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紅杰
青年亞文化是中西方文化史中歷久彌新的概念,也是現實生活中不斷更新的文化現象。在戰后英國伯明翰學派視野中,青年亞文化指“社會階層結構框架中不斷出現的那些帶有一定反常色彩或者挑戰性的新興群或新潮生活方式”①[英]斯圖亞特·霍爾:《通過儀式的抵抗:戰后英國青年亞文化》,孟登迎、胡疆鋒等,譯,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5年,第20頁。。在全媒體時代,青年亞文化是指“青年群體基于共同興趣和價值追求,創造性表達自我的文化實踐”②馬中紅、陳霖:《無法忽視的一種力量:新媒介與青年亞文化研究》,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頁。。不同時代、不同視野下的青年亞文化具有不同的涵義和意指。但無可爭議的是青年亞文化是一定社會癥候和精神之域的折射和隱喻,是多元文化中普遍而又特殊的存在。
青年亞文化理論研究歷經芝加哥學派、伯明翰學派以及后亞文化時代,不同的學派依據不同的社會存在,反映不同的社會關系,站在不同的立場呈現不同的觀點和思想。青年亞文化包羅萬象,涉及社會的方方面面,理所當然成為不同時代研究的焦點對象。芝加哥學派最早研究“越軌亞文化”,對青年犯罪、越軌行為的深層邏輯進行深刻剖析,形成了“問題解決”“標簽理論”來解釋和界定青年亞文化。伯明翰學派則是以階級對立的敘事框架將青年亞文化表征為“風格化的儀式抵抗”的意義實踐,并認為青年亞文化的最終宿命難以逃離“抵抗與收編”的窠臼。后亞文化時代,青年亞文化出現一些不同以往的“場景”和“新部落”,后亞文化理論強烈質疑和批判伯明翰學派階級-結構的研究范式,并試圖用“生活方式”來建構“身份認同”,賦予后亞文化理論新的闡釋力。新時代,人們正處在一個經濟全球化、世界一體化、網絡信息化的時代,世代賡續、技術更迭,青年亞文化呈現出更加復雜、多樣的文化形態。無論是經典的伯明翰學派還是后亞文化理論,是否還能完全解釋當代的青年亞文化景觀?青年亞文化作為時代變遷和社會癥候的意義實踐,又隱喻著怎樣的青年精神之域,折射出怎樣的社會癥候?新時代,青年亞文化發生著怎樣的變化?青年亞文化與主流文化存在怎樣的關系,如何處理這種關系?這些是青年亞文化研究者迫切需要聚焦和闡釋的問題。
青年亞文化理論發軔于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芝加哥學派,經英國伯明翰學派再到后亞文化時代,歷經三個重大的發展階段。針對不同時期的青年亞文化現象建構起不同流派的青年亞文化理論。不同青年亞文化樣態是青年亞文化理論研究的主要對象,從光頭黨到嬉皮士,從足球迷到追星群;從御宅文化到惡搞文化,從喪文化到佛系文化等一系列青年亞文化景觀。不同的青年亞文化樣態表征不同的意義實踐,不同的青年亞文化理論具有不同的解釋風格和根本立場。
首先,芝加哥學派:青年亞文化是一種越軌行為。芝加哥學派是最早開始關注亞文化現象,并將其理論化的學派。以羅伯特·帕克、斯莫爾、霍華德·貝克爾等為代表的亞文化研究者開始關注流浪漢、舞女、吸毒者等特殊群體。他們通過“民族志”“參與考察”等實地研究方法,親身實踐臨摹他們的生活狀態,體悟他們的心理動態,最后形成了“問題解決”“標簽理論”等青年亞文化理論。芝加哥學派注重把青年亞文化現象置于一定社會文化沖突情境中,認為越軌行為是為了“解決問題”。“問題解決”是青年拒絕和反抗社會矛盾或困境的文化實踐方案,“貼便簽”則是支配文化對越軌青年進行約束和管控的文化策略。正如貝克爾所說,“越軌者以及越軌行為是強有力的控權者給少數弱勢群體貼上的越軌標簽,用標簽標識他們為局外人”①Howard Becker,Outsiders,Studies in the Sociology of Deviance,New York and London:the free press,P﹒1﹒。
