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沛錦 張其成
《春秋繁露》為西漢董仲舒的主要政治哲學著作。“屈民而伸君,屈君而伸天,《春秋》之大義也。”[1]30天人感應和大一統論是其主要哲學思想所在。對于董仲舒的學術思想,兩漢時期的學者已經給予了高度的評價,如司馬遷說其為學三年“不觀于舍園,其精如此”,力行則“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學士皆師尊之”。王充甚至直接將其與孔子齊觀,“文王之文在孔子,孔子之文在仲舒”[2]。由此得之其學力精純,至誠專一,欲為萬世立法開太平的“拳拳之心”是何其懇切真摯了。
《春秋》推天施而順人理,與《周易》推天道而明人事的思維方式相一致。董仲舒本人亦言:不明乎《易》,不能明《春秋》。《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至隱;《易》以天道下濟人事,《春秋》以人事反之天道;實則隱顯不二,天人一理。故《易》與《春秋》者,圣人之全體大用也[3]84。《春秋》始元終麟,猶《易》之首《乾》《坤》而終《既》《未》也[3]91。由此得之,《春秋》即《易》也。若能合而參之,則于天道與人事可窮幽洞微,知本達末,明乎不二之旨也。
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轉換視角為易學與中醫學的角度,從人副天數、循天之道、天人合德三個方面做了相應的具體闡述,以求全新的理解董仲舒的天人思想及其對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對于生命的構造與來源及其價值,一直是古往今來眾多哲學家苦苦思索與不斷探求的問題之一?!罢J識你自己”是鐫刻在古希臘圣城德爾斐神殿上的一句著名箴言,目的是在告誡世人,只有真正的認識人之為人的本質,才能更好地實現生命本有的價值與神圣的使命。
對于這一問題,董仲舒[1]473亦作了深入的思考,并認為“天德施,地德化,人德義”“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以倚”,其在《人副天數第五十六章》中指出:“人有三百六十節,偶天之數也;形體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聰明,日月之象也;體有空竅理脈,川谷之象也;心有哀樂喜怒,神氣之類也。觀人之體,一何高物之甚,而類于天也……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于身。身猶天也,數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天以終歲之數,成人之身,故小節三百六十六,副日數也;大節十二分,副月數也;內有五臟,副五行數也;外有四肢,副四時數也;乍視乍暝,副晝夜也;乍剛乍柔,副冬夏也;乍哀乍樂,副陰陽也;心有計慮,副度數也;行有倫理,副天地也。此皆暗膚著身,與人俱生。比而偶之弇合,于其可數也,副數;不可數者,副類,皆當同而副天,一也?!盵1]474
此處即采用了《周易》的象數思維,“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將人體與自然界的物象一一作了相應的類比。不僅認為生命外在的身體結構與天地是同構的,同時認為生命內在的精神性情亦與天地同類。生命一體內外“皆當同而副天”,從而得出了“身猶天也,數與之相參,故命與之相連也”的天人同源且同構的生命觀。
與之不謀而合,中醫經典《黃帝內經》亦有相關對生命來源的認識,認為生命“法則天地,象似日月”,如《靈樞·邪客》言:“天圓地方,人頭圓足方以應之。天有日月,人有兩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竅;天有風雨,人有喜怒;天有雷電,人有聲音;天有四時,人有四肢;天有五音,人有五臟;天有六律,人有六腑;天有冬夏,人有寒熱;天有十日,人有手十指;辰有十二,人有足十指,莖垂以應之,女子不足二節,以抱人形;天有陰陽,人有夫妻;歲有三百六十五日,人有三百六十五節;地有高山,人有肩膝;地有深谷,人有腋腘;地有十二經水,人有十二經脈;地有泉脈,人有衛氣;地有草蓂,人有毫毛;天有晝夜,人有臥起;天有列星,人有牙齒……此人與天地相應者也。”[4]356
由此使筆者想起了《論語·堯曰篇》中堯傳位給舜時所殷勤囑咐的一句話:“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盵5]386運用中正平和之道治理國家固然是一個執政者所當恪守的道德理想,然而為何言“天之歷數在爾躬”呢?“歷數”與“爾躬”之間難道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嗎?
