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魯多墓志銘”出處釋疑*

周鴻艷 閆忠紅

“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這段話作為醫學人文主義的圭臬，流傳了上百年，也常常被國內學者拿來引用，多數人都相信它出自美國醫生愛德華·利文斯頓·特魯多(Edward Livingston Trudeau,1848年～1915年)的墓志銘[1-2]，但近年來卻有學者提出了質疑[3]，認為這段話沒有確切的出處，或來源于15世紀的法國格言，被法國外科醫生安勃羅斯·巴累(Ambroise Pare，1510年～1590年)譯為英文“cure occasionally，relieve often，console always”。

在世界追求醫學人文回歸的今天，這段話還會被人們不斷地提及，很有必要為其正本清源，它到底是來源于法國的格言，還是出自特魯多的墓志銘呢？筆者開始考辯，因為歷史本質上是一種論辯，是一種不同意，是一種對已有論述的質疑、糾正、提升或抗爭[4]。

1 是格言還是墓志銘

1.1 從定義上看

從內涵上講，格言是指一個人機智之精華，眾人匯成的睿智；從內容上看，它要求必須是積極向上的，可以是聰明人的智慧，也可以是老年人的經驗，還可以作為人們行為規范的言簡意賅的語句；從句法結構角度說，格言是相對完整、獨立的句子，可獨立表達思想。

墓志銘，出自明代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中說：“按志者，記也；銘者，名也。”一種悼念性的文體，更是人類歷史悠久的文化表現形式。它一般由志和銘兩部分組成，也可以只有志或只有銘。志多用散文撰寫，敘述逝者的姓名、籍貫、生平事略；銘則用韻文概括全篇，表示對死者的悼念和贊頌。可以是自己生前寫的，也可以是別人寫的。如18世紀后半葉，英國鄉村醫生愛德華·琴納發明了接種牛痘預防天花的辦法，聲名享譽世界。他的墓志銘只有一行字：“向母親、孩子、人民的英雄致敬！”[5]

從墓志銘的定義上看，“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這段話既不是記述死者的生平，又不是對死者的悼念和贊頌，所以，它不應該被稱作是墓志銘。而從格言的定義上看，這段話充滿睿智、積極向上、言簡意賅、寓意深刻、相對獨立，所以完全符合格言的定義。

1.2 從出處上看

有學者考證發現，“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這段話既不在特魯多醫生的墓碑上，也不在薩拉納克湖湖畔特魯多研究所內特魯多醫生的雕像上，而是寫在特魯多研究所內圖書館的墻上，是用法文書寫的“Guérir quelquefois，soulager souvent，consoler toujours”。那么，作為著名的醫生，特魯多就沒有墓志銘嗎？答案是否定的，有學者考證，特魯多的墓坐落于紐約保羅史密斯地區的圣約翰郊野公墓，他的墓碑上的確有一段話，“Edward Trudeau：Those who have been healed in this place have put this monument here，a token of their gratitude，Aug 10，1918”(1918年8月10日，在這里治愈的人們，把這座紀念碑放在這里，以表達他們的感激之情)。這段話才是特魯多醫生的墓志銘。原因有二：第一，它就銘刻在墓碑之上；第二，它表達了對死者的悼念和感激之情。

綜上，“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這段話既不符合墓志銘的定義，又不是刻在墓碑之上，就更不能稱之為“墓志銘”了。故筆者認為，首先要為這段話的性質作出定義，它是格言，而不是墓志銘。

2 是特魯多的格言，還是法國格言？

2.1 假設這段話出自特魯多

如果真的如眾人所言，此段格言是特魯多的杰作，那就要首先回到特魯多生活的時代，即1848年～1915年的美國，那時的紐約、那時的特魯多發生了什么，才會有此感言。

2.1.1 特魯多生活的時代背景

19世紀中葉，癆病(肺結核)大流行，被稱作“白色瘟疫”，每4個因病死亡的人中就有1個是因為癆病而死。當時人們還沒有認識到這是一種傳染性疾病，而是認為它是一種慢性營養紊亂[6]。在那個時代，癆病(肺結核)就相當于絕癥，沒有治療的藥物、沒有預防的疫苗、亦沒有隔離的措施。