其次,伯明翰學派:青年亞文化是一種抵抗儀式。伯明翰學派是青年亞文化研究影響最大的學派,以霍加特、霍爾等為主要代表。伯明翰學派以階級預設為前提,將青年亞文化視為戰后工人階級抵抗霸權的一種方式,并將這種沖突關系定位在休閑領域,通過拼貼與同構形成一種具有獨特風格的抵抗儀式,但其最終難逃主流意識形態和商業的收編。伯明翰學派對當時的泰迪男孩、摩登族、嬉皮士等青年亞文化現象進行了深度的剖析,并形成了“風格”“同構”“抵抗-收編”等青年亞文化的敘事范式。
最后,后亞文化理論:青年亞文化是一種部落場景。后亞文化時代以班尼特、哈里斯等為代表的學者認為伯明翰學派的理論已經不能完全闡釋新出現的“銳舞”“新部落”“場景”等青年亞文化現象。后亞文化理論更加注重文化實踐的歷時性和混雜性,試圖用“生活方式”“新部族”等建構新的青年亞文化敘事框架。后亞文化理論嚴重質疑和批評伯明翰學派的亞文化理論,他們認為青年亞文化是一種具有混雜性風格的純娛樂活動,并沒有明顯的階級抵抗風格。
新時代,中國正處于經濟轉型、社會轉軌的關鍵期,加之網絡信息技術快速更迭,青年亞文化呈現出多元化樣態。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粉絲亞文化、惡搞亞文化、御宅文化、佛系文化等。
其一,粉絲亞文化:集體式狂歡。網絡時代的到來,青年首當其沖成為信息技術的忠實擁躉。網絡信息技術的加持改變了傳統追星群體的文化實踐,為青年群體提供了便于情感交流和集體狂歡的時空場域。粉絲亞文化的生成意味著亞文化資本的不斷積累,聚合了“志同道合”趣味群體。粉絲亞文化承載著青年群體的興趣愛好、價值取向以及情感體驗的意義表征,既有如同“烏合之眾”般的狂熱追星,也有勵志向上的奮斗青年。其是資本邏輯和技術賦權雙重加持下的必然結果,蘊含著消費主義下狂熱的物質欲望,同時折射出青年群體真實的精神世界和情感渴求。
其二,惡搞亞文化:無厘頭戲謔。不同于伯明翰學派所關注的嬉皮士、光頭族,惡搞亞文化采用拼貼、同構、挪用、反諷的手段生成風格獨特的文化樣態。惡搞亞文化通過篡改權威、顛覆經典等形式,以無厘頭、夸張式的敘事表達來彰顯青年群體的情感體驗。其既是青年群體張揚個性、批判現實的文化實踐,也可能演化成負面文化的重要來源。“矮矬窮”“單身狗”等惡搞術語隱藏著青年群體糾結焦慮的精神狀態;《大話西游》《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等惡搞電影隱喻著解構權威、抵抗現實的另類表達。惡搞亞文化通過無厘頭和污名化的敘事方式表達對現實境遇的溫柔抵抗,象征性地紓解自我的焦慮。
其三,御宅亞文化:烏托邦想象。御宅文化源自于日本,而后在互聯網的加持下風靡全球。御宅文化總是與商業產品密切相關,從漫畫、電玩到網絡游戲、視頻直播等視覺影像構建的二次元世界。在封閉的自我世界中,青年群體能夠創設自由空間,體驗精神快感。御宅族有自身獨特的興趣愛好,且造詣頗深,表面是孤獨的個體,實際擁有龐大的族群。御宅是他們共同的屬性,很少邁出自己創設烏托邦的世界,卻具有強大的購買能力。“萌文化”“旅行青蛙”就是御宅族典型的文化實踐。御宅文化一方面折射出青年價值虛無、理性祛魅的精神異化之態,另一方面又刺激、促進一定文化和經濟的繁榮。
其四,佛系亞文化:有意識無為。佛系亞文化是根據佛教符號進行話語改寫、意指改造而成,指無欲無求的人生態度和有意識無為的處世哲學。并在此基礎上衍生出“佛系青年”“佛系購物”等一系列佛系文化。佛系文化指的是“不爭不搶、凡事都行、認命隨緣、無能為力”的心態特征和形象;其一方面有利于紓解內心的精神焦慮和外在的現實壓力,另一方面折射出一定的現實困境和社會癥候,“佛系”成為青年群體無奈的話語表達和真實的情感寫照。青年群體對佛系文化的狂熱和推崇,成為青年亞文化研究不可忽視的文化現象。
青年亞文化是青年精神之域的文化映照和社會現實的真實反映。青年亞文化總是以一種具有異化表象和反叛表征的風格出現,以期區隔其他的文化實踐,強化自身的內部認同。新時代存現的青年亞文化景觀隱喻著青年群體的思想觀念和精神世界,也折射出一定的社會癥候和現實寫照。
