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麗君,闞 凱,李星楠,劉姝琪
大連醫科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院,遼寧大連,116044
僅2019年第二季度,我國新發現的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和艾滋病人達到40104例,其中性傳播占比93.1%。其中異性性行為傳播為27968例,同性性行為傳播為9394例[1]。艾滋病患者在得知自己患有艾滋病后,面臨著自我角色重建、認知變化、嚴重的心理壓力等困境[2],在后期往往還會出現喪失勞動力的情形。本文探討范圍為艾滋病患者隱瞞自己患艾滋病的事實結婚,從而對自己配偶的特定民事權利造成侵害的法律問題。文中所稱的艾滋病患者是指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及艾滋病病人。
發生在夫妻間的侵權行為可以體現為多種樣態,它不僅包括對配偶身份權的侵犯,還包括對夫妻間的財產性權利的侵犯,侵權對象甚至還包括侵犯兩者不以配偶身份為基礎的普通民事主體所享有的一般性的民事權利。目前我國立法者更多關注的是夫妻間對外界社會可能產生影響的各種權利義務,而對于因婚姻關系而自然產生的個人權利義務卻關注不多[3]。對此,無論是《婚姻法》、《侵權責任法》等一般法,還是《艾滋病防治條例》等特別法,都止步于親密關系的天然屏障,或者只涉及家庭暴力和對忠實義務的嚴重違反,沒有對夫妻間侵犯其他民事權利的法律救濟予以系統性的規范。于是配偶之間正當的民事權利保護問題也就成為我們必須正視的問題。例如,在我國《婚姻法》中,只有第11條提到了一種可撤銷婚姻的情形,那就是因脅迫而結婚情形,并沒有規定因其他特殊情形而被欺詐結婚的可撤銷情形。對于夫妻間無過錯方有權請求離婚損害賠償的具體情形也僅規定了重婚、婚內與他人非法同居、家暴及遺棄家庭成員這四種情形。在離婚損害賠償情形中并沒有對夫妻間其他侵害民事權利的行為是否可以要求配偶進行損害賠償的規定,使得婚姻關系中被侵害民事權利的受害方難以找到維權的法律依據。
我國《侵權責任法》中第2條采用概括式加列舉式的立法技術對所保護的權益進行了界定,包括生命健康權、婚姻自主權、財產權等人身財產權,并規定其他侵害民事權利、依照本法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情形;第3條規定了受害人有權向侵權人請求承擔侵權責任;第15條規定了承擔民事責任的八種具體方式。然而,《侵權責任法》規范的是陌生人之間的侵權,如果發生艾滋病患者侵害其配偶民事權利的情形,其配偶是否可以依據《侵權責任法》的有關規定進行維權缺乏明確的規定。
《艾滋病防治條例》第38條規定了艾滋病患者應當履行的義務,其中包括“將感染或者發病的事實及時告知與其有性關系者;……采取必要的防護措施,防止感染他人”。由此可知,那些與艾滋病患者有過性關系的人是享有一定知情權的,而與艾滋病患者有著密切關系的配偶的知情權更應當得到保護。但是這一條文是存在著一定立法缺陷的,因為該條文將告知主體規定為艾滋病患者本人。這一規定在實踐中的可操作性卻較小,這是因為在此種規定下,極有可能出現艾滋病患者選擇對其配偶隱瞞自己患病的情形,從而無法有效保障其配偶對艾滋病患者病情知情權的實現,其配偶也極有可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面臨被感染的風險。
江蘇省南通市就發生過這樣一個真實的案例:一位女子知曉自己患有艾滋病,在當地的疾控中心也有過備案,但一直對戀人隱瞞病情。決定結婚前,該女子和戀人還做了婚檢,但婚前檢查并未查出二人具有任何不宜結婚的健康異常。其丈夫婚后不久即發現妻子早就患有艾滋病,便起訴婚檢機構并要求賠償10萬元彩禮和2萬元精神損害。此案法院駁回了丈夫的訴求,理由是盡管婚檢機構未能查出女方系HIV感染者,但法庭認定該事實與二人決定是否交付彩禮、結婚以及是否造成男方的精神損害,均無直接因果關系[4]。從該案可知,配偶之間確實存在隱瞞艾滋病病情的情形,且司法所表現出的態度是避免將因此而產生的法律風險外擴至家庭以外的社會領域,至此,艾滋病患者侵害其配偶民事權利時應該如何為其配偶提供法律救濟,便成為無法回避的問題。
