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靜,王克窮,楊 朋
(1.陜西中醫藥大學,陜西 咸陽 712046;2.陜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陜西 咸陽 712000)
王克窮,醫學博士,陜西中醫藥大學附屬醫院主任醫師,腫瘤內科主任,從事腫瘤病研究30余年,集臨床、科研、教學于一身,學驗豐富,博采眾長[1]。王克窮老師膽大心細,尤善運用中醫腹診[2-3],配合經方本源劑量[4-5]治療內科雜病,臨證組方遣藥每獲奇效。作者有幸跟師王克窮老師,受益匪淺。苓桂術甘湯是以治療“飲停中焦”為主要病機的傷寒名方,王老師在臨床上頻繁使用,療效確鑿。現將王老師運用苓桂術甘湯經驗介紹如下。
茯苓60 g(四兩),桂枝45 g(三兩,去皮),白術30 g(二兩),甘草30 g(二兩,炙)。
上四味,以水1 200 mL(六升),煮取600 mL(三升),去滓,分溫三服。
患者崔某,女,22歲,2014年8月22日因“飲水不適后胸悶、氣短、頭暈兩年余”就診。自述兩年前因春游貪涼飲冷后嘔吐大量痰涎,后每逢春游飲水飲食后稍加活動即感腹滿、胸悶、氣短、頭暈,隨即嘔吐清水與食糜,平時諸證減輕。曾服用胃舒平、香砂六君子丸、理中丸,效果不佳。刻下:形體偏瘦,精神尚好,食欲欠佳,飲水不適后胸悶、氣短、頭暈,常自覺心悸,多夢易驚醒,二便可,大便后有肛門重墜感。腹診:腹壁柔軟、肌力偏弱、臍上臍下均有動悸。舌胖大苔薄白,脈細弱。《傷寒論》67條:“傷寒,若吐,若下后,心下逆滿,氣上沖胸,起則頭眩,脈沉緊,發汗則動經,身為陣陣搖者,茯苓桂枝白術甘草湯主之。”《傷寒》65條:“發汗后,臍下悸者,欲作奔豚,茯苓桂枝甘草大棗湯主之。”方選苓桂術甘湯合苓桂棗甘湯,治以溫健心脾,化飲利水,組方:茯苓125 g、炙甘草30 g、大棗15枚、桂枝60 g、白術30 g,3劑,以水2 000 mL煮取600 mL,分溫三服,每次口服200 mL。
按:脾陽虧虛,水飲內停,則腹滿、臍周動悸;飲停中焦,濁陰上逆,則胸悶、氣短、頭暈;飲水為外邪引動內飲,諸證加重,伴惡心嘔吐。胖大舌薄白苔為脾陽虧虛征象,故以大劑量茯苓、白術、桂枝健脾溫陽利水,大棗、甘草以培土制水。
寧某,男,68歲,2011年10月24日因“左肺癌放化療后近1年,胸悶氣短,后背發涼半月余”就診。自述于5年前確診為肺癌,曾進行放化療,具體用藥方案不詳。刻下:胸脅支滿,活動、站立則頭眩,氣短,后背發涼有如手掌大,偶見咳嗽,痰少色白質粘,食納尚可,夜休一般,二便正常。《金匱要略·痰飲咳嗽病脈證并治》云:“夫心下有留飲,其人背寒冷如掌大。心下有痰飲,胸脅支滿,目眩,苓桂術甘湯主之。病痰飲者,當以溫藥和之。”《金匱要略》又云:“沖氣即低,而反更咳,胸滿者,用桂苓五味甘草湯去桂,加干姜、細辛,以治其咳滿。”因此中醫以溫陽化飲、健脾利濕之法,予苓桂術甘湯加干姜、細辛、五味子。具體用藥如下:茯苓60 g、白術45 g、桂枝45 g、干姜45 g、五味子30 g、細辛30 g、炙甘草30 g。上藥3劑,以水1 200 mL煮取600 mL,分溫三服。
2011年10月28日二診:患者服用上方后,后背發涼、咳嗽氣喘等癥狀明顯減輕。于上方中去除干姜、細辛、五味子,繼服3劑后諸證消失。