“歷數”代表了天道運行的自然法則,“爾躬”形象描述則可視為一個正人君子鞠躬行禮的生命狀態。《周易·謙卦》言:“謙謙君子,用涉大川,吉”[6]50,一個人只有始終保持謙遜的美德,才可以堅守大道的理想,更好地走完此生。另一方面,“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正如《論語·述而篇》所言:“文,莫吾尤人也。躬行君子,則吾未之有得。”[5]155即表明了知行合一的生命價值理想。
以上所言皆是顯而易見之理,那么對于董仲舒所言“暗膚著身,與人俱生”“天地之符,陰陽之副,常設于身”的人副天數又該作何解釋呢?筆者認為“天之歷數在爾躬”即是最佳注腳與詮釋,此“歷數”即指代天道的自然律。生命秉承著天道的自然律而來,故而人道的道德律與身體的結構律彰顯并展示了天道的光明與神圣。人所內在具有仁義禮智的美好德性,是來自天道的,這是天地精神在人身上的體現。為此,董仲舒[1]398在《為人者天第四十一章》中指出:“人之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類天也。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人之好惡,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時。人生有喜怒哀樂之答,春秋冬夏之類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樂,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故曰受,由天之號也。”
“人之為人本于天”即明確地表明了這一點,沒有人能剝奪我們的神圣本能,因為“人之形體,化天數而成;人之血氣,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義”,生命來自于天道這一既定的事實表明了其高貴性所在,“此見人之絕于物而參天地”。生命絕不是機械的運作程序,亦不是生物進化論所言猿猴所來。為此,近代國學大師馬一浮[3]131在《復性書院講錄》中明確表述了這一看法:“自近世歐洲人生物進化之說行,人乃自儕于禽獸,認猿猴為初祖。征服自然之說行,乃夷天地為物質,同生命于機械。于是聞天人性道、陰陽五行之名幾于掩耳,是謂‘日月不知’,數典忘祖,盍亦反其本矣!”
由上得之,人副天數的生命認知模式絕不是董仲舒一人無端的臆想,實有其“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之后,對生命本質的深刻認識。其對天道自然律的靈光獨耀之“發現”,并認為生命內在道德律與外在結構律法象并遵循此一自然律,從而得出了“人受命乎天也”的生命來自于天道的這一生命觀。
明白生命的來源與其價值,就當“循天之道以養其身”。董仲舒[1]606在《循天之道第七十七章》中闡述了中和的養生之道:“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正于中。中者,天地之美達理也,圣人之所保守也,《詩》云:‘不剛不柔,布政優優?!朔侵泻椭^與?是故能以中和理天下者,其德大盛;能以中和養其身者,其壽極命?!?/p>
此處即表明中和之道“其大無外,其小無內”的德被天地的廣大美好之境。奉行中和之道,小則可以保養個人的生命健康,大則可以治理國家以致天下太平。正如《禮記·中庸》所言: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7]。人若能做到“行中正,聲向榮,氣意和平,居處虞樂,可謂養生矣。”由此得知,養生之道非謂養此物質之身也,更多指養此精神之氣,使其浩然而平,默然而靜,從而“上下天地同周流”。
董仲舒認為“天地之氣,重于衣食?!薄懊窠灾獝燮湟率?,而不愛其天氣。”那么,天地之氣該如何養呢?
