的環境和形態,同時也加大了輿論研究的難度……輿論的形式當前也超越了傳統的主要以文字為載體的存在方式,近年來網絡‘表情包’的出現和風靡使得越來越多網民通過這種非文字的表達方式進行意見表達。”[11]我們必須適應數字媒介的變革,讓漢字批評在元典重歸、文本重塑和方法重構方面作出符合時代需要和技術選擇的新的系列變化,這將使我們的漢字批評不僅能療救網絡寫作的時代之弊,而且能進一步重視對中國傳統經典的傳承與闡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