2.1.2 特魯多家庭背景

特魯多出身于紐約的一個醫生家庭，他的哥哥就因染上癆病而死；他本人也在25歲時(即1873年，網上有謬傳為1837年，比他出生時間1848年還早，故為謬傳[7])被診斷為肺結核。

2.1.3 特魯多病情逆轉

作為醫生的特魯多，自知時日不多，于是離開紐約市區，來到紐約東北部阿迪朗達克山脈的圣里吉斯湖。在那里度過了一個夏天，他的咳嗽減緩、癥狀減輕，體重增加。特魯多打算返回紐約，但好景不長，他又再度病倒。醫生認為明尼蘇達州的日照充足有益于肺部，建議特魯多在該地過冬，但成效不彰，特魯多又變得虛弱。于是，他在家人的陪同下回到阿迪朗達克山脈，病情才再度穩定下來[6]。

2.1.4 特魯多創建結核病療養院

特魯多的自愈，給了他極大的信心，于是開始相信新鮮空氣、適當休息及飲食是治愈結核病的關鍵。1876年，他在薩拉納克湖定居了下來，也重新開始執業，并用自己的經驗來幫助那些結核病患者。1883年，他募得了足夠的金額，開始籌建美國第一家結核病療養院——“小紅屋”(The Little Red)，并于1885年落成。慢慢地，建成了一間又一間屋子，這個地區發展成為了阿迪朗達克小屋療養院(Adirondack Cottage Sanitarium)。

2.1.5 特魯多的兔子實驗

為了證明自己判斷的正確性，特魯多用兔子做了實驗：第一組5只兔子被注射結核桿菌，并放在充滿陽光及新鮮空氣的小空地；第二組5只兔子同樣注射結核桿菌，但被放到陰濕且食物不充足的坑洞；第三組5只兔子不注射結核桿菌，但被放置在與第二組類似的坑洞里。結果，第一組5只兔子有4只得以存活，第二組卻有4只兔子在3個月內相繼因病死亡；第三組兔子雖然虛弱但沒有染上結核病。特魯多就此得出結論：惡劣的環境并不會讓人罹患結核病；但是，一旦患上結核病，良好的外在環境可以減緩病情、惡劣的環境則加重病情。也就是說，雖然療養治療并無法直接殺死細菌，但對病情有相當程度的幫助。特魯多本人用自己的一生驗證了上述結論，他自25歲罹患結核病，至1915年離世，結核桿菌一直在他的體內，但良好的環境使他的生命得以延長，雖然他最終仍死于結核病，但其仍然享受了67年的美好時光(不是80多歲[2])。

2.1.6 得出結論

首先，前面提到，這句格言寫在特魯多研究所內圖書館的墻上；其次，特魯多有著以上醫患同體的特殊經歷。所以，人們更愿意相信，“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這段格言是出自特魯多之口。因為當時的結核病是無法徹底根治的，“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這段話，放在當時的環境下，是那么貼切，那么溫暖，以至于人們只記得這段話，而不記得特魯多醫生的杰出貢獻在于他是美國第一個分離出結核桿菌的人。

故筆者認為，這段“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的翻譯，是有可能出自特魯多之口的，但是，他未必是格言的創始人，否則，書寫在研究所內圖書館墻上的就應該是英文，而不是目前的法文“Guérir quelquefois，soulager souvent，consoler toujours”。

2.2 假設這段話出自法國的格言

如果這段話“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確實來自于15世紀的法國格言，并由法國外科醫生巴累翻譯成英文而流傳開來。那么，在15世紀～16世紀的法國又出現什么情況，才有如此格言被翻譯成多國語言而流傳至今呢？我們不妨一起看看巴累生活的時代[8]118。

2.2.1 巴累生活的時代背景

14世紀～15世紀時，火器(槍炮等)使用得越來越多，軍隊的外科醫生忙得不可開交。他們的治傷手段是使用沸油燒灼傷口，這是教皇的侍從醫生喬萬尼·德·維哥(Giorvammi de Vigo)教導的治傷手段。因為他們認為，火藥有毒，會置人于死地，所以用滾燙的接骨木油澆在傷口上，用以消毒。在那個時代，燒傷士兵很多，以至于接骨木油常常短缺，士兵疼痛難耐，生不如死。