“故仁人之所以多壽者,外無貪而內清凈,心和平而不失中正,取天地之美以養其身,是其且多且治……故君子閑欲止惡以平意,平意以靜神,靜神以養氣。氣多而治,則養身之大者得矣。”[1]618
“天地之氣”即是天地之美好光明的存在,人若能做到止息紛繁的妄念思慮,達到純粹平心靜氣的生命狀態,當下即可養此“天地之氣”,從而使得“中和常在乎其身,此謂之得天地泰”。
《周易·泰·象傳》曰:“天地交,泰;后以財成天地之道,輔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6]39“天地泰”一方面在人生命中可指代心腎水火相交、上下往來的中和狀態,另一方面在自然界則可指代萬物和諧發展的“至誠無息”的美好之景象。
具體到男女房事,董仲舒[1]616認為“君子治身不敢違天”,即取法“天地之數”以節制養護生命:“天地之氣,不致盛滿,不交陰陽……氣不傷于以盛通,而傷于不時、天并。不與陰陽俱往來,謂之不時;恣其欲而不顧天數,謂之天并。君子治身不敢違天,是故新牡十日而一游于房,中年者倍新牡,始衰者倍中年,中衰者倍始衰,大衰者以月當新牡之日。而上與天地同節矣,此其大略也。然而其要皆期于不極盛不相遇,疏春而曠夏,謂不遠天地之數?!?/p>
故而生命若想獲得壽命長久之道,唯有“上與天地同節”,法象并久于此一天地之道,正如《周易·乾·文言傳》所言:“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6]9,生命之道與天道的運行具有一致性,“夫損益者皆人,人其天之繼歟!”
最后,董仲舒[1]330在《身之養重于義第三十一章》中還提出了“利以養身,義以養心”的生命觀:“天之生人也,使人生義與利。利以養其體,義以養其心。心不得義,不能樂;體不得利,不能安。義者,心之養也;利者,體之養也。體莫貴于心,故養莫重于義。義之養生人大于利?!?/p>
由此使筆者想到了孟子在《告子上》所言:“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盵8]143人在面對他人的嘉言懿行時會由衷的表現出發自內心的喜愛之情,此“百姓日月而不知之道”正是由于“義者,心之養也”,這一我們不曾察覺卻實實在在烙印在我們本有生命中的“德性記憶”在起作用。
“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其“先得我心之所同然”,并將此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廣大和諧的生命之道彰顯了出來。我們若能做到循天之道以養此身,即可達到《周易·坤·文言傳》所說:“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肢,發于事業,美之至也”[6]15的這一美好生命之境。
董仲舒[1]369在《深察名號第三十五》言:“是故事各順于名,名各順于天,天人之際,合而為一。同而通理,動而相益,順而相受,謂之德道?!?即表明了其所追求的乃是天人合德的生命大道理想。為此,他在《玉英第四章》中設計并提出了一個以“元”為本體論的天、君、民三者上下和諧發展的宇宙圖示:“是故《春秋》之道,以元之深,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正諸侯之即位,以諸侯之即位,正競內之治。五者俱正,而化大行?!盵1]72并認為“元”即代表了不易之天道觀,“其義以隨天地終始也?!盵1]70
三易觀即“變易、不易、簡易”,首出于東漢鄭玄。馬一浮為之做了進一步的闡釋,《易》曰:“知崇禮卑,崇效天,卑法地。”知以德言,禮以行言,知是天道,禮是地道,合內外之道,合天地之道,是為人道。又天道健,地道順,人受天地之中以生,合健順以為五常之德,所以顯道神德,行者莫著于孝。故以體言,則曰“德之本”;以用言,則曰“人之行也”。經曰:“父子之道天性也”,下一“性”字,明天道之為不易也?!熬贾x也”,下一“義”字,明地道之有變易也。知父子之道即君臣之義,知天性即為人道,明人道之為簡易也。又知人道即天地之道,亦簡易也[3]129。
馬一浮以“三易”對天地人三道的解說可謂精辟至極,入木三分了?!爸翘斓?,禮是地道,合內外之道,合天地之道,是為人道?!鄙苤斓刂蓝鴣恚饵S帝內經》亦言:“天地合氣,命之曰人”[4]55。不易者為天道,變易者為地道,簡易者為人道,人道即天地之道相合后的體現所在,故而“人受天地之中以生”。
筆者認為此處用簡易來代指人道,甚深美妙。牟宗三[9]在《周易哲學演講錄》里言:“簡易代表最根源的智慧。簡易在最根源處說,甚么東西表現最根源處呢?從生命說,從生命最強的地方看?!痹谖覀兩娴氖澜缟希詈唵蔚臇|西往往蘊含著最深刻的哲理,生命之道亦復如是。