《艾滋病防治條例》第3條規定,艾滋病病毒感染者、艾滋病病人及其家屬享有的婚姻、就業等合法權益受法律保護。罹患艾滋病并非法律禁止或者醫學上認為不應當結婚的情形。如果在婚檢時發現了男女當中一方患有艾滋病并在傳染期內,醫師一般也只會提出男女雙方應當暫緩結婚的醫學意見,為了保護艾滋病患者的隱私,醫生不會向另一方告知其配偶的患病情況。由此可知,即使醫學檢查時發現了男女當中一方患有艾滋病,對于另一方來說,告知的主體仍為艾滋病患者本人而非醫生。對于艾滋病患者的準配偶來說,艾滋病患者在婚前如果故意隱瞞自己患艾滋病的事實,不僅會剝奪其準配偶的選擇權[5],進而還可能對艾滋病患者配偶的婚姻自主權、健康權、性自主權、生育權等權利造成侵害。
1.2.1 危險行為持續。婚內侵權民事責任,是一種以侵權行為為前提而應當承擔的法律責任[6]。夫妻作為特殊身份關系的主體,可能會發生如家暴、婚內與他人同居、配偶間傳播性疾病等特殊形態的侵權[7]。婚姻關系締造了專屬于配偶身份的民事權利和義務,比如配偶權的內容應當包括同居、生育以及感情交流的權利義務、日常家事代理權等內容。由于婚姻家庭生活內容的繁雜,夫妻長期共同生活在一起,所以艾滋病患者極易在這一過程中對其配偶造成民事權利的侵害。只要夫妻二人不離婚,且艾滋病患者沒有如實向其配偶告知自己的病情,配偶在生活中會缺乏對自己進行艾滋病安全保護的意識,無法施行有效的防護措施。這會使艾滋病患者配偶的健康權、性自主權等權利處于一種持續受到威脅的狀態。
1.2.2 侵權客體交錯。 廣義上的配偶權是指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對妻以及妻對夫為配偶關系而形成的夫妻間的一切權利,包括夫妻的人身權和財產權,是一項較為私人且專屬的民事權利。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的夫妻雙方基于婚姻關系所產生的特殊的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其內容不單單涉及夫妻身份關系,而且還包含了一些如婚姻自主權、健康權、性自主權、生育權等只有基于配偶關系才會產生的權利。艾滋病患者侵害其配偶的民事權利,侵害的客體是與基于配偶身份而取得的婚姻自主權、健康權、性自主權、生育權等權利交錯的,只不過因為雙方配偶身份,它同樣也屬于這些民事權利的客體利益。
1.2.3 侵權行為隱蔽。艾滋病患者侵害其配偶民事權利的行為還具有極大的隱蔽性。在婚姻家庭日常生活中,夫妻之間的侵權行為從性質上來看都是比較隱私的,大多數情況下的侵權行為只有配偶雙方知曉。侵權人和被侵權人的關系是夫妻,使得二人之間的侵權更不易被外界覺察。性行為與艾滋病都屬于深層次的個人隱私,如果發生艾滋病患者感染其配偶的情況,侵害了其配偶的民事權益,艾滋病患者的配偶可能基于“面子”考慮,不愿告知外人,對外隱瞞自己的病情,同時在心理和精神上也會遭受巨大的壓力,這種情形下夫妻雙方要想做到家庭和諧是不現實的。家庭的不穩定對社會和諧安寧也可能形成較大的安全隱患。
1.2.4 追究責任困難。首先是救濟上的困難。我國《婚姻法》第32條中規定了夫妻雙方可以離婚的具體情形,以離婚為目的的訴訟請求能否實現,要看夫妻之間的感情是否破裂,并且夫妻感情破裂的程度須由法官根據具體情況進行裁量。當艾滋病患者的配偶被該患者傳染了艾滋病,想要以此為由提出離婚請求能夠離婚的可能性比較小。因為在一審之中,一方想離一方不愿離的情形之下,法官判離的壓力較大。此種情況下,一審的離婚案件基本都不會判離。而且我國《婚姻法》第20條中也明確說明了夫妻之間具有相互扶養的義務,不能因為被自己的配偶傳染了疾病就要求與其離婚。夫妻中一方患上艾滋病,配偶對其就會產生一種撫養義務,這時候要求離婚,是與這種夫妻之間的撫養義務相沖突的。這也會給法官的裁判造成一定的困擾,同時公眾認知中也存在一定的分歧。
