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律疏議》的前世與今生

宋偉哲

《唐律疏議》是唐朝頒行的一部法典，被后人視為中國傳統法典中的扛鼎之作。清人編纂《四庫全書》，收錄中國古代經典書籍達三千余種，法典類圖書只將《唐律疏議》和《大清律例》納入，并寫下了“唐律一準乎禮，出入得古今之平”的高度評價。在當代社會，《唐律疏議》中的法律智慧仍有諸多可取之處，是一筆珍貴的法律寶藏。了解《唐律疏議》的前世與今生，是每個中國法律人的一堂必修課。

百煉成鋼

隋煬帝苛政濫刑直接導致了隋朝的短命而亡。唐朝代隋而立，因此特別重視國家的法制工作。公元618年，李淵稱帝建立唐朝。當時，中原、江南等廣大地區尚未平定，李唐政權危機四伏。就在這種局面下，李淵仍不忘下令修訂前朝舊律，旨在廢除隋朝的苛政酷刑。當時國家忙于戰爭，此次修律雖顯倉促，卻也耗費了數年時光，至武德七年（624）才頒行天下，即《武德律》。它是《唐律疏議》的最早雛形。

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后，深感《武德律》有太多不足。于是他組織了以長孫無忌為首的強大立法團隊來制定新的法典。此次修律共耗時十年，直到貞觀十一年（637）才頒行天下，史稱《貞觀律》。這次修律較之前朝舊法，用刑大大減輕，取消了九十二條死刑罪名，將七十一條流刑罪名減為徒刑，其余輕刑舉措則不可勝數。終太宗之世，《貞觀律》得到了較好的實施，貞觀之治的盛世局面也由此奠定。

唐高宗李治即位后改元永徽。當時，《貞觀律》的實施已逾十余年，有些方面已不適合國家治理。于是唐高宗任命長孫無忌領銜對《貞觀律》進行修訂，是為《永徽律》。永徽三年（652），唐高宗考慮到《永徽律》的內容過于言簡意賅，不容易讀懂，國家科舉考試中的明法科也沒有明確的標準，于是再度任命長孫無忌領銜為《永徽律》撰寫《律疏》。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替《永徽律》撰寫立法解釋。一年之后，三十卷《律疏》告成并頒行天下，作為司法審判的重要依據，這就是后人熟悉的《唐律疏議》。它耗費了唐朝幾代君臣的心血，方成百代準繩。

名稱由來

《唐律疏議》在唐朝被稱為《律疏》，為什么后來被稱為《唐律疏議》呢？這其實是一個歷史謬誤，是當代法律人應當了解的一項法律史常識。中國古代的儒家經典一般分為“經傳注疏”四種體例。孔夫子親筆撰寫、整理或直接記錄孔夫子言行的書籍被稱為“經”，例如《春秋》《詩經》《論語》等等。這些書籍言簡意賅，語意深奧，后人很難理解。因此，一些后世學者就為這些“經”來作“傳”，也就是對“經”中的記載補充材料和豐富內容，讓“經”中的語義便于理解，故事變得更加豐滿，《春秋左傳》就是如此。

隨著歷史演進，后人學起“傳”來也變得困難。于是有人再替“傳”作“注”，做進一步解釋，例如三國時期的軍事家杜預就曾為《左傳》作“注”。再到后來，后人學起“注”來亦感困難，于是有人再對“注”來添加解釋，這便是“疏”或“義疏”。唐朝以儒家為正統思想，故而《唐律》的制定也須遵從儒家“經傳注疏”的體例。由于《唐律》在頒布時，律文之中已經有了“注”的部分，因此，長孫無忌領銜對《唐律》作立法解釋時，依照當時的儒家經典體例將其稱為“疏”，這就是唐人始終稱這部法律解釋為《律疏》的原因。

到了元朝，當時之人打算將這部法典印刷出版。他們看到這部法典每條律文解釋的開頭都有“疏議曰”三個字，由于其不了解“疏”的含義，誤將其斷句為“疏議，曰”，以為這個立法解釋被稱為“疏議”，故將這部書命名為《唐律疏議》。其實，正確的斷句應當為“疏，議曰”才是。所謂“議曰”，大約有兩層含義。一是古時法律有“駁議”之說，故用“議曰”作疏文開篇之語;二是立法解釋者出于對皇帝的尊重（因為“律”是以皇帝名義頒布），降低自己的姿態而用的謙卑語氣罷了，可以理解“臣以為”的意思。遺憾的是，人們已習慣了《唐律疏議》的稱謂，后世也只好沿用這一錯誤稱謂了。

三大法寶

《唐律疏議》的偉大體現在許多方面。其中，“律以疏傳”“一準乎禮”“古今之平”是其得以獨步法林的三大法寶。所謂“律以疏傳”，即該法典的精華在于律疏部分。這部法典能完整流傳至今，“律疏”功不可沒。那么，為何《唐律疏議》的“律疏”與眾不同？眾所周知的原因，當然是“律疏”對于法條正文的解釋非常到位，體現了立法者的高超水平。但是除此之外，“律疏”仍有一些過人之處。首先，《唐律疏議》的“律文”和“律疏”領銜編纂人均為長孫無忌。一般而言，立法解釋總要在立法的多年后才問世，后來的解釋者常常不是當初的立法者。這就使得在作立法解釋時，容易出現后人不理解前人立法原意的狀況，給這一工作帶來困擾。《唐律疏議》的“律文”和“律疏”編纂，前后相差二十年之久。但是由于兩者的主編均為長孫無忌，他長期領導唐朝立法工作，非常熟悉唐朝法律。因此在進行立法解釋時，他最能領悟當初的立法本意，作出最合理的解釋。

其次，《唐律疏議》的“律疏”具有法律史書的功能。《唐律疏議》一共分為十二篇，在每一篇的開頭部分，“律疏”作者詳細敘述了該篇法律的歷史沿革。唐朝以前中國歷代的法典幾乎亡佚殆盡，史書對這些法典的記載也較為簡略。《唐律疏議》的“律疏”極大彌補了這一缺憾，保存了極為珍貴的歷史資料，使后人能清晰地看到法典每一篇章的歷史沿革脈絡。此外，“律疏”還就每篇“律文”的立法原因和各篇目之間的位次關系作了詳細解釋。這種兼具史書的立法體例不但在中國法律史上空前絕后，即便世界法律史上也相當罕見。

《唐律疏議》的第二個法寶是“一準乎禮”。“禮”是中國儒家思想中的核心概念，涵蓋了古人生活的各個角落，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根源。唐朝以儒家為正統思想，儒家之“禮”融入唐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當然也被納入法典之中。《唐律疏議》的法律是非觀完全以“禮”作為評價標準，只要作出違反“禮”的行為，唐律就會制裁。尤為珍貴的是，在“律疏”部分，立法解釋者列出了“禮”之根據，即闡明了立法原因。例如“謀反罪”，立法者在“律疏”部分羅列出了《春秋左傳》《春秋公羊傳》中對于謀反行為的闡述，詳細解釋了定罪量刑的依據，讓讀者豁然開朗。這對于當時的普法和后世的研究、借鑒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