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湖南益陽兔子山漢簡和岳麓秦簡的有關簡文,為研究中國古代律令法系中奴婢牛馬買賣等大宗動產轉移的法律屬性提供了線索:奴婢牛馬的交易主要在官方開辦的市亭中的口馬行進行;奴婢牛馬的交易必須經過官府的質證方為合法;奴婢牛馬的異地交易必須有標注清晰的傳致過所等證明文件;唐代律令的相關規定完全延續自戰國秦漢律令;岳麓秦簡關于奴婢牛馬買賣的7條《金布律》律文可能是秦《廷卒令》的有機組成部分。
關鍵詞:益陽兔子山漢簡;異地買賣奴婢;傳致;金布律;廷卒令
中圖分類號:K23;K2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20)01-0164-07
作者簡介:曹旅寧,華南師范大學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廣東 廣州 510631)
2018年10月在重慶召開的第四屆簡帛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張春龍先生發表了關于湖南益陽兔子山漢簡的學術報告,論述其紀年簡自漢高祖八年后九月至漢景帝五年七月,即公元前199年閏9月至公元前157年7月,歷47年。其中,一條買賣私奴婢的釋文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認為這是一條關于漢初買賣奴婢馬牛法律規定的材料,倘若結合岳麓秦簡、敦煌吐魯番文書的史例,便可以復原中國古代律令法系大背景下買賣奴婢馬牛等大宗動產的法律制度的來龍去脈①。
現根據張春龍先生公布的照片移錄原簡釋文如下:
⑦3四年四月丁亥朔丙申都鄉守敢言之倉變□長區為
縣使□長安長沙府邸自言與私奴婢偕牒書所與
偕者三人=一牒署奴婢主者名于牒
上謁所過所縣即(正)
乏用欲賣之聽質敢言之/四月丁酉益陽夫移過所
縣長安市令可聽為質如律令/處手
辰手(背)
這份簡文是漢初益陽都鄉請示益陽出具傳致的一封文書筆者2017年9月間參加里耶秦簡國際學術研討會期間,曾參觀里耶秦簡博物館所藏傳、致、符簡牘原件,應為官府留底備查之件。兔子山所出此件性質與之相同。具體年代因惠帝、呂后、文帝、景帝皆有四年,一時還不好確定,姑且定為漢初。。內容講述區做為益陽縣使者自長沙出使長安,隨身攜帶三名私奴婢,以備旅行中無錢使用時就地鬻賣,證明三名私奴婢為其合法擁有并可以質于各地市及長安市云云。簡文中“質”的程序,恰好可與岳麓秦簡《金布律》有關條文印證,并且可與唐代敦煌、吐魯番相關文書相印證,極大地豐富了我們對中國律令法系中奴婢馬牛等大宗動產買賣過程的理解。
一、岳麓秦簡《金布律》中對奴婢馬牛買賣的法律規定
張家山247號漢墓《奏讞書》中有如下記載:“元年十二月癸亥,亭慶以書言雍廷,曰:毛買(賣)牛一,質,疑盜,謁論。” 整理小組認為質乃“問也”(《廣雅·釋詁二》),說明當時牛馬買賣成交要經過官家質證的手續。時奴婢買賣已有登記報備制度:“妻子已賣者,縣官為贖。”至于漢初時奴婢的價格,從《奏讞書》西漢初年案例“六年二月中買婢媚士五(伍)點所,賈(價)錢萬六千”可見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100、102、92頁。下引張家山漢簡簡文如無特別注明,均引自此。,奴婢馬牛確為大宗動產買賣,故法律手續十分完備復雜。
秦漢時期奴婢、牛馬買賣的手續與規范如何?以往所見傳世文獻沒有明確記載。但在新出的《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中有一條《金布律》對奴婢、馬牛的買賣程序做了明確規定,并輔之以相應的懲罰措施,是了解秦漢大型買賣相關制度的重要材料。而兔子山所出文書恰好為這一制度提供了珍貴的法律行用實物。岳麓秦簡中關于奴婢、馬牛買賣的《金布律》律文如下:
