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慈航,楊志波,張 麗
(1.湖南中醫藥大學,湖南 長沙 410208;2.湖南中醫藥大學第二附屬醫院,湖南 長沙 410005)
象思維指通過對客觀事物外在形象、特點的觀察、思考,將之與熟知的事物相聯系,從而揭示其內在發生發展規律的思維方式。象思維是人們認知世界萬物最基本的方式,同時也為祖國醫學基本理論體系的形成奠定了基礎。中藥藥象思維是象思維在中醫理論體系中的具體運用,以中藥藥象學[1]為基礎,臨證經驗為指導,宏觀認識中藥材的生物學特征,如形態、質地、習性、生長環境等各方面特點,與人體乃至疾病的特征相聯系,發掘其內在規律及發展變化趨勢,闡述藥物作用機理,從而指導辨證論治的思維方式。《黃帝內經》中提及:“夫天地萬物,以象之謂,而不以數推。”徐靈胎言:“天地之氣受于藥物,各有所專,故所治相異,若詳分之,于形質氣味以細察,定有之理也。”吳瑭在《本草蒙筌》說:“欲得知察理之精,必由格物致知而來,求之于五色五味,以物理體會辨藥,方有妙語。”蓋因“象”似而“用”相通[2]。若想推斷藥材內在特征及功效,必先究其形態、習性、質地、生長環境等物態之“象”。故關于中藥藥象思維理論,早已為歷代醫家在臨床診療過程中所運用,只是還未被系統地總結闡述以形成完善的理論體系。楊志波教授,師從于全國名老中醫歐陽恒教授,是湖湘歐氏皮科學派創建的主力和傳承人,行醫30余載,臨證經驗豐富,進一步探索與思考歐陽恒教授的經驗,總結了運用藥象思維指導皮膚病治療的十六字心法——“以皮治皮”“以色治色”“以花治華”“以濕治濕”,現將其經驗介紹如下。
以皮治皮,即運用植物或者動物的皮,經過加工處理后作為藥物來治療皮膚疾患。中醫強調整體觀念,人體作為一個整體,其內在臟腑之間聯系密切,皮膚雖處于人體的最表層,但機體內外亦通過某種方式而互相聯系,正如《內經》所言:“有諸內者,必形諸外”,機體臟腑之盛衰、氣血陰陽之盈虧等變化必然通過某種方式反映于肌表,皮膚病的皮損各有特點,究其根源,不離臟腑失衡、氣血陰陽失調的病因病機。循往昔歷代醫家之言,以皮治皮的理論淵源由來已久。《本草備要》云:“藥之達四肢者,枝也;達皮膚者,皮也……此上下內外,因其形相通而其類相從也”“諸藥形性氣質各異,循其歸經,因自然之理而以意相得,可因形相類,亦可因性相從,亦或因質相同。”又如張秉成在《華氏中藏經》中述:“五皮散,所用皆為皮者,取其以皮行皮之意,此因病在皮也。”[3]在以皮治皮的基礎上,楊志波教授結合病因病機、藥物自身功效辨證施治,臨床常用冬瓜皮、茯苓皮治療濕疹脾虛濕蘊、丹毒濕重于熱者;桑白皮治療痤瘡證屬肺經風熱、玫瑰痤瘡證屬肺胃熱盛者;陳皮治療尋常痤瘡后期,皮損以暗紅毛囊性丘疹為主者或聚合型痤瘡;白鮮皮治療風濕熱邪為患之各種瘙癢性皮膚病;牡丹皮治療血熱內蘊之紅斑如銀屑病、玫瑰痤瘡等。