按:本案辨證為胸脅支滿,起則頭眩、氣短,此為飲停中焦、清陽不升、濁陰不降之侯;飲停中焦,故見背部發涼如掌大。加姜辛味者,以其人咳嗽、咳少量白黏痰正合“咳滿”之證,故用苓甘五味姜辛湯。本案中細辛之用量最為特色,似有超量之嫌,但據考證,“辛不過錢”意指單獨使用時或入丸劑用量不超過3 g[6],除此之外,可不必受“辛不過錢”所限制[7]。本案中使用的是煎劑,且一劑藥分三服,每服不過10 g,故未在臨床應用時發生不良反應。可見,臨床用藥,除了要膽大,還要足夠心細,服用本源劑量之細辛時,要時時觀察患者服藥后的反應,不可肆意膽大[8]。
患者周某,男性,61歲,農民,住院號:2227598,于2014年8月19日10時15分因“胸悶氣短3年,加重半年”前來就診,門診以“肺癌”診斷入院。3年前無明顯誘因出現胸悶氣短、干咳,按“慢性支氣管炎”治療效果不顯,4月前在河北保定市第二中心醫院做胸部CT示:左下肺占位性病變。半年前胸悶氣短加重,3月前在西安交大一附院做支氣管鏡取活檢病檢為:中分化鱗癌。基因檢測回報:未見EGFR基因突變,家屬要求口服“易瑞沙”治療,予“易瑞沙”口服54天,出現全身水腫,停用,胸悶氣短干咳無緩解,服用“復方斑蝥膠囊”1月效果不顯,6月4日交大一附院CT回報:左肺門影增大,左肺下葉支狹窄,考慮左肺癌病左肺下葉炎癥伴支擴可能。右肺上葉及右肺中葉結節,近日憋氣嚴重,在當地醫院靜滴消炎藥(具體用藥不詳)效果不顯,為進一步治療遂來我院,門診以“左肺癌”收住。刻下:胸悶氣短,飲食、睡眠尚可,二便正常,口粘,舌紅苔白,舌底靜脈曲張,脈滑。中醫腹診:腹力偏強,臍下動悸。《金匱要略》言:“心下有痰飲,胸脅支滿,目眩,苓桂術甘湯主之。夫短氣有微飲,當從小便去之,苓桂術甘湯主之……發汗后,臍下悸者,欲做奔豚,苓桂棗甘湯主之。”飲停中焦,妨礙氣機通達,清陽不升,濁陰不降,故出現胸悶氣短;其臍下動悸因患者體內素有水飲,阻礙陽氣升發,使心陽虧虛于上,寒水妄動于下,故臍下動悸;舌底靜脈曲張乃瘀血內阻之征;舌紅苔白,脈滑乃飲停中焦的反應,故辨證為痰瘀互結,予苓桂術甘湯合苓桂棗甘湯加失笑散化痰祛瘀。方藥如下:茯苓125 g、生甘草30 g、桂枝60 g、炒白術30 g、生蒲黃15 g、五靈脂15 g,2劑,以水2 000 mL先煮茯苓,減400 mL,納諸藥,煮取600 mL,分溫三服。
2014年8月26日隨王克窮主任醫師查房,患者訴服上藥后胸悶氣短明顯緩解,自覺咽部有異物感,進食及吞咽感覺明顯,咯白痰,易咯出,舌黯紅苔白,根部白膩,脈滑。有學生問:“患者在服用苓桂術甘湯合苓桂棗甘湯加失笑散后胸悶氣短明顯緩解,那么患者為何會出現自覺咽部有異物感?”王老師解釋,根據患者的臨床情況分析可知,患者在服用苓桂術甘湯合苓桂棗甘湯加失笑散后胸悶氣短緩解,說明方藥對證,患者符合《金匱要略》“夫短氣有微飲,當從小便去之,苓桂術甘湯主之”與“心下有痰飲,胸脅支滿,目眩,苓桂術甘湯主之”之脾虛飲停之病機,其所出現的胸悶氣短乃是飲停中焦,清陽不升,濁陰不降,妨礙了氣機的通達,故而致胸悶氣短。而在服用上方后,胸悶氣短有所緩解,但其體內仍有水飲存在,如若水氣上沖,則自覺咽部有異物感,咯白痰是水飲上沖的產物,舌黯紅苔白,根部白膩,脈滑都是水飲停聚的反應。因此效不更方,再處原方2劑,后患者諸證緩解。