金布律曰:黔首賣馬牛勿獻(讞)廷,縣官其買殹(也),與和市若室,毋敢強。買及賣馬牛、奴婢它鄉、它縣,吏(簡1415)為(?)取傳書及致以歸及(?)免(?),弗為書,官嗇夫吏主者,貲各二甲,丞、令、令史弗得,貲各一甲。其有事關外,以私馬(簡1428)牛羊行而欲行賣之及取傳賣它縣,縣皆為傳,而欲徙賣它縣者,發其傳為質。黔首賣奴卑(婢)、(簡1300)馬牛及買者,各出廿二錢以質市亭。皇帝其買奴卑(婢)、馬,以縣官馬牛羊貿黔首馬牛羊及買,以為羛(簡1301)者,以平賈(價)買之,則予其主錢。而令虛質、毋出錢、過旬不質,貲吏主者一甲,而以不質律論。黔首自(簡1351)告,吏弗為質,除。黔首其為大隃取羛,亦先以平賈(價)直之。質奴婢、馬、牛者,各質其鄉,鄉遠都市,欲徙(簡0990)(缺簡)老為占者皆遷之。舍室為里人盜賣馬、牛、人,典、老見其盜及雖弗見或告盜,為占質,黥為(簡1226)城旦,弗見及莫告盜,贖耐,其伍、同居及一典,弗坐。賣奴卑(婢)、馬、牛者,皆以帛書質,不從令者,(簡J42)貲一甲。賣半馬半牛者,毋質諸鄉。(簡1263)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肆),上海辭書出版社2015年版,第133-136頁。下引岳麓秦簡簡文如無特別注明,均引自此書。
岳麓秦簡(肆)公布后,王勇先生對這條律文有很好的詮釋王勇:《岳麓秦簡〈金布律〉關于奴婢、馬牛買賣的法律規定》,《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2016年第3期。,我們試據之歸納如下:
第一,律文反映秦代私人買賣奴婢、馬牛是百姓的合法權利。簡1415中的“獻”意為進獻、奉獻。所謂計獻馬,大致是郡國上計時進獻給天子的馬匹。“黔首賣馬牛勿獻(讞)廷”,是指百姓的馬牛用于出賣而不是進獻給官府。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官府想要購買,律文強調必須按照正常的市場交易原則,不能使用強力。奴婢、馬牛的買賣可以在本地市場或者百姓家中進行,也可以前往它鄉、它縣買賣。
第二,岳麓秦簡《金布律》規定“有販殹(也),旬以上必于市(簡1288)”,但百姓出賣自己飼養的馬牛不屬于販賣范疇,故而可以在家中買賣。“與和市若室”,即指在市場或室內進行交易。如果百姓想到外地買賣奴婢、馬牛,官府要替其出具傳書或致書,做為往返時通關的憑證。不出具傳書或致書,主管與監管的官吏要分別受到“貲二甲”或“貲一甲”的懲罰。前述益陽兔子山漢簡所出附買賣私奴婢傳致文書正是這一法律規定的產物。
第三,達成奴婢、馬牛的交易后,要簽訂買賣契券。律文規定買賣雙方“各出廿二錢以質市亭”,由市亭負責立券。市亭為市吏治事之所。 “各出廿二錢”,這是針對百姓之間的買賣。如果是官府購買百姓的奴婢、馬匹,或者用官府的馬牛羊與百姓的馬牛羊交易,則付款后令“虛質”。根據后文提到的“毋出錢”,所謂虛質即是指簽訂買賣契券卻不用交納質錢。立券必須及時,超過十日不立券,主管官員要“貲一甲”并且按照“不質”的相關法律論處,百姓告發官吏不肯立券者可以免罪。奴婢、馬牛的買賣契券必須使用帛書。立券時,奴婢或者馬牛的價值應該是要標明的內容。如果以平賈購買,自然沒有問題。要是購買價格大大超過平賈,券上的價值也要先按平賈標注。
第四,市亭不止替奴婢、馬牛的買賣立券,也要負責對奴婢、馬牛所有權的審核。“質奴婢馬牛者,各質其鄉”,文中的第二個質是指驗證或詢問。盡管律文在這里有殘缺,但前文提到在它縣進行的買賣,可以“發其傳為質”,即是傳也可以做為擁有合法所有權的憑證。律文中的占質指為簽訂買賣契券提供合法性證詞。典、老知道同里者盜賣奴婢、馬牛,而為立券提供合法性證詞,要“黥為城旦”,即便沒有親眼看見盜竊或沒有人告盜,也要處以“贖耐”。律文還規定有其它提供虛假證詞的情況及相應的處罰措施,因簡文殘缺,不能知其詳。
第五,如果賣的是“半馬半牛”,立券時無需跟鄉官驗證。賣“半馬半牛”,從字面推測,可能是出賣馬牛的一半所有權。買賣雙方愿意共同擁有馬牛,關系必然十分密切。在這種情況下,買方對所買馬牛所有權知根知底,也就無需再向鄉官驗證了。
二、秦漢奴婢牛馬買賣訂立契約前官府的質證行為