1.崇尚自我與身份焦慮
新媒體技術的勃興加持青年群體對視覺圖像的崇拜,使得青年獲得充足釋放個性與情感宣泄的空間和權力。曬文化、惡搞文化等青年亞文化折射出當代青年崇尚自我的精神之域和泛娛樂化的社會心態。在虛擬的網絡生活世界中充斥著“曬幸福”“秀恩愛”等行為,這種文化現象逐漸成為青年群體網絡社交的日常景觀。這種新生的青年亞文化已經成為青年群體獲取自我認同和情感表達的主要方式。青年群體在自我意識膨脹和崇尚自我的同時也存在著身份焦慮的精神困境,惡搞文化就是青年群體通過無厘頭的敘事方式來紓解身份焦慮的一種文化實踐。“當代青年亞文化采用拼貼、戲仿、揶揄、反諷的手段盡情調侃和諷刺”①馬中紅:《新媒介與青年亞文化轉向》,《文藝研究》2010年第12期。,一方面是對傳統權威和話語霸權的質疑和抵抗,另一方面也是對社會壓力和生活困境的焦慮和無奈。
2.集體狂歡與理性祛魅
集體狂歡是當前青年亞文化景觀的鮮明風格。惡搞文化、御宅文化等青年亞文化都呈現出青年集體狂歡的精神之域。相比充滿壓力的現實世界,在虛擬化、超現實、匿名化的網絡空間中青年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他們可以隨意追捧自己喜愛的偶像、扮演任何一個崇拜的網游人物,在彈幕里肆意言說、嬉笑怒罵,在網游中主宰世界、指點江山。青年群體在網絡空間中逃離了社會的權威規制、獲得了情感的宣泄和慰藉,“狂歡讓人們暫時從普遍真理和既定秩序中解放出來;它標志著所有等級差別、規范和禁令的暫時終止”②馬中紅:《新媒介與青年亞文化轉向》。。集體狂歡背后同時存在著理性袪魅和價值虛無的精神異化之域。萌文化、網絡祈愿、佛系文化等青年亞文化折射出青年在審美意識、科學認知、理性思考等層面的價值虛無和理性祛魅。讀圖時代遮蔽了社會生活的真實面相、網絡祈愿代替了科學知識的運用邏輯、有意識無為助長了懶惰之風、烏托邦想象剝奪了理性思考的能力。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青年群體在虛擬性空間和淺表性幻像中疏離社會現實、忽視價值導向、弱化理性思考。
3.戲謔嘲諷與精神抵抗
青年亞文化的意義實踐不是直接彰顯的,而是通過間接的形式表達的。喪文化、惡搞文化等青年亞文化通過文字、圖像、商品等符號經過拼貼與同構來戲謔嘲諷社會現實和權威霸權。“屌絲”“矮矬窮”等青年亞文化景觀就是以一種戲謔性、污名化的敘事方式表達對社會現實的不滿和自我的嘲諷,這種青年亞文化蘊含著去中心化、藐視權威霸權的解構心態。當然,“更多時候只是用一種象征性的姿態來展示青年個性的叛逆以及對權威話語的不屑和嘲弄”①[美]約翰·費斯克:《電視文化》,祁阿紅、張鯤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年,第349頁。。“抵抗”一直是青年亞文化的風格標識,當代青年亞文化隱喻著青年群體精神抵抗的力量。從“屌絲”到“喪文化”,從污名化到自我矮化無不折射出解構權威和精神抵抗的意味。青年群體試圖通過想象性的解決方案來處理與社會現實的關系。這種想象性的精神抵抗在一定程度上紓解內心的壓力和焦慮,但最終難以逃離被商業和主流意識形態收編的命運。
1.承續性的階層固化
青年亞文化最能反映社會變化的本質特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這是中國發展新的歷史方位。與此同時,中國也進入改革開放的深水區和社會轉型的關鍵期,在這個時期階層固化現象依然嚴重,階層流動渠道仍然有待改善。加之在社會急劇變革過程中不確定性因素給予青年巨大的生存壓力,處于社會邊緣的青年群體試圖通過一定的文化實踐來釋放心理壓力、尋求價值認同、紓解精神焦慮。惡搞文化、佛系文化等青年亞文化深深根植于一定社會現實的土壤之中,是社會轉型和變遷的整體縮影和文化實踐。青年群體通過這樣的文化實踐來逃離巨大的社會壓力,同時也表達出對實現階層躍遷的渴求和對改善現實困境的期待。一定程度的社會結構板結化和階層流動渠道的不通暢是衍生青年亞文化景觀的重要外在因素,“高富帥”“白富美”成為青年“屌絲逆襲”的美好愿景。