董仲舒[1]16在《楚莊王第一章》中明確指出了此一不易之天道觀,并且認為“先王之遺道,亦天下之規矩六律已”?!肮沤裢ㄟ_,故先圣傳其法于后世也。”古往今來,先圣后圣,此心一也。內容如下:“《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是故雖有巧手,弗修規矩,不能正方圓;雖有察耳,不吹六律,不能定五音;雖有知心,不覽先王,不能平天下。然則先王之遺道,亦天下之規矩六律已……若夫大綱,人倫道理,政治教化,習俗文義盡如故,亦何改哉!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鬃釉唬骸疅o為而治者,其舜乎!’言其主堯之道而已,此非不易之效與!”[1]19
“故王者有改制之名,無易道之實。”可謂石破天驚之語,借用佛學術語來說,即是“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頓悟之境。此“性”即是不易之天道,《禮記·中庸》開篇即言:“天命之謂性”[7],表明了每一個生命都是上天賦予的,生命來自天道,故而本自具足如日月懸天般美好光明的莊嚴神圣性。
方東美[10]認為:“在中國哲學里,人源于神性,而此神性乃是無窮的創造力,它范圍天地,而且是生生不息的。這種創生的力量,自其崇高輝煌方面來看,是天;自其生養萬物,為人所稟來看,是道;自其充滿了生命,賦予萬物以精神來看,是性,性即自然。天是具有無窮的生力,道就是發揮神秘生力的最完美的途徑。性是具有無限的潛能,從各種不同的事物上創造價值。由于人參贊天地之化育,所以他能夠體驗天和道是流行于萬物所共稟的性份中。”由此得知,生命只有在將個體小我融入天地大我并與之一同參贊化育時,方可深刻體驗到此一生生不息的天地之德?!叭?,上參天地,下長萬物”的生命價值理想亦將由此得以彰顯。
《周易·乾·文言傳》言:“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6]9,德合天地,明照日月的“大人”之境是何等光明美好,我們所要做的就是“無有作好,遵王之道;無有作惡,遵王之路;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王道正直。”[11]恪守著此一王道之路,以期超越生命小我從而達至天人合德的圣人之境。
本文主要從人副天數、循天之道、天人合德三個方面對董仲舒的易醫思想做了相應的具體闡述,以求全新的理解其天人思想及其對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孟子在《萬章上章》言:“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8]121意為生命僅僅生存是不夠的,還需要得到圣人的教化之道,如此才可以覺悟其先天本有的光明神圣之性,從而將個體小我生命投入宇宙大我生命之流中,做出其人之為人應有的一份貢獻,在美化世界的同時,也彰顯了生命本自具足的天地境界。正如錢穆先生在《靈魂與心》中言:“此為由心返性,即孟子所謂盡心知性,盡性知天,亦可謂之由人合天,是即由每一人生前之小生命轉進到人類繼繼繩繩萬世不絕之大生命中,而何復有斷滅之憂。”[12]“何復有斷滅之憂”真可謂一語中的,孔夫子不也曾提倡“朝聞道,夕死可矣”的仁者精神嗎?
人在追求哲學智慧的時候,往往有雙軌的表現:一方面精神向上探索,追求解放;另一方面依據宇宙創生的程序,走到時間上窮途末路的時候,再向宇宙價值的無窮倉庫里面去稱貸,以彌補現實世界上的種種罪惡、種種痛苦與種種丑陋來拯救這個世界,使世界上“人無棄人,物無棄物”,成為一個美滿的世界[13]。這種“上下雙回向”對生命的認知思考模式,是筆者創作此文的主要目的。董仲舒作為漢代的重要哲學家,“上參天地,下長萬物”,賦予了每一個生命神圣而又光明的天道使命,使個人的精神生命能夠獨立于天地之間而不至于墮落,正如其在《身之養重于義第三十一章》所言:“圣人事明義以照耀其所闇,故民不陷?!盵1]330他認為人的生命理想就是要趨于天道的光明與神圣性,并以所秉受的中和之美與天地一同參贊化育。天人同源并同構,并將人道視為對天道的進一步繼承與發揚,人道法象并遵循天道的運行模式,從而實現“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的以人道合天道的天人合德的終極生命大道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