以色治色,即采用與皮損顏色相反的外觀色澤的藥物治療皮損的一種治療方法。熱者寒之、寒者熱之是基于陰陽學說確立的治療原則。以此類推,白色與黑色、深色與淺色互為對立,因此在色素類皮膚病的治療中,辨證論治的同時兼顧以色治色的理念,可獲得滿意的療效。《內經》云:“青主肝、赤主心、黃主脾、白主肺、黑主腎”,五色對應五臟,根據五行生克關系理論,肺金生腎水,母病及子,故瀉南補北,補腎水以濟肺金,故對于色素減退性皮膚病,如白癜風,可采用黑色藥物治療;金水相生,滋肺金以生腎水,因此對于色素增多性皮膚病,如黃褐斑等,可采用白色藥物治療[4-5]。楊志波教授臨床治療白癜風,在疏肝解郁、調和氣血的基礎上,多用深色藥物,如紫河車、紫背浮萍、紫銅礦、紫丹參、黑芝麻、何首烏、烏梅、女貞子、雞血藤等;治療黃褐斑,以活血化瘀、調理沖任、疏肝解郁為大法,加用淺色藥物,如白芷、白芍、白僵蠶、白芨、白雞冠花、白扁豆、白蒺藜、白術、白茯苓等。
“華”本指美麗而有光彩,此處引申為人的容顏,即用花類藥物治療顏面皮膚病。金元四大家之一李杲在《用藥法象》中提出:“藥有升降浮沉,生長化收藏,以配四時……是以味薄者升而生,味厚者沉而藏。”[6]此外,清代吳瑭在《溫病條辨》中確立了三焦治則:“治上焦如羽,非輕不舉。”[7]《素問·陰陽應象大論》亦云“其高者因而越之”。藥有四氣五味、升降浮沉,臨床用藥應順應藥物特性、切中病因病機。花類藥物,與其它藥材相比,具有質地輕清的特點。輕而能升,上入于頭面,發揮輕清透表、輕宣而揚的作用,故在臨床辨證論治中加以運用,常獲良效。花居于枝頭頂端,此與人體頭面部相似;且中華傳統文化自古以來就有“人面桃花相映紅”的佳句,將女子的容顏與燦爛的桃花相類比,取其“象”相似而“用”相通之意也。楊志波教授在運用花類藥物治療顏面皮膚病時,根據病因病機,靈活用藥,隨癥加減。如治療黃褐斑,多用疏肝下氣解郁之花——佛手花、旋覆花、玫瑰花、月季花、合歡花等;治療玫瑰痤瘡,多用涼血和血之花——雞冠花、凌霄花、槐花等;治療尋常型痤瘡,多用清熱解毒之花——金銀花、野菊花、七葉一枝花等。
以濕治濕,前者之“濕”指生長于潮濕地帶的藥物,后者之“濕”指濕邪為患的皮膚病。皮膚病病因紛雜繁多,但總不離“風”“濕”“熱”邪,而這其中“濕邪”當屬最重要的一個因素[8]。濕邪可由外感,亦可內生。內生者多由飲食不節,以致脾胃功能受損,脾失健運,則水濕內生;南方氣候本多潮濕,若居所亦地處潮濕,久之必為濕邪所襲。濕為陰邪,其性重濁黏滯、趨下,故濕邪致病,人體下部最易受累。潮濕之地,人不可久居,否則定為濕邪所傷,然而部分植物卻依水而生,甚至離水則亡。因此,楊教授根據這一現象提出了以濕治濕的用藥心法,即以生于濕地或沼澤地帶的藥物,治療濕邪為患的皮膚病。一者利用這些水生植物抗濕、耐濕的特性;再者植物的根莖位于其最下端,其抗濕、耐濕能力尤甚,而人體下部又最易受濕邪所侵襲,此取“其形相同而其性亦相近”的藥象思維。楊教授臨床上多用浮萍,中醫認為其性辛、寒,主歸肺、膀胱經。浮萍為水面浮生植物,其根莖位于水中,故具有通調水道、引濕下行之功效。且浮萍質輕上浮,其葉漂浮于水面,故兼具輕浮升散之特性,可以宣肺透疹、疏散風熱,尤適于水濕為患兼有風熱表證的皮膚病。又如蘆根,《新修本草》曰:“蘆根莖葉若竹,花似荻花,生于濕地。”此外,《本草圖經》謂:“蘆根,其葉環莖而生,其狀似竹而節疏。”蘆根居于水底,其根中空若竹,其性甘寒,歸肺、胃經,具有除濕利尿之功效,更善清肺胃熱而滋陰,楊教授常用于病程纏綿反復,日久不愈而營陰虧耗之慢性陰囊濕疹、亞急性濕疹、天皰瘡以滋陰除濕。除此之外,楊教授運用石菖蒲、澤瀉、魚腥草等治療濕邪致病的皮膚病在臨床上都獲得了肯定的療效,正如徐靈胎先生所言“因其形而求之于理,則其效可知也”。