其次是維權上的困難。當艾滋病患者侵犯了其配偶的民事權利,其配偶要求賠償時,往往難以獲得應有的賠償。特別是當艾滋病發展到后期,患者基本會喪失勞動能力。如果此時對艾滋病患者進行追責,對其配偶維權來說沒有任何幫助,甚至會給夫妻雙方造成更大的矛盾,因為艾滋病患者此時既沒有賠償的條件,將來也難有賠償的可能。
本文以四要件說,分析和闡釋艾滋病患者侵害其配偶民事權利的侵權要件。
主觀過錯。一般主體間的侵權行為包括故意和過失的過錯行為,對于一般侵權而言,只要行為人存在過錯行為,就能成立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對于身份具有特殊性的配偶來說,夫妻二人長期共同生活在一起,應對配偶的行為有基本的寬容態度。對于夫妻間的侵權行為,應要求行為人在主觀上必須是故意為之,并不包括過失。只有當艾滋病患者故意隱瞞病情或者存在其他重大過失,且導致其配偶的民事權利受到嚴重侵犯時,侵權行為方能成立。
行為具有違法性。在夫妻二人婚姻締結前,如果艾滋病患者沒有告知配偶自己的病情,會對其配偶自主選擇權造成傷害。在婚姻關系締結后,夫妻中患病的一方在得知自己患病后,如果沒有積極履行《艾滋病防治條例》第38條之規定,將自己感染或者發病的事實及時告知自己的配偶,而是對于自己的艾滋病是否會傳染給其配偶持放任態度,以一種不作為的方式消極地履行法定告知義務,最終導致其配偶感染的嚴重后果,這也是一種違法的表現。
損害事實。要成立婚內民事侵權行為,必須有損害事實存在為前提。損害事實包括財產與非財產損害,后者包括受害者的人身健康損害、精神損害。損害事實的存在是成立婚內侵權行為的必要前提,艾滋病患者必須對其配偶實施過一定的侵權行為,對其配偶諸如生命健康權、性自主權、生育權等造成一定的損害。
因果關系。侵權行為的成立還要求艾滋病患者配偶的民事權利如果遭受了一定的損害,必須是艾滋病患者的行為造成的。艾滋病患者的侵權行為要與其配偶的民事權利損害之間具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艾滋病患者配偶民事權利的內容涉及婚姻家庭的方方面面,并且紛繁復雜,這也就決定了配偶間傳播性疾病這一特殊侵權行為之內容的多樣性和不確定性,艾滋病患者侵害其配偶民事權利的具體樣態具有多樣性的特點。因此,筆者將選取幾個比較典型的樣態進行探討。
性傳播為最主要的艾滋病傳播途徑。我國《婚姻法》第5條規定:“結婚必須男女雙方完全自愿”。在夫妻二人婚姻締結前,艾滋病患者將自己的患病情況及時告知即將與自已結婚者,是對對方婚姻自主權的尊重。如果艾滋病患者沒有告知對方自己的病情,會對其婚姻自主選擇權造成侵害。因為不知道結婚對象是艾滋病患者,會導致其不知道自己婚后存在很可能會感染艾滋病的風險。此時艾滋病患者對其配偶的不告知行為,讓配偶失去了自主決定是否與艾滋病患者結婚的權利,是對配偶婚姻自主決定權的一種剝奪。所以艾滋病患者的配偶應該有了解其病情的知情權和決定是否繼續與他繼續保持性關系、是否與其締結婚姻關系的自主選擇權。
人的健康權,作為最基本的人權之一,同時也是許多其他權利的基礎。夫妻中患有艾滋病一方為了其配偶的生命健康,應當向其配偶及時告知自己的病情。如果艾滋病患者的配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不做任何防護措施,與艾滋病患者進行性生活,必然會對其健康甚至是生命造成威脅的。
夫妻共同生活意味著居住于同一住所,且含有在夫妻之間構筑感情生活和性生活的內容。至此,艾滋病患者對其配偶同居權的行使,可能與其配偶的性自主權產生沖突。因為配偶之間的性安全防范意識普遍不強,一旦夫妻之中一方患艾滋病,但是沒有告知其配偶,就有可能在其配偶不知情的情況下,與艾滋病患者進行性生活,且往往是在缺乏必要防范的條件下進行的,這有可能侵犯其配偶在婚姻生活中的性自主權。