按:此患者咽中有異物感與《金匱要略》“婦人咽中如有炙臠……”之痰氣交阻證的梅核氣(除有咽中異物感之外,還伴有精神抑郁、心煩易怒、失眠等癥狀)有所不同,而此患者雖有咽中異物感,但卻無精神抑郁等癥狀,是因其體內有水飲內停、水氣上沖所致,因此臨床上常須細心加以鑒別,以防延誤病情。當代傷寒名家劉渡舟先生,也曾遇到過類似案例,使用半夏厚樸湯多劑不效,而苓桂術甘湯則一劑見效[9]。
苓桂術甘湯所治之“飲停中焦”,主要是由于中焦陽氣不足,或者不能蒸騰水液化氣,聚而成痰。痰和飲還有濕應加以區別。散者為濕,聚者為水,與水相比,濕邪是散而不聚,是無形層面的,而水是由濕邪積聚而成的,“水之稀者為飲,水之稠者為痰”[10]。痰飲是由于陽虛所致,其本在脾,其根在腎。脾為全身水液升清降濁,將水上輸于肺或“灌四傍”;腎主水,主司和調節全身津液代謝[11],正如葉天士所言:“痰飲者,下元先虧,氣不收攝,痰飲上泛……”此亦恰好對應《金匱要略》之“夫短氣有微飲,當從小便去之,苓桂術甘湯主之,腎氣丸亦主之”。可見,臨床凡見“短氣有微飲”之患者,應加以區別,符合脾陽虛、水飲停滯者苓桂術甘湯主治之證,而腎陽不足所導致的水液代謝紊亂則是腎氣丸的主治之證[12]。
原方茯苓四兩,為用量之首,除了淡滲利濕,還可補益心脾之氣。方劑大家鄧中甲先生還認為茯苓在此具有平沖降逆作用,茯苓之平沖降逆,主要針對水氣上逆,而桂枝之平沖降逆,則主要針對寒氣上逆。方中配伍桂枝,以溫通胸陽、平沖降逆而補心陽以制水。配伍白術、甘草以燥濕健脾補脾治本[13-14]。四藥合用,共奏溫化痰飲、健脾利水之效。
根據以上三個臨床典型病案,可以看出,王克窮老師在使用苓桂術甘湯時具有以下特色:擅長使用苓桂術甘湯本源劑量。王老師遵從《傷寒論》時代的度量衡,認為只有回到方劑本源的時代,才能揭露其真面目,往往據此開方用藥,患者反映效如桴鼓。傅延齡[15]、仝小林[16]、柯雪帆[17]等當代經方名醫也認為,臨床使用湯劑經方時應遵循其本源劑量,以達到更好療效。現代醫家郭來榮通過臨床觀察發現,用量較時方大,是經方的一大特色,使用小劑量,往往難以獲得所期療效[13]。
王老師臨床治療思路豐富而靈活,使用本源劑量,但卻未完全遵循原方。所舉病案皆是復雜之象,僅使用苓桂術甘湯,作用比較單一,難以有效緩解病人癥狀。且王老師擅長使用苓桂術甘湯加味可能還與其所在科室相關,腫瘤患者往往癥狀比較復雜,故不能死搬硬套使用單一方劑,而應靈活隨臨床癥狀加減。
王老師擅長使用腹診,根據臨床經驗認為,痰飲內停大體治療思路以苓桂術甘湯、苓桂草棗湯和真武湯溫陽化飲,使用時應重視腹診,臍上動悸或臍下動悸以苓桂草棗湯合苓桂術甘湯為主,脾虛甚者,或胸脅逆滿、目眩短氣以茯苓桂枝白術甘草湯多用;沖逆甚者,茯苓桂枝白術大棗湯多用。真武湯依據腹征“見少腹不仁或臍下拘急而短氣,癥狀以水飲四泛,振振欲擗地”,或以有腎陽虛的證候為主。只有符合苓桂術甘湯的腹征時,方可以此方為基礎辨證論治;然當患者的腹診癥狀不甚明顯或未出現時,則應根據茯苓桂枝白術甘草湯“飲停中焦”的病機來判斷是否使用本方,如此則可提高臨床辨證的準確性。
因此,通過學習王克窮老師使用苓桂術甘湯的經驗可知,當方證對應,然療效欠佳時,可能是方藥的劑量不足,而并非診斷失誤,可在有把握的情況下,嘗試使用經方本源劑量。臨證用藥可參考腹診情況,但也一定要四診合參,在心細的前提下方可大膽應用,切不可一味追求新穎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