2.技術性的時空重組
當代青年亞文化景觀大多數是在現代化信息技術的加持下衍生而成。網絡正以新的方式重組人們的交往模式,以微博、微信等為代表的社交媒介構成了青年娛樂生活的重要場域。互聯網的普及以及信息技術的賦權激發了青年亞文化的意指實踐,信息技術日新月異,青年亞文化形態也層出不窮。現代化的信息技術是孕育和催生青年亞文化的推動力,契合了青年群體文化表達和意義實踐的時空需求。媒介技術的更新與青年人的反叛具有同構性,“新媒介技術本身天然地包含對權威的反抗、對集權的質疑、對不確定性的好奇以及對中心的顛覆和瓦解”②馬中紅、陳霖:《無法忽視的一種力量:新媒介與青年亞文化研究》,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03頁。,彈幕文化、御宅文化等風格各異的青年亞文化樣態是在互聯網、自媒體的技術賦權下才得以形成的。熟稔信息技術邏輯的青年群體在新的時空場域中盡情地展示著自己的獨特個性以及對社會體驗的文化表達。
3.現代性的消費主義
當代青年亞文化總是與消費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當今社會,青年群體生活在“一個由娛樂、信息和消費組成的新的符號世界。媒體和消費已經深刻地影響著青年人的思想和行為”③[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奇觀——當代美國社會文化透視》,史安斌譯,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3頁。。符號的消費成為青年亞文化風格形成的必要組成部分。現代性的消費主義為青年提供了一種從惡搞、娛樂、模仿等視角切入社會現實和社會事件的可能,這就契合了青年社會表達和紓解情緒的需求。消費主義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嚴肅性的主題,使得娛樂性的自我表達和社會參與隨處可見。粉絲文化、御宅文化、惡搞文化等青年亞文化就是在信息技術推動和消費主義社會語境中衍生而成的文化新樣態。粉絲文化中青年通過購買與偶像相關的商品,強化自己“粉絲”的身份認同,他們看中的不是商品的使用價值而是符號價值;御宅文化中的青年通過購買一系列的裝備模仿鐘愛的虛幻人物試圖尋找自己的存在感;惡搞文化中的青年借助新媒介的技術賦權,采用娛樂性的消費符號參與到社會事件之中,以“惡搞”的形式表達自身的社會訴求。
回顧青年亞文化理論的發展歷程,梳理新時代青年亞文化的多元樣態,剖析青年亞文化隱喻的精神之域與社會癥候,可以發現青年亞文化正發生著不同程度的變化,也呈現出與以往不盡相同的文化形態。應當承認經典的青年亞文化理論為闡釋當代青年亞文化現象提供了思路和借鑒,但是已經不能完全解釋新時代呈現的“特殊”亞文化景觀。正如霍爾所說,“伯明翰學派的亞文化理論可能需要補充和完善,但絕不會在新的時代環境下完全喪失生命力。”①[英]斯圖亞特·霍爾:《通過儀式的抵抗:戰后英國青年亞文化》,第65頁。
風格是青年亞文化的圖騰和第二皮膚,也是其最醒目的標識。伯明翰青年亞文化理論認為風格由形象、品行和行話三個要素組成②Stuart Hall,eds﹒Culture,Media and Language﹒London:Hutchinson﹒1980﹒P﹒83﹒。形象包括一些服飾、發型、珠寶飾物等;品行由行為、儀態等組成;行話則包括言語、詞語等,這就構成了青年亞文化風格的圖騰。青年亞文化的風格包羅萬象,譬如,摩登族的短發和腳蹬車,光頭族的光頭和街斗靴,以及本土青年亞文化中憤青文化的綠軍裝和五星帽等。物品-符號的青年亞文化風格構成了他們區別其他文化形態的標志,也寄托著某種價值觀念和生命體驗的文化表達。