湖南益陽兔子山漢簡傳致文書中有“欲賣之聽質”、“可聽為質”字樣。質非“買賣”之意,亦非“立券”訂立契約之意。這里的“質”應當是秦漢奴婢牛馬買賣前官府的質證行為。岳麓秦簡《金布律》律文顯示,質是進行奴婢、馬牛等大型交易時簽訂買賣契券的質證行為,質錢則是在市亭立券時買賣雙方交給官方之錢。質錢是一種行政行為收費,按件收取固定的金額王勇指出: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金布律》與岳麓秦簡《金布律》中都出現有“質錢”。對于秦漢律文中質錢的理解,學者間存在較大的分歧。張家山漢簡整理小組注釋:“質,抵押。”在質做抵押解釋的基礎上,質錢被認為是用于抵押的錢,或者是因抵押行為而產生的錢,或者是與官方行為下的經濟活動或債務關系有關。后來陳偉先生提出質錢應理解為“官府為大型交易提供質劑而收取的稅金”。這一說法得到不少學者贊同。但李力先生認為質錢的契稅說與抵押之錢說均難以成立,他認為質是秦漢律中債的一種擔保方式,質錢是因官府占有民之物以保證其借貨而產生的,是官府在借貨期限屆滿時所收到的、由民交來的款項。這條關于奴婢、馬牛交易的《金布律》很好地解決了這一爭議。律文顯示,質是進行奴婢、馬牛等大型交易時簽訂的買賣契券,質錢則是在市亭立券時買賣雙方交給官方之錢。。據張家山漢簡《奏讞書》西漢初年案例“六年二月中買婢媚士五(伍)點所,賈(價)錢萬六千”,一萬六千錢的女奴買賣,官府只從買賣雙方各取質錢廿錢。當時完整的契券應包括買賣日期、買賣雙方的籍貫、身份、姓名、買賣物品的名稱、價錢、立券地點和見證人等。奴婢、馬牛買賣質于市亭,除了交易具體地點為市亭、見證者為市亭機構或其官員。質本身不是訂立契約,但交易質證名目在“質”這種官府今后備查的官府登記文書上也都應有抄寫存檔根據唐令制定的日本律令記載:“市司準貨物時價為三等,十日為一簿,在市案記。季別各申本司。”仁井田陞:《唐令拾遺》關市第26,注引養老令關市令第十二,第718頁。如敦煌所出《唐沙州某市時價簿口馬行時沽》等才是質的實物。。市亭給奴婢、馬牛買賣立券,買賣雙方需各出廿二錢給官府,稱為質錢。按照陳偉先生的意見,質錢屬于稅金,大致即是指契稅。但正如王勇先生所說,質錢與契稅是有區別的。現代契稅則是不動產交易中隨契約標的大小按比例征收的一種財產稅。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金布律》中“官為作務、市及受租、質錢,皆為缿,封以令、丞印兒如,與三辨券之,遮入錢缿中,上中辨其廷。質者勿與券。租、質、戶賦、園池入錢縣道官”將“租、質、戶賦、園池”并舉,說明這些顯然是存在區別的。這里的三辨券應該是入錢登記證明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編著:《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釋文修訂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67頁。。
質的法律目的在于官府為防止交易過程及以后有糾紛,官府在立券時不只是收錢,還要“各質其鄉”,對買賣進行審核。前引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十七屬秦王政時期,其中記載:“元年十二月癸亥,亭慶以書言雍廷。曰:毛買(賣)牛一,質,疑盜,謁論。”亭慶即管理市亭的官吏慶,他就是在毛前來市亭立券的時候,審查發現毛所買賣的牛可能是盜竊的。睡虎地秦簡封診式所載“盜馬”爰書也有類似的背景。這是為防范打擊盜竊銷贓的法律規定,對于當時私有財產的保護與社會經濟秩序的安定有著重大的意義。
三、秦漢奴婢牛馬外地買賣的通行證傳致
益陽兔子山漢簡所出附買賣私奴婢傳致文書是一份傳、致性質的通行證明文件。這是除“質”以外確保奴婢馬牛大宗動產買賣合法進行的又一重要法律規定。
傳是秦漢時期常見的身份證明文書,經過它縣或關所時需有傳之類的文書才能通行。張家山漢簡《奏讞書》案例十一載:“大夫犬乘私馬一匹,毋傳,謀令大夫武窬舍上造熊馬傳,著其馬職(識)物。”可見當時不僅有人傳,而且有馬傳。在途徑它縣或過關時,人傳與馬傳兩者需一起查驗。奴婢、馬牛的傳理應由主人代為申請。由益陽兔子山漢簡所出附買賣私奴婢傳致文書可知,個人因公或私為外出或買賣要使用的傳致,一般是通過能夠掌握申請者情況的鄉嗇夫等基層鄉官向縣級官府提交申請,由縣丞等縣級官員審核簽發。