婚姻權和生育權是每個居民的基本權利,夫妻一方患有艾滋病,若采取相應的安全保護措施,如對男性艾滋病患者進行“洗精”治療,對女性艾滋病患者進行“母嬰阻斷”治療,基本上可以讓艾滋病患者的孩子免受感染艾滋病的風險。但是,這些阻斷艾滋病感染的方式并不是百分之百能成功的。夫妻一方感染了艾滋病會對夫妻的生育決策造成一定的壓力。當艾滋病患者沒有向配偶告知自己的病情,而與配偶生育孩子,即使生出的是健康的寶寶,這也會對其配偶的生育權造成侵害。因為艾滋病患者的配偶有權決定自己與艾滋病患者生育孩子的時間和生育孩子的方式。如果艾滋病患者的配偶因為不想讓孩子生活在艾滋病家庭中而拒絕與艾滋病患者生育孩子,艾滋病患者對其配偶的隱瞞就侵犯了其配偶的生育權。
艾滋病患者也會對配偶的財產權利造成侵害,原因有以下三點:第一,絕大多數的中國家庭適用的是法定的夫妻共同財產制,約定財產制的比例一直很低[6];第二,夫妻共同財產是家庭財產的主要構成部分,個人財產僅僅是特殊情況下的補充;第三,《婚姻法》對夫妻個人財產的認定,采取的是嚴格的證據原則,即主張成立個人財產需要舉出讓法庭信服的證據,是法庭逐一進行認定的,但對夫妻共同財產的認定則是依據財產取得的時間和結婚的時間進行一攬子的、默認性的法律推定。
綜上,艾滋病患者對配偶的財產權利的侵害顯而易見,因為患者治療艾滋病所用的支出基本都是夫妻共同財產。在病情后期,艾滋病患者往往會喪失勞動能力,家中的經濟來源全部依賴其配偶的勞動所得,會給家庭經濟造成重大負擔。同時這對配偶的財產權益來說也是一種巨大的侵害。當出現了艾滋病患者侵犯其配偶的民事權益的侵權行為、需要對其配偶進行損害賠償時,患病一方因為前期治療已經產生了巨額費用,而缺乏相應的財產積累,甚至是債臺高筑的狀態,其對配偶的損害賠償往往只能停留在話語承諾或裁判文書之上。
對夫妻間的侵權做鴕鳥式的回避,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相關民事法律救濟應當考慮到夫妻的身份狀態和患者的健康、財產的實際狀況,兼顧當事人的婚姻權益及其作為一個普通民事主體所應有的權利。對于婚姻家庭中患有艾滋病的一方對其配偶可能造成的侵害,可以先采取相應的預防措施。比如,艾滋病患者應當充分履行對其配偶的告知義務,保證其配偶對自己病情的知情權。使其配偶能夠認識到危險的存在,有機會采取相應的保護措施,避免自己的婚姻自主權益受到侵害。當艾滋病患者已經侵害了其配偶的民事權益時,就應對其配偶負損害賠償責任,把對配偶造成的傷害降到最小。
患艾滋病不是法律禁止結婚的情形,所以我們應當給婚姻當事雙方自主選擇締結婚姻的權利。《婚姻法》中婚姻可撤銷制度目前只適用于脅迫結婚這一種情形。所幸即將生效的《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三條規定,“ 一方患有重大疾病的,應當在結婚登記前如實告知另一方;不如實告知的,另一方可以向人民法院請求撤銷婚姻。”
我國《婚姻法》在第46條規定了“離婚損害賠償”制度,明確了在四種特定情形下,無過錯方可以向過錯方主張物質和精神損害賠償,但是這四種法定情形并不能涵蓋現實生活中出現的所有侵權方式。夫妻二人不再擁有配偶這種特殊的身份關系后,也應當允許被艾滋病患者感染的一方,行使索要損害賠償的權利。
事實上《民法典》第一千零五十四條第二款對此也是支持的:“婚姻無效或者被撤銷的,無過錯方有權請求損害賠償。”
婚內侵權責任的主要承擔方式是承擔財產性責任。因為涉及夫妻情感因素的婚內侵權給被侵權方造成的精神損害往往大于物質損害,而這種情感上的嚴重損害需要獲得財產性支持,使其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受害方所遭受的傷害,這種法律支持昭示了法律對侵權行為的違法性評價,可以引導社會行為,建立合法與違法的合理預期。
艾滋病患者若侵犯其配偶權利應被視為過錯一方,分割財產時應適當多分配給無過錯的配偶。這樣做一方面可以起到懲罰侵權人的作用,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止婚姻破裂時,被侵害民事權利的一方在財產分割上受到不公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