新時代信息技術不斷發展和現代性的消費主義催生了新的青年亞文化形態,新的青年亞文化風格也發生相應的變化。以物品-符號為代表的青年亞文化風格逐步轉向圖像-符號的風格模式。當今時代圖像逐漸超越了具有理性思維的文字敘事,“讀圖時代”已然到來。新時代青年亞文化圖像-符號的風格圖騰愈加凸顯,青年亞文化對意義實踐的創新也空前活躍。譬如,表情包亞文化的表情加文字,彈幕文化的視覺加文字等,青年亞文化不斷打破傳統物品-符號的模式,將數字、文字、圖像等雜糅到一起,利用拼貼、挪用、同構等方法創制了大量風格迥異的青年亞文化景觀。圖像-符號的青年亞文化風格對現代新媒介的技術賦權有著深度的依賴,加之包容多元的文化氛圍促使青年亞文化蓬勃發展。
傳統青年亞文化意義表征和實踐的空間總是在休閑生活的街頭、社區,娛樂活動的部落、場景。“無賴青年”總是奇裝異服地出現在社區和街頭,“摩登族”總是西裝革履地生活在夜總會和城市中心,“銳舞青年”總是風格各異的出現在舞廳場景,他們強調一種可以確認的空間,一種可以被看見和分析的空間③[英]安迪·班尼特、基思·哈恩:《亞文化之后:對于當代青年文化的批判研究》,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文化譯介小組譯,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2年,第19頁。。信息技術在遞嬗更迭中總是作用于文化面相的構成,同樣,青年亞文化也借助信息技術不斷擴展自己的發展空間。新的信息技術總是激發青年亞文化的意指實踐,錨定它們的存在方式和存在空間,并成為它們反映社會現實以及與主流文化爭奪話語權的方式和策略。網絡虛擬空間成為新時代青年亞文化意義實踐的主要空間場域。“我們身處同時性的時代中,處于一個并置的時代,其中由時間發展出來的世界經驗遠少于聯系著不同點與點之間的混亂網絡所形成的世界經驗。”④包亞明:《后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8頁。網絡虛擬空間不僅賦予青年匿名登錄、實時交互、傳遞訊息,而且能夠使其寄寓身份表達和文化實踐。新時代青年亞文化寄生于虛擬空間的同時,也創生和形塑著自身的文化空間。網絡虛擬空間不僅為青年亞文化提供了新的生存空間,也為青年尋找志同道合的“圈內人”、尋求身份認同構筑了一個新的渠道。“網絡社區”“貼吧”等成為青年亞文化成員集聚和活動的新空間和“新部落”。
無論是芝加哥學派還是伯明翰學派視野中的青年亞文化都強調文化實踐的對抗或者抵抗意義。芝加哥學派認為青年亞文化是“對社會秩序具有實際破壞能力的負文化”,伯明翰學派則認為青年亞文化是“對主流意識形態進行風格抵抗的附屬文化”,并始終以階級分析的框架定位青年亞文化的抵抗意義。到了后亞文化時代,青年亞文化則是“無關政治、遠離主流意識形態的純娛樂文化”,政治抵抗的意義不斷式微,語義的邊界逐漸模糊。新時代青年亞文化政治抵抗意義模糊的同時,混雜認同的力量不斷擴大。認同問題是青年亞文化實踐的內在驅動力,抵抗與認同構成青年亞文化的內在張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其決定著青年亞文化的政治抵抗意義必然不斷式微,網絡信息技術的發展加持新媒介的技術賦權使得其混雜認同的力量不斷擴大。網絡青年亞文化是新時代青年亞文化的主要形態,網絡空間文本生產的碎片化、青年群體興趣的跳躍性、文本意義的短暫性,使得青年亞文化身份指向不明、認同漂浮不定。粉絲文化中可以分為若干個粉絲群體,青年既可以是一個偶像的粉絲,也可以是若干個偶像的粉絲,同時也可以是御宅文化的主要成員,這不僅證明了青年亞文化身份認同的模糊化,也顯示出其不斷與其他青年亞文化進行建構和重組的趨勢。