致也可以用于通關,在秦漢簡牘中往往與傳并提。關于傳與致的區別,有學者認為,致是“‘傳適用地區廣,而‘致通常只適用于指定地點,并附有詳細的人、馬及物品清單” 李均明:《漢簡所反映的關津制度》,《歷史研究》2002年第3期。。也有學者認為,傳是用于長距離出行可供通過多個關隘所用的憑證,而致是短距離外出者所持的證明,或為用于僅通過一道門關的文書 [日]大庭修:《漢簡研究》,徐世虹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 年版,第 147-148頁。。但致并不是專用的通關文書。裘錫圭先生曾將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致物于人所用的文書,第二類是領東西所用的文書,還有一類是出入門關用的文書,最后這類致才是與傳同性質的東西裘錫圭:《漢簡零拾》,《文史》(第12輯),中華書局1981年版。。李均明先生等也指出致“不僅用作出入關憑證,亦用于其它事項”,“是可籍以將己方的意圖送達他方,他方作為辦事依據的文書形式,其性質猶今公文之‘通知書一類”李均明、劉軍:《簡牘文書學》,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76-277頁。。致做通關文書用時,只是有關部門向關津說明情況的通報,還不能像傳一樣直接做為憑證。前述益陽兔子山漢簡所出附買賣私奴婢傳致文書正是這一法律證明文件的實物。
四、繼承自秦漢的唐代奴婢馬牛買賣的法律規定
《漢書·王莽傳中》稱秦代“又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欄”。秦代交易一般在市亭進行,禁止在道路舉行貿易。岳麓秦簡《金布律》規定:
1289:金布律曰:市沖術者,沒入其賣殹(也)于縣官,吏循行弗得,貲一循(盾)。縣官有賣殹(也),不用1288:此律。有販殹(也),旬以上必于市,不者令續〈贖〉遷(遷),沒入其販及賈(價)錢于縣官。典、老、伍人見及或告之1233:而弗告,貲二甲。有能捕告贖遷(遷)辠一人,購金一兩。賣瓦土毄(墼)者,得販賣室中舍中,租如律令。
當時市場分行列肆。2018年第3期《文物》上發表的《湖北云夢睡虎地77號西漢墓出土簡牘概述》一文公布了《市販律》簡118—120的相關律文:
販布、毳布、絲、絮、絲綿、絺、緒、紴、絲組(罽)、臘肉、膏、脂、鮨、炨(灺?),癘(厲)劍,劍室,染羽,羽成葆,比余、冠、矛蛉(矜),材(裁)牘,鐵,櫌,為人衣、布旃、絲縷,翳鼠尾、(貂)尾,門、戶、底、假材,租月金各十朱。
整理者指出:“《市販律》,記有大量商品名和勞作名,頗費推敲。……其中膏、炨、鐵、櫌、衣、布旃、翳鼠尾、(貂)尾,均待考。”熊北生、陳偉、蔡丹:《湖北云夢睡虎地77號西漢墓出土簡牘概述》,《文物》2018年第3期。羅小華:《睡虎地77號西漢墓出土〈市販律〉雜識》,武漢大學簡帛網,訪問日期:2018年4月3日。 對于奴婢、牛馬等大型交易,秦漢時期有較一般買賣更為嚴格的管理措施。在中國律令法系傳承與發展的大背景下,被集大成者的唐代律令所完全繼承。
朱雷先生《敦煌所出〈唐沙州某市時價簿口馬行時沽〉考》一文首先引據一份唐代敦煌文書:
1 上家生中婢壹□
2上番丁奴壹口 ?直錢肆拾
3上番中奴壹口 ?直錢錢拾伍阡文 ?次參拾阡文錢
4上番丁婢壹口 ?直錢叁拾阡元 ?次貳拾伍阡文錢下貳拾阡文
5上番中婢壹口 ?直錢貳拾柒阡文 次陸拾伍阡文
6上家生細敦父馬壹匹 ?直錢柒拾阡文 ? 次陸拾伍阡文
7上家生粗敦父馬壹匹 ?直錢貳拾叁□□ ?次貳拾壹仟張勛燎的《敦煌石室奴婢馬匹價目殘紙的初步研究》一文,介紹了一份唐代奴婢馬匹價目文書,《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科版)1978年第3期。
(后缺)
朱雷先生指出:了解唐代的“市”、“行”組織,以及奴婢、性畜買賣的有關法律制度。封建國家設有專門的官吏市令、史、壁市之屬,按照各種法令條文來管理“市”、“行”組織及商業活動加藤繁:《唐宋時代的商業組織行并及清代的會館》,載《中國經濟史考證》,商務印書館1962年版,第337-369頁。,日本仁井田升所補定的唐令,當時規定:
諸市,每肆立標,題行名。仁井田陞:《唐令拾遺》第26關市令,第717頁。
