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公佑 程 旺
陰陽學說是中醫學的哲學基礎之一,其中蘊涵了許多超前的智慧,但也存在著概念定位不明、易被誤解為故弄玄虛的弊端。實際上,傳統陰陽學說的這些弊端也廣泛存在于中醫學理論體系之中的多個領域,在傳統語境之中,中醫學理論體系內的矛盾可以得到相對自洽的解釋,但是在近代以來,西方語境的傳入使得這些矛盾變得無從回避,影響了中醫學的理論架構[1]。本文擬從系統科學與“關系實在”的角度,對中醫學的陰陽學說做出既與中醫學元典本義相符,又可與現代語境通約的新詮釋,探討其在當前的理論價值,希寄能為中醫學理論的梳理提供幫助。
闡釋陰陽學說的核心在于對陰陽概念的闡發。中醫學的陰陽涉及到人身的陰陽以及天地萬物的陰陽。中醫學認為,人身與天地萬物皆由“氣”構成,即所謂“通天下一氣耳”,所以中醫學的“陰陽”本質上所說的乃是“陰氣”與“陽氣”兩個概念,這就意味著要澄清中醫的陰陽學說便繞不開對中醫氣論的認識。
筆者[2]曾撰文指出,應將中醫氣論的本質詮釋為關系本體論。此處僅先對文章結論做一簡要說明,以便于讀者進一步理解本文的內容。中醫氣論包含兩個重要的概念,一個是氣,一個是氣化。學界過往研究氣論的焦點主要集中在氣的概念上,認為氣的概念是中醫理論的基石[3]。長期以來,人們在對氣論學說進行解讀時,主要強調了“氣”的概念,印會河[4]著《中醫基礎理論》之中,將氣定義為“不斷運動著的具有很強活力的精微物質”,認為它是構成萬物的物質基礎。按照此種思路,中醫學所說的陰氣、陽氣,應該都能找出所謂陰素、陽素等在物質層面對其提供支持的微觀粒子,但事實上,并不存在這樣的微觀粒子。現代量子科學的研究也表明,不存在所謂構成萬物的最小粒子,微觀量子也是由量子場的能量激發而生成[5],因此,將陰陽理解為“陰物質”與“陽物質”的觀點并不正確。氣化指的是氣的運動形式,基本形式為“升、降、出、入”,但它并非簡單的運動,有學者從系統科學角度對其做了闡釋,指出氣化乃是“機體形神非線性互動之后的涌現過程”[6],即涌現關系,點出了氣化作為“關系實在”的本質。從現代科學的最新進展來看,“關系實在”實際上要先于“實體實在”[7],“關系失調”是比“實體異常”更深刻、更基本的病變機制[8],所以氣論的核心應是作為“關系實在”的氣化。雖然氣論以氣化為核心,但并不意味著氣的概念不重要。張載說:“太虛即氣”[9],這并不是說氣本身是虛無不存在的,而是點明氣本身只具有客觀存在這一個屬性,是氣化演變的基礎,是所謂“先天”,經由連貫的“先天一氣”的運動變化,萬事萬物得以產生,這樣就為“關系”的客觀實在性提供了支持,令氣化成為了“關系實在”,從而避免了虛無主義的傾向。換言之,氣是氣化的根基,而氣化是氣的體現。因為氣只表征客觀存在,除此以外沒有任何屬性,所有其他的屬性都來源于氣化運動。
試想一個熱力學平衡狀態下的環境,這個環境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在這個場景之中每一個時空坐標系下的環境都是一樣的,沒有對比也沒有參照,因而無法認知,是所謂“混沌”。當這個環境內部開始進行有序的運動,便產生了差別——相對關系,相對關系體現出了功能、屬性,環境就變得可以認知。在傳統中醫學語境中,氣便是這個假設的環境,氣化則是環境內在的變化。《黃帝內經》有與該假設同義的表述,《素問·天元紀大論》中記載:“太虛寥廓,肇基化元,萬物資始,五運終天,布氣真靈,總統坤元,九星懸朗,七曜周旋,曰陰曰陽,曰柔曰剛,幽顯既位,寒暑弛張,生生化化,品物咸章。”太虛即氣,雖然沒有屬性,但是客觀存在的,氣的內部按照某種規律運行、變化,產生了萬事萬物,而萬事萬物的存在,以它們之間普遍的相互關系為前提,即關系先于實在[7]。關系以功能屬性為表征,所有因相對關系而展現功能屬性皆可以概括為“陰陽”“柔剛”“寒暑”等范疇。而“陰陽”又是最基本的相對關系,是所有關系(功能屬性)的最基本表達,即氣化的最基本形式,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陰陽”與氣化的概念之間可以劃等號,陰陽即關系,也有學者提出了陰陽即規律的觀點,筆者認為所謂規律即是指事物長期固定的客觀的運行規則,即長期相對穩定的關系,所以將陰陽解釋為關系更為確切。從這種角度看,陰陽學說似乎也是一種本體論,但需要注意區別的是,氣與氣化皆是客觀存在的,而陰陽并非是客觀存在的獨立客體,它經過我們的思維的提煉而誕生并最終成為一種解釋性概念,和氣與氣化對本體層面及其活動方式的解釋偏重不同,陰陽在氣論基礎上,進一步把氣化的基本關系做了表述,深化了認識世界的方式。從這個角度看,相對于氣與氣化作為本體論的屬性而言,陰陽的認識論屬性傾向更為明顯,所以用陰陽概念來指導認知活動的陰陽學說,乃是一種認識論,它與氣論的關系本體論直接相關,可以稱之為“關系認識論”。中醫學的哲學思想從氣論延伸到陰陽學說,就實現了由本體論哲學向認識論哲學的延伸,能夠進一步指導改造世界的實踐活動。還有一點需要注意的是,陰陽學說與矛盾對立統一規律不同。前者直接與氣論學說這一本體論哲學相貫通,后者則不與本體論哲學直接聯系;前者側重于對自我分化發展的元系統的描述,后者則多適用于對合系統的考量。因此切不可將陰陽學說與矛盾對立統一規律混為一物。