青年亞文化對抗-收編的宿命是伯明翰學派青年亞文化理論的治理邏輯。伯明翰學派站在戰后工人階級的立場抵抗統治階級的統治秩序,雖然只是符號層面的對抗,但是依然被看成是對神圣秩序的挑戰。對此而言,青年亞文化必然逃離不了被主流意識形態和商業收編的命運。“收編,是支配文化對體制外的文化進行再次界定和控制的過程”①胡疆鋒:《伯明翰學派青年亞文化理論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218頁。。伯明翰學派認為,青年亞文化必然被支配文化所收編,一種是意識形態收編,即支配集團通過重新界定和“貼標簽”的方式制造道德恐慌;一種是商業收編,即把青年亞文化符號轉化成商品,直至失去抵抗意義或改弦更張。這種青年亞文化理論不足以解釋新時代的青年亞文化景觀,新時代青年亞文化是青年群體生命體驗和社會表達的一種文化形式,也是反映社會癥候和青年精神之域的觀景窗。當今的青年亞文化也發生了許多變化,政治抵抗意義式微,建構功能不斷擴展,并在一定程度可以轉化為主流文化。應轉換對抗-收編的研究范式、轉換沖突管理的治理方式、轉化社會本位的治療范式,轉向互動-協商的研究范式、轉向協調管理的治理方式、轉向關系本位的治療范式。青年亞文化既具有溫柔抵抗的意味,也具有批判建構的意義。青年亞文化始終在主流意識形態的敘事框架內反映階層矛盾的社會現實問題,在與主流文化和主流意識形態彼此勾連的復雜關系中發揮著批判和建構的功能。
青年亞文化是一種重要而又特殊的文化形態,由青年創設,在青年中傳播,在世代變遷中延續抵抗意義,又在技術更迭中模糊認同風格,它表征著青年群體的身份認同、浸潤著青年群體的價值理念,反映著青年群體的社會心態,又映射出一定的社會癥候。它是當代文化圖景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理解青年、審思社會的重要途徑。在新時代,應以差異的視角和包容的心態看待、分析和研究青年亞文化。
思維轉換:從沖突管理到協調治理。沖突管理思維強調青年亞文化是一種從屬文化,是處于文化生態系統末端和權力中心邊緣的文化形態,并具有強烈的抵抗性和沖突性,進而以“管控”為最直接和最必要的手段進行收編與治理。②平章起、魏曉冉:《網絡青年亞文化的社會沖突、傳播及治理》,《中國青年研究》2018年第11期。沖突管理思維的本質是維護支配文化的根本利益。新時代,青年亞文化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特別是新媒介信息技術的嵌入,青年亞文化的抵抗意義不斷式微,認同和建構的力量不斷加強。沖突管理的思維方式一定程度上會破壞整體性的文化生態,損害青年亞文化的運行機能。應轉換思維方式,轉變視青年亞文化為“麻煩制造者”的觀念,轉向協調治理的思維模式。協調治理強調協商互動、均衡發展,主張青年亞文化在合理的規制內包容性發展。對不同的青年亞文化采取不同的治理方式,如分級治理、分類治理、協商治理等,促使青年亞文化與主流文化和諧共處。
范式變革:從社會本位到關系本位。社會本位的治療范式是在病癥化、問題性的青年亞文化價值預設基礎上,以一種狹隘視野對待青年亞文化的一種引領方式。③閆翠娟:《從社會本位的治療范式到關系本位的建構范式:新時代青年亞文化引領的范式革新》,《新疆社會科學》2019年第1期。社會本位的治療范式延續了伯明翰學派階級對抗的研究范式,強調社會的主體價值,主張社會利益高于一切,忽視了個體的需求和利益。社會本位的治療范式在文化發展的一定階段起了重要作用,但是在新時代,特別是網絡青年亞文化蓬勃發展的時代已經不合時宜了。關系本位的治療范式是一種調和、中庸的治理方式,既強調主流文化的引領作用,又注重邊緣文化的存在價值。應轉向關系本位的治療范式,積極培育和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著重發揮青年亞文化的建構功能、凝聚功能和映照功能,探索主流文化與青年亞文化和諧共生之道。
青年亞文化是一種邊緣性、小眾化、短暫性的文化形態,它表達和解決暗藏著或還未解決的父輩文化和社會現實中的矛盾。對待青年亞文化的態度不能一味抵抗廢弛、抹平封殺,要加以持久的關注考察、協商利用,充分發揮其建構、凝聚功能,實現主流文化與青年亞文化和諧發展。