仁井田升氏又于其后注云:
狩谷掖齋云:按本朝關市令云:凡市每肆立標,題行名。義解:題行名者,假令題標條云:絹市(市當作肆)、布市(市當作肆)之類也。
又《長安志》卷七安善坊條注:
高宗時,并此坊及大業坊之半,立中市署,領口馬牛驢之肆。
《唐會要》卷八六《市》條稱:
天授三年四月十六日,神都置西市,尋廢。至長安四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又置。至開元十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又廢,其口馬移入北市。
又《長安志》卷八東市條注云:
西市有口焉止號行(焉當為馬之誤)。
當時法律規定:
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唐律疏議》卷六《名例律.官戶部曲》條疏議云,第132頁。參見拙撰《秦律新探》,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4—114頁。
奴婢與馬之類畜產同屬一行,正是由封建國家所規定的卑賤地位,由于奴婢買賣法律制度所造成的。那么僅據此件文書上記有“番奴”及馬匹,就認為與養馬有關,恐不確切。
根據唐令制定的日本律令記載:
市司準貨物時價為三等,十日為一簿,在市案記。季別各申本司。仁井田陞:《唐令拾遺》關市第26,注引養老令關市令第十二,第718頁。
這是關于官府監督交易是否合法的舉措及法律文書制度,大體上是由秦漢的官府質證制度演變而來的。
《唐會要》卷八六《市》條引唐中宗景龍元年十一月敕云:
諸非州縣之所,不得置市。
因而本件的定名,宜正作《唐沙州某市時價簿口馬行時沽》為妥。朱雷先生的考據是完全正確的朱雷:《敦煌所出〈唐沙州某市時價簿口馬行時沽〉考》,載《朱雷敦煌吐魯番文書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30一246頁。1979年9月原刊于武漢大學歷史系魏晉南北朝隋唐史研究室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期。又收入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同時可參看池田溫《口馬行考》,載《中國史·陶磁史論集——佐元間重男先生退休紀念》,1983年3月。。
我們還注意到,這份唐代敦煌文書與益陽兔子山漢簡所出附買賣私奴婢傳致文書的某種法律淵源關系。秦漢有私奴婢、私馬的記載。還有傳、致的通行證制度。唐代出現有“家生婢”、“家生馬”的記載。不僅如此,在吐魯番出土的唐代過所文書中,也往往見到旅客呈報隨身所攜帶的奴婢及馬匹之類的畜產時,有的注明于某處買的,也有的注明“家生”二字王仲犖:《試釋吐魯番出土的有關過所的唐代文書》,《文物》1975年第3期。。《唐律疏議》卷二六《雜律上·買奴婢牛馬不立券》條疏議云:
買奴姩、馬、牛、駝、騾、驢等,依令并立市券。
《唐大詔令集》卷五《帝王·改元下》:
舊格:買賣奴婢,皆須兩市署出公券,仍經本縣長吏,引驗正身,謂之過賤。及問父母現在處分,明立文券,并關太府寺。
此舊格應為《開元格》或《刪定開元格》。吐魯番出土《唐開元二O年薛十五娘買婢市券》記薛十五娘從田元瑜買婢,券文中有如下記載:
今保見集,謹連元券如前,請改給買人市券者。吐魯番阿斯塔那509號墓,標號73TAM509:8/4—3(a)。
“過賤”的一個很重要的手續是,賣主必須出示舊有契券,以證明其合法占有,而非擄掠、拐騙而來,方能在市上出賣。“家生奴婢”只要有5個證人的“保白”,也可合法出售。只要有“口馬行”牙人作證,不僅不需要舊券,甚至也無須保人的“保白”,即可成交。“過賤”與秦漢的“質”顯然存在某種淵源關系。
岳麓秦簡《金布律》、益陽兔子山漢簡所出附買賣私奴婢傳致文書實施時,當也大致遵循上述法律程序。唐制即是繼承秦漢舊制而來。
馬匹因是“致遠供軍”《唐律疏議》卷十五《廄庫律·故殺官私》條疏議云,第282頁。,為“軍國所用”《唐律疏議》卷十九《賊盜律·盜官私牛馬而殺牛馬》條疏議云,第356頁。,關系到國防軍事,故控制嚴格。《唐律疏議》卷八《衛禁律下·不應度關》條云:
即將馬越度、冒度及私度者,各減人二等。
該條疏議云:
將馬越度、冒度、私度各減人二等者,越度仗一百,冒度、私度仗九十。
吐魯番出土的《唐開元廿一年石染典買馬契》就是附于石染典申請過所牒文之后的。吐魯番出土《唐西州天山縣申西州戶曹狀為張無玚請往北庭事》中記張無玚攜帶“奴胡子”、“馬一匹”、“驢兩頭”欲往北庭申請過所,內云:
(前略)
5將前件人畜往西州請祿,恐所在不揀行由請處分者。麥問上者,得
6里正張仁彥、保頭高義感等狀稱:前件人所將奴畜,并是當家家生奴畜,亦
7不是詃誘影他等色。如后有人糾告,稱是詃誘等色,義感等連保各求
8重罪者。(下略)吐魯番阿斯塔那509號墓,標號73TAM509:8—5(a)。
因而旅客申請過所時,也須如同攜帶奴婢那樣,交付買馬契券,以備審查。
結 語
中國古代律令體系下奴婢馬牛這一大宗動產買賣的政策法規,在唐代律令及敦煌吐魯番文書中有較清晰的反映,如今我們根據岳麓秦簡、張家山247號漢墓《奏讞書》以及湖南益陽兔子山漢簡則進一步探索了其源頭。質證及法律證明文件是馬牛奴婢交易中的兩個重要法律要件,缺一不可。如果法律文件完備,不管是兔子山漢簡所反映的漢初攜帶奴婢從今天益陽縣至長安,還是吐魯番文書唐益謙等請過所的牒文所反映的攜帶奴婢從地處吐魯番的唐西州至東南沿海福州的長達數千里的長途旅行,一路都能暢通無阻。這也說明在漢唐時期中央集權制政府管理之下,法律執行之嚴密以及社會環境之安定。
最后要指出的是,岳麓秦簡(伍)中的一條秦令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163/1795:□敢令其奴婢、私屬、免婢市販馬牛犢為賈,不從令者,黥奴婢、私屬、免婢為城旦舂,黥其【顏頯】
164/1699-1:禁市販。 ? ? ? ?·廷卒甲廿七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122頁。
這是一條禁止主人令其奴婢、私屬、免婢市販馬牛犢為賈的法律規定,違反此法令的奴婢、私屬、免婢將被黥為城旦舂。這其中的法理尚待進一步探討,但其被歸入《廷卒令》,使我們據此初步推測,岳麓秦簡中的七條《金布律》也可能是《廷卒令》的組成部分。
(責任編輯:陳煒祺)
Abstract: Documents of Hunan Yiyang Tuzishan Han Dynasty and of Yuelu Qin Dynasty provide a basis for studying the legal nature of selling bulk movable property like slaves, horses and cows at different places in the laws and decrees of ancient China: slaves, horses and cows were mainly traded at the official market, must be examined by officials within the law, and must have approved documents that clearly labelled all trade places; relative regulations in Tang Dynasty was a continuation of the laws and decrees of Qin and Han in Warring States; seven articles of Jingbu Law about the trade of slaves, horses and cows in Yuelu Qin Dynasty was probably a component part of Tingzu Law in Qin.
Keywords: YiyangTuzishan Dynastry; Trade in Slaves at Different Places; Transmission; Jingbu Law; Tingzu La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