作為“關系實在”的陰陽,在空間維度中體現為功能屬性,在時間維度中體現為過程階段。中醫學通過陰陽學說的關系認識論思想,深刻把握了人體陰陽關系在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之中的變化,用以指導臨床實踐。
以陰陽學說在《傷寒論·辨厥陰病脈證并治》之中的體現為例。厥陰病的病機乃是寒熱錯雜,且寒熱之偏性皆盛,癥狀的典型表現是寒性癥狀與熱性癥狀并見,且伴有隨時間變化的整體寒熱往來現象。寒為陰,熱為陽,從陰陽學說的角度來看,厥陰病的病機乃是“陰陽”的運轉失于平和,“陰陽”將要“離決”,對病情進行分析時既需要判斷患者當前寒(陰)熱(陽)癥狀表現的強弱,也需要關注患者寒(陰)熱(陽)往來的趨勢,判斷隨時間變化患者陰陽關系的轉變,而不能僅憑借患者一時的癥狀、感受來制法立方。
現代醫學在建立初期,遵循著機械論、實體主義的哲學思想,對人體的認識偏向于靜止的空間維度,而忽略了在時間尺度上人體功能狀態的流變,既在指導醫學實踐方面導致了偏差,也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了醫學人文色彩的流失[10]。近年來,時間醫學有了長足發展,現代醫學的學者們越來越認識到從時空兩維把握人體生理與病理狀態的重要性。陰陽學說作為一種統觀時空的關系認識論,應可以為時間醫學研究的進一步深化提供啟發。
筆者在學習與教學過程中還發現,不少觀點在為陰陽是“物質實體”還是“功能”而糾結。實際上,這兩種解釋都具有片面性。將陰陽當作物質看的觀點,已經被現代研究證為有誤;將陰陽按功能解釋也有弊端,這種解釋某種程度上忽略了時間維度,因為功能是兩個事物之間的相互作用,更偏于靜止的空間維度,另一方面這種解釋也不夠具體,因為陰陽可以代指無數種功能屬性,以此種解釋指導實踐容易造成邏輯混亂,所以將陰陽概念解釋為功能有“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嫌疑。將陰陽解釋為關系,就可以統括時間與空間兩個維度,過程階段和功能均為關系的體現,作為關系實在的“陰陽”根本上屬于認識論的范疇,在用陰陽學說處理實際問題時還須遵循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方法論,將之帶入到具體的情景層次。
以陰陽學說為代表的中醫學哲學思想,在古代不僅用于指導中醫學的臨床實踐,也常被用以解讀人文領域的現象,如政治、文學。
有學者認為出現這種局面乃是由于我國古代科技與人文的“共軛”思想所致,是歷史環境所導致的產物。事實上,如果從關系認識論的角度來看待陰陽學說等哲學理論,則古人將陰陽學說推廣至人文領域的做法乃是十分高明的。陰陽等哲學概念乃是“關系實在”,“關系實在”不止存在于自然科學的研究視域之中,也廣泛地存在于人文學科的視域下,在對人文學科內的“關系實在”進行描述時就可以應用陰陽學說等關系認識論所提供的框架。以政治為例,在分析君臣關系時,君為陽,臣為陰,在分析中央與地方的關系時,中央為陽,地方為陰,天尊地卑,陽主陰從,國家要能順利發展,作為陽的領袖與中央的力量必須得到貫徹,大臣與地方作為執行者要配合行動。再以文學為例,賦比興是文學常用的修辭手法,賦的特點是直接鋪陳,較為直白地點明主題;興的特點是借物傳情,委婉含蓄不明說;比的特點是兼顧以上二者,在這三者的關系中,賦為陽,興為陰,比為半陰半陽,在一篇論文中,點明文章主旨最為重要,即要注重賦的使用,是所謂“陽主”,再圍繞著主線進行比興,從而點綴主題,是所謂“陰從”,敘事的先后層次關系也莫不可以陰陽來認識分析,而要義總在于使陰陽關系協調。
總而言之,將陰陽學說釋為關系認識論,有助于陰陽學說的推廣,充分發揮其內在的理論價值。
中國傳統哲學中蘊含著先進的系統論思想,陰陽學說作為“關系認識論”是其中的典范。懷特海的過程哲學論證了類(整體性事物)具有實在性[11],以“過程”概念打破了西方傳統實體概念所導致的平面、靜態的宇宙觀[12],懷特海的這一構想在氣論與陰陽學說之中早有體現,“過程”本質上是關系的流變,氣論和陰陽學說以“陰陽”等作為“類”的“關系實在”為立論基礎,早已避免了西方因其傳統“實體”概念所導致的問題。中國傳統哲學對系統性、動態性事物的巧妙把握也得到了國外學者的認同,啟發了國外管理研究的進展[13]。因此有必要繼續對中醫學經典理論做出現代化詮釋,不使經典理論的內涵遭到誤解,從而推動中醫學基本原理的復興[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