2.2.2 巴累的家庭背景

巴累出身庶民百姓，只是一個手工藝人，沒受過人文主義文化熏陶。曾做過一個時期的理發店學徒。后來去巴黎學醫，在大廳醫院研習外科醫術。戰爭爆發后，隨軍從戎，成為軍醫。

2.2.3 巴累的試驗

一次為戰役服務時，接骨木油短缺，巴累便用自己配制的藥膏涂在繃帶上，用來堵塞士兵的傷口。本來憂心忡忡，怕他們因此死去，可是意外發生了。第二天一早，這些經藥膏治療的傷員，傷口幾乎不疼了，沒有炎癥、沒有膿腫。而那些用滾燙的接骨木油治療的傷員，卻發著高燒。偶然的機會促成了重大的發現，巴累就此得出結論：槍傷不是毒傷，當時的主流說法是錯誤的。諸多的偶然，加上他為人虛懷如谷、從善如流的性格，成就了巴累現代外科學之父的美譽。他一再教導年輕外科醫生，應恪盡職守、鍥而不舍，遇到不治之癥，也要堅持治療，鞠躬盡瘁。他最具代表性的名言是：思考在我，治愈在天[8]125。

2.2.4 得出結論

首先，當時的時代背景是戰爭頻仍，藥物資源匱乏，醫學理論落后，醫療技術低下，其結果必然會導致“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的現象時時發生。所以，這段話很有可能就是15世紀法國流行的格言，被巴累翻譯成英文“cure occasionally，relieve often，console always”，而流傳世界。

其次，前面提到，這段話出現在特魯多研究所內圖書館的墻上，是用法文書寫的“Guérir quelquefois，soulager souvent，consoler toujours”。之所以用法文書寫，是因為特魯多很小的時候，他就被送到巴黎，不僅精通法語，而且說法語的口音優美純正[9-10]。

基于以上兩點，故筆者認為，這段話的法文原文“Guérir quelquefois，soulager souvent，consoler toujours”應該是出自法國的格言，而非特魯多。特魯多之所以把它作為名言警句書寫在研究所內圖書館的墻上，揣其原因有二：其一，是他自身經歷使之對這段格言感同身受，并愿意與同道分享；其二，作為精通法文的美國人，他似乎并不同意巴累的英文翻譯“cure occasionally，relieve often，console always”，所以，他才把這段格言用法文原文的書寫放到了墻上。至于將這段法文格言被翻譯成英語“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 to comfort always”的作者是誰，至今已經無從考證，但也不能排除是特魯多醫生的可能。

3 結語

首先，這段廣為流傳的醫學人文主義名言“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從其性質上說，它不是墓志銘，而是格言。格言的意義在于凸顯上一個時代個人或集體的睿智，并繼續激勵和影響下一個時代的發展。它的內容一定是積極向上、寓意深刻的；它的形式一定是言簡意賅、朗朗上口的。這段格言，無論是英文的“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還是中文的“有時去治愈，常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都無愧于格言的使命。

其次，這段法文“Guérir quelquefois，soulager souvent，consoler toujours”格言，應該源于15世紀中葉的法國，它是集體智慧的結晶，而不是美國醫生特魯多一個人的首創。但特魯多醫生卻用它的睿智在這段格言傳播過程中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當然，除了特魯多醫生，還有巴累醫生，可能還有更多的醫生在職業生涯中傳播、遵循、踐行著“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的醫學人文精神。

總之，格言本身沒有錯，但是引用時張冠李戴就不應該了；格言流傳距今五六百年，導致張冠李戴亦可以理解，但是錯把格言當作墓志銘就要被貽笑大方了。

以上是筆者的拙見，希望通過筆者的質疑、研判，使醫學相關工作者在今后引用“to cure some 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這段格言時能夠做到毫厘不爽；更希望通過筆者的質疑能夠給醫學生在自主學習過程中培養批判性思維帶來些許啟迪，因為如果沉浸在已有論述中不加懷疑、不加批判，那就會成為歷史的囚徒。記住“批判性思維是人類理性的基礎，歷史思維的價值就在其批判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