彭某,女,40歲。2018年10月21日初診。主訴:顏面黃褐色斑片3年余。患者3年前顏面部出現小片狀黃褐色斑塊,斑塊逐漸增大,曾于某西醫院就診,予以氫醌霜外擦,并行激光治療,斑塊明顯消退,但不久后又復發加重。平素煩悶易怒。初診時癥見顏面黃褐色斑片,伴月經不調,經色暗,有血塊,脅脹胸痞,心煩,口干,納差,夜寐差。查體:雙顴骨及兩頰部可見黃褐色斑塊,壓之不褪色,伴有毛細血管擴張。舌暗紅,苔薄黃,脈弦滑。辨病為黃褐斑,辨證為肝郁氣滯證,兼有血瘀,治以疏肝理氣、活血消斑,處方:柴胡6 g、川芎10 g、白芍10 g、當歸10 g、白術15 g、白扁豆10 g、山藥15 g、白茯苓15 g、黃芩10 g、淡豆豉10 g、牡丹皮10 g、紅花3 g、玫瑰花3 g、合歡花3 g、甘草5 g。7劑,水煎服,每日1劑,早晚分服。配合自制藥二白藥膏外用,日2~3次。
2018年10月28日復診:患者面部斑塊顏色變淡,余可。效不更方,故守原方半月,患者服藥后面部褐色斑塊范圍減小,顏色轉淡。之后隨訪無復發。
按:患者平素急躁易怒,肝失條達,致肝郁氣滯,郁久化熱,灼傷陰血,致使顏面氣血失和,故見顏面色斑。肝之疏泄功能失常,煩躁易怒。肝郁化火,則見口干。肝失疏泄,木不疏土,脾失健運,則見納差;肝脾不調,統藏無能,故見月經不調。“久病必瘀”,故見經色暗,有血塊。舌暗紅,苔薄黃,脈弦滑,皆屬肝郁氣滯兼有血瘀之象。故治療以疏肝解郁、調和氣血為原則。方中柴胡疏肝解郁,以使肝氣條達,川芎氣辛味雄,主入肝膽,能疏肝開郁、行氣活血,共為君藥。白芍滋陰柔肝,當歸養血活血,二味相合,養肝體以助肝用,兼制柴胡、川芎疏泄太過,為臣藥。白術、白茯苓、甘草、白扁豆、山藥健脾益氣,使運化有權、營血生化有源,同時白術、白扁豆、白芍、白茯苓又體現了“以色治色”理論,黃芩清泄肝之郁熱,淡豆豉清心除煩,玫瑰花、合歡花疏肝行氣、解郁安神,牡丹皮、紅花涼血活血散瘀,體現了“以皮治皮”思維,且眾多花類藥物輕宣而揚,上行頭面,此取“以花治華”。縱觀全方,其一,辛散入肝,理氣藥中加入養血柔肝、活血通脈之品,疏肝之中兼以養肝,理氣之中兼以活血;其二,加入健脾益氣之藥,使運化有權、營血生化有源,脾土得以榮木;其三,體現“以色治色”理論,運用淺色藥物治療色素性皮膚病;其四,牡丹皮涼血活血,取其“以皮治皮”;其五,多用花類藥物,輕而能升,引諸藥上行于頭面,此取“以花治華”。全方合用,共奏疏肝理氣、活血消斑之功。
藥象思維是象思維在中藥學的進一步延伸,在臨證用藥過程中應當注重思考病因病機,并與藥物特性相聯系,從藥象層次發掘與探索皮膚病治療的思路。楊志波教授在藥象思維的基礎上,結合自身臨床診治經驗,總結出“以皮治皮”“以色治色”“以花治華”“以濕治濕”的用藥心法,臨床療效確定,值